第十七回 賤骨頭一朝大展神威 老牛皮終生輸多贏少

    「白蓮」三宗諸人雖不會這種高明手段,卻都是此道行家,齊聲大叫:「只不過是障眼法嘛!」

    「三天王」仇占兒反應最快,人又本就坐在桌子上,屁股一扭,蝦米般彈起,照準半截葫蘆撲下。

    只聞地震也似「轟隆」巨響不絕,地牢入口已被一塊不知從那裡滾來的千斤大石緊緊堵死,再看石桌面上,仇占兒正坐在一大堆葫蘆碎片當中,身上酒汁淋漓,香得醉人。

    「西宗」二老跌足道:「還是著了那廝的道兒!」

    雙雙躍至門邊,運足真力,四掌合併,猛然推向大石,但聽「崩」地一聲悶響,二老同時震退兩步,大石卻只搖了兩搖,仍舊穩霸霸的將門洞堵得蟲蟻難入。

    大夥兒不禁暗叫「糟糕」。

    「西宗」二老乃江湖上有數的幾個拔尖高手,若連他倆都推不動巨石,其他人更不消說得。

    一時之間,大家面面相覦,也沒空再分誰是敵誰是友了。

    田九成額冒冷汗,嚷嚷:「我就不相信這塊蠢石頭有多重,咱們幾十個人一齊來推,好歹也能推出條縫兒……」

    陳二捨沒好氣的罵道:「門洞只有那麼大,頂多只容得下兩個人一齊出力,幾十人又有什麼屁用?」

    「無生」使者剛才一掌震得雙臂兀自發麻,心知當世除了姚廣孝、岳翎等寥寥三、四個絕頂高手之外,任誰也休想獨力挪動那塊巨石;若集合眾人的力量,本倒是輕而易舉之事,偏偏門洞狹窄,完全沒有可供數十隻手掌同時出力的空間。

    當下稍一沉吟,搖頭道:「這個門是沒指望了,看看還有別的出路沒有?」

    仇占兒一拍巴掌。

    「怎麼老是『西宗』的人比較有見識?」

    虎地跳上桌面,指著剛才放置大酒葫蘆之處。

    「葫蘆當然不會變戲法,那麼他們為何一進葫蘆就不見了?可見這桌子上一定有道暗門……」

    陳二捨又罵:「為什麼老是『北宗』的人比較沒見識?呆子都曉得這裡有道暗門!問題是,總要找得出來,這道門才能算道門,找不出來算是什麼門?」

    「嫉惡如仇」石擒峰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哈哈笑道:「邪門。」

    秦琬琬已趁亂救起父親,「獨角金龍」秦璜身軀一直,嗓門可又大了,吼道:「你們這群混球!不快把石桌掀開?」

    仇占兒大「喲」一聲,跳下桌面,彎腰做個手勢。

    「秦大堡主剛才躺久了,骨頭大概有點發硬,且讓您老人家舒活一下筋骨。」

    你一言我一語,正自嘈亂不休,忽聞姚廣孝的聲音自頭頂傳下:「姓岳的,我一生只喜動腦,不喜動手,今天看在你的分上,勉強陪你走上幾招,總要叫你輸得心服口服,休說我仗著『飛鐮』、『神鷹』二堡人馬以多勝少。」

    地室內人眾不由心忖:「看來姓姚的已把人手調齊在外面,咱們即使衝得出去,也兔不了一場血戰。」

    可都有點暗暗後悔:「本來與姓姚的並無深仇大恨,剛才虛應他一下,也不致落得這般下場……真沒料到這傢伙如此心腸歹毒,趕盡殺絕!」

    又都怒氣填膺,恨不得立刻衝出去把他碎屍萬段。

    但聞罡風呼呼,顯是姚廣孝已和岳翎交上了手。

    仇占兒忽又一拍巴掌。

    「外面的聲音怎麼傳得到裡面?可見這兒一定有通風口。」

    陳二捨又罵:「當然有通風口,否則咱們早就悶死啦!」

    仇占兒笑道:「『北宗』的人果然沒見識,聲音進得來,人當然也出得去。」

    不少人當即紛紛附和,爭相抬頭尋找發聲之處。

    帥芙蓉輕咳一聲道:「三天王有所不知,通風口大抵窄細彎曲,偌大人體如何鑽得進去?何況,唯有姚廣孝這等功力深湛之人,話聲才傳得進來,顯見通風管道極長極細,硬要鑽爬,只有死路一條。」

    眾人傾耳細聽,果然僅聽得見姚、岳二人的呼叱,以及陣陣激烈的掌力撞擊之聲。

    「飛鐮」、「神鷹」偌多人馬的聲音,卻連半絲也不得聞。

    仇占兒唉道:「『東宗』的人倒也不賴,可惜韓老兒竟不會用,糟糕之至!」

    韓不群重重哼了哼,眼睛仍盯著鐵蛋手中天書不放。

    鐵蛋心想:「老傢伙死心眼,出都出不去了,還要這個東西幹嘛!」

    本欲把書擲還給他,可又尋思:「唐姑娘一直想看這本書,不如先給她瞧兩眼。」

    遂即走到唐賽兒身邊,把書往她手裡一塞,笑道:「喏,下午答應過你,快看吧。不過師父說,裡頭儘是邪幻之術,還是不看為妙,愈看愈邪門。」

    唐賽兒剛才稍一舉動,便被師父誤會,差點送命,那還敢再碰這本書,趕緊連連搖頭,然而鐵蛋「邪門」二字入耳,心中又不禁一動:「天書為本教法術之大全,會不會載有姚廣孝所施之遁術?果能尋得端倪,逃出地牢,豈非大功一件?」

    畢竟小兒心性,再也忍耐不住,急忙把書接過,才想翻閱,卻見鐵蛋兀自站在身邊不走,心中又付:「師父若又誤會我把天書翻給外人看,一定又要大發脾氣了。」

    立刻捧著書本,往旁走開。

    鐵蛋暗暗好笑。

    「還以為我想偷看哩,到底是個小妖怪。」

    聳聳肩膀,背過身來,反方向走了兩步,驀聞韓不群一聲暴喝:「小賤婢!原來你也通敵?」

    一道銀電猝發突閃,直劈唐賽兒後背。

    鐵蛋暗喊不妙,待要出手阻截,卻那還來得及?

    腦中頓時掠過唐賽兒屍橫當場的景象,雙眼不由自主的閉了一下。

    但覺火光晃動,疾風暴捲,一人斜剌裡撲出,迎向韓不群脫手擲來的「白蓮」神劍,正是隨時都在暗中默默看顧小師妹的「病貓」林三,兩隻肉掌□若螃蟹鉗子一般,一前一後奮勇夾上,怎當神劍劍鋒銳利無比,韓不群又是全力擲出,勢道勁疾,「噗哧」一聲,直直貫穿林三雙掌,刺入胸口之中。

    剎那間,地室內亂成一團。

    唐賽兒尖叫道:「三師哥!」

    搶前扶住林三身子,輕輕放到地面,大顆眼淚滾滾落下,東宗弟子也忙趕過來探視師弟傷口。

    西宗人眾俱各搖頭,北宗「四大天王」則怒目直視韓不群,喝道:「姓韓的,未免太不像個東西了吧?」

    韓不群毗目大笑,「沒有人能夠背叛我!從岳不黨反出本教那天開始,我就發下重誓,再不容許任何人背叛我?我姓韓的這輩子吃小人的虧,吃得大多了……」

    鐵蛋只覺一股無法遏抑的怒氣,由胸腔直衝入腦袋,眼前頓時佈滿了狂亂的線條和光影,連自己喉管裡發出的吼聲都沒聽見,只隱約感到自己向前猛衝出去,兩隻拳頭打在一團肉橐橐的東西上面。

    待得逐漸冷靜下來,才發現韓不群惱怒異常的站在三丈開外,一張臉已被自己打得臭腫,鼻血涔涔流下,順著下巴滴到胸前,卻突然混進了另一標鮮血之中。

    只聞石擒峰的聲音冷冷響起:「殺人者死!」

    緊接著韓不群雙眼一直,胸口中央「滋」地「響,平空多出了一截刀刃,他兀自搞不清楚,低頭瞅了半日,方才露出怖懼之色,悶掙道:「這是什麼……玩意……」

    石擒峰回肘抽刀,順勢把韓不群一腳踢翻,凝望血刃,桀桀大笑。

    他二十餘年來一心追緝「白蓮」教眾,直到今天才殺了其中的一個大頭,心情自是暢快無比。

    鐵蛋暗念聲「阿彌陀佛」,又覺此舉無謂之至,一摳頭皮,轉身走到東宗諸人身旁,只見林三面色蠟黃,只剩下了一絲氣兒,無神雙眼猶然盯住唐賽兒不放,嘴角微微泛著笑意,彷彿十分滿意自己終能躺在小師妹的懷抱之中。

    唐賽兒心如刀割,只緊緊抱著這個永遠都在默默照顧自己,最後還為自己送上性命的師哥,簡直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大師兄王弘道心知林三已撐不了多久,忙強忍悲痛問道:「老三,有沒有什麼事情放心不下,需要交代的?大夥兒都在這裡……」

    林三費力的閉了一下眼睛,表示沒有,卻又張目在人群之中搜尋,終於瞅定師弟帥芙蓉,擠出幾聲不易辨認的字音:「好好照顧……交給你了……」

    唐賽兒這才放聲痛哭,尖叫道:「三師哥,不要……」

    林三雙掌被神劍釘在胸前,只能用肘拐子微微去拱唐賽兒。

    「好好的跟著你四師哥……」

    然而下一刻,雙眼卻突地暴睜開來,怨氣沸滾,厲吼一聲,雙臂猛個朝外一崩,「白蓮」神劍離體飛出,帶著一長串血珠,釘在四、五丈外的石壁上。

    林三胸口鮮血激濺,伸開雙臂,緊擁唐賽兒入懷,夜梟一般嘶叫道:「今生今世,永為我妻!」

    手臂將鐵箍一樣縮緊,雙腳蹬了兩蹬。

    「跟我——」「走」字未能出口,已然氣絕身亡。

    死寂頓時如同一張大網罩落下來。

    地牢內每一個人的心臟,都被林三臨終前的那聲淒厲喊叫擠壓得幾乎無法跳動。

    地面上,岳翎和姚廣孝的掌力碰撞之聲,依舊若斷若續的傳下,除此之外,便只有唐賽兒的嚶嚶啜位,和夢囈也似的「今生今世,永為你妻」。

    四壁火炬漸漸微弱,暗影彷彿鬼爪,在充滿戚惻的人臉上游移搔爬,空氣中凝結著血液與松香的氣味,一絲莫名的詭異,漣漪般擴散開來,石壁滲出水珠,此刻卻似一滴滴沉積了數百萬年的苦血。

    鐵蛋心驚半晌,忽然尋思:「如果換了我救了小豆豆一命,小豆豆不曉得會不會這樣抱著我?」

    竟無端有點羨慕起林三,轉眼望向秦琬琬,只見她眼眶中滿是淚珠,不住抽噎,益顯淒艷動人。

    鐵蛋心想:「舉凡妖怪臨到這個當口,大約都是一樣吧?」

    既覺自己也可能有此福分,腦海裡便立刻浮起秦琬琬抱著自己痛哭失聲的情景,心中不禁大為酸楚,又彷彿見到自己渾身鮮血,咕咕咕噥噥的念著「今生今世,永為我妻」,更加泫然欲涕,只覺這句話兒比佛經上的句子好聽大多,轉念卻忖:「『妻』?『妻』是個什麼東西?」

    又覺意義複雜深邃,比佛祖他老人家還要難懂得多。

    正自顛三倒四,淚流滿面,忽聽秦琬琬的聲音在耳邊道:「你哭什麼?」

    忙一偏頭,正迎著那雙欲哭還笑,欲語還休的秋水瞳翦,竟立刻感到其中正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溫柔體貼,恍若柳絲春意,直沁人心脾,不由呆了呆。

    秦琬琬一低頭,抹去淚痕,忽然大步走到兀自躺在地下的「金龍堡」徒群中,一一解開他們被封住的穴道。

    秦璜立刻皺眉喝阻:「琬琬,你幹什麼?」

    秦琬琬歎息一聲。

    「爹,算了吧,得饒人處且饒人,事到如今,難道還斷不掉唯我獨尊的妄念?」

    秦璜彷彿就要大怒,但畢竟令晚吃了大虧,不再敢亂發脾氣,拚命克制下心頭暴火,沉聲道:「你們那幾個狗奴才給我聽清楚了,剛才你們因為受到岳翎的煽惑,情尚可原,老夫今日破例網開一面,饒你們不死,下次再犯,決不寬貸!」

    「躡雲龍」韋騰、「掉尾龍」李躍、「鐵背龍」楊潛、「赤須龍」石隱和一干「金龍堡」精銳卻個個鼻噴冷氣,不發一言,站起身來之後,只朝秦琬琬深行一禮,便掉頭走到一邊,連看都不看秦璜一眼。

    「獨角金龍」不禁氣得手腳冰冷,只覺天地茫茫,竟無半個人可以信任,轉念想起今晚未能來到此處的三名部屬「醉花娘子」蘇王琪和薛聳、狄升,心上方才稍微有點寬慰:「只有這三人始終對我忠心不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朝一日飛黃騰達,必得大大犒賞他們一番!」

    但聞仇占兒重重咳嗽一聲,道:「各位兄弟姐妹,鄉親父老,還有什麼糾紛,且等大家同心協力,脫出這鬼地方以後再說。現在自相殘殺,死一個少一分力量,恐怕到頭來沒人能活得了。」

    大夥兒為了掃除地牢中的陰鬱悲苦之氣,當即哄然叫好,分頭忙亂起來。

    東宗諸人也暫且撇下抱著林三屍身痛哭不止的唐賽兒,四下搜尋暗門通道。

    陳二捨卻走至一直呆在一旁的馬必施、桑半畝面前,哼笑道:「怎麼著,你們兩個人不想出去是不是?」

    馬、桑二人搓手尷尬笑道:「當然……只怕不見容於各位……」

    金剛奴大聲道:「你們雖然曾為那賊子的手下,但現在同樣也被他害了,沒有人會再算這筆舊帳。」

    馬、桑兩個面容頓展,正要加入眾人行列,「大天王」何妙順突然喝道:「噤聲!怎麼會跑來了一頭獅子?」

    大家齊地一楞,豎耳聽去,果然聽見一陣低沉雄渾的嘯吼,由遠而近,雖是發於地面之上,傳入地底眾人耳中,卻仍豐沛充足,震得耳膜隱隱發麻。

    「真空」、「無生」二使者喜動顏色,叫道:「教主來了!」

    大夥兒不禁嘩然,有的憂,有的喜,有的暗自嘀咕,心頭發毛,其中卻數鐵蛋最為激動,心想:「好多人以為我跟這個『彭和尚』有關係,等下如能脫出地牢,倒要當面間他一問。」

    但聞獅嘯剎那間來到頭頂,戛然而止,緊接著「劈啪」一聲大震,呼呼風響兀自久久不絕。

    又聽姚廣孝哈哈大笑。

    「空法師兄,愈老愈健了嘛,可喜可賀!」

    地底眾人又不由一陣騷動,萬沒想到名震天下的「白蓮」西宗教主,竟就是當年幹出無數惡事,令人髮指的「空法」大師。

    大夥兒紛紛望向西宗二老,只見他倆面露微笑,再看少林住持「空觀」,卻是一臉陰寒之色,顯見此言不虛。

    石擒峰忽地冷笑一聲。

    「我早說過,少林寺專門造就反徒,這彭和尚難道不是當今天字第一號大反徒?」

    眾人均忖:「果然會反,連他的老巢『少林寺』都被他反得胡說八道。」

    鐵蛋心上又是一凜:「我若真和這個大惡人牽扯上什麼關係,可不慘了?」

    一股強烈的恐懼之感頓時漲滿胸臆,竟有點希望自己的身世永遠都跟現在一樣不明不白。

    只聞一個音量宏大,彷彿由幾百隻嗩吶合成的大嗓門,撼天裂地也似的道:「你就是岳翎?好條漢子!替我掠陣,讓我鬥鬥這個如今大富大貴的小老弟!」

    話還未說完,狂飆怒濤般的聲響己先灌滿於天地之間。

    眾人又不由心忖:「這個老傢伙性子如此暴烈急躁,倒不像奸狡陰毒之人。」

    但聞岳翎朗笑道:「彭大教主之命,不敢不遵!」

    這兩大奇人今天也是首次碰面,短短幾句話中卻都包含了既深且濃的惺惺相惜之意。

    姚廣孝的語聲已不若先前那般輕鬆,厲吼道:「『飛鐮』、『神鷹』二堡聽令:即刻擒殺岳栩,不得有誤!」

    其實他此舉的用意並非真個要取岳翎的性命,而是生怕他緩下手腳,乘機弄開堵住地牢入口的大石,放出眾人,一場戰便必不可免。

    地底人眾但只聽得一片模模糊糊的喊殺衝鋒之聲,混夾在另一股颶風聲中,顯然二堡人馬已將岳翎重重包裡起來。

    鐵蛋等七人不禁發急。

    「師父武功雖高,但被這許多人圍殺,恐怕還是凶多吉少。」

    愈是忙著找尋暗門出口,卻愈是摸不到半點頭緒,反而互相軋擠成一團,險些大打出手。

    忽又聽地面上另一個蒼勁渾厚的聲音笑道:「唉呀呀,怎麼這麼多人在這兒打架?真是破壞風水,將來往在官殿裡頭的人,還會得安寧嗎?」

    歎口氣又道:「這塊地本可保住四百年以上的王氣,被你們如此一攬,可只剩得兩百多年了。」

    言畢欷□不已,卻是一代奇俠張三豐的口音。

    彭瑩玉呵呵大笑,直有獅王懾服萬獸之威。

    「邋遢老兒,你跑來幹什麼?」

    眾人都不由駭異。

    「這彭和尚一面和姚廣孝動手,一面尚有餘力這樣說話,內功之深,簡直已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只聽張三豐咦了一聲。

    「你這和尚好生眼熟,倒像在那裡看見過……」

    彭瑩玉怒道:「王八老壞貨!連我也不認識了?你的尿布還晾在我山洞外沒收哩!」

    張三豐笑道:「哦哦哦,對對對,提起尿布就想到你,你是那個彭什麼東西的……」

    姚廣孝突然岔道:「你們兩個少攀關係!邋遢老兒!明人不說暗話,你到底想幹什麼?」

    居然也聲不頓氣不喘,只是音量不比彭和尚來得宏大震人。

    張三豐囁嚅道:「姚老弟,這麼凶幹嘛咧?我在找我的徒弟……」

    大夥兒當下大喜過望。

    「張三豐一動手,還有什麼石頭推不開?」

    紛紛帶笑望向「快劍」關曉月,恭賀他有這麼個好師父。

    又聞岳翎笑道:「你的寶貝徒弟就在你所站之處的地皮下面,只怕要你老人家費點力氣才救得出來。」

    張三豐哼道:「你又是誰?什麼『問天下英雄,面子幾何?塑古令豪傑,一文一個』,詩不像詩,面子也做得狗屁至極!」

    鐵蛋想起那日師父在「飛鐮堡」外假扮張三豐,賣人皮面具給自己,不覺噴笑出聲。

    「這老兒成天裝糊塗,其實什麼事都逃不過他眼睛。」

    仇占兒忍耐不住,奶娃娃般尖叫道:「張大俠,快來推石頭,盡嘮叨個什麼勁兒?」

    他的功力本不夠將話聲傳上地面,但姚、彭、岳、張四人俱乃當世絕頂高手,耳目何等聰敏,自然聽得一清二楚。

    張三豐原已尋著石級,碰碰蹭蹭的來至地牢門外,一聽這話,嚇了一跳,袋鼠般蹦跳回地面,嚷嚷:「這個地洞有鬼!我的徒弟竟變成三歲娃兒了,我的媽喔!老漢老得愉快,只等著當神仙,一點也不想返老還童,你們莫害我!」

    仇占兒氣道:「我不是你徒弟,我也不是三歲娃兒,你再不來搬石頭,你的寶貝徒弟就真要成仙了!」

    張三豐猶豫道:「我只想救我徒弟,又不想救你……咱們打個商量,我如果把石頭搬開,請你不要出來,只讓我徒弟出來,可不可以?」

    眾人都不禁暗罵:「這個老混蛋,分明是在找麻煩!」

    卻聽姚廣孝笑道:「那洞裡的人可多著咧,到時候你不想讓他們出來都不行。邋遢老兒,『白蓮』三宗的人,你救不救?」

    張三豐立道:「沒交情,不救。」

    姚廣孝又道:「馬必施、桑半畝、秦璜,你救不救?」

    張三豐道:「近十幾年來太跋扈了,不救。」

    姚廣孝再道:「少林長老,你救不救?」

    張三豐道:「佛道本一家——」頓了頓,呸道:「不救。」

    姚廣孝笑道:「近來赫赫有名的『鐵蛋』惡僧,你救不救?」

    張三豐哼道:「這傢伙殺了我的師侄『摩雲劍客』徐蒼巖,帳還沒跟他算,救他個屁!」

    姚廣孝笑道:「那你就一旁坐著吧,別忙了。」

    張三豐唔唔道:「我那徒弟素有仙骨,七日不飲不食,也不至於死。我就等其他人都死光了,再救他出來。」

    說完再無聲響,彷彿真的坐到一邊去了。

    大夥兒又是氣惱又是失望,想求關曉月開口向張三豐求情,又都扯不下這個臉,急得眾人摳脖子、咳濃痰,只沒計較。

    但聞岳翎笑道:「邋遢老兒,你拿什麼□?別以為沒人弄得動那塊石頭。」

    張三豐悠悠道:「我剛才看過了,那大石少說也有五千多斤重,當今之世,只有四個人能弄得動它,可惜一個不肯,三個正忙……」

    岳翎哈哈大笑。

    「你真當天下沒有第五個人能及得上咱們這些老不死?蔑視後生,頂頂要不得,沒想到你也會犯這種毛病。」

    張三豐笑道:「非我蔑視後生,而是如今後生太不長進。看看那個什麼馬功、柳翦風,竟被人目為年輕一代中的翹楚,簡直跟塊臭豆皮差不多,再瞧瞧那個桑大少爺,兩三下就被人家擺平了,叫我老漢如何看得起?」

    「美髯公」桑半畝聞言不禁大為徨急。

    想是桑夢資因見父親被坑,乃出手抗拒姚廣孝等人,結果反被對方制服。

    又聽岳翎笑道:「這些小潑皮何足道哉?老實告訴你,當今第五人正在地牢之中,他不出來便罷,一出來管教天下人盡皆嚇殺!」

    地底人眾不由大皺其眉,相互瞪眼,想不出這間石室內有誰會是「天下第五人」。

    只見「怏劍」關曉月微微一笑,朝「殺生和尚」方戒努了努嘴巴。

    「道兄,咱倆至今還未分出高低,與其硬拚,不如換種法子。」

    方戒怔道:「換什麼法子?」

    必曉月身形猝閃,竟欺至鐵蛋面前,起手一掌,結結實實的打在他胸口上。

    鐵蛋絲毫未加防範,「哇」地慘叫一聲,仰面跌到方戒腳邊。

    「殺生和尚」頃時露出三十年也未必見得著一次的生硬笑容。

    「好,咱們比比看,看誰打得凶!」

    探手提起鐵蛋,狠命一掌打得倒飛出去。

    餘人錯愕未已,「四天王」金剛奴卻猛地一拍巴掌,叫道:「對了!『賤骨頭神功』!」

    剎那間,大夥兒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聽說這小子愈揍愈厲害,大家如果同心協力,把他好好的揍上一頓,脫出地牢就有望了!」

    當下摩拳擦掌,不分恩怨敵我,爭相圍攏。

    鐵蛋暗暗叫苦,抱著腦袋嚷嚷:「我不是賤骨頭!莫來莫來!」

    「小熊」赫連錘笑道:「師父,晚啦,忍著點,一下子就過去了嘛。」

    帥芙蓉搖頭晃腦的道:「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者,其謂師父也歟?」

    鐵蛋嚷道:「身都被殺了,還成個屁的人?」

    怎奈眾意已決,一個挨一個,圍成一個大圓,將鐵蛋圈在中央,齊聲喝道:「別賴!痺乖站起來挨打?」

    秦琬琬見這許多平日獨霸一方的江湖大豪,今日竟捐棄前嫌,聯手造就鐵蛋,心中固然欣喜,卻又怕鐵蛋承受不住,做不成「當世第五人」,反做了「地獄第一鬼」,不由急聲道:「各位大叔大伯,下手時先放輕一點,萬一……」

    金剛奴大笑道:「秦姑娘放心,這小子是個打不破的蛋。」

    仇占兒瞇瞇眼睛,接道:「到時候,包準還你一個……」他本想說「完完整整的大卵蛋」,轉念可覺這話當著大姑娘家未免不雅,趕緊改口道:「完完整整的好女婿。」

    秦琬琬立刻王臉通紅,下面的話再也不好意思出口。

    「獨角金龍」秦璜十餘年來苦心培養女兒,只希望日後能替她找個有權有勢的婆家,不料到頭來她竟愛上了一個比只餿水桶強不了多少的癩頭小尚,心中之氣苦,可想而知,現在卻好有這麼個機會,可以名正言順的痛打鐵蛋,況且他本不信什麼「賤骨頭神功」,暗自忖道:「兩下子打死這禿驢,別人也沒得話說,又可斷掉琬兒的癡念,乖乖嫁給建文太子,真是一舉兩得。」

    當即率先走到圈中,飛起一腳,把鐵蛋踢了個跟頭。

    陳二捨笑道:「喲!老丈人打女婿,愈打愈開心。」

    秦璜連連點頭。

    「不錯,愈打愈開心,愈打愈開心。」

    拳腳齊下,恰似擂鼓一般,使那只胖皮囊發出各種激勵殺心的野蠻怪音。

    鐵蛋本還不願平白吃上這麼多苦頭,但剛才一聽秦琬琬滿懷關注的替自己求情,不禁一陣激動,尋思:「人家林三為了唐姑娘,連命都肯送,我挨幾下打又算得了什麼?等下能得小豆豆一句稱讚也是好的。」

    陡然勇氣倍增。

    又想到師父跳入葫蘆之前,對自己說「後事全交給你」時的神情,頗有器重與信任之意。

    「總不能讓師父失望吧?這麼多人全靠我救命哩。」

    只覺肩頭沉重,不得不奮起承天下毒打於己身之心,挺了挺腰幹,硬了硬頭皮,苦笑道:「來吧來吧,想當『天下第五人』,先得做做過街老鼠,真個是『如要見佛,先歷萬劫』……」

    本咕噥噥,說之未休,幾十隻拳頭腳板已同時踢打到他身上。

    地牢內幾十個人,首推西宗「真空」、「無生」二老功力最深,自然當仁不讓,站在最內圈;再來則是少林「空觀」長老以及「南劍北刀」;北宗「四大天王」和「三堡」老堡主還只排在第三層。

    其餘諸人自度打也是白打,起不了什麼作用,便只於最外圍圈成一個大圓,拍手吶喊,同時為挨打及打人的雙方助陣歡呼。

    這一頓痛揍,即連江湖上有史以來最壞的壞蛋也不曾受過,不想今日鐵蛋為了救眾人之命,竟得捱上這麼一場非人酷刑。

    只聞皮鼓「咚咚」,不絕於耳,鐵蛋渾身上下發出無盡聲響,蛋般軀殼更四下亂滾。

    鐵蛋咬牙苦撐,只覺七竅之中塞滿淤血,整個人憋悶得簡直要爆裂開來,體內真氣時而分作千萬小鄙,到處流竄,猶如針刺火灼,痛癢難耐,時又匯成數道洪流,專往要穴衝突,宛若毒龍翻波跳浪,攪得五臟六腑全離了位置。

    「西宗」二老起初尚不大相信「賤骨頭神功」真有傳言所說的那麼神妙,只用上了一半力道,各自打了鐵蛋七、八下,便有點怕他承擔不住,趕緊收手,不料往鐵蛋面上一看,卻見他眉目之間神光燦然,兩頰微紅,恰似酒鬼淺飲三杯,興頭才剛開始一般。

    二老互望一眼,心下駭異不已。

    「世上真有如此古怪的功夫!咱倆卻像兩隻在井裡待了八十年的老青蛙,直到今日才略知世界之大。」

    忽然憶起彭和尚曾經講過的一番話,又不由楞楞的盯住鐵蛋,彷彿想從他臉上找出什麼東西似的。

    金剛奴笑道:「二老恁地秀氣,須像我這種打法,才能把鐵蛋鏈成鋼蛋。」

    大步搶入內圈,□大拳頭打鐵一樣只顧亂砸。

    鐵蛋臉色果然宛若火中鐵塊,愈來愈紅潤,甚且緩過氣息,笑道:「你老小子怎麼愈來愈沒勁兒了?」

    不知自己內勁愈來愈強,卻以為人家愈來愈沒力氣。

    仇占兒嚷嚷:「不得了!不得了!咱們已經不夠看了,即便是長江決口,後浪也未必推得如此之急。空觀長老,你們少林寺果然有一套,服了服了!」

    空觀藍灰色的鷹眼熠熠閃爍,冷笑道:「這卻不干少林的事。無慾從小受岳翎調教,更不知從那裡學得這身古怪功夫,老納忝為住持,一直都被蒙在鼓裡。」

    忽然一掌,拍向鐵蛋胸前「期門」大穴。

    「期門」乃人身三十六大穴之一,重擊必死。

    大夥兒剛才出手,俱都避開鐵蛋週身要穴,以免誤了大事,不料這空觀竟如此莽撞,不分青紅皂白,猝下重手。

    卻見鐵蛋就地打了一滾,昂聲大叫:「好舒服!」

    一骨碌跳起,活像匹蓄勢待發,奮鬣揚蹄的野馬。

    大夥兒的精神也為之一振,不但卯足全力,且盡往鐵蛋要害招呼,剎那間各種至剛至陽的動力,爭相擊上鐵蛋前胸後背二十八處大穴,撩得鐵蛋直呼暢快,好似跌入了一個暖洋洋的漩渦之只覺自己的身體愈來愈胖,卻愈來愈輕,簡直像個充滿了氣的球,只想鼓騰,只想蹦跳,只想把躍動於四肢百骸裡的無限精力向外放射,腦海中更是一片暈醉恍惚,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也不知過了多久,鐵蛋好不容易慢慢清醒過來,張眼只見痛揍自己的一二十名高手全部面色慘青,盤坐在地,渾身衣衫淋過雨一般透□,雙手卻死命搗著耳朵;再看外圍一干人眾,有的仰、有的僕、有的跪,身體蜷曲成各種形狀,只求能將頭顱包住。

    鐵蛋大感奇怪,翻身一跳,差點把頭撞在石室頂上,嘴裡笑道:「你們幹什麼?」

    卻沒半個人聽得見他的話。

    鐵蛋大腳跨入師兄、徒弟堆中,一把提起「石頭」無懼,間道:「你們的耳朵怎麼啦?」

    石頭回過神來,發抖道:「老七,求求你,別叫了,世上那有道麼難聽的聲音?」

    赫連錘鬆開搗耳雙手,咕嘟低罵:「叫春!爛胯腿子的大野貓!」

    餘人也都小心翼翼的放下手掌,真個再沒聽見鐵蛋的大嚷大叫,才重重吐出口氣,冷汗卻又無止無歇的冒出來。

    地面上不知怎地,似也停下了爭鬥,四方一片怪異的寧靜。

    鐵蛋正摸不著頭腦,忽聞張三豐喃喃之聲自頂傳下:「這怎麼可能?只不過眨了眨眼兒,就冒出來這麼個高手,又不是蒸饅頭?」

    原來剛才鐵蛋在心神恍惚之際,不住叫喊,內力強勁得將聲音一直送上地面,頓令交戰雙方盡皆錯愕,罷手住鬥,地底眾人更被他震得腦袋發炸,他自己卻一點也不知情。

    又聽岳翎哈哈大笑。

    「小雞悶在蛋裡要經過不少時候,破殼而出卻只須一瞬,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懂,枉吃了八十年難蛋。」

    張三豐笑道:「我吃的蛋都沒孵出過小雞,我當然不曉得啦。」

    鐵蛋心忖:「功力到底增強了多少?」

    暗一提氣,只覺內息豐沛雄厚,竟似體內憑空多出了一個大海,無邊無際更摸不著底,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三天王」仇占兒奮力爬起,擰了擰身上衣裳,「唏哩嘩啦」弄了一地水,搖搖頭道:

    「打人也會打得這麼累,以後再不打人了……小子,你還楞在那裡幹嘛?咱們打你可不是白打的,快去搬石頭!」

    餘人也都疊聲催促:「快去快去!叫他們看看厲害!」

    鐵蛋心中並無把握,勉力抖擻精神,往雙掌上各吐了口口水,振臂、旋腰、扭頭、拱屁股,各種惡形惡狀搬弄一回,「呀喳」一聲大吼,自己卻先退了兩步。

    仇占兒跌足道:「打鐵趁熱,快快快!」

    鐵蛋無可推搪,碎步上前,先伸右掌抵住大石,試了試勁道,只覺那石頭並沒有想像中重,當即信心大增,左手也跟著舉起,運足力氣,慢慢向外椎,大石發出悶哼,頓時顫巍巍的搖起來。

    大夥兒歡聲雷動,又叫又跳。

    這一刻,鐵蛋在他們眼中,簡直是天底下最可愛也最偉大的人物。

    鐵蛋今生從未覺得自己竟如此重要,更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受歡迎,不禁喝醉了酒一般,原本已然豐沛無比的內勁,益加浪頭也似鼓蕩到最高峰。

    金剛奴喝道:「不要細摳細摸,用力推它一傢伙!」

    隨著這聲暴雷震喝,鐵蛋嘴中也發出一響霹靂,眾人但覺一陣颶風寒氣壓面倒來,全部不由自主的跌出七、八尺,再定睛看時,只見那巨石急速向後退去,大夥兒驚叫不已,忙伸手堵耳,拿樁穩胯,卻已是不及,「轟隆」一陣裂天絕響,地面彷彿馬背似的猛一顛簸,把所有人都甩上了半空,跌下來又堆成一團七手八腳的人球。

    只聽鐵蛋撕著喉嚨嚷嚷:「門開嘍,門開嘍!」

    眾人不顧疼痛,拚命想要爬起,卻怎麼爬也爬不起來,最後才發覺原來是鐵蛋高高坐在人堆之上,兀自手比腳畫,樂得什麼都忘了。

    無惡氣極大罵:「老七,你從前是個討厭鬼,你現在還是個討厭鬼,你永遠都改不了你那副討厭得要死的嘴臉!」

    鐵蛋這才覺醒,忙從人堆上跳下,仍然手舞足蹈,大叫「門開嘍」。

    眾人紛紛爬起,見那大石竟深深嵌在對面石階壁裡,俱皆駭異。

    秦琬琬剛才也被壓在人堆之中,不知被那幾隻怪手白摸了好幾把,心中羞惱萬分,照準鐵蛋踢了一腳,罵道:「你還發瘋?」

    鐵蛋卻對著她笑嚷道:「哇,我好大力氣!大好大!」

    邊叫邊率先衝出門外,每一級石階便都迴響起「好大好大」之聲。

    眾人生恐這滿佈機關的地牢又變出什麼花樣,也爭相蜂擁出門,一群土撥鼠也似搶上石階,往地面直跳。

    東宗弟子有的拔下神劍,有的攙起唐賽兒,有的抱起林三屍身,卻連看都不看韓不群,默然出門而去。

    「李白怕」李黑昏頭搭腦的走在最後,忽見韓不群竟動了動,口中發出微弱的呻吟。

    李黑心中不忍,挨過去笑道:「還沒死呀?難道真個活不膩?」

    韓不群掙了幾下,彷彿知道自己沒救了,臉上漸漸露出一抹獰惡之色。

    「小子,幫我一個忙。」

    李黑急急搖手。

    「別找我,我可沒錢包你白包。」

    韓不群哼笑道:「我也不想那麼麻煩,這裡正是我上好的埋骨之所。」

    費力從懷中掏出一帖符咒。

    「用我的血,把我的生辰八字寫在上面。」

    李黑出身武當,對這些玩意兒自也稍知一二,遲疑著問:「你想害誰?」

    韓不群面如厲鬼。

    「咱韓氏『白蓮』最大的仇人——朱元璋一家老小。」

    李黑尋思:「姓朱的、姓韓的,反正一樣壞,讓他們去狗咬狗。」

    當即依言寫上韓不群的生辰八字,又遵照指示拿去地牢西北角上掩埋妥當,回轉來時,韓不群已睜著眼睛死去,嘴角浮出娃娃般甜蜜的笑意,彷彿已然親眼見到大仇得報一般。

    李黑心忖:「這種邪術有個屁用?」

    然而遊目一掃空蕩蕩的地牢四周,竟只覺渾身陰寒,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哆嗦。

    他那知後來朱棣為了要鎮壓元室的王氣,將沈渣土和開鑿筒子河挖出來的泥土,一古腦兒全堆到此處地面,即是日後俗稱的「煤山」。

    韓不群埋骨於此山之下,兩百多年後,明朝最後一個皇帝明思宗被「闖王」李自成逼得自縊於此山之上,兩姓恩怨至此作一了斷,亦不可謂與姓李的渾頭所埋下的符咒無關。

    李黑愈瞧地牢裡種種陰怖血腥之相,愈覺寄寒徹骨,被鬼掐住脖子似的悶嚎一聲,連滾帶爬衝上石階,混入眾人堆中,惹得大家都罵:「酒蟲犯闕了是不是?」

    須臾來到洞口,清冽空氣迎面撲來,大夥兒的精神都為之一振。

    金剛奴捲起袖管,喝道:「咱們彼此之間的舊帳先還別算,先打散了那群猢猻王八蛋再說!」

    眾人哄然應是,箭射弩奔,紛紛躍上地面。

    星空雪地之中,只見「魔佛」岳翎空手站在「飛鐮」、「神鷹」二堡人馬圈內,神態悠間,與腳邊的成堆屍體極不相稱;張三豐卻離得老遠,坐在一落石材上咧嘴傻笑。

    老虎和尚姚廣孝對面則立著一名身材魁梧異常,鬚髮宛若獅子一般覆蓋了整個上半身的白衣老人,眉展目瞬之間,透出十里外都聞得著的鞭炮氣味。

    眾人心上立刻澎湃起一陣強烈波濤。

    這個五十年前偷盜少林鎮寺之寶「如來神功譜」,殺害了滿門「空」字輩師兄弟的「空法」大師;卻又首舉義旗,反抗蒙元,四處傳佈彌勒思想,即連朱元璋亦受其教誨的彭和尚;繼而擁立徐壽輝,創建「天完」國,席捲荊襄,稱霸一方的「護國大法師」彭瑩玉;如今又是聲勢最為龐大,最教朝廷頭痛的「白蓮」西宗彭教主,身上究竟負載著多少傳奇,胸中究竟蘊藏著多少玄秘,恐怕連神通廣大的觀世音菩薩都未必搞得清楚。

    大夥兒對他也只是聞名而已,從未見過面,此刻都不由暗暗嘀咕:「這個老傢伙那裡像個和尚?簡直是頭毛猩猩!」

    彭瑩玉的目光也正朝這邊掃視過來,彷彿兩道火焰,燙得眾人眼睛生疼,趕緊低下頭去。

    鐵蛋心臟也自狂跳不已,卻硬是收不回視線,一逕瞪著那覆滿毛髮的獅子面龐發愣。

    彭瑩玉目芒映奪,終於落定在鐵蛋身上,眼中立刻露出一抹極端怪異的神情,張了張嘴巴,又強行按捺住語,只輕歎一聲,喃喃道:「還是沒有破,可惜可惜,還差一點。」

    張三豐嘟嚷道:「真要破了還得了?咱們都沒得混啦。」

    姚廣孝面容凝肅,沉聲道:「空法師兄的『如來神功』終於找到傳人了,真不簡單,連心狠手辣的功夫都學得青出於藍。」

    鐵蛋身上這種古裡怪氣的「賤骨頭神功」,至今還沒有人知道究竟算是那門子功夫,不過大家都自心忖:「本有人說是藏邊『七毒門』的『吸功大法』,如今看來顯然不對。『吸功大法』不但能吸走對方的內力,且會令對方中毒死亡,咱們剛才打了他這半天,除了累,根本一點異狀都沒有,由此可見武當『摩雲劍客』徐二俠也決非『鐵蛋惡僧』所殺。」

    心中本已很感激鐵蛋,此刻更不由爭相替他說話:「你才他奶奶的心狠手辣!就算他身負『如來神功』又怎麼樣?經書不是他偷的,人也不是他殺的,少林弟子身懷少林絕技,本就天經地義,要你姓姚的放什麼屁?」

    彭瑩玉哈哈大笑。

    「你們別為這件事情傷腦筋啦,全都是胡猜亂想。『如來神功』雖為少林七十二項絕技之首,但在那個小傢伙面前,根本一文不值,何須費勁去學?」

    眾人都唬一跳。

    「難道還有比『如來神功』更厲害的功夫不成?」

    只聽金剛奴大吼道:「什麼都別嚕囌,先宰了那些龜兒子再說!」

    大夥兒早已怒氣填膺,紛紛掣出乓刃,就待一湧而上。

    張三豐突地一響斷鐵大喝:「且慢!」

    直將眾人震退了好幾步。

    張三豐臉上現出難得一見的肅穆神情。

    「凡事總有解決之道,用不著多傷人命。」

    姚廣孝眼珠轉動,笑道:「依你之見,又當如何?」

    口氣已大不如先前霸道,頗有商量的餘地,實因他盱衡局勢,不得不然。

    「飛鐮堡」本仗著馬必施與「飛鐮五雄」,才得以橫行江湖,在「三堡」之中勢居首位,但自從那次激烈內訌之後,可謂菁英盡去,只餘下一大堆專會拚命、全無功夫的堡眾,此次又只來了兩、三百名,戰力十分有限;「神鷹堡」則因往常太愛賣弄花拳繡腿,一旦真刀實槍硬拚起來,只覺招多而用少,式倍而功半,不反挨人打便算不錯。

    罷才岳翎獨鬥二堡人馬已然游刀有餘,現在又放出這許多條大蟲,顯而易見,消滅二堡只在指顧之間。

    姚廣孝心念電閃,面容依舊一片輕鬆,悠悠道:「邋遢老兒的意思,可是一個對一個?

    這我贊成。姚某人今日就憑這一雙肉掌,會會天下英雄。」

    這一下避重就輕,倒也耍得漂亮。

    他眼見對方陣中高手雖多,但真能與自己抗衡的也只彭瑩玉和岳翎二人而已,縱然戰之不勝,起碼也能全身而退,還可保住二堡人馬,徐圖再起,當即亳不考慮的開口搦戰。

    「四天王」金剛奴立刻大步上前,一派黑影團團滾動,好像在地下潑了一層墨。

    「先讓老子教訓教訓你這小子!」

    巨掌叉開,遮星暗月,直如一張餃子皮,把姚廣孝的腦袋當成餃子餡兒一樣的兜頭包落。

    姚廣孝噴口大笑。

    「邊區土匪也敢在老夫面前放刁?」

    翻掌豎立胸前,「絲絲」刀風破空,只一砍剁,金剛奴立覺渾身都著起火來,忙不迭向後退避,頭頂仍不免一涼,大把頭髮在銀天雪芒之中根根散落地面。

    這一手委實俐落至極,不論敵我雙方都鼓掌喝采,連金剛奴也不禁一翹大拇指。

    「姓姚的,我服了你,這輩子再跟你作對,我『四天王』不是人!」

    雙掌一摸頭皮,將滿頭頭髮盡皆削去,昂首退回陣中,照樣也贏得了一片叫好之聲。

    「大天王」何妙順一抱拳道:「在下領教少師高招。」

    正待越眾而出,忽聽「魔佛」岳翎搶道:「何兄,稍等一會兒。」

    他不管在「三堡」或「白蓮」東、北二宗之間,都具有無上的威嚴,何妙順當即止步,扭頭露出疑惑的神情。

    岳翎目注姚廣孝,緩緩道:「咱們乾脆一點,用不著拖泥帶水,也免日後說咱們用車輪戰法戰你。」

    抬手一指鐵蛋。

    「這個東西才只十九歲,我賭他接你五招不成問題。」

    姚廣孝闊嘴飄出微笑。

    「如果接不下?」

    岳翎目射寒光。

    「岳某人終身供你驅策!」

    眾人胸中不禁齊打一下鼓。

    「雖說小傢伙已非昔可比,但姓姚的何等老辣高強,接他五招實在難說得很。這賭注下得太險了一些。」

    鐵蛋更是大吃一驚,連連向師父拋出求饒的眼光。

    姚廣孝虎目圓睜,兩顆眼珠子水車般上下直滾,才想開口答話,彭瑩玉卻已先搶道:

    「何止五招?接他十招都不礙事。空性,咱們就以十招為準,小傢伙若接不住,咱『白蓮』西宗全聽你號令,但如果他接下了,你卻要怎麼樣?」

    姚廣孝仰天大笑。

    「姓姚的十招之內拿不下那個小蛋,要這一身武功也是沒用!」

    彭瑩玉擊掌道:「好!一言為定。小傢伙,上!」

    鬚髮飄飄,大步往旁移開,神色篤定得有若磐石。

    岳翎笑道:「彭教主可真是獅子大開口,倒顯得我小氣了。好吧,捨命陪鐵蛋,我也賭十招。」

    身子不知怎地一轉,早脫出二堡包圍,恰與姚廣孝、彭瑩玉鼎足而立,伸手一指三角形的中央。

    「揚名立萬正在今朝,快來快來!」

    鐵蛋叫苦不迭,只覺肩膀壓上了兩座小山,弄得腰幹都有點挺不直,硬著頭皮走到姚廣孝對面七尺之處站定,腦中兀自發暈。

    彭瑩玉哼道:「見不得大場面?沒出息!」

    聲若鐘槌,狠狠敲入鐵蛋腦袋,不由得清醒過來。

    又聽「搏命三郎」左雷一旁大叫道:「師父,你怕什麼?反正輸了也不賠你的本,就讓那兩個老鬼去當姓姚的奴才!」

    大夥兒俱皆忍俊不住,噴笑出聲。

    鐵蛋心中頓感一陣輕鬆,蟄伏在血管底層的那股永不服輸的狠勁,便又如同潰閘洪水一般沖湧到全身每一處角落,他的瞳孔開始收縮,經脈開始跳動,肌肉開始膨脹,甚至連指甲都發出「必必剝剝」的炸響。

    姚廣孝似乎看出了一些不妙的兆頭,一向懶倦的病面龐倏地露出蓄勢獵殺的樣相,只喝了聲:「注意了!」

    天地就陡然變起色來。

    有一剎那,鐵蛋幾乎放棄了招架的念頭。

    鐵蛋從小佩服觀音菩薩,因為少林寺「大雄寶殿」內供著一座千手觀音像,鐵蛋每次望著他,就覺得天下沒有人能在他手下走過三招。

    「只有一個人,我不敢跟他打。」

    每當鐵蛋把師兄弟打得落花流水之後,都會指著佛像,說上這麼一句。

    然而此刻,鐵蛋眼中卻似看見了一千尊千手觀音,使他覺得自己僅有的這兩條手臂根本派不上用場,但他瞧覷來勢,彷彿全為硬手,便立即尋思:「我又不怕打,就給他打一下又怎麼樣?老傢伙不用兵刃、又不用點穴擒拿,算他倒楣。」

    鐵蛋只有兩隻手,兩隻手卻正好護住一顆頭。

    只覺胸口一陣電觸雷殛,軀體便隨著狂風亂舞起來。

    換在以前,鐵蛋縱有神功護身,也禁不住姚廣孝半掌的力量,但他現在身懷當世一四二名拔尖高手毒打之功,內息雄渾,實己與姚廣孝相差不遠,這一擊雖打得他飛出七、八丈,卻絲毫未傷著內腑,反而感到真力又增強了許多,半空中一個魚躍,穩穩站落地面,臉皮宛如鑽石一般放出異樣光彩。

    眾人立爆一片歡呼:「一招啦!」

    心中卻都忖道:「姚廣孝若一連打他十掌,小傢伙不曉得要變得多厲害呢!」

    回想起自己數十年來爭勝逞強,心頭不由蒙上一層惘然與頹喪。

    姚廣孝臉色更是變得怕人,時青時紅,誰也猜不透他心裡正在想些什麼。

    「飛鐮」、「神鷹」二堡人馬尤其悚懼萬分,他們剛才已被岳翎一陣狂飆殺得魂飛魄散,只因姚廣孝尚能硬撐在那兒,方才稍微保持住一點膽氣,不料現在竟又冒出個鐵蛋,一副神勇難當的模樣,眼看就要逼使姚廣孝認輸,更加上那許多條大蟲在旁虎視眈眈,衡情度勢,顯然凶多吉少。

    只聽「翹遙鷹」秋無痕大聲道:「柳堡主,這兒沒我的事,我先走一步了。」

    當真就要轉身離去。

    柳翦風怔了怔,急道:「秋兄,你這是什意思?」

    秋無痕一翻白眼。

    「一個人只有一條命,我可犯不著為『神鷹堡』送上這條命。」

    柳翦風氣得滿臉通紅,結結巴巴的道:「『神鷹堡』待你不薄,你怎能在最危急的時候一走了之?日後傳揚出去,你姓秋的還能做人嗎?」

    秋無痕冷笑連連。

    「你這話好生奇怪,我本來就是人,何須再做什麼人?況且,我為『神鷹堡』出了那麼多年力,對『神鷹堡』又何嘗薄餅?你的想法未免太一廂情願。若論你我之間的私交……」

    語聲稍頓,一指「王蔡吳洪」四個老頭兒,續道:「他們給我一萬兩黃金,叫我推你為堡主,我難道沒有一切照辦?我對你早已仁至義盡,再沒什麼好說的。」

    一語方畢,「蹁躚鷹」燕銜翠立刻大聲咋唬:「一萬兩?我才只拿五千兩,更沒理由為『神鷹堡』買命了。」

    柳翦風暴跳如雷。

    「姓燕的,你說話莫味著良心,你明明也拿了一萬兩……」

    燕銜翠笑道:「口說無憑,收據拿出來給大家瞧瞧。」

    這種交易自然不會有收據,當下「步虛鷹」雲含煙叫道:「我才只拿三千兩,去他的去他的!」

    「舞月鷹」花團簇嚷嚷…

    「我更少了,欺負人嘛!」

    大名鼎鼎的「神鷹堡」六大支柱果然輕功絕佳,就在論斤論兩聲中,一下子走得影兒都不見了。

    其餘「神鷹」堡眾俱各心忖:「人家一萬兩、五千兩的都走了,咱們這些三百兩、一百兩的還留著幹什麼?」

    不管大鷹、小鷹,一齊走得精光。

    柳翦風頓時氣呆在當場,作聲不得。

    卻聽一人叫道:「喂喂喂,你們別走,你們跑光了,四年後誰來推我當堡主?」

    原來是「摘星玉鷹」桑夢資剛剛被老子救醒,竟比誰都發急,放足尾隨眾鷹而去,只聞得「沒了你們,誰來推我當堡主?」的悲淒叫喊,在黑夜之中久久不散。

    金剛奴等人見狀,都不覺失笑,唯獨岳翎神色黯然,欷□不已:「當初創建『神鷹』,本是想讓每個人都能活得自由自在,不意如今居然落得這般收場。」

    一瞬間,只覺得人世乏味至極。

    忽聞「鐵面無私」馬功喝道:「『飛鐮堡』忍辱臥底,只為誅除這些奸賊,今日果然大功告成。弟兄們,上!」

    抖出飛鐮彎刀,沒命向柳翦風撲去。

    眾人大大一楞之後,都搖頭不迭,直想不出老天為何會造出這等卑鄙無恥的傢伙。

    「飛鐮堡」徒更被這個新堡主的種種行徑攪得目瞪口呆,再也不跟以往一樣振臂響應,反而把雙手都縮到了背後。

    只見馬功黧黑精悍的面龐上,掛滿了正義凜然之氣,縱刀直劈柳翦風頭顱。

    「梳翎神鷹」雖因變起肘腋,頗有點措手不及,但終非易與之輩,純金雙槍翻自腰間,左槍險險架開彎刀,右槍扎向對方胸口。

    馬功手腕倏轉,「嘩啦」一聲鐵鏈響亮,早纏住柳翦風右手短槍,彎刀由上而下劃個弧形,眼看就要跌落地面,卻又詭異絕倫的往上一跳,倒釣柳弟風下陰。

    柳翦風忙橫過左槍來攔,又吃彎刀刀刃咬住,抽拔不得,馬功手腕再抖,鐵鏈兜出一個大圈兒,套向對方頸項。

    柳翦風狗急跳牆,索性撇下手中雙槍,猛然往前一撲,抱住馬功腰肢,雙雙滾倒在地,糾扭作一團。

    馬功手中的飛鐮彎刀反而礙事,也忙甩開兵刃,伸手去掐柳翦風的脖子。

    兩人卻似一對潑皮無賴,踢咬叫罵全用上了,打得滿地生煙。

    「千面羅剎」何翠尖叫道:「早就叫你把這個不肖狗種斃了,你偏不聽,現在好了吧?」

    姚廣孝凜冽一笑,虎牙森森,似欲嚙人。

    「反正是些沒有用的東西,多一個少一個根本無所謂。」

    扭頭朝向鐵蛋,喝道:「小子,再來!」

    鐵蛋剛才硬挨第一掌,已知自己的功力不比他差多少,畏懼之心盡去,腦中早擬好對付他的策略,口裡笑道:「這回可不讓你了!」

    虎跳上前,雙拳撼嶺碎山,直如一具攻城鐵梃,沒天沒地的只管搗向對方身軀,去勢迅若疾火,逼得姚廣孝毫無迴旋餘地,只好舉掌硬架,「砰」地裂石之聲才起,鐵蛋略退一步,第二拳卻又緊接著擊出。

    鐵蛋明白姚廣孝著數之精奇遠勝於己,因此一上手便採取硬拚之勢,不讓對方有任何取巧的機會,雙拳收放有如閃電,已一連擊出七拳。

    姚廣孝嘿嘿出聲,也一連還了七招。

    只見地面上的雪石磚瓦全蹦上天空,幾將二人身形完全淹沒,眾人只能從那一串雷鳴聲中,默計二人交手的次數:「五、六、七、八……八招了,小傢伙真了不得!」

    其實鐵蛋攻到第六招上時,雙臂已然酸不可耐,手骨更痛得似已根根折斷,勉力支撐著攻出第七拳,渾身上下立刻劇烈抽搐起來,彷彿就要萎縮成一球極小的肉丸子。

    鐵語眼昏花,手腳發軟,暗喊一聲「完蛋」,實在沒有力氣攻出下一招,然而想到師父今後的命運全操縱在自己手上,不得不拚盡全力,像從豆渣裡□出最後一滴油似的提起最後一口氣,連同身體一齊推了出去。

    這本是電光石火間事,旁觀眾人並不覺得有絲毫異狀,還當鐵蛋愈戰愈勇,都不禁大聲吶喊:「九招啦!」

    鐵蛋卻只感苦不堪言,他的雙拳正抵著姚廣孝的雙掌,臉龐正對著姚廣孝的臉龐,他的眼睛看見一隻冰冷慘酷,且正發出無盡嘲弄光芒的透明眼球,他的身體已無法動彈,幾乎全靠姚廣孝身體的支撐,才不至於倒下。

    然後他的耳朵依稀聽見姚廣孝的聲音:「小子,我一根指頭就能叫你死,但這又怎麼樣?武術根本是個可笑的東西,你我週身也都是一些可笑的人。我改變主意了,小子,你來吧。」

    鐵蛋頓覺姚廣孝雙掌往後一收,自己的雙拳便不由自主的打在對方胸口上。

    大夥兒立爆一片叫囂:「十招了!姓姚的,你輸了!」

    采聲未落,就見姚廣孝退開兩步,闊嘴一咧,一連吐出幾十塊比拳頭還大的血塊,寬壯雄健的軀體竟一下子縮小了許多。

    眾人只道鐵蛋一拳打得他功力盡廢,又自叫好不已,唯獨鐵蛋心中明白,見他毫不猶豫的將數十年的功夫毀於一旦,不由驚得呆住了。

    「空觀」大師高唱一聲佛號,藍眼閃動,緩緩道:「空性師兄,但願你從此斷盡一切貪嗔癡妄,未始不是你的福氣。」

    卻見姚廣孝依舊神采奕奕,滿臉掛著鄙夷不屑之色。

    「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的計畫就決不中止。」

    仇占兒尖笑道:「你還誇口?如今你已是廢人一個……」

    姚廣孝咧嘴大笑。

    「你們這群三流笨蛋,老以為武功就是一切。其實這等莽漢之技,根本不值個大屁!我這一身武功,要不要都無所謂,你們少在那兒洋洋得意。」

    在場諸人俱將武功視作第二生命,乍聽此言,都不禁楞了楞。

    姚廣孝望著仇占兒,悠悠續道:「你剛才說我沒了武功,就是廢人一個。好,我現在就站在這裡讓你殺!」

    背負雙手,擺出一副待宰羔羊之態。

    大夥兒都被他搞得摸不著頭腦,暗暗尋思:「難道他是故意輸的?他為什麼要故意輸?

    為什麼要把一身武功廢掉?難道他竟用這種方法向我們示威?」

    滿心覺得不可思議,自度己身決無膽量在強敵環伺的情形下廢掉武功,便都不由望著對方臉龐發起怔來。

    姚廣孝冷笑道:「怎麼著,連個廢人也不敢殺?你們不是一向以武功自豪?就漂漂亮亮的殺我一次,給我看看。」

    眾人又都心忖:「姓姚的花樣多,說不定武功根本沒有廢掉,還是別上他的當,反正他已經認輸,咱們也用不著逼人太甚。」

    東思西想,只沒半個人敢貿然上前。

    卻聽「鐵面無私」馬功叫道:「我來殺你!」

    奮力擺脫柳翦風的糾纏,狠命撲向姚廣孝。

    老虎和尚連動都不動,嘴角兀自掛著微笑。

    彭瑩玉搶上一步,喝聲:「憑你也配?」

    大手一揮,把馬功震得倒飛回去。

    柳翦風恰恰翻起身來,順手一掌打中馬功後背。

    馬功口中鮮血狂噴,凶悍異常的將身一轉,雙手緊緊掐住柳翦風的脖子。

    柳翦風掌不停擊,打得馬功胸口骨碎肉裂,馬功卻死也不放手,螃蟹鉗子一般愈收愈緊。

    「千面羅剎」何翠急叫:「風兒!」

    衝上前去想要扳開馬功的手掌,竟然扳之不動,急得嘶聲哭喊:「姚郎,快來,那個來幫幫忙,求求你們……」

    姚廣孝視若無睹,轉臉對著岳翎緩緩道:「當初你創建『神鷹』、『飛鐮』,曾否想到有今天?我可是早就算準了有此下場。」

    岳翎面色慘黯,搖頭不語。

    秦琬琬抽出背上寶劍,向何翠擲了過去。

    何翠急急接劍在手,猛然斬去馬功雙臂,柳翦風卻已舌尖微吐,氣絕多時,屍體向前一倒,又和馬功的屍體撞在一起,兩人僵仆在地,仍然難解難分。

    姚廣孝毫不動容,冷笑道:「沒有用的東西,都是些沒有用的東西!」

    目中湧出透骨寒光,續道:「我的錯誤在於一直把江湖人物估計得太高,還希望你們能助我成就一番大事業,豈知你們竟都是些眼光如豆、胸無大志的豬狗!老夫從今日開始另起爐灶,再也不跟你們這些上不了抬盤的小丑打交道!」

    卻向岳翎一抬下巴。

    「只有你,等你那天雄心再起、銳氣復萌的時候,你來找我。」

    言畢轉身,大步而去。

    何翠抹掉淚水,叫道:「姚郎,等等我!」

    拋還秦琬琬的寶劍,匆匆趕到姚廣孝身邊,想要伸手去攙,卻被姚廣孝虎地摔開,只得低頭尾隨在後。

    星光下,只見老虎和尚直挺身軀,愈走愈遠,踏在雪地上的步履似乎有些顛踣,背影卻依然龐大懾人,恍若一尊金剛神像,漸漸消失在銀輝漫灑的元代宮殿廢墟之中。

    他來時像團白色的謎,去時仍舊像團白色的謎,更在眾人心底種下永遠也解不開的疑惑。

    岳翎不知怎地驀然一驚:「他這麼做,難道竟是不想讓我下不了台?難道他真要等我再像從前一樣轟轟烈烈的大幹一場?」

    不覺背上冷汗狂流,腦中一片迷惘。

    彭瑩玉喃喃道:「他的計畫若果實現,到底是大漢民族的幸還是不幸?」

    皺眉半晌,「呸」地一口口水吐出老遠,把頭一甩,啐道:「十年不出山,一出山就碰見這種鳥事,真夠悶氣!鄧老,呂老,回去啦!」

    當先行出幾步,忽又轉過頭來,衝著東、北二宗諸人道:「『白蓮』三宗各行其是數十年,實乃本教一大憾事。老夫來日無多,若不能親眼見到此事圓滿解決,死了也不甘心。」

    東宗器量狹窄的韓不群已死,北宗也勢力日蹙,這一句話,正正打中諸人心坎。

    「大天王」何妙順和東宗大弟子王弘道當下齊一躬身。

    「近日內必赴荊山,聽您老人家裁奪。」

    彭瑩玉一點頭,又目注鐵蛋,道:「這事跟你也有關係,你可一定要來。」

    鐵蛋正心緒雜亂,根本沒聽清楚他說些什麼,只胡亂應了聲「是」。

    彭瑩玉又點一下頭,正想轉身離去,忽一眼瞥見「王蔡吳洪」四個老頭兒兀自站在一旁發呆,忍不住圓睜獅目,大吼一聲:「你們這四隻傻鳥,還不快滾回家啃窩窩頭去?」

    左足踢起一片雪花,灑得四個老兒蒙頭遮臉,哇哇亂叫,拚老命拔足飛奔。

    彭瑩玉哈哈大笑,又一腳把雪花踢向「飛鐮堡」眾,喝道:「滾!賓得遠遠的,都是些鳥,死鳥!臭鳥!」

    走一步,罵一步,踢一腳,滿天銀光亂閃,「悉沙」碎玉爭鳴聲中,數百名堡眾四散遁逃在前,他老兄大嚷「打鳥」在後,眨眼就都沒了影兒。

    「西宗」二老和鄧佩、呂孤帆等人也向眾人匆匆一抱拳,快步而去。

    「獨角金龍」秦璜大咳一下,舉起手,兀自想要召集堡眾,風風光光的離開,扭頭卻只見所有部屬早已走得精光,連死對頭桑半畝、馬必施二人都不見蹤影,心中之窩囊簡直難以言宣,又趕緊輕咳兩聲,連建文太子都不顧了,昂頭背手,邁著遊人觀賞月色一般的步伐,慢吞吞的向城內走去。

    秦琬琬叫道:「爹!」

    她不叫還好,愈叫反而逼使秦璜走得愈怏,到了後頭幾乎是用跑的。

    秦琬琬跟了兩步,又不由住腳,怔怔望著父親背影,大顆淚珠順著面頰緩緩流下。

    鐵蛋此時方才回神,歎口氣,摳摳脖子,走到岳翎面前,苦笑道:「我輸啦。」

    岳翎搖搖頭,臉上露出比鐵蛋更苦的笑意。

    「是我輪了。」

    一摸鐵蛋腦袋。

    「算你們倒楣,有我這麼個幾十年來一直都是輸家的師父。」

    忽然縱聲一笑,星光陡暗,人已不知去向,只聞悠長的語音自空中傳下:「別忘了七月十五的『盂蘭盆會』。」

    鐵蛋心忖:「師父說得不錯,他一直都是輸家。出身白蓮,卻不見容於白蓮;一手創建三堡,卻又被三堡追殺;跑到少林寺,長老可又覺得他討厭,去年獨力逐退天竺番僧,保全了本寺,結果不但沒獎,反而被罰去菜園種菜;十幾年費心調教咱們七個師兄弟,卻一個一個都是笨蛋。唉,師父真夠倒楣!」

    冰風刮來,遍體寒涼,心上湧起一陣莫名的淒迷,鐵蛋仰面向天,忽又想道:「什麼是贏?什麼是輸?這世間又何嘗有誰贏過?師父總是輸,卻總是輸得漂亮,這其實也滿不錯。」

    只覺夜空遼闊,天地忽荒,心中頹喪一掃而光。

    左雷笑道:「師父,輸的滋味不賴吧?」

    鐵蛋用力點頭。

    「不賴不賴,好得很。」

    惹得無怒等六個師兄大呼「不要臉」。

    卻見建文太子低頭走向「空觀」大師,合掌為禮。

    「弟子來遲,長老恕罪。」

    空觀點了點頭,眼角餘光直在鐵蛋身上打轉,終於未發一言,領著太子和「殺生和尚」

    方戒默然而去。

    張三豐輕歎一聲,喃喃道:「同樣是『空』字輩的,差得真多……差得太多了……」

    慢慢站起身子,向羅氏兄弟招招手。

    「你們的師父也死了,還是跟我來吧,看我把你們一刀兩半。」

    羅全、羅奎怦然心動,仍不敢自作主張,面現哀求之色的望向東宗大弟子王弘道。

    王弘道笑道:「想去就去,唐教主想必不會不答應。」

    眾人都聽得一楞。

    「那兒冒出來個『唐教主』?」

    卻見王弘道將天書神劍恭恭敬敬的一併放在唐賽兒身邊,肅然道:「小師妹,師父已死,老三也死了,老四已脫離『白蓮教』,往後東宗何去何從,就全看你的了。『荊山』最好還是去走一趟,至於是否與其他二宗合併,或者大家散夥,也全由你做決定。」

    唐賽兒匆匆抹乾淚珠,仰面急道:「你和二師兄呢?」

    王弘道黯然一搖頭,辭別眾人,領著簡金章悄悄離開。

    後來他回返老家灤州石佛口,繼續傳習「白蓮」教義,並且另造經書,儼然自成一系,子孫族人世代相傳不絕,影響及於關內各省,並衍生出許多支派,諸如「天理教」、「義和門」、「大龍八卦教」、「白陽教」、「紅陽教」、「青陽教」、「紅蓮教」、「青蓮教」、「黃蓮教」、「清茶門教」、「大乘教」、「西來教」、「靜空教」、「燒香教」、「順天教」、「先天教」、「摸摸教」、「衣法教」、「天香教」、「老佛門」、「一注香門」、「五葷道」、「悄悄會」、「龍華三會」……大大小小數百支,多半只是傳宣教義,勸人為善而已。

    迨至萬曆年間,族人王森自稱「聞香教主」,聚眾二百餘萬,飛竹籌報機事,一日數百里,徒眾蔓延山東、山西、畿輔、河南、四川、陝西各地,後事發被捕,死於獄中。

    其徒徐鴻儒乃率眾作亂,僭號「中興福烈帝」,以東宗的老標誌紅巾為幟,蹂躪山東全境,終被官軍□減,石佛口王氏「白蓮」一脈遂衰。

    唐賽兒回顧身邊寥寥數名東宗弟子,廢然長歎,眼淚又落了下來,輕輕抱起林三屍身,就待舉步。

    鐵蛋連忙趕上,撿起天書神劍,塞到她臂彎裡。

    唐賽兒淒涼一笑,不再多說什麼,緩緩行去。

    嬌小的身影起初顯得有些軟弱乏力,卻漸漸露出一種剛硬的樣態,一直走往雪天線上。

    鐵蛋再回頭看時,張三豐也己帶著羅氏兄弟走遠了。

    老少三人數年內遍歷名山大川,採集靈藥,而後張三豐□刀一割,將兩兄弟分開,終因當年韓不群不予治療,拖延日久,兩人都不長命。

    但他倆自幼濡染彌勒淨士思想,又經張三豐傳授道教教義,兩者融會貫通,竟爾自成一格。

    扮哥羅全早死,遺有一子,由弟弟羅奎撫養長大,即是「羅教」始祖羅清。

    「羅教」影響既深且廣,上下數百年,後世赫赫有名的「青幫」及「一貫道」均脫胎於此,不在話下。

    「快劍」關曉月忽然想起一事,高叫道:「師父,掌門人是不是也已來到北京?」

    張三豐遠遠答道:「早就來啦,帶著一堆人鬼鬼祟祟的在城東轉來轉去,不曉得想幹什麼……」

    鐵蛋聞言,驀然驚悚,暗喊一聲「糟糕」,連話都來不及說,撒開短腿就跑。

    仇占兒尖笑道:「小傢伙膽子真小,一聽見武當道士就嚇成這個樣子,莫非『摩雲劍客』徐蒼巖真是你殺的不成?」

《少林英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