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蛋無暇理會,一逕飛奔,那消三縱兩跳,已來到「金甲神」周干、「銀甲神」周坤兩兄弟隱姓埋名所開的小麵館前。
此時天已微明,小麵館夾在兩棟大屋中間,好像一個被押赴刑場的囚犯,屋頂閃著沉鬱無奈的光。
鐵蛋還未進屋,鼻子就聞到了一種味道。
「來遲了!」
鐵蛋暗暗跌足,一腳踢開門板,衝入店內,立被一陣濃稠的血腥之氣薰得胃翻腸掛,定睛只見「銀甲神」周坤渾身稀爛的倒在中央,身周躺著十幾名武當道士,兩名婦女抱著包袱死在牆角,大約總是周氏昆仲的妻子。
「銀甲神」周坤那日在「少林武當大會」上公然出言揭挖朱元璋的瘡疤,致被當時在座的「戶科都給事中」胡瀅聽在耳裡,會後即命武當追殺他倆。
周坤本想投靠祖父「八卦尊老」周子旺的師父——如今「白蓮」西宗教主彭瑩玉,周干卻執意不允,帶著一家老小躲到北京來開麵館,卻還是被武當綴上了,今日下午雖已從石擒峰口中得知武當道士即將來襲的消息,收拾細軟準備連夜離開,終究晚了一步,盡遭毒手。
鐵蛋又急又惱,眼淚直流,忽然發覺並沒看見「金甲神」周干的屍體,便再往店後闖去。
廚房後面是個小小的院子,鐵蛋推開木門,立刻不由自主的倒退兩步。
「武當」掌門若虛真人手持長劍,站在對面五尺之處,臉上掛箸陰寒笑意。
周干則倚在右側牆角,遍體血跡,不知是死是活。
鐵蛋惡向膽邊生,反手取出缽盂,罵道:「你這狗……」
話沒說完就楞住了。
若虛真人兀自冷笑不已的嘴角,忽然淌出一溜血絲,接著身體向前一倒,現出插在背心上的那柄極長極窄,宛如晾衣竿一般的長劍,同時也現出立在他背後的「猿臂神劍」高斌。
名列「武當四劍」之一,身高不滿五尺的小矮子,臉上竟也泛著同樣的冷笑。
鐵蛋楞了半天,搞不清楚怎麼回事,皺眉道:「你這猴……」
話沒說完又再次楞住了。
斑斌嘴角竟也忽然淌出一溜血絲,向前倒了下來,背後卻沒插著劍,只有一個小小的血窟窿。
鐵蛋立刻就知道殺他的那柄劍正在什麼地方。
劍,幾乎就在自己的背心上。
鐵蛋這半日間已經歷過好幾次生死關頭,卻還未□著死亡緊貼上背脊的滋味,彷彿一縷麻辣,旋鑽入心底,使得四肢好像都快脫了節。
幸虧鐵蛋功力大進,背心自然湧出一股大力,將劍尖擋了擋,身軀飛快往旁滑開,背後衣衫「嘶」地裂開一個大口,轉眼一看,第三度結結棍棍的楞在當場。
「摩雲劍客」徐蒼巖。
鐵蛋不禁五官賁張,七竅結冰,一步一步向後退去。
徐蒼巖瘦削的臉龐上隱約浮動著幽靈一般的笑意。
「見到鬼了,是不是?」
鐵蛋那天在「少林武當大會」親眼看見他中毒死亡的慘狀,至今記憶猶新,揮之不去,甚至經常成為他做夢的材料。
不想現在竟眼睜睜的看著他在那兒說話、走動、咧著嘴笑,心中之驚駭自然強烈到極點,邊自後退,邊自暗念「阿彌陀佛」,雖然當了十九年和尚,卻還是首次真正希望佛祖的威力能大過魔鬼。
徐蒼巖一步一步逼近。
「小子,你居然逃得過『武當派』的追殺,可真不容易。」
鐵蛋發抖道:「沒有人追殺我,只除了關曉月……」
猛個強笑一聲,卻比豬嚎還要難聽。
「師父,你別嚇我……師父,拜託,要扮也扮個活人嘛……師父……死鬼……」
徐蒼巖冷笑連連。
「別嚷嚷,沒人救得了你。」
鐵蛋背脊巳貼上院牆,退無可退,眼見對方妖魅也似一直傾壓到自己面前,不由大叫出聲:「我那天又沒殺你,你現在為什麼要殺我?」
徐蒼巖一字一字的迸道:「看見我的,就得死。」
晨曦中,突然出現一顆未落的孤星,直奔鐵蛋咽喉。
鐵蛋見識過徐蒼巖的身手,也見識過「太極劍法」,但這一劍卻決非「太極劍法」,其中包含的劍意,也決非那時的徐蒼巖所能達到。
「真個是碰見鬼了!」
鐵蛋嚇得幾乎忘了舉缽盂招架,但見牆後驀然升起一道彩虹,緊接著一串極細極細,宛若風鈐一般的「叮咚」脆響發自頭頂,天空綻開一片銀花,又似飛雪著起火焰,徐蒼巖身形乍退,鐵蛋面前已多出一個人來。
徐蒼巖神色鎮定,微微冷笑道:「關老三,果然好身手。」
「快劍」關曉月寒冰一樣的語聲中挾帶著不少意外:「二師兄,你這是在幹什麼?」
徐蒼巖一聳雙肩。
「現在再說這些,已然多餘。」
一指周干及身後小麵館,厲聲續道:「我只知周家祖孫三代,一門忠義,如今卻壞在你們『武當派』手裡。」
筆意把「你們」二字說得極重,好像自己全然不是武當門人。
必曉月哼道:「所以你就把掌門人殺了?」
徐蒼巖輕輕笑了起來。
「關老三,我曉得你一直很不滿意『若虛』老狗頭的作風,他死了,可不正稱你的心?」
不等關曉月答話,又道:「不過他名義上好歹是我師父,我姓徐的再不是個東西,也不至於幹出這等欺師減祖的勾當。」
忽然走到柴堆後面,提出一個縮成一團的人體,「砰」地摔在關曉月面前,正是那銜命出京,搜尋建文蹤跡的「戶科都給事中」胡瀅。
徐蒼巖冷笑道:「『若虛』老狗頭一心巴結此人,妄求榮華富貴,不料他卻還嫌『若虛』不夠乖,另外捧出了個傀儡。」
必曉月望了望「猿臂神劍」高斌的屍身,只有默默而已。
徐蒼巖又道:「二十天前,大師兄何不爭已死在他手中,今天又是『若虛』狗頭,再下來本該輪到你,可惜……」關曉月微一點頭。
「這麼說,我倒應該感謝你嘍?」
徐蒼巖哈哈一笑。
「不敢當。該死的都已經死了——武當第二劍『摩雲劍客』徐二俠亦不例外。如今你已是武當掌門,我只希望你別再率領『武當』門人為朝廷做鷹做犬,盡江湖同道作對。」
一指蜷伏在地,抖得不成模樣的胡瀅,續道:「這個東西交給你處置,從今以後,任何武當之事都與我無干。」
還劍入鞘,竟就待轉身離去。
鐵蛋打哆嗦似的渾身一震,回過心神,叫道:「喂,你別走,你你你……你那天假死是什麼意思?」
想起自己平白無故背了好幾個月的黑鍋,不禁氣得跳腳,嚷道:「你害我?你為什麼要害我?」
徐蒼巖上上下下瞟了他幾眼,輕笑道:「怎麼說呢?就算你是個倒楣鬼好啦。那天大會本沒你的事,你偏要冒冒失失的闖進來。我本只想令武當和少林俗家三十六門以及藏邊『七毒門』結怨,既有你這少林正宗弟子,當然就更好不過了。」
鐵蛋兀自不懂其中關節,關曉月卻道:「你串通『一陽子』吳性談,先把『七毒門』的『吸功大法』硬栽在鐵蛋小師父身上,然後自己再假作死亡,如此一攬,武當全派自不肯和少林寺、七毒門善罷干休,武當對頭既多,忙不過來,便再無暇和『江湖同道』作對。」
鐵蛋一摸腦殼,暗道:「這個法兒倒怪,可以喚做『苦命計』。」
必曉月又道:「不過,少林寺、俗家三十六門和『七毒門』難道不算江湖同道?你所謂的『江湖同道』恐怕只是某一部分人吧?」
徐蒼巖眼神愈冷,關曉月卻一直說了下去:「還有一層,當初你來武當臥底,自然不可能只為了要耍上這麼一手而已……」
徐蒼巖冷峻的面容突然裂成碎片,眼中射出空洞的光芒,打從喉管「咿咿咿」的笑了起來。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我當初投身武當,只想有朝一日能登上掌門人之位,江湖上便可多出一分對抗朱家的力量,但後來——」怪異的笑了笑,眼神卻已近乎狂亂狠毒。
「有你關曉月在,我這企圖便無異緣木求魚。我本可偷偷殺了你,姓關的,但是……」
牙關狠嚙,面頰痙扭,表情說不出的矛盾複雜。
鐵蛋忽忖:「他本可隨便害死一個師兄弟,而用不著自己假死,大概他尚顧念同門手足之情。比起馬功、何翠、柳翦風那些爭權奪位、不擇手段的傢伙,這個徐蒼巖倒還算是好的。」
心頭之火便消了許多。
徐蒼巖吁出一口氣,又回復了鎮靜的神色,悠悠道:「我在武當既沒有再混下去的理由,只好退而求其次,想出這個不算計策的計策,好歹也可以讓武當全派忙上一陣子……」
必曉月沉默半晌,忽道:「說了半天,你到底是那條路上的?你剛才出劍的手法……」
徐蒼巖面色一冷,迅快的一瞥鐵蛋,高聲道:「這已不重要,說了也是多餘。反正這結局還算不錯,有你關曉月做武當掌門,不但是江湖之福,咱們『這一路』的也不必再擔心了。」
丙真神態莊肅的一抱拳道:「關掌門,就此別過。」
長身而起,向店外掠去。
卻聞牆外一人大叫道:「這傢伙害得師父好慘,快把他攔下!」
另一個帶笑的聲音卻道:「左師弟有所不知,孫子兵法有云『窮寇勿追』,能不慎乎?」
又一個粗大嗓門嚷嚷:「而且嘛,這個『逢林莫入』……」
緊接著「砰砰澎澎」跳進一大堆人,有無喜等五個小尚、吃喝嫖賭四大徒弟和「二天王」陳二捨、「三天王」仇占兒等人,只沒看見「龍仙子」秦琬琬和五師兄「雪球」無愛。
鐵蛋忍不住問道:「小豆豆呢?」
陳二捨笑道:「你這小禿驢好大架子!哦,你不去找人家,人家大姑娘還會顛著屁股跑來找你不成?」
仇占兒皺眉道:「什麼顛著屁股?用詞惡劣!」
卻又嘻嘻一笑,唔唔呶呶的自言自語:「顛起來還得了?我的娘喔……」
帥芙蓉一努嘴巴。
「她跟我們一齊來到麵館前頭就打住了,在門口晃來晃去的……」
李黑接道:「這可奇怪啦,門口又沒綢緞莊,又沒賣花鈿的小販……」
赫連錘立刻粗聲唱道:「是什麼牽住了大姑娘的腳步,咿咿喲喲喂!」
逗得深人都笑。
鐵蛋心下狐疑。
「小豆豆又在搞什麼名堂,幹嘛不進來?」
拔腿就往外走,忽聽「金甲神」周干在牆角突發一陣呻吟,嚇了一跳,忙趕過去扶起他上半身,嘴裡嚷道:「誰會療瘍?快來快來!有沒有藥?有沒有布……」
周干費力一搖頭,斷斷續續的道:「免了……小師父……一事相求……」
眼珠向下望著自己胸前。
鐵蛋伸手進去一摸,竟是一團暖呼呼的物事,輕輕捧出,原來是個一歲不到的小奶娃兒,驟然見光,哇哇大哭。
周干浮起一抹慘笑。
「我周家……最後一點血脈……交給彭教主……」
眼神逐漸渙散,放心的嚥了氣。
大夥兒不由一陣心酸。
陳二捨走到兀自趴在地下的胡瀅身邊,一腳踢得他肚皮「崩」一響,罵道:「你這狗爪子,趕盡殺絕,心肝恁黑,讓我看看到底是怎樣個黑法?」
一把提起,豎掌如刀,作勢就要往他胸口插去。
胡瀅貓也似的尖叫出聲。
「小人再也不敢了!漢饒命!」
仇占兒正正反反刷了他十幾個耳刮子,冷哼道:「你作孽多端,留在世間恐怕又要害死不少人。」
赫連錘一旁笑道:「這可是為你好哇,到了陰曹地府,也可少受點苦,萬一讓你活到八十歲,八十個油鍋都不夠炸你咧!」
胡瀅嚇得糾扭成一團,痛哭道:「小人今後決不再害人……不害人……不害人……」
必曉月向眾人使個眼色,冷冷道:「不殺你可以,只要答應我兩件事。」
胡瀅見事有轉機,忙不迭大點其頭。
「關大俠請說,小人一一照辦便是。」
必曉月道:「胡大人回朝之後,細細稟明聖上,建文太子不願天下擾攘,已出亡海外,再無爭雄之心,聖上龍座安穩,毋須再勞師動眾,四處探尋建文蹤跡了。」
胡瀅搶道:「是是是,我也早已聽說建文渡海跑到西洋去啦!」
眾人都不禁好笑。
「這傢伙的舵轉得真快。」
必曉月又道:「咱『武當』全派為了此事,精英喪盡,往後再也無力涉足江湖紛爭,希望聖上股念吾等一片出家之心,莫再支使咱們奔走於紅塵之中。」
胡澧聽這兩件事兒好辦,心頭頓松,乾笑道:「道家崇尚無為,道教本心清淨,當然不應該困頓塵世……」
眾人雖與武當素無瓜葛,但此刻眼見關曉月處事得體,不由心生好感,紛紛發話道:
「姓胡的,沒這麼便宜,武當派為你死了這許多好手,你可不能沒有個交代。回去告訴朱棣那狗頭,武當道士忠烈武勇,為國捐軀,理應撥出幾十萬兩銀子,重修殿宇,多建官觀,大大褒獎一番才對。」
胡瀅活命要緊,那敢不依,又忙點頭答「是」,眾人這才放他走路。
胡瀅嚇破了膽,回京之後,果然具言建文亡命海外,以及武當全派如何為朝廷盡心盡力等狀,自不免加油添醋,天花亂舞。
朱棣龍心大悅,從此高枕無憂。
他自北方起兵「靖難」,屢於即將戰敗之際,憑賴種種天變,竟得以反敗為勝,故而崇祀北方之神——「玄武大帝」,曾立記云:「朕起義兵,靖內難,神輔相左右,風行霆擊,其跡甚著。」
武當山即為玄武大帝出家、得道、飛昇之地,此次「武當派」道士又立下大功,朱棣思前想後,感激無已,乃尊武當為「大岳太和山」,發軍民夫匠二十餘萬人,於天柱峰極頂之上,冶銅為殿,飾以黃金,後人因以「金頂」呼之,又依四圍絕崖峭壁,修築「紫金城」,周長一百八十丈,俱用巨石砌就,險固異常。
另在各峰大建官觀,多達三十三處,其中尤以太和、南□、紫霄、五龍、玉虛、遇真、淨樂七官為最著,雕樑畫棟,金碧輝煌,耗費何止千萬,並撥均州、光化等邑佃地三萬零三百餘畝,供七宮祭祀及羽士口糧之用。
武當規模至此大備,竟與少林並駕齊驅,實為關曉月始料未及。
而胡瀅受到這次教訓之後,深自警惕,時時牢記「不害人」三個字,歷事六朝,垂六十年,官至太子太師,善於承迎之脾性雖不見改,卻仍以寬厚恭謙名於世,直活到八十九歲,果然未再多害一人。
必曉月辭別眾人,飄然自去。
鐵蛋等人出得店外,只見秦琬琬已從對面客棧牽出大白馬,站在道旁,瞥著大夥兒出來,立刻別過頭去東張西望;「雪球」無愛卻紅著臉、嘟著嘴,賴在她身邊。
無惡罵道:「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從小就愛黏妖怪!人家妖怪喜歡老七,你再黏也黏不住啦!」
眾人不禁哈哈大笑。
秦琬琬俏臉血脹,抖手一馬鞭抽向無惡,無惡咕咕亂罵著跳開了,秦琬琬馬鞭回甩,順勢給了無愛一傢伙,翻身跳上馬背,卻又朝鐵蛋禿頭頂兒抽了一記,潑剌剌向前飛馳。
鐵蛋齜牙咧嘴,嘟囔道:「又打我!真不好玩!」
終究放心不下,不顧眾人訕笑戲謔,拔腿趕去,直跑出「北京」南門,才見她慢吞吞的走在前頭。
鐵蛋笑道:「小豆豆,又生氣了呀?從前長老都說妖怪是用地獄裡的泉水做的,我看你簡直是用天火燒出來的哩。」
羅三皂四,只管亂講。
秦琬琬氣不過,扭頭罵道:「你們那群小禿驢好沒正經,什麼喜歡不喜歡的,噁心死了!我會喜歡你?我……」
本想說「我到底喜歡你那一點」,話到唇邊,強自嚥下,眼眶不由得紅了紅,心上只覺一陣說不出的迷惘與困惑。
鐵蛋那懂女孩兒家的心思,一面「沙沙沙」地摳頭皮,一面笑道:「這其實沒有什麼嘛,我已經看穿了,喜歡就喜歡,沒啥不敢講的。等七月十五回到寺裡,跟長老說『我不幹嘍』,幹什麼和尚,天天被人罵禿驢……」
秦琬琬似笑非笑的望著他。
「你真個要還俗?」
鐵蛋點頭道:「想成佛,未必一定要當和尚,而且我現在連佛都有點不想成了。紅塵雖苦,卻苦得滿有意思……」
秦琬琬哼道:「哦,喜歡我就是苦?」
鐵蛋一本正經的道:「我正想說。真是苦得滿有意思。」
秦琬琬狠狠啐了一口,忽又「嗤」地笑出聲來。
「難怪你會有一身『賤骨頭神功』,別人想練還練不成呢。」
心念一轉,又道:「那個彭和尚竟說你跟『白蓮』三宗有關係,莫非你天生就有邪術?」
鐵蛋此時方有餘裕細細回味彭瑩玉剛才的話語,皺眉道:「好多人都說我的身世跟彭和尚有關係,看來還真不假。」
秦琬琬掩嘴笑道:「那個老虎和尚姚廣孝既然能有兒子,彭瑩玉有個兒子自也不稀奇。」
鐵蛋從未見過父母,寺中上上下下也都是些無父無母無兒無女的光棍,鐵蛋即使再聰明一百倍,也想像不出父母該是個什麼樣子,但只一念忖及自己若是那大惡人的兒子,仍不由毛骨聳然。
歪頭尋思了老半天,怪道:「為什麼每個人都有父母?」
秦琬琬失笑道:「笨蛋!沒有父母,那會有你呀?」
鐵蛋仍舊不懂。
「那麼,人又是怎麼生出來的呢?」
秦琬琬一拍肚子。
「當然是從這裡生出來的嘛。生孩子的時候,肚子會破的也,一定很痛!」
鐵蛋大蹙起眉頭。
「那我可不要生,肚子破了怎麼吃飯?」
秦琬琬笑得打跌。
「笨?笨!笨!只有我們才會生,你們會什麼嘛?」
鐵蛋放心笑道:「這倒好,那你就多幫我生幾個吧。」
秦琬琬氣得又想打他,卻見赫連錘、仇占兒一行人亂糟槽的趕了上來,陳二捨大驚小敝的嚷嚷:「不得了!大事不好!娃娃撒尿了!」
把娃娃朝秦琬琬手中一遞,避瘟似的逃開。
秦琬琬一個大姑娘家,懷裡卻抱著個嬰兒,好不尷尬,正手足無措,那娃娃恰大哭起來,便忙搖搖頭道:「他不喜歡我。」
胡亂塞給帥芙蓉。
帥芙蓉唬了一跳。
「秦姑娘有所不知,在下體熱如火,嬰孩不宜。」
順勢推給「怕癢鬼」無喜。
幾個人讓來讓去,弄得那娃娃放聲嚎啕。
仇占兒氣道:「給我給我!」
接過娃兒又拍又哄,居然像模像樣,很快就敉平了哭叫吵嚷。
鐵蛋笑問:「大天王、四天王他們呢?」
陳二捨道:「他們有事要先回窩裡一趟,怕你不識路,特地派咱們兩個引你去『荊山』。」
鐵蛋想向他倆打聽有關自己身世的消息,二人卻也不知,仇占兒道:「江湖上亂七八糟的謠言多得很,聽了是白聽,說了也是白說,反正到時候面見彭和尚,事情自有分曉。」
鐵蛋雖覺心頭紛躁,也不再多羅皂,跟隨他倆,一行人浩浩蕩蕩的朝西南進發。
崩計東、北二宗人馬總要三、四個月後才能抵達「荊山」,大夥兒便不急著趕路,沿途觀景玩色,鬥嘴磕牙,頗不寂寞。
午飯時分,在一處野店歇腳。
酒菜未上,呆坐無聊,陳二捨抓過一隻海碗,向左雷笑道:「來,小子,咱們耍一耍。」
左雷應了一聲,從懷裡掏出骰子,不知怎地,竟全無以往的活跳勁兒,隨便往碗中一撒,連點子都懶得看。
陳二捨怪道:「你怎麼啦?」
左雷懶洋洋的支著下巴,歎口氣道:「這還有什麼意思?天底下還有誰能跟我一次賭五億兩銀子?」
眼底閃過一抹蕭索悲涼之色,彷彿覺得人世再無任何意義。
眾人暗笑不已,店家恰從酒缸裡打了一桶燒刀子送上來,酒香才剛入鼻,李黑立刻抱著肚子大吐特吐,邊搖手大叫:「拿走拿走,我再也不要看見那個東西!」
吃飯時,又只見赫連錘皺眉歪嘴,西子捧心似的捧著飯碗,胡亂扒了兩小口就放下了。
鐵蛋驚道:「飽了?」
赫連錘打個嗝兒,露出噁心的表情,悶悶道:「撐了。」
帥芙蓉一直在旁冷笑不絕,此刻終於忍不住昂首傲然道:「我看你們這三個傢伙也真是沒用,只一次過量就膩翻了,算得上什麼英雄好漢?像我……哼哼,蠟炬成灰淚始干。」
鐵蛋那懂他說些什麼,搖頭道:「蠟燭很少燒得光的,都是斷掉的多。」
秦琬琬笑道:「小時候我爹教我練劍,在我身周插上一百零一根蠟燭,都點上火,第一劍『回風擺柳』,要把燭火統統切熄,第二劍『橫掃千軍』,一百零一根蠟燭統統切斷,還不准斷倒下來……」
帥芙蓉等人強抑爆笑,一齊喊了聲:「唉喲,要命!」
秦琬琬愈發得意,揮手作勢,還想往下講,卻突然也「唉喲」一聲,原來是披仇占兒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腳。
小泵娘雖不明就裡,心思畢竟細密得多,眼見赫連錘、左雷、李黑、陳二捨都眼望他處,憋得臉紅脖子粗,帥芙蓉更趴在桌上假作咳嗽,立知自己糊里糊塗的被人當成了笑柄,不由玉臉色變,氣沖沖起身走出店外。
鐵蛋等七個小尚兀自莫名其妙,見她發火,先把脖子一縮,繼而互相警告:「妖氣又動,小心小心!」
鐵蛋又扒下六碗飯,方才跟出門來。
秦琬琬坐在路旁,劈面就道:「那些人沒一個正經。」
嘟著嘴兒,腮幫子像極了兩朵盛開的桃花。
鐵蛋陪笑道:「正經歪經都是一樣,語言文字都是魔障,不理會也就算了。」
秦琬琬白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忽又笑道。
「我常想,如果你不從小就當和尚,現在會是個什麼樣子?」
鐵蛋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不禁有點呆住了。
秦琬琬脆哼一聲。
「我看你呀,一定會變成一個天下最大的大無賴!」
鐵蛋想了半天,不得不同意道:「大概會吧。」
歎口氣,在秦琬琬身邊坐下,癡望前方,喃喃道:「其實,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很討厭……反正,唉,好像每一個人都比我可愛……為什麼有些人漂亮,有些人聰明,有些人……為什麼我從裡到外都不像話?」
秦琬琬忍不住笑倒在他身上,一拍他光頭,嚷道:「但你有一顆最好玩的心!」
又把他光頭搓了兩搓,吻了一下,翻身跳上馬背,逃命似的向前馳去。
鐵蛋只覺一陣暈醉,險些從石上倒撞下來,伸手盡哀頭皮上那塊餘香猶存的地方。
樂了半天,可又暗暗狐疑:「我的心最好玩?這是什麼意思?」
東想西想,想不出個道理,逕自坐著生悶氣。
只見無怒慢慢踱將出來,往他面前一站,冷冷道:「老七,想還俗了是不是?」
鐵蛋知道他要講什麼,忙搖手道:「閉嘴!閉嘴!」
無怒笑道:「我只想告訴你,沒那麼容易。長老不把你吊起來痛打一頓才怪。」
鐵蛋每一念及此事,就彷彿看見寺中幾百個老和尚鐵桶般圍在自己面前,陰森森的怒目而視。
鐵蛋明白自己無力突破這個包圍,近來心上常感煩躁不堪,此刻又不禁摳頭搔頸,沒個是處。
無奈之餘,只得暗忖:「離七月十五還早得很,現在盡想個什麼勁兒?自找麻煩!」
說不想就不想,本是鐵蛋頂頂過人的長處之一,當下一拍屁股,站起身子,笑道:「你別嚇我,活不活得過這個月都還是個問題,顧慮那麼多幹嘛?」
丙真一路行去,成天和秦琬琬有說有笑,全不去想將來如何。
兩人每晚都要聊到星月皆昏,方才各自就寢,天還未亮,卻又急急起床,好似偷兒一般在對方窗外忽忽哨哨,惹得貓狗俱厭;行路必遠遠綴在眾人之後,牽扯拖拉,無所不用其極,吃飯必另揀僻靜座頭,你夾我喂,諸般怪狀畢具,真個是樂賽神仙,羨煞鴛鴦。
陳二捨、仇占兒不忍催促他倆,只得隨任他們愈走愈慢,不覺冬盡春來,卻才只走到桐柏山附近,但見草木欣欣,萬花齊放,兩個小傢伙更加忙碌,鎮日惹枝拈花,弄得跟兩隻大繡□相似。
無喜等人早已煩倦萬分,連架都懶得吵了,赫連錘、左雷、李黑的情況也絲毫未見好轉,依舊百事無味,卻只有仇占兒一人興興頭頭,從早到晚亂個不了,把那娃兒養得又白又胖,但有時也不免歎口氣道:「再這樣慢慢走下去,到得荊山,這小子都可以陪彭和尚去打鳥啦!」
好不容易渡沮水,過當陽,行入荊山山境。
這日上午,走至一個兩峰對立的險峻隘口之前,仇、陳二人剛剛互望一眼,已聽右首崖壁上一人高聲念道:「真空家鄉,無生父母,現在如來,彌勒我主。」
正是「白蓮」西宗的口號。
大夥兒吁出一口長氣。
「西宗的老巢終於到了。」
陳二捨正想開口答話,卻聞東方山頭上一個嬌脆女子之聲遠遠應道:「天上佛,地上佛,四面八方十字佛,有人學會護身法,水火三災見時無。」
眾人聽得仔細,竟是東宗唐賽兒的口音。
左側「四天王」金剛奴的粗大嗓門也緊隨著隔山響起:「白蓮一莖三花開,東支西支爭長短,若要明月再當頭,定須北支下凡來。」
但聞三宗口號此起彼落,每宗都漸漸變作多人合喊之聲,音量雄渾,群峰轟鳴,兩側呼喝愈來愈近,三種聲音擊在一起,頗有萬馬奔騰的氣勢,兩隊白色人龍不旋踵間便已從兩邊嶺頭走下,遍山遍野,將滿地翠錄掩蓋得半絲兒也不剩。
陳二捨、仇占兒三十多年「白蓮」生涯,還從未見識過「白蓮教」如此壯大的陣容排場,胸中不禁泛起一陣莫名激盪,尋思道:「三宗若果合併,當真是天下無敵!」
只見「無影棒」鄧佩、「小奉先」呂孤帆率領數百名西宗教眾迎下山來,大夥兒個個見禮已畢,鄧佩便道:「敝宗房舍有限,只得委屈各位在谷內紮營,萬勿見怪。」
眾人都道:「那兒的話,都是一家人嘛。」
既有彭和尚一言在先,大家自然也就親密了許多。
鄧佩指揮部眾在谷內搭起數百座巨大帳幕,又從山上運下飲食,款待二宗人馬。
金剛奴性情躁急,攔住鄧、呂二人道:「咱們是不是這就上山拜望彭教主,共商大計?」
鄧佩面現躊躇之色,吞吞吐吐的道:「敝宗『人王』交代,須等他和眾位商議過之後,再將結果告訴教主他老人家……」
金剛奴心中雖覺這樣安排未免有失待客之道,嘴上卻也不便多說,回轉營地,如此這般敘說一遍,北宗首腦也都頗有微詞。
「大天王」何妙順皺眉道:「就不商討正事,也該先讓咱們拜訪一下彭和尚才對。這麼主不主,客不客的,實在有點奇怪。」
「千斤擔」田九成更加不悅,咋唬道:「想我堂堂『後明』皇帝御駕來此,那個什麼『人王』不但不親自出來迎接,還要橫生出許多枝節,到底是何居心?」
正自議論不已,忽聞教眾傳報入來,說是東宗教主唐賽兒有事相商,人已在帳外等候。
北宗諸人其實都有點輕視這個新任教主的年輕女流之輩,但江湖禮數終不可缺,當即一齊走出帳外。
鐵蛋等人也正在北宗大帳之中。
他們剛才在谷外只和唐賽兒匆匆打了個照面,並未多作交談,此刻自也紛紛站起身子,欲待迎將出去。
帥芙蓉卻不知怎地,顯得有點緊張,低聲向鐵蛋道:「他們想必要商議『白蓮教』中之事,咱們在場多所不便,還是避開為妙。」
鐵蛋見他面色怪異,正摸不著頭腦,何妙順等人已將唐賽兒迎了進來。
只見她竟披麻戴孝,身著縞素,一股淡淡的哀愁從她身上隱約流洩而出,眉目間卻掛著一種堅毅鎮靜,幾乎已可算得上是凜冽森嚴的神情。
鐵蛋等人再也想不到,才只數月不見,她竟由一個愛聒噪、愛熱鬧、天真活潑的小女孩,變成目下這等神聖不可侵犯的模樣,都不禁望著她發起楞來。
唐賽兒卻落落大方的和眾人一一見禮,寒暄敘舊。
行到赫連錘面前時,黑小子忍不住了,莽莽道:「唐姑娘,你師父那樣一個大混蛋,當初還想殺你,你何必還要為他戴孝?」
唐賽兒一搖頭道:「我是為亡夫林三戴孝。」
眾人又都一呆,心忖:「她真把『病貓』林三當成她丈夫了?」
帥芙蓉尤其錯愕,雙眼發直,久久無法從小師妹身上移開。
唐賽兒卻不跟他打招呼,逕向四大天王道:「彭和尚邀咱們來此共商三宗合併之事,但剛才又聽說西宗『人王』好像不大願意讓咱們見彭和尚的面,依我揣測,這可能只是他想要鞏固個人地位之計,不知各位大叔意見如何?」
北宗諸人見她謹執後輩之禮,態度又不早不亢,竟有大將風範,不由頓斂輕視之心,改容相敬。
何妙順道:「我想大概也是這樣。江湖上早有傳言,西宗『人王』器量狹窄,不能容物,如今三宗合併,自令他心中不安,生怕坐不穩『人王』之位。」
金剛奴哼道:「咱們根本用不著跟他嚕囌,直接去找彭和尚就是了,難道他還敢強行攔阻咱們不成?」
北宗首領多半是老粗,當然都大表贊同金剛奴的意見,田九成嚷道:「他是人王,我也是人王,一國豈有二王之理?先把那小子廢了再說!」
仇占兒笑道:「我看順便把你也廢了,另外立個聰明一點的當王。」
眾人議論紛紛,都不外撇開西宗「人王」不管,逕自去找彭和尚商量。
唐賽兒不發一言,直等他們吵夠了,方才淡淡笑道:「我想他此舉用意,無非是要在咱們談判之時,利用三宗之間的矛盾,把我們各個擊破,他卻好從中得利。所以只要我們二宗先行共同擬好腹案,就不怕他搗鬼,先跟他談個一百次也無妨。」
北宗諸人聽她分析事理頗有獨到之處,又不禁楞了楞。
何妙順道:「唐教主想必已有良策,在下等洗耳恭聽。」
言語神態愈來愈是客氣。
唐賽兒笑而不答,眼角朝鐵蛋等人溜了溜。
帥芙蓉又偷偷一扯鐵蛋,道:「師父,外面好多花兒,咱們採花去。」
無喜、赫連錘等人自非笨蛋,一齊應道:「對,採花去,採花去。」
一群人亂糟糟的湧出帳來,左雷搔著頭道:「小泵娘變得真快,那像十五、六歲呀?」
秦琬琬肅容道:「她肩上那麼大副擔子,當然逼得她非成熟不可。」
鐵蛋笑道:「如果是你,你也會成熟嗎?」
秦琬琬故作正經的尋思半晌,點頭道:「應該會吧。」
鐵蛋一吐舌尖,打個哆嗦。
「好可怕!那天你也變成那副樣子,我可真不認識你了。」
在谷內□□到傍晚時分,方才返回北宗大帳用膳,何妙順等人都對唐賽兒讚不絕口,小傢伙們亦只默默而已。
帥芙蓉胡亂吃個半飽,便獨自溜出帳外。
月隱星稀,篝火沉鬱,北宗各處帳幕底下發出陣陣低語,偶爾摻雜著一聲爆笑,但在寂寂群山之中,竟顯得遙遠而恍惚。
帥芙蓉舉步向前,心臟卻似被人一把提了起來,脹悶悶的憋在胸腔中間,他腳步愈邁愈慢,透著頗不尋常的畏縮,修眉緊蹙,在無奈膽怯裡迸出幾絲凶狠。
不多時,走入東宗營盤之內,但聞四下一片靜謐,連聲哈息都難聽見,只有左近山狗時時哼出一兩響畏光的咆哮。
帥芙蓉長吸一口大氣,抖動肩頭,強作輕鬆樣態,又行幾步,驀然打住,彷彿很想回頭,卻不知受了什麼東西的驅使,終於緩緩踱向東宗大帳。
黑暗裡立刻傳來一聲低沉呼斥:「什麼人?」
帥芙蓉咳了兩下,笑道:「李潑是不是?」
暗中那人的聲音鬆弛下來,叫了聲「四師兄」,卻仍帶有幾分戒備之意。
帥芙蓉走上前去,只見大帳前後直挺挺的立著八名教眾,帳內微微露出燈光,側映在守衛磐石般冷硬的臉上,有種極端的肅穆森嚴,凝結在帳幕四周的空氣當中。
帥芙蓉一一點頭招呼過後,就待舉步進帳,那李潑卻橫移兩步,擋住去路,面現為難之色,囁嚅道:「教主有令,未經通報,任何人不得擅入。」
帥芙蓉不由暗忖:「師父當日都無這等嚴明氣象。」
驚異之餘,心上不免泛起一陣怪異滋味。
卻聽唐賽兒在帳內道:「四師哥嗎?請進。」
李潑方才側身讓路,聳聳肩膀,努嘴掀鼻的做了個鬼臉,彷彿在說:「沒法兒呀,四師哥,日子不像以前那麼好過嘍!」
帥芙蓉回報一個苦笑,慢慢踱入帳門,只見唐賽兒端坐案前,熒熒孤燈照著她略顯白皙憔悴的面龐,輪廓異常分明,櫬著一身孝服,烘托出一份淒艷脫塵之美。
帥芙蓉簡直是看著她從小長大的,卻從未覺出她的美艷,此刻眼前乍然一亮,幾被這絕世景象震驚得喘不過氣,心底不斷喃喃:「姓帥的,你真是個睜眼瞎子!」
唐賽兒抬起頭來,舉手掠了掠鬢邊髮絲,淡淡一笑。
「四師哥,請坐。」
愈顯得風姿綽約,楚楚動人,一股少婦風韻圓熟流轉不已。
帥芙蓉腦中一陣暈眩,生平首次在女人面前窘紅了臉孔,訕訕坐下,窮自慌亂了一回,才托故望著案上書本笑道:「師妹好用功,半夜三更還在參研天書?」
唐賽兒順手闔上經書,歎口氣道:「此書所載多為幻法竅門,用之以愚民尚可,若冀望從中獲取冶民之術或成仙之道,卻是枉費心神。」
帥芙蓉笑道:「咱們『白蓮教』本就以騙人起家,那還有什麼正道可循?」
唐賽兒正容道:「四師哥此言差矣。想那朱元璋雖出身『白蓮』,卻終能承繼正統,可見事在人為。師父三十多年來也一心想將『白蓮』改頭換面,畢竟見識有限。」
又歎口氣,續道:「小妹本還想從這本失而復得的天書之中,尋求天人大道,不料……
唉,看來想要振興『白蓮』,真是難之又難。」
接著便滔滔敘說教中事務,從組織、人力、財務,一直談到軍事戰術與煽惑百姓的技巧,偶爾提及自己數月前接掌教主所遭遇的種種阻礙困難之時,卻總是輕描淡寫的一筆帶過。
帥芙蓉難以想像她這幾個月來究竟吃了多少苦頭,心裡不禁充滿了敬佩之情,但愈往下聽,那些字音卻逐漸在他耳中「轟隆隆」的響作一片,天籟、樹濤、山狗吠叫,也都隔到了十萬八千里外;他的眼睛甚至已看不見燈火、看不見帳幕,只有那張生平僅見的絕美臉龐,在他眼前彷彿漣漪般一直擴散,一直膨脹,最後終於佔據了他整個腦海。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唐賽兒道:「四師哥,你怎麼了?」
帥芙蓉一驚回神,幾乎就想傾吐胸中的愛慕之意,但眼光觸及那端莊嚴肅的面容,背脊頓時冷汗狂流,半個字兒也說不出口。
唐賽兒瞟了他一眼,淡淡道:「四師哥,幫我。」
忽然抬手除去頭飾絹帕,滿頭烏雲秀髮立刻輕靈靈流瀉下來。
帥芙蓉正自錯愕,唐賽兒卻已將一件物事塞入他手中,垂眼一看,竟是一柄剃刀,不禁又楞住了。
唐賽兒肅然道:「『白蓮』本是佛教一支,我既身為教主,理應削髮為尼。」
緩緩背過身去。
帥芙蓉渾身一顫,剃刀險些抓捏不住,勉強道:「師妹,你這是何苦?」
唐賽兒幽幽道:「三師哥已死,我再待在紅塵之中也是無味,不如一了百了,免得日後平添煩擾。」
帥芙蓉心中狂喊:「你還有我?你不是一直喜歡我的麼?你和林三又未真正結成夫妻,何必要為他守寡?」
反覆吶喊了千百遍,嘴裡卻發不出任何字音。
卻聽唐賽兒又道:「這本不合規矩,但……四師哥,我希望我最親近的人,親手為我落髮。」
帥芙蓉望著她的背影,剎那間明白了她的心意,淚水馬上充滿眼眶。
「她終究還是喜歡我的。這也算是一種懲罰吧?」
他咬住嘴唇,努力不使自己哭出聲音,抓緊剃刀,站起身子,卻怎麼也無法把刀遞出去。
他闖蕩江湖十餘年,手下傷過多少英雄好漢;他被底征戰幾乎夜夜不虛,懷中橫躺過上千個女人,但如今這把小小的剃刀,這個他一直不肯接納的少女,卻真正難倒了他。
他的手在顫抖,心也在顫抖,淚眼朦朧之中,忽然看到唐賽兒的雙肩似在微微顫動,他想把她擁入懷裡,卻就在同時,剃刀也伸了出去。
天地無聲,一燈青熒,唐賽兒滿頭秀髮一綹綹飄落地面。
帥芙蓉盡量穩住持刀手臂,淚水卻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一滴滴的落在她逐漸光溜的頭皮上,他也看見唐賽兒的淚水一滴滴的落在她自己腿上,但兩個人都不說話,只偶爾迸出一聲類似掙扎的悶哼。
帥芙蓉刮完最後一刀,心神再也承受不住,虛脫般連連後退,全身湧出冷汗,手一軟,剃刀「噹」地掉在地下。
他胡亂抓起一把頭髮,跌跌撞撞的衝出帳門,耳邊好像聽見唐賽兒喊了聲「四師哥」,但他腳下毫不停止,一直衝出東宗營盤,方才仆倒在山谷內的如茵草地當中。
他緊抓著那綹頭髮,這輩子第一次感到一種刻骨銘心的痛楚。
餅往舊事交替浮現眼前,他徹夜躺在草地上輾轉反側,時時捶打自己的胸口,把嘴巴塞到草叢裡亂啃亂咬。
這般折騰到天明,已然雙眼紅腫,疲累不堪,正想爬起身來,卻見「小熊」赫連錘自不遠處的北宗大帳走出,手中提著水桶,不知要上那兒,一眼瞥見他這副狼狽模樣,吃驚道:「你整個晚上都幹啥子去了?」
帥芙蓉搖搖頭,盤腿坐在地下,眼睛有點見不得陽光,只好低垂著頭,悶悶道:「師兄,人活著好沒意思。」
赫連錘沒精打采的揉著睡眼,摸了摸肚皮,道:「果然沒意思。」
帥芙蓉抓了把小草,不住搓弄。
「十多年來追逐女色,到底是為了什麼?」
赫連錘可聽得有點楞了,笑道:「怎麼著?那天還笑我們呢。你不是蠟炬成灰淚始幹嗎?」
帥芙蓉沒好氣的道:「斷掉了。」
赫連錘笑道:「喲,恭喜你啦。」
表裡鬼氣的望了望東宗大帳,擠眉弄眼的道:「碰到剋星了是不是?怪不得整夜不回來,師兄妹敘舊哩……。」
帥芙蓉怒道:「少胡說!人家大姑娘……我三師哥的妻子,你別破壞人家的名節!」
赫連錘兀自歪嘴笑道:「能把你弄斷,可真不簡單。我早就看出那個小娘兒們騷騷的……」
帥芙蓉暴怒如狂,起手一拳,打得赫連錘仰八叉兒跌出五、六丈遠,又和身撲上,拳腳交加。
赫連錘嚷道:「殺人啦!媽喔!」
回手扭住帥芙蓉的脖子,齜出牙齒亂打。
鐵蛋睡夢正酣,被這陣吵鬧引出帳來,見那一黑一白、一胖一瘦、一丑一俊兩條大蟲,滾在地下分不清楚,不由大冒其火,正想開罵,忽見「無影棒」鄧佩遠遠自山上走下,邊向自己招著手,叫道:「小師父,彭教主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