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喜壞了「七煞頭陀」太明,急壞了景尚義,好意探訪盟兄,不想竟做了催命判官,眼前一陣模糊,雙淚交流,心如刀割,自己把嘴唇都咬破了。
這時不但景尚義急得五內如焚,就是諸葛玉堂自己,都在暗念劫數已到,不知如何方能保得一條老命?
哪知就當諸葛玉堂二次往下掉落,眼看要血濺「白骨杖」的時候,陡聞得一絲其細如發的聲音,直送入他耳鼓,說道:「速借杖影之力反彈。」
這聲音入耳好熟,正是「九指神偷」侯老俠暗中指點。諸葛玉堂驚喜交集,一時也無暇探看侯陵藏身何處,趕緊左手往下一按,身軀下落之勢,立刻變慢,趁這片刻緩衝時間,運聚真力,達於右掌,使勁往下一拍,借呼呼生風的杖影之力,反彈出兩丈多高。
「五毒行者」絕未想到諸葛玉堂在空中猶能發掌,突覺手中猛然一震,「白骨杖」幾乎脫手飛去。
這一連串的意外變化,在景尚義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最初是措手不及,呆若木雞,及見諸葛大俠兩番在空中躍起,心下一寬,再看到「五毒行者」的兵器幾乎脫手飛去,不禁大喜過望,這也就真正弄清楚了是怎麼回事。當時憤怒交加,越想越恨,一伸手解開腰間緬刀,迎風一抖,但見那異域利器的緬刀,其直如矢,其白如銀,其薄如紙。景尚義顧不得先說什麼,飛躍上前,一招「耀日旌旗」,迎著「白骨杖」砍去,只見滿空白骨飛舞,「五毒行者」用來裝飾禪杖的人骨,都被砍落。
太時猝不及防,大吃一驚,識得那緬刀有斷金削玉之利,不敢硬接,虛晃一杖,往左避去,看看動靜再說。
景尚義義憤填膺,哪容得他如此,手下刷刷刷拚命進招,口中大罵:「卑鄙下賤的萬惡淫賊,枉稱『金川雙魔』,比下三濫的毛賊還不如,景太爺今天非要除你不可!」
「五毒行者」太時,在景尚義刀風緊逼之下,全力招架,連還口的工夫都沒有,更怕腹背受敵,顧此失敗,所以盡往他師兄太明站立之處退去,遠遠避著諸葛玉堂。
諸葛大俠逃過這平生最凶險的一場災難,驚魂甫定,恨滿心頭,也立意要制服太時,便即隨手折了一枝樹枝,掌風一沸,梢葉盡去,準備拿來當太極劍使用。
那「七煞頭陀」太明,始終在一旁靜觀,先見太時用「白骨杖」逼得諸葛玉堂不上不下,心內極喜,及見諸葛玉堂使出奇妙招法,不免觸目驚心,景尚義中途接應,以後刃力拼,心歎錯過大好機會,這時見諸葛玉堂折枝為劍,眼看師弟要難逃公道,急急喝道:「諸葛玉堂慢來,成名的高手,難道也要兩打一?待洒家來會你。」
一面說,一面大步跨—仁前去,同時伸手往後去取他背在身後的兵刃。這伸手一探之下,竟摸了個空。原來背在身後的鏨銀月牙鏟,不知何時,竟已不翼而飛。
「七煞頭陀」這一急非同小可,按說以他三十年功力,內外兼修,十步之內,任何人的腳步聲都逃不過他的耳目,現在居然貼身所帶兵刃失落,竟會一無所覺,豈非怪事。
再—細想,兵刃不會無故失落,必是被人盜去,如此說來,這小小山坪之內,難道還隱藏著超凡入聖的第一流高手不成?
諸葛玉堂先聽「七煞頭陀」太明一叫,原已迎了上來。這時突然看到太明站住不動,一臉啼笑皆非,驚惶不定的神氣,不由詫異起來。再一細看,才發現太明仍是兩手空空,更覺驚奇。
但這不過片刻間的事,稍一轉念,便即瞭然,禁不住哈哈大笑。
笑過一陣,諸葛玉堂才故意問道:「大和尚敢是未帶兵刃?果然如此,我諸葛玉堂自然也是一雙肉掌奉陪。」
這兩句話直羞得「七煞頭陀」那張臉如紫脹的茄子一般,再看諸葛玉堂將那用來代劍的樹枝,隨手往地上一插,入土近尺,軟軟的枝梢,猶自晃宕搖擺,這份內功,也實在令人氣餒,不由得長歎一聲,慘然叫道:「師弟,還不住手!」
那「五毒行者」太時與影義正打得熱鬧,本來兵器「一寸長,一寸強」,加以太時的招式賊滑,使短刀的不易佔得便宜。但禁不住那把緬刀,並非凡品,遇招先要躲避,加以景大俠血性男兒,嫉惡如仇,安心拚命,故而一招一式均是往要命的地方招呼,這一來搞得「五毒行者」汗流浹背,此時聽師兄太明一叫,正好借勢下台,虛刺一杖,,立即橫飄數尺,住手靜聽下文。
景尚義卻實是恨到了極處,哪裡容得他有喘息苟安的機會。—墊步追將過去,刀隨身到,一式「鞭打督垂」,向太時攔腰便砍。
此時太時的勢子已經收住,沒有防到景尚義趕盡殺絕的手段,急切間閃避不了,只得就勢舉起「白骨杖」往橫裡一格,但聽卡喳一響向,接著一聲慘叫,那「白骨杖」立被削成兩截,太時的半隻左掌也已削落在地。但見太時拋去手中半截「白骨杖」,右手緊握左掌,鮮紅的血液,兀自從他指間汩汩流出。
「七煞頭陀」太明,臉上立即變了顏色,雙目一瞪,頓足叫道:「好你狗娘養的景尚義王八蛋,你懂規矩不懂?洒家今天與你拼了。」
話聲未終,已自發出一掌。諸葛玉堂在他說話之時,便有防備,這時一見太明動手,趕緊也發一掌抵住。雙方都是上好身手,掌風甫一交接,便各自收回,毫無損傷。
「七煞頭陀」太明一見諸葛玉堂,公然發掌相助,愈加怒不可遏,凶睛暴露,面含獰笑,剛要再度搏鬥,諸葛玉堂已輕喝道:「太明,休得魯莽,此時救人要緊。」
這一句話,可折了「七煞頭陀」的銳氣。雖是同惡相濟,太明對師弟卻甚友愛,聞言一呆,隨即奔過去察看太時的傷勢。
這時太時面如白紙,搖搖欲倒,但見左手五指,連根砍斷,一片血肉模糊,太明看了,深為不忍,素知諸葛玉堂有神醫之名,有心向他求取金創藥,卻又說不出口.急得滿頭大汗,無計可施。
這時諸葛玉堂已飛奔進屋,醫家救急,藥箱都擺在方便之處,一取即來,俯身向太明說道:「讓我來!」
太明心想:師弟斷掌,自己丟了兵刃,這都還不算太丟人,只有讓敵人來替自己人醫傷,這才是栽到家了,有意拒絕,但一眼看到太時的痛苦之狀,再也充不起英雄好漢,長歎一聲,站了起來,但恁諸葛玉堂去施為。
那太時心裡,又有一種想法,這惡僧,真是蛇蠍其心,不愧「五毒」之號,嘴裡一聲不哼,咬牙忍痛,心裡只想待諸葛玉堂替他止血裹創以後,趁他不備,下毒手一掌劈殺諸葛玉堂,方消心頭之恨。
諸葛玉堂雖是人情練達,老謀深算,也萬萬想不到此,醫家有割股之心,只是全副精神貫注在太時那只斷掌上面,無暇顧及其他。
幸好旁觀者清,景尚義自砍斷了太時的左掌,怒氣已消,自然不為已甚,聽任諸葛玉堂替他裹傷。不過旁邊尚有太明,強敵窺伺,不可不防,所以始終持刀在旁戒備,眼光不住在太明、太時臉上,溜來溜去。
只見太明滿臉失意抑寥之色,站在一旁,暗生悶氣。那太時卻神色漸漸有異,尤其那雙鼠眼,閃爍不定,更是在暗打惡主意的明征。再一細看他的右手,微微伸縮,落入行家眼中,一望而知正在暗聚真力,景大俠猛然省悟,心內大驚,剛要叫聲不好,只見一條影子,如電光石火般撲倒,右手一掃,將諸葛玉堂揮出五六尺外,右手一揚,那太時如泥塑木雕般紋風不動,右手微抬,掌心向外,正是發招之勢,那張醜臉卻是歪著,嘴角還掛獰笑,雙眼卻停滯不動,正是被人點了穴才有的這副鬼像。
這一變化太過於突然.尤其諸葛王堂和太明,更是不解。這裡景尚義卻已看出,來者正是「九指神偷」侯陵,在禍發一將之際,搶先制服了「五毒行者」,才免去諸葛玉堂一場殺身之災。
當下景尚義搶步上前,持刀指著太時的腦袋厲聲喝道:「太時,過來!」
諸葛玉堂也已站了起來,彈彈衣服上的泥土,向侯陵問道:「這……這太時是怎麼了?」
侯陵未及答話,景尚義已冷笑道:「大哥難道還不省悟?這賊禿的狠心狗肺,天地難容,大哥好意替他療傷,他竟要下毒手暗算於你。
似此惡賊,若不除去,江湖間還有好人可走的道兒嗎?」
說著,舉起緬刀,眼看太時惡貫滿盈,報應不爽,那諸葛玉堂趕緊叫道:「賢弟,千萬不可魯莽!」接著又回頭向侯陵問道:「老前輩,這太時果然暗藏禍心?」
侯陵哼了一聲笑道:「你問他自己。」
諸葛玉堂道:「諒他也逃不出商山,請老前輩先替他解了穴道,才好說話。」
侯陵冷冷回道:「看見這賊禿那張吊死鬼的臉,我就有氣,景大俠,勞駕你賞他一刀背!」
景尚義依言照辦,舉起緬刀,在太時背上平著抽了一刀,太時立刻痛得齜牙咧嘴,算是把穴道解開了。
諸葛玉堂卻不屑與太時說話,只問太明道:「你問問他,拿句話來吧!」
太明自然不須再問,當時也不免羞慚交並,以嗔責的眼光看了太時一眼,很想說幾句找場的話下吉,怕話太硬了,又惹是非,難以安離商山,因此一言不發。
諸葛玉堂見太明還知羞慚,便有寬恕之心,但他索性謙沖平和,雖是主人,因侯陵系尊長,自然要請他作主,便躬身問道:「老前輩看此事應作何了結?」
侯陵已知諸葛玉堂的心意,並因諸葛玉堂家住此處,冤仇結得太深,必有後患,亦是麻煩,存心把事情攬到自己身上,因即冷笑道:「這兩上危害江湖的賊禿,送他回老家,讓閻羅王去發怒便是了結。」一面說,一面向諸葛玉堂擠了擠眼睛。
諸葛玉堂知是做歹做好之意,便接著道:「老前輩,且請息怒,論理這兩個魔頭,惡貫滿盈,殺了他們也不過髒了我商山一片乾淨土,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如放他們一線生機,也好回頭向善!」
侯陵點點頭道:「既然你替他們討情,我暫且記下他們一筆帳。」說到此處,向「金川雙魔」大喝道:「你們心下放明白些,不是諸葛大俠體上天好生之德,你們今天萬難出商山一步,以後只要我侯陵聽見你們再為非作歹,不管你們在天涯海角,我都會找你們算帳。話已說完,還不快滾!」
太明一聽,暗暗咋舌,敢情是江湖黑道,聞名喪膽的「九指神偷」侯陵,出面攬事,素知此老心狠手辣,今天逃得性命,實是僥倖。當下拾起已成兩段的「白骨杖」,一手擠起太時,對諸葛玉堂感激的看了一眼,回身便走。
那侯陵地想起一事,一轉身後老枝虯結的大樹中取下一件東西,口裡叫道:「太明,慢走,把你弄飯的禍鏟帶回去!」說著,脫手把太明的鏨銀月牙鏟拋了出去。
太明接到手中,啼笑皆非,回山以後,深為灰心,自此改了許多惡行,不想太時梟獍成性,最後因意見相左,暗算師兄未成,投奔陰山玄蜘洞「陰陽脂粉判」耿瀆,引出武林中一場浩劫,江湖黑白兩道的高手,幾乎一網打盡。
這裡諸葛玉堂和景尚義,一齊向侯老俠拜謝援救之恩。陝陵最不耐煩這套世俗禮數,趕緊搖手笑道:「可恨這兩個惡賊,敗了老夫的酒興!」
諸葛玉堂笑道:「待我把這裡收拾一下,陪老前輩作長夜之飲。」
說著,隨手拔起剛才插在地上的樹枝,暗運內力,就地挖成一個深坑,把太時的半隻斷掌和斑斑血跡,連沙帶土掃落坑中,再用掌風一拍一拂,就已乾乾淨淨,了無痕跡。
三人回到草堂,老姑太太聞警尚在守候,當下分別見了禮,重新洗杯換盞,席間景尚義對侯陵極道仰慕之忱,侯陵興致本豪,這一頓酒喝下來,雖未天明,卻已雞叫,這才分別安息,三人都是內功精湛的高手,調息坐功,不過一二個時辰,疲勞盡去,相繼起身漱洗。
早飯以後,諸葛玉堂陪景尚義去山間閒逛,湘青幫著姑婆婆在後面料理家務,只有藝兒磨著侯陵要做彈弓。
侯老俠欣然應許,帶著藝兒坐在門前石階上,削竹為弓,搏士作丸,不一會做好一張小小彈弓,可以射得三五丈遠。這時正有一隻烏鴉呱呱亂叫,侯陵發了一彈,烏鴉掉落地上,藝兒撿起一看,卻只傷在翅膀上,便取來一隻舊木盒,上鋪棉絮,放了飯粒清水,把烏鴉放在裡面養息。
這些舉動,讓侯陵看在眼裡,暗歎此子天性仁厚,真不枉與一微上人有四世的淵源。關於接引他上山之事,昨天因「金川雙魔」尋霧,未能繼續再談,雖說俠義之家,最重五倫,諸葛玉堂叫藝兒投奔一微上人,他自不敢不去,但總不如引發他自願向學之心,來得順乎自然的好。
這時侯陵又已做好一把彈弓,口裡問道:「藝兒,你在這彈弓上會玩些什麼?」
藝兒道:「我會玩流星趕月。」
說著,拿起小弓,再撿兩粒泥彈,朝空中先發一彈,接著又發一彈,勢子較疾,趕上前一粒泥彈,相擊而落,小小年紀,有這一手也很不容易了。
侯陵稱讚他一聲「好」,又問:「還會什麼?」
藝兒說:「爺爺就教了我這一套。」
原來諸葛玉堂不久以前,也是一時興起,替藝兒做了一把彈弓,教了他這半套流星趕月的打法,藝兒玩得十分帶勁,等彈弓壞了,諸葛玉堂覺得這種小巧玩意,無甚意思,不肯再做,藝兒這才磨著「侯爺爺」替他做另一個。
當下藝兒又問道:「侯爺爺,你會玩什麼?」
侯陵笑道:「你會玩流星趕月,我會玩月趕流星。」
藝兒一聽他這口氣,知道是故意逗他,便扭股糖似的纏著「侯爺爺」不依,非要玩出一套「月趕流星」不可。
侯陵無可奈何,只好說:「好吧,你別鬧了,我玩一套你看。」
說著,發了一彈,對藝兒道:「先發的是月。」又發一彈說:「後發的是流星,你看仔細了,是怎麼趕的?」
先發一彈原呈直線進行,及至力道消失,便呈弧線下落,這時後發一彈,餘力猶在,直往前飛,眼看將要超越之時,呈弧線下落的前彈,正好碰上,齊墜塵埃。
藝兒武功還未入門,也知道侯爺爺這一套月趕流星比他的流星趕月要高明好玩得多,便一個勁要學。
這套小巧玩意,不但準頭須得累黍不差,控力的功夫更難,侯陵自然無法教給藝兒。一老一少磨了半天,侯陵說道:「我這套月趕流星算不了什麼,你要學,就得學星月雙歸。」
藝兒問道:「怎麼叫星月雙歸?」
侯陵比著手勢道:「把彈子打到空中,用手一招,彈子都會落在手裡,這就叫星月雙歸。」
藝兒喜得笑逐顏開,連說:「我要學星月雙歸,我要學星月雙歸!」
這星月雙歸,原是侯陵從劍法上「星月雙輝」這一招上胡縐出來的,這時看看藝兒已經入港,便冷笑道:「你先別高興,連我都不會,可拿什麼教你呀!」
藝兒聞言一愣,有侯陵爺爺都不會的本事,這可顯著稀罕。想了一想,問道:「那麼誰會呢?」
侯陵答道:「只有一個老和尚會。」
藝兒道:「老和尚在哪兒,遠不遠?」
侯陵道:「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如要我帶你去,有一天工夫也就到了。」
藝兒馬上眺起身來,說:「侯爺爺,咱們就去。」
侯陵見他稚態可掬,也樂了,可是不敢笑出聲來,故意板著臉說:「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慢慢再說。」
藝兒一聽這話,垂頭喪氣,又復坐下。想了半天,又問:「那老和尚收不收女徒弟?」
侯陵見他問話奇怪,便道:「你問這個幹什麼?老和尚可不收女徒弟。」
藝兒馬上接口道:「老和尚不肯收小姐姐做徒弟,我也不去。」
侯陵暗笑,這真是人小鬼大,事情看來還有些麻煩。不過暫時還是先別解釋,免得把話越說越糟。
因此,侯老俠故意冷笑道:「哼,你還覺得自己怪不錯的呢,你就是想去,老和尚也不見得一定肯收你。」
接著,侯陵有意無意說那和尚的本事多大,那裡又有多麼奸玩,還有一隻靈猿、一隻仙鶴,能懂人話。沒事可以騎著仙鶴,上半天雲裡去玩。
這一下搞得小藝兒火辣辣放不下,又想去找老和尚,又捨不得小姐姐,心裡七顛八倒,不知如何才好?
藝兒一個人出了半天神,忽然問道:「侯爺爺,你跟老和尚是好朋友?」
侯陵哼了一聲說:「怎麼樣?」
藝兒哀懇道:「侯爺爺,你跟老和尚說說,把小姐姐也收了,好不好?」
侯陵本想騙他一騙,轉念又想,十分不妥,板著臉說道:
「不行!你要拜老和尚做師父,也許還成,你小姐姐不能去,老和尚不收女徒弟。」
藝兒一聽這話,不再多說,侯陵也便暫時丟開,只待晚間與諸葛玉堂商議定奪以後,便回伏牛山向一微上人去覆命。
諸葛玉堂與景尚義,到晚方回。家中早已整治了佳餚美酒,因是通家之好,且都上了年紀,老姑太太也入席相陪。
湘青、藝兒各自安安分分吃完了飯,下了桌子,平日總是在掌前嬉笑玩耍,這天可然作怪,一對小娃娃,坐得遠遠的,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些什麼?
老姑太太看在眼裡,想起一事,微笑著,向侯陵說道:「這兩個孩子搗鬼搗了一天了,必是侯大爺跟他們說了什麼?」
侯陵向諸葛玉堂看了一眼答道:「我跟藝兒提過一位老和尚。」
老姑太太道:「怪道呢!只聽藝兒在跟湘青商量,說他先跟侯爺爺去拜一個老和尚作師父,隨後再求老和尚,好歹也得把湘青收了做徒弟。這孩子心實,禁不得說一句玩話就當了真。」
侯陵和諸葛玉堂見老姑太太這樣說,一時倒不好說穿真相。景尚義不明就裡,也只當是玩話,三人哈哈一陣大笑,扯了過去。
一頓酒喝到起更時分,侯陵因有事不再貪杯,草草用過了飯,把諸葛玉堂拉到一邊,二人秘密計議藝兒之事。諸葛玉堂思慮周到,因知一微上人已不食人間煙火,幽洞高僧,日用器具多半不足,藝兒此去,少不得都要準備周全,得有一些日子。再說這一別,小則三年五載,久則十年八年,現下已過小雪,讓藝兒在家過年,好好團聚,等到明年春暖花開,再送藝兒上山,也還不遲。
侯陵聽完諸葛玉堂這番計議,深覺妥貼周到。於是商定,由侯陵先向一微上人覆命,到過年燈節以前,一定趕到商山,來接藝兒。
第二天侯陵告辭,直往伏牛山而去。這裡諸葛玉堂把前後經過,細細告訴妹子,那老姑太太一聽侯大俠告訴藝兒的話,竟非戲言,不覺尤喜交集。老姑太太自己雖不懂武學,但耳滿目染,也知此是藝兒難得的遇合,曠世的福緣,故而一喜。憂的是藝兒年方九歲,一切飲食起居,都還要大人照料,一微上人百歲開外的龍鍾老叟,怎能帶得了一個小娃娃?此因老姑太太稟性慈祥,對藝兒真如自己孫兒般疼愛,故而才有這些顧慮。
諸葛玉堂也覺自己妹子,憂得有理,但是不能因怕藝兒飲食起居照料得不周全,便一輩子養在膝下。只好囑咐老姑太太從今天起,叫藝兒要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瑣事,甚而教他如何生火做飯,養成習慣,到了伏牛山就不怕了。
老姑太太無可奈何,只得應諾,好在離過年還有兩個月,慢慢教導,也還不太急。哪知到第四天上午,侯陵去而復轉,告訴諸葛玉堂,說一微上人的意思,最好要藝兒在冬至以前趕到伏牛山。
諸葛玉堂聞言詫異道:「如此之急,難道別有用意?」
侯陵道:「正是。因為一微上人照例在冬至那天,辦一場『忘我消寒會』,正好讓藝兒去開開眼界。」
諸葛玉堂聽見這話,更覺出乎意料,便又問道:「不是說一微上人閉洞靜修,遠僻塵囂,不喜見客,何以廣邀高朋,作淌寒的盛會呢?」
侯陵詭秘的笑道:「這會中的賓客,非比尋常,老弟台何妨去趕一場熱鬧。」
諸葛玉堂欣知答道:「自從老前輩提及一微上人以後,我久有拜謁之心,只怕上人不願延見,故而一直不敢啟齒,如果老前輩攜帶,讓我得以瞻仰絕世高僧的莊嚴寶相,實為平生快事。再說藝兒蒙上人慈悲,收歸門下,我亦應該當面拜謝,趕那場熱鬧,倒還在其次。」
侯陵心想:「若要趕上那場熱鬧,包你一生一世,都難忘懷。」當時且不說破,先與諸葛玉堂商議安排藝兒的正事要緊。
其時「銀刀烏甲震天南」景尚義,已於前一日轉往長安關洛一帶去探訪朋友,約定年底再來盤桓。家中沒有外客,可以集中全力來辦此事,先把老姑太太請出來,說明經過,然後把藝兒找來,問他願不願意跟一位老和尚去學武藝?
藝兒哪有不願之理,而且居然成竹在胸,要等見了老和尚,好歹求他把小姐姐也收下來,故而一口答應。
倒是湘青得知消息,眼淚汪汪,不言不語,上了心事,一方面想跟藝兒一塊去找老和尚,一方面又捨不得爺爺和姑婆婆,少不得諸葛玉堂老兄妹倆和侯老俠,說好說歹,許了明年開春一定想辦法,才算勉強收住眼淚。
第二天全家就忙了起來,照老姑太太意思,恨不得連藝兒睡的床都搬到伏牛山上去,才稱心願?無奈山途長行,搬運不便,再說此去習武,第一先要刻苦。器具用服,不求華美,但求實用,因此諸葛玉堂一再勸說,行李越簡單越好,饒是這樣,也還收拾了一口皮箱,—只大籐藍,甚是累重不便,諸葛玉堂也只好聽之。
及到商義引程之時,諸葛玉堂卻又有了為難之事,因為這一去家中只剩下老姑太太和湘青,老的老,小的小,雖有兩個長工,也都是不懂武藝的笨漢,萬一有惡徒如「五毒行者」太時,忽來尋仇,豈不可慮?
侯陵一想,這顧慮應該有的,不覺跌腳道:「我真是百密一疏,早知如此,一微上人精通禁制之法,我學了來如法施為,就什麼也不怕了。」
其實侯老俠也略通禁制之法,只怕會而不精,反致僨事,因此不敢冒昧施用。
諸葛玉堂暗自盤算了半天,心想只有一法,將老姑太太和湘青送到長安安平鏢局,托胡勝魁照應,較為妥當,侯老俠也深以為然。
這下少不得又要忙著另外檢點老姑太太和湘青的行李,諸葛玉堂又連忙打發長工去通知胡勝魁,雇來健騾,揮日長行。
依原來侯老俠和諸葛玉堂的計議,自商山至伏牛山,應向東南取道龍駒寨,出武關,直上伏牛山,路程較近。但既要送眷口至長安,則應往西北出藍關,過灞橋,方是長安,這南北異途,自然先遷就老姑太太,一起到了長安,另雇大車,沿渭水東出潼關,過函谷關,再往南踅,方是伏牛山。這一大周折,多出三四百里途徑,甚不上算,也是無可奈何。
不想長工下山,第三天胡勝魁帶領四個趟子手,幾匹健騾,一頂山轎,親自來接諸葛老姑太太。這一來,沿途照料有人,諸葛玉堂便又變了計劃,請侯老俠帶領藝兒,另撥兩匹騾子、一個趟子手挑運行李,仍照原議出武關往伏牛山,諸葛玉堂護送老姑太太到長安以後,再兼程趕回,約定在伏牛山口廬氏縣一家興隆客棧會齊,一同土山。
大家都覺如此安排,甚為恰當。獨獨湘青老大不願,因為原說藝兒過了年才走,日子還遠,後來又說趕冬至上伏牛山,但想一路到長安,也還有幾天可以在一起,怎知忽地變卦,說走就走,怎能割捨得下,不過湘青一則生性好強,再則女孩兒家害羞,怕說出來,別人笑話她,故而口雖不言,臉上卻是一絲笑容不見。
這時大人都在忙著行裝,誰也顧不到她有什麼心事,藝兒興興頭頭,夾在裡面瞎幫忙,也沒有去理會小姐姐,這讓湘青更不高興。
好不容易,藝兒才想起小姐姐,拿了一把侯爺爺給他做的彈弓,去送給湘青,剛道得一聲「小姐姐」,湘青扭頭就走。
藝兒趕上去一把拉住她,一揚彈弓說道:「要不要這個?我送你!」
湘青惡狠狠回道:「誰稀罕你的破彈弓!」說著,回過身去,自己倒又覺得一陣委屈,強忍著眼淚,不讓它掉下來。
藝兒哪見過這種情形,一時傻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湘青見他半晌不語,只以為真的不跟她好了,又回過頭來,咬牙罵道:「你去,你去,你去找你的老和尚,一輩子別理我!」
藝兒這才明白,又為的是不能一起去拜老和尚為師,便湊過臉去笑道:「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會求我師父—定把你也收下來,不過現在不能去,我師父從沒收過女徒弟。」
湘青冷笑道:「哼,真不害羞,人家收你不收,你還不知道,就『我師父』、『我師父』的,真肉麻死了!」
藝兒一聽這話,不覺也生了氣,大聲說道:「好,你看看找師父收我不收我!」
這一下驚動了侯老俠,回頭笑道:「唷!你們小兩口兒,又鬧什麼彆扭?說我聽聽!」
這一嚷嚷,把湘青羞得滿臉緋紅,扭頭就跑。藝兒也覺得有點不是味,一笑飛奔出屋,這裡大人們都覺得孩子家天真得有趣,哈哈大笑。
這夜因為第二天一早就要動身,上上下下都早早安歇了。湘青跟姑婆婆睡一屋,外間是藝兒,這孩子向來著枕就睡,湘青卻是想到藝兒一走,再沒有人陪她玩,心裡空落落有些害怕,悄悄下床,走到外間,豆大的燈火,照見藝兒睡得正香,有心把他叫醒,告訴他千萬別忘了求老和尚,把她也帶到伏牛山去,又怕姑婆婆聽見會數落她,因而躊躇著伏在藝兒床前,不知如何是好?
好久,她想起藝兒老想聞自己的手,一直不肯讓他聞,現在他要走了,不如就讓他聞一聞算了。這樣想著,便把自己的一隻雪白的小手,擺到藝兒鼻子上去。
但是,藝兒毫無知覺,她心裡非常失望,可也不能離開,小小的心靈裡,充滿了傷感,然而她自己並不知道,那就是所謂離愁。
又是過了好久,十月底的天,地下的涼氣,凍得她兩腿都發麻了,還是不想離開。
屋裡老姑太太一覺醒來,發現裡床空著,先以為湘青下宋小解,見好久不來,便輕輕叫道:「阿青,阿青!」
湘青一聽姑婆婆在叫,趕緊站起來,不想兩腿癱麻,站立不穩,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
老姑太太聽見聲響有異,趕緊問道:「怎麼啦?阿青!」
湘青不作聲,掙扎著站起來,到了裡屋,爬上床去。老姑太太伸手挽她一把,小手涼得跟冰似的,大驚問道:「你上哪兒去了?」
不問還好,這一問把湘青的眼淚問得再也熬不住了,叫一聲:「姑婆婆!」便伏在老姑太太懷裡抽噎不止。
老姑太太一面拍著她的背,連說:「好孩子,別哭!」一面也灑下幾點老淚。
原來老姑太太,已看出湘青偷著去看藝兒,想到自己從小跟青兄青梅竹馬,也跟現在湘青與藝兒的情狀相仿。到了十八歲,嫁與青兄,恩愛夫妻,不過七年的緣分,二十五歲守寡,至今整整四十年,無兒無女,可真是命薄如紙。現在看到湘青的模樣,宛如自己當年的縮影,感懷身世,怎不老淚縱橫?
第二天一早,等湘青、藝兒被人喚醒,一切早巳收拾停當,二人也匆忙漱洗過後,飽餐一頓,老姑太太一面看藝兒吃早飯,一面不停囑咐,藝兒聽一句應一句。須臾出門,老姑太大帶著湘青上轎,諸葛玉堂與胡勝魁向侯陵拱拱手道聲「再見」,各自跨上坐騎,迤邐往長安大路而去。
可憐湘青,始終沒得機會與藝兒說一句話,坐入轎內,猶不時回頭張望,但見滿地黃葉,一片寒霜,這秋色離情,在這個早熟的小姑娘,也盡難消受呢!
這裡藝兒也盡自搖手,直待人影轉過山峰,蹤跡不見,方回過頭來。侯陵笑道:「該咱們走了吧!」
說完,挾著藝兒一躍,人上騾背,騾子竟似不覺,藝兒哪知侯爺爺的絕頂輕功,還道騾子太笨,在它脖子上拍了一巴掌.叱道:「走嘛!」
侯陵見他膽大,便讓他騎在前面把韁繩交給了他,教以控御之法。藝兒如言施為,一領韁繩,那匹烏雲蓋雪的健騾,長鳴一聲,亮開四蹄,得得得往山下飛跑。後面緊跟著另兩匹騾子,一匹上馱行李,一匹上騎的是安平鏢局的趟子手,正是當年星夜騎快馬來找諸葛玉堂去替藝兒醫傷的丁四。
一路無話,未末申初時分,到了龍駒寨。此處當豫、鄂二省的水陸要道,丹江自此以下,方通舟楫,以故舟車輻輳,貨物雲集,雖是一處鎮甸,繁華反過於州縣。一進鎮西大路,但見旅店接客的店小二,紛紛上前,爭著迎接,口裡報著本店字號,招攬買賣。
那丁四因為保鏢來過此處數次,自有熟悉的店家,因此一夾騾腹,領先到了一家招寶棧停下,自有店家卸下行李,接過騾子送到槽口,侯陵和丁四帶著藝兒在西跨院要了兩間客房,洗臉喝茶,略一休息,已是夕陽下山了。
那丁四素日貪杯,聽說侯陵也是千盅不醉之量,便笑道:「侯老俠可要上街走走?我知道有家同德樓,好醇的蓮花白。」
侯陵欣然答道:「好啊!」
說著站起身來,攜了藝兒出門,自有丁四囑咐店家鎖上房門,然後一起上街。只見人煙稠密,市面繁盛,果然不愧陝、豫、鄂三少交界之處的重鎮。
不一會上了同德樓,挑一副乾淨座頭坐下,要了酒菜,飲過三杯,侯陵便問道:「丁司務,這條道上,可還熟悉?」
丁四停不答道:「若說這裡到廬氏縣,出武關翻山過去,也不過四五十里途程,只是亂山重疊,怕不好走。再有一法,明天趕到荊紫關過夜,後天一早再走,雖也是翻山,可有大路好走看侯老俠的意思如何?」
侯陵道:「自然愈早趕到愈好,還是出武關就翻山過去吧!」
正說到此處,忽聽鄰桌有人叫道:「那邊不是丁老四嗎?」
丁四和侯老俠都回頭去看,鄰桌坐著一個三十左右的壯士,外披大氅,內裡卻是勁裝,腳下薄底快靴,桌上橫放一個長條形的包裹,估量必是兵刃。那漢子生得長身玉立,甚為挺拔,只是滿臉尤形於色,似乎心事重重。
這丁四一看,趕緊上前招呼說:「幸會,幸會,孫二爺怎麼在這裡?前些日子不是聽說要上湖北嗎?」
姓孫的一面拿眼偷看侯陵,一面歎口氣道:「唉!說來話長,正是為上湖北才惹的亂子。」
說著,姓孫的把聲音放低下,與丁四咕咕噥噥,不知說些什麼。侯陵因為事不幹己,管自己跟藝兒說些江湖上的風土人情,自斟自飲,不再去看他們。
這丁四好久才回來,侯陵說道:「明天還要起早,我可不喝了,你怎麼樣?」
丁四答道:「侯老俠酒夠了,自然用完飯,我陪你老人家回店。要不然把這裡的蓮花白帶上三五斤,回頭你老人家再消夜。」
侯陵點點頭,夥計拿上飯來吃畢,丁四算了帳,一起回店。先打發藝兒睡下,侯老俠也正要上床坐功,忽聽門上有人輕叩數聲,問道:「侯老俠,安寢了嗎?」
侯陵聽是丁四的聲音,便說:「你進來吧!」
門一開,前面進來的是丁四,後面跟的,正是剛才在同德樓所見的那個姓孫的。
侯老俠剛要嗔怪丁四,怎麼把你的朋友,隨便帶來。不想姓孫的,已咕咚一聲,雙膝著地,口裡說道:「弟子孫仲武叩見侯老前輩。剛才有眼不識泰山,千萬請老前輩原諒弟子眼拙。」
侯陵是最怕世俗禮數的人,何況無緣無故,受人大禮,更是不安。急忙跳起身來,急急說道:「請起來,請起來,這是怎麼說?」
侯陵一面說,一面拿眼盯著丁四,丁四把眼光躲開了。
孫仲武卻仍不肯起身,說道:「弟子得遇老前輩於窮途未路之中,可真是天大的福星,弟子哀懇一事,務求老前輩拾救。」
侯陵伸手去拉孫仲武,說道:「有話請起來說,這樣子算什麼?」
孫仲武一手硬按在地上,仰視著侯陵答道:「老前輩如不肯答應,弟子再不起來。」
侯老俠急得不住搓手,最後只好發狠說:「你這樣子跪著,我該答應你的也不能答應了。」
那丁四機靈如鬼,趕緊去挽扶孫仲武道:「好了,好了,侯老俠答應了,孫二爺,你請起來吧!」
侯陵心想:「都是你這兔崽子搗鬼。」不覺的一瞪眼,嚇得丁四趕緊退後兩步。
這時孫仲武已站了起來,可仍是不敢就座,垂手肅立。侯陵歎口氣道:「什麼事你說吧!話可先說在前面。你的事我老頭子辦得了辦,辦不了你另請高明。別囉哩囉嗦,我自己也有要緊事在身止。」
孫仲武喏喏連聲,這才慚愧惶恐的說出緣由。
這孫仲武乃是南鄭大元鏢局的鏢頭,漢中知府旗人桂福調任湖北安陸府,委託大元鏢局,護送官眷,循漢水到安陸府治鍾祥縣赴任,大元鏢局掌櫃「伏虎將」陶世泉,因這趟官差,干係重大,親自挑子兩個手下札硬的鏢頭護鏢,一路順流東下,風平浪靜,加之地方官府都有照應,所以這趟官差,責任雖重,路佇之中卻甚清閒自在。
三天之前,官船到了老河口,這裡乃是鄂北重鎮,市面繁華,恰巧又逢桂知府夫人五十大慶,因而桂知府傳下話來,停船一天,並從岸上叫來豐盛酒席,犒勞鏢客。孫仲武席上多飲了幾杯,趁著酒興,上岸閒逛,信步而行,只見一片空場之上,人頭擠動,走至跟前,伸頭一看,原是一處走江湖賣藝的場子。
賣藝的看上去是父女兩個。老的鬚眉半白,卻是精神矍鑠,兩面太陽穴微微隆起,落在行家眼中,一望而知內功深湛。那姑娘約有二十年紀,同身鑲銀邊的青緞褂褡,一根油松大辮,直垂到腰下,長眉入鬃,腰肢婀娜,胸前微微隆起,已不像個未出閣的閨女,眼下有幾點雀斑,越發添了一股少婦風韻,孫仲武這一看就看直了眼。
這時父女倆剛練完一套單刀對雙鞭,老者一攏單刀,抱拳打了個羅圈揖,門中說道:「在下年衰力邁,手下荒疏。實在見笑大方,幾手粗拳笨腳,拿出來獻醜,亦無非拋磚引玉,志在會友,哪位有興,願意下場消遣,在下奉陪。只是雞肋不足以當尊拳,還盼手下留情才好!」
這幾句話說得文縐縐的,有人尚未聽懂,有人情知不是好相與,不敢下場。因此好久無人響應,眼看局面要冷落消散,老者只好回頭叫道:「孩子,咱們爺兒倆再練一套什麼,孝敬各位爺們。」
青衣姑娘一聽這話,走過來跟她父親低低說了幾句。老者遂即高聲說道:「我這孩子,願意練一套白鶴拳,請各位指教。」
孫仲武一聽說要練白鶴拳,心想倒要仔細看看。原來白鶴拳為華山大悲庵優夷師太所獨創,優夷師太與孫仲武的師父,衡州名武師揚圭白是嫡親的姑表姐弟,以此淵源,孫仲武也精通白鶴拳法,因而注上了意。
那青衣姑娘,輕舒粉拳,一招一式,比劃開來,倒也頗有路數,練到第二十四招,孫仲武喝一聲:「好一招,老熊當道!」
姑娘臉一紅,一雙俏眼,瞄了孫仲武一下,收拳跳到一旁,大概她也知道這一招練漏了,喝彩的人喝的是倒彩,可不是好意。
老者自然也知道毛病出在何處,趕緊站出來看著孫仲武說道:「這下可碰著大行家了。這位客官,何不下場玩玩,讓在下領教幾招。」
孫仲武還未開腔,看熱鬧的人先自鼓噪叫好。孫仲武年輕好勝,不由得有些得意,一挪身子,觀眾馬上讓開一條路,容他走到場中,抱拳說道:「我陪這位姑娘走趟折鶴拳可使得?」
老者一聽,面有難色,卻又不好拒絕。這時觀眾一聽這年輕人要跟女人過招,越發起開,老者無可奈何,只好看看他女兒,似在微求她的意見。
那姑娘長眉微揚,俏步走到場中說:「好吧,我就請這位爺指點指點。」
孫仲武微微一笑,道聲:「請!」拉開門戶,靜候對方進招。
姑娘也不多說,進身遞招,兩人鬥在一起,三五招過去,孫仲武才知道這姑娘未可輕敵,不過女孩兒家到底柔弱,輕靈有餘,勁道不足,於是處處退讓,其情形恍如師兄給師妹喂招一般。
那姑娘有些嗔意,冷冷的說道:「喂,你倒是拿出你的本事來嘛!」
孫仲武微笑不語。存心要把站娘累得下不了台。果不其然,不一會姑娘已微微見汗,雙頰鮮紅,越顯得嬌艷動人。
這孫仲武如果見好便收,就一點麻煩沒有,千不該萬不該,起了輕薄之心,把一招「跳擲雙丸」,變化著使用,不衝拳而伸掌,不取雙肩而取姑娘的雙峰,饒是姑娘閃得快,還是讓孫仲武在胸前抹了一把。
觀眾鼓掌大笑,姑娘臉上立時變了色,跳到兵器架旁,抽出單刀,便要拚命。霎時間,場子大亂,孫仲武一看闖了禍,趁機溜之大吉。
回到船上,酒意已消,回想起來,自己也深覺孟浪。其時這段新聞已一傳十、十傳百,傳到了陶世泉耳朵裡,一想白鶴拳只有孫仲武會練,叫來一問,果是孫仲武幹的好事,當時狠狠責備了一頓,事情也就過去。
不想第二天開船之時,才發現插在船頭上的大元鏢局鏢旗,竟已不翼而飛,桅桿上有人插刀留柬,限陶世泉帶同孫仲武,在十天以後了的原地陪罪,取回鏢旗,如果到期不來,就要火焚鏢旗。
干鏢局子的在刀尖上討生活,幾十年修為,就在那面鏢旗上,因此丟鏢旗為奇恥大辱。當下陶世泉又氣又急,趕緊叫人去找那賣藝的父女,卻已不知去向,有心暫時不走,先把這擋子麻煩料理了再說,又怕江湖上的勾當,跟官府說不清楚,再則桂知府剋期赴任,也勢難停留,想來想去,只有自已仍然護船東下,一面叫孫仲武星夜趕奔長安安平鏢局,邀請八拜之交的「銀槍神臂」胡勝魁前來,代為主持討還鏢旗的大事。
孫仲武一看禍從自己身上起,內心之著急,比陶世泉有過之無不及。一路尋思,胡勝魁的交遊和功夫,跟自己掌櫃的,不相上下,也不見得有多大辦法。那賣藝的父女,插刀留柬以後,竟自避而不見,一定是去約請高手,到期硬加折辱,不要說陶世泉當眾陪罪,就是自己有心道歉,說來說去,總是大元鏢局丟人,名頭一倒,在江湖上還混的什麼?買賣固然要歇,陶掌櫃的一世英名就完了。
因此,一路之上,越想越煩。這天到了龍駒寨,在同德樓暫時歇歇腳,進點飲食,準備連夜趕奔長安,不想巧遇丁四,道出名震武林的蓋世高手,「九指神偷」的名頭,頓覺如絕處逢生,這才不顧一切,前來跪求。
侯陵聽孫仲武敘完經過,覺得這實在不是什麼大小了的深仇切恨,如果因此而害得陶世泉折了買賣,似也過分,便準備伸手管這檔子閒事。
不過所顧慮者,時不我待,離冬至之期僅有半個月,而老洞口十天之約卻還有七天,即使順順當當了結了大元鏢局的麻煩,從老河口趕到伏牛山只有八天的時間,何況還有諸葛玉堂在廬氏懸等著,這一繞道,更覺時間不夠。
侯陵盡自沉思,孫仲武則誤會他不肯援救,幾乎又要跪求,侯陵一看這情形,想出一條計策,問孫仲武道:「你看那老頭子有多大年紀?確有相當內功?」
孫仲武恭恭敬敬答道:「年紀弟子不大看得準,總在六十上下。內功甚深,則是一定的,弟子不會看走眼。」
侯陵點頭說道:「照這一說,他那老頭子該知道我這老頭子的字號。這樣吧,我拿一件東西去換你的鏢旗,他那老頭子必得賣我這老頭子的老面子。」
丁四一聽侯老俠,滿口的「老頭子」、「老面子」,如繞口令般惹人發笑。孫仲武卻是笑意全無,不知道侯老俠會拿出什麼法寶來,萬一不靈,可非兒戲,這樣想著,不免又上了一層心事。
這時侯陵已從床頭提起一個包裹,解開一半,往裡伸手一掏,取出一個長約尺二,寬約五寸的長方形犀牛皮套,形式甚為古樸高雅。皮套上有搭蓋珵瓣,往外一掀,陡覺一樓銀光,耀眼生花。
侯陵向丁四說道:「丁司務,你行走江湖多年.諒來見聞得不少,可識這件兵刃?」
說著,已從犀牛皮套巾取出一件兵刃,寒光閃閃,簇簇生新,乃是一把銀鉤,但與一般護手鉤的形式,大不相同。這把銀鉤,形如乙字,象牙手柄,雕鏤極精,鉤身又非一般精鐵鑄成,共分七節,機括相連,最後一節刃尖,長約二寸有奇,鋒利異常。
丁四一見,大睜兩眼,看了半天才欣然說道:「今天我可算開了眼了,久聞侯老俠的『太乙神鉤』貴重非凡,真真名不虛傳。」
侯老俠微微透著得意,笑道:「這把鉤,是我與天山奇俠步虛子,採集萬年寒鐵,整整琢磨了三年,方才打成。平生也不過用過五次,最後一次出手到現在也快二十年了。」
丁四忙道:「那是武林前輩都知道的,泰山絕頂,『太乙神鉤獨鬥天下七大劍』,七大劍客沒有一個佔得了你老人家的便宜。」
「太乙神鉤獨鬥天下七大劍」,是侯陵平生最得意之舉,這一聽丁四提了起來,不由得眉開眼笑。大凡奇才異士,寶貴榮利,都能看得極淡,獨獨一個「名」字最頂真,若是喜遇知音,搔著癢處,更是陪上性命都心甘情願。這侯老俠,縱橫江湖數十年,獨來獨往,有時不免寂莫,今天見丁四居然識貨,大為高興,連帶孫仲武也生了好感,可見世上機會二字,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這時丁四又問道:「侯老俠,可是想拿你老人家的寶貝去換大元鏢局的鏢旗?」
侯陵道:「正是想拿『太乙神鉤』去換鏢旗,你看可使得?」
丁四一個鏢局小夥計,侯老俠居然問起他的意見來,怎不受寵若驚?站在當地,一拍巴掌大聲說道:「孫二爺,你的造化來了,侯老俠這麼大面子!趕明幾個陶掌櫃打安陸回來,你可別忘了跟他提,這全是我丁四引見的功勞。」
孫仲武在一旁已聚精會神聽了半天,讓丁四這一提醒,趕緊躬身說道;「老前輩的大恩大德,弟子和敝東陶世泉,—輩子都忘不了。只是『太乙神鉤』名貴異常,如何換法?還請老前輩賜肯。」
侯陵稍一沉吟答道:「如果他肯換,叫他報個萬兒,等我閒一閒,自會找他去要。」
孫仲武又道:「萬一……」
侯陵見他遲疑不語,催問道:「還有什麼為難?」
孫仲武陪笑道:「只怕對手也像弟子那天在同德樓一樣,有眼不識泰山,萬一竟不知『太乙神鉤』的來歷,弟子又該如何?」
侯陵接著就道:「如果他真不知道江湖上有我侯陵這—號,自然也不懂『太乙神鉤』的妙用,你就跟他動手硬奪,不就完了?」
孫仲武尚未聽懂侯老俠的話,丁四卻已聽出,侯老俠許孫仲武用「太乙神鉤」跟人過招。當節插言道:「真個的,只聽說『太乙神鉤』神妙莫測,到底招數怎麼樣的精奇?你老人家索性露一手,讓我們也開開眼界。」
侯陵答道:「使得。」然後又向孫仲武道:「把你的兵刃取來!」
這孫仲武一聽蓋世奇俠,要跟他過招,不由得喜出望外,忙不迭應了一聲,逕自出房去取他的兵刃。
侯陵推窗一望,把「太乙神鉤」收入皮套,說道:「咱們找塊空曠地方玩去,別在這兒動刀舞槍,驚動閒人。」
不到一會,孫仲武拿著那個長條形包裹過來,三人一齊出店,過了鎮甸,放開腳程,侯老俠因孫仲武、丁四功夫尚淺,不過施展五成輕功,孫仲武勉強跟隨,丁四可累得氣喘吁吁,還是緊趕不上。
跑出十里以外,江邊一個山坡之下,四野無人,月色如水,侯老俠先自站定,孫仲武接踵而至,又等了一會,丁四才到。
侯老俠取出「太乙神鉤」,提在手中,孫仲武也解開包裹,內中一把瑣鐵雁翎刀,捧在手中,肅然侍立。
侯老俠道:「你是衡州楊圭白門下?」
孫仲武躬身道:「是。」
侯老俠點點頭道:「楊圭白的一百路北斗七星刀,確有獨到之處,你盡量施展吧!不必顧忌。」
孫仲武答道:「求老前輩訓誨。」
說完,橫刀當胸,左手二指,微搭刀尖,右足後退一步,把頭低下,作一獻刀之勢,乃是武林中極為隆重的敬禮。
侯陵輩分雖尊,也不得不趕緊還禮。
孫仲武一撤刀,說聲:「請接招。」一招「斗轉參橫」,斜著直劈侯老俠右肩。
侯陵視如無見,等刀鋒快到,身形與左手完全不動,右手快如閃電般往上一提一轉,鉤彎向下去套刀鋒。
孫仲武知道這要一套上他的雁翎刀,一扭一絞,兵刃非出手不可,趕緊撤力,卻不往回收,空中就勢一轉,一招「流星飛墜」,砍向侯老俠的左足。
侯陵道聲:「好!」滑步避過。
孫仲武早有準備,手腕一翻,刀鋒向上,一招「倒貫長江」,由下而上,直往侯老俠腹胸之間劃來,招術凌厲險惡,確屬不凡。
侯老俠微微一笑,不封不避,起手中鉤猛然往下拍擊。
孫仲武一見大驚,因為刃薄如紙,這要硬碰一下,刀鋒就得缺口,趕緊一扭手腕,刀鋒向左,就這一慢之間,太乙鉤已經壓在刀上,孫仲武只覺虎口一震,奮起全力,往上硬抬。
侯老俠只用了六成力量,就將孫仲武的雁翎刀壓住,不上不下,僵在空中,等孫仲武緩一緩氣,侯老俠便輕喝道:「看仔細了!」
說著,孫仲武陡覺刀上壓力減消,但還來不及容他撤招,太乙鉤又是狠命一擊,雁翎刀盪開一邊,大駭之下,只有急步後退。
可煞作怪,就這霎那間,侯老佛手中的「太乙神鉤」,竟已變成二尺長一把魚腸短劍,劍尖正指他的咽喉。
孫仲武嚇出一身冷汗。
那侯陵一笑收鉤,說道:「你來看!」
原來這就是「太乙神鉤」的妙用,手柄之上,另有機括,輕輕一按,七節太乙鉤自動伸直。便可當劍使用,及至以劍法過招之時,又可化劍為鉤,纏脫敵人兵器。這忽鉤忽劍的招數,獨創一格,運用之妙,真有鬼神莫測之機,因此侯老俠深為自矜,輕易不露,就這一鱗半爪,孫仲武已覺受益不淺。
侯老俠笑道:「你該明白了吧!」
孫仲武佩服得五體投地,笑道:「者前輩所賜,真是太厚了。」
侯陵收起笑容,正色答道:「剛才這一招,化鉤為劍,名為『鬼見愁』,太過狠辣。我可不許你傷人,只可用來叫人就範,若是不聽我的話,嘿嘿!」
侯老俠用意盡在這「嘿嘿」兩聲之中。
嚇得孫仲武連稱:「弟子不敢!」
當夜回到招寶棧,孫仲武喜心翻倒,將「太乙神鉤」看一看,想一想,又收起來,睡不到一會兒,又拿出來賞玩二遍。折騰了一宵,幾乎沒有闔眼。
第二天一早,恭送侯老俠動身。臨別之時約定,不管以鉤換旗的後果如何,一月以後,孫仲武在長安安平鏢局稟告經過。丁四又再三告誡孫仲武,「太乙神鉤」非同等閒,千萬小心,不可大意,致有差失。孫仲武自然喏喏連聲,從此將「太乙神鉤」用皮帶斜跨在左肋以下,坐臥不睡。
這裡侯老俠等一行三人三騎,出了武關,不取南行往荊紫關、淅川的大路,一逕往西,在亂山叢中,盤旋而上。天寒風勁,日色黯淡,真個「關塞蕭條行路難」。
日落時分,下山沿洛水到廬氏荒僻小縣,興隆客店,更是簡陋,說不得只好勉強住下,但盼諸葛玉堂早早趕到,便好動身上伏牛山。
不想到了半夜,丁四忽然發燒囈語。侯老俠雖有療治內外傷的妙藥,對這類症候卻不適合,次日一早,叫店家延醫,請來一位王大夫,外號「王一貼」,這不是恭維他,是挖苦他,病人服了他的藥,就要送命,再無福分服他的第二貼藥。
侯老俠一聽這「王一貼」的揮號,由此而來,不覺的縐了眉,好在自己也稍知藥性,且看他如何處方,再作道理。
誰知「王一貼」別無長處,「傷寒論」倒是背得滾瓜爛熟,說丁四內有食積,外染風寒,恐有變成傷寒之虞。侯大俠聽他說得有理,便決定用他的方子,一貼下去,總算還好,丁四沒有送命,燒也退了一些,侯陵這才放下心來。
次日中午,諸葛玉堂乘一駿馬趕到,不及敘話,先看丁四的病。細心按過了脈,對侯老俠說道:「病卻無妨,只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豈不麻煩?」
侯老俠縐眉道:「這得多少日子?」
諸葛王堂道:「總得過了七天,方保無虞。」
侯老俠計算日子,離冬至之期還有十三天,再待七天,還有六天,算來也還不晚,只好點點頭說:「把他丟在這裡,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對胡勝魁可不好說話,自然得等。可是過了七天,就真不能再等了。」
諸葛玉堂答道:「老前輩放心,這我有把握。到期我留下藥讓他在這兒調養,我等參見一微上人,下山之後,再把他帶回去,也就差不多了。」
俗語說得好:「好事多磨。」藝兒的曠世福緣,自然不能這麼輕易到手,故而有此一番頓挫,在這丁四養病期間,侯老俠等老少三位,旅途寂莫,無事可敘,那面孫仲武以鉤換旗一重公案,後文與諸葛玉堂甚有關係,且讓作者偷空約略作一交代。
孫仲武自從侯老俠動身以後,跟著也就算清店帳,打陸路到淅川,換船循丹江南下,回到老河口。
在老河口,陶世泉原留下兩個夥計,為的等胡勝魁一到,有人可以差遣。這兩個夥計,一個叫「快腿李」,一個叫「胡老鴉」,單恁這兩個名字,就可想見,一個善於跑腿,一個沒事喜歡咭咭呱呱亂說話。
快腿李和胡老鴉兩人,雖是大元鏢局打雜的小夥計,但以久走江湖,也知道「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混光棍,充好漢,揚名立萬,比什麼都重要。大元鏢局的鏢旗叫人拔了,他們自覺臉上無光.因此哪兒也不去,躲在店房裡,跟些腳夫和拉大車的成天賭博,輸得幾幾乎只剩下一條褲子。這天見孫仲武回來,如獲至寶,但看到僅只孫仲武一個,沒見安平鏢局胡掌櫃,不由得心裡又嘀咕起來。
孫仲武卻是滿面春風,喜氣洋洋,要了東偏院一明一暗的套房,洗臉喝茶已畢,抬頭一看李、胡二人,朔風凜冽的天氣,各穿一件骯髒不堪的破裌襖,凍得瑟瑟發抖,不由心裡生氣,罵道:「你們倆小子,怎麼弄得這麼個鬼樣?」
胡老鴉哭喪著臉說:「咱們丟這麼大臉,還好意思出去啊!」
快腿李接口道:「躲在店裡乾著急,不把人急出病來!」
孫仲武一聽這話鋒,還有什麼不懂的,又好笑,又好氣,好在陶掌櫃留下丁富裕的銀兩,當即從櫃上取來寄放著的箱子,打開來取出一塊碎銀子,每人給了二兩。
孫仲武正言厲色囑咐道:「每人去買一套乾淨衣服,可不許再賭錢,也別弄成那個松像。過幾天我要辦件成名露臉的大事,把咱們大元鏢局的面子要回來,你們如果再混得像個要飯似的,給鏢局子丟臉,可別怨我不客氣!」
二人一聽大喜,雖不知孫仲武如何辦成名露臉的大事,只看他意氣飛揚,便也有了信心,喏喏連聲,上街各自買了新棉袍、細白布的小褂褡,打扮得煥然一新,進出店門,也就挺胸凸肚,滿不在乎的了。
這裡孫仲武叫店小二取來筆墨紙硯,提筆寫道:
世泉東翁台鑒:前奉台渝,趕奔長安敦請胡老掌櫃主持討旗之事,不想行至龍駒寨打尖時,忽遇胡老鏢頭手下丁四兄,蒙丁四兄指點,得識武林異人。此老非別,乃九指神偷侯老俠是也。弟蒙侯老俠大賜恩典,現有良策,諒可善罷干休,討回本局鏢旗。如果不能平和了結,弟亦決意與強敵周旋到底,當可取勝。設或不幸,命喪老河口,弟為報東翁抬愛,伸張江湖正義,亦無怨言。惟此僅最壞打算,諒不致此,請陶兄寬懷可也。如弟真有不測,陶兄不必與賣藝老兒交手,可逕奔安平鏢局,與丁四兄面談一切,侯老俠必能拔相助,為弟報仇,為我大元鏢局掙回面子也。再者,如陶兄公事已了,速即返回,千萬,千萬。余言後敘,此請。
台安
小弟孫仲武上
孫仲武寫完信,又看了一遍才封好。叫進快腿李來,給了五兩銀子盤川,命他星夜趕奔鍾祥,找著陶掌櫃,討了回信,立即回來。
胡老鴉也有差使,孫仲武命他四下打聽賣藝的父女,到底住在何處,有了確實信息,回來報告,可不准胡亂惹事。
孫仲武自己步門不出,關起房門,細心琢磨侯老俠教他的那一招「鬼見愁」,以及化劍為鉤,纏脫對手兵刀之法。這天正在屋裡比劃,胡老鴉推門進來,正好孫仲武右手往後一揚,手扣卡簧,太乙鉤甩出刀鋒,差點刺到胡老鴉臉上。
胡老鴉把臉都嚇白了,一縮腦袋,咋舌道:「乖、乖、好傢伙。怪道二爺你滿口不在乎,那來這麼件邪魔外道的怪兵刃!」
孫仲武喝道:「少胡說!什麼『邪魔外道』?」
這胡老鴉可真不懂眼色,又湊上去問道:「二爺,你安心要跟那妞兒打啊?」
孫仲武道:「不打又怎麼樣?」
胡老鴉笑道:「以我可捨不得,大家都誇那妞兒長得俊,再說,二爺你還摸了人家一把呢,可真過癮啊!」
話未說完,孫仲武一巴掌把胡老鴉打了一個跟頭,罵道:「你這小於敢是討打?胡言亂語,可恨極了。」
胡老鴉從來沒見孫仲武發過這麼大的脾氣,摸摸腦袋,哭喪著臉退了出去。孫仲武猶自餘恨不歇,過後想想,為什麼大發脾氣,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
轉眼到了第十天,這時快腿李已從鍾祥趕回,說陶掌櫃的看了信非常高興,那邊事情一了,馬上趕回來,要孫仲武千萬謹慎應付,總以圓了面子,彼此不傷和氣為上策。
有了掌櫃這番交代,孫仲武覺得事情好辦得多,就是讓鏢局子稍稍受些委屈,將來陶世泉也不好怎麼說閒話。
從吃了早飯,孫仲武就派出胡、李二人,輪番去打聽,等賣藝父女拉開場子,立即便來回報。直到午後,胡老鴉喘著大氣跑回來說:「可真不得了,人山人海,簡直擠都擠不動。」
孫仲武心裡萬分緊張,躍躍欲試,但表面上裝得安閒自在,叫店裡備下一匹高頭大馬,自己換了一件棗兒紅摹本緞的皮袍,玄色馬褂,將「太乙神鉤」藏在皮袍裡面,頭戴一頂三塊瓦的獺皮帽,腳下緞鞋綾絨,這一打扮出來,胡老鴉噴噴讚道:「唷,唷,孫二爺,京裡王公大臣家的少爺,都叫你蓋過去了。」
孫仲武微微一笑,出了店門,認鐙上馬,緩緩行去。快腿李、胡老鴉一前一後簇擁著,就像聽差伺候大家少爺出門一樣。
不一會到了那賣藝的地方,真是人山人海,各種賣吃食、賣雜貨的,也都像趕集似的,圍在一起,因為聽說大元鏢局來討鏢旗,必有一場廝殺,再聽說少年鏢客要與漂亮妞兒比試,更得趕這場熱鬧。
這些觀眾之中,認得孫仲武的自然不少,一看他跨馬而來,風采不俗,不由得鼓起掌來,先聲奪人,孫仲武甚覺得意,在馬上連連抱拳揚手,作為答禮。
片刻間,已來至場子邊,下馬進內一看,只見場中插一面三角形的旗,藍緞紅縛,當中用金線繡出一隻金絲猿,猿掌捧一壽桃,桃子中間黑絲線繡出一個「陶」字,正是大元鏢局的鏢旗。
這時賣藝的父女倆正在對練一套掌法,一見孫仲武,立即收勢站住,姑娘退到一旁,老者抱拳微笑道:「足下倒是信人,陶掌櫃怎麼未見駕臨?」
孫仲武回禮答道:「敝東官差在身,不能親自前來領教,再說些許小事,不才我來料理,也就夠了。」
老者一聽,臉上微微變色,姑娘原本搭拉著眼皮,不願看他,這時也瞪了他一眼。說真的,孫仲武也實在太藐視別人了。
老者似乎涵養甚深,稍一停頓,便哈哈一陣笑。笑過一陣,指著孫仲武對觀眾道:「列位客官,看這位鏢頭,真是風流子弟模樣。不過,誰家沒有少婦小女,要都像這位鏢頭那樣,風俗可就大壞了。」
孫仲武一聽這話不妙,這老頭不但語帶譏嘲,而且挑撥是非,如果觀眾受了他的鼓動,對自己可大大的不利。因而趕緊接口道:「這位老俠,可真是血門噴人.動手過招,難免傷犯,這本是武林中不足這奇之事。若說姑娘果是千金貴體。原該養在深閨,不當拋頭露面。」
觀眾,一聽這話,針鋒相對,齊聲叫好,姑娘卻又似嗔非嗔地瞄了孫仲武一眼,有那促狹的看得有趣,撮口吹起一聲口嘯,頓時笑聲四起。
這一下,不要說姑娘臉上掛不住,老者也不免悻悻,高聲說道:「足下好張利口,這不是來陪禮,是來打架的了?」
孫仲武道:「我此來一不是陪禮,二不是打架。」
老者接著問道:「然則你來則甚?」
孫仲武手一指道:「我來要我南鄭大元鏢局的鏢旗。」
老者夷然一屑的說:「恐怕不那麼容易吧!」
孫仲武道:「不那麼容易也在意料之中,你且劃下道來,再說我的。」
這時觀眾又鼓噪著叫道:「讓這鏢頭跟姑娘比劃比劃,看看誰行!」
老者作了一個羅圈揖,笑道:「果然老朽我手下不行,自然要讓小女接著來。」
觀眾又紛紛叫道:「那麼就快動手!」
孫仲武揚手高聲道:「慢來,慢來,我先讓這位老俠看樣東西,再來動手也不遲!」
這一下賣藝的父女連上千觀眾,都不知道孫仲武要出什麼花樣,一齊眼睜睜盯著他身上。
孫仲武慢條斯理的解開衣鈕,伸手掏出「太乙神鉤」,高擎手中問老者道:「可識它的主人?」
這老者一看之下,面現驚愕之色,用手背試了一下眼睛,上前兩步,急急問道:「足下從何處得此利器?」
孫仲武微笑道:「自然有人。」
老者緊接著追問道:「何人?」
孫仲武稍一沉吟,又問道:「老俠識得它的主人?」
老者把花白的腦袋,重重點了兩下,孫仲武使用食指微激一鉤,做了個「九」字的手勢。
這老者立刻把臉上的顏色放和藹了,高聲笑道:「這真是笑活,大水沖倒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說著抱拳四處打恭說道:「有勞各位,這場熱鬧看不成了。各位請回吧!」
觀眾一看這情形,怏快而散,有些人嘴裡嘰哩咕嚕地罵著。老者說了聲:「老弟慢走!」便忙忙的跟他女兒去收拾傢伙,把個孫仲武倒一時弄得不知該幹什麼才好。
那胡老鴉跟快腿李從人潮裡擠到孫仲武面前,問道:「二爺成了吧?咱們把鏢旗帶回去。」
孫仲武一擺手道:「現在還不行,大概是成了。你們先帶馬回去,等我回去再說。」
胡、李二人聞言自去,一剎時人潮散盡,老者走過來說:「老弟貴姓是孫?」
孫仲武答道:「不敢,還沒有請教老人家貴姓?」
老者低聲答道:「你聽說過『北鞭』岳胄沒有?那就是我。」
孫仲武一聽,「啊」一聲,說道:「原來是滄州岳老俠,真是失敬了。」
岳胄又問:「令師是哪一位?」
孫仲武答道:「家師衡州楊。」
岳胄笑道:「原來是圭白老兄的高足,那更不是外人了,三十年以前,我跟你師父一起走鏢好幾年,真是親如手足。」說著招呼姑娘道:「那是我小女婉貞。婉兒,過來,叫孫二哥。」
姑娘似乎餘恨未歇,而又父命難違,走過來叫了一聲:「孫二哥。」也不過只見嘴唇動了一下。
孫仲武倒是臉上訕訕的,趕緊作了個揖,陪笑道:「那天冒犯姑娘,我這兒陪禮。」
姑娘鼻翅兒一掀,似乎哼了一聲,轉過身去不理他。
岳胄笑道:「這孩子!」
姑娘垂著眼,放大聲音道:「該走了吧!」
孫仲武抬眼一看,空場上停著一轉大車,一個大漢正在把刀槍什物連同大元鏢局的鏢旗搬上車去,都快停當了。
岳胄說道:「請!」先自上了車,隨後姑娘和孫仲武也都上車,大漢跨轅駕著走了。
在轆轆車聲中,孫仲武心裡也是七上八上。他本意以鉤換旗能夠辦到最好,否則就拼一陣,好歹也見個真章,萬沒有想到這樣拖泥帶水的結果。
再又想到「北鞭」岳胄與「南鞭」張月如齊名,曾聽師父提過一次,說他家道富有,在家納福,久已不問外事,何以父女倆拋頭露面,在外賣藝?即使家道中落,就是開場授徒,也比走江湖強得多,這也是怪事。
最後就想到婉貞姑娘,不免抬眼偷看。哪知姑娘也正在諭覷他,目光碰個正著,姑娘趕忙低下頭去;孫仲武見她眉宇間隱含怨楚,而且腰肢、胸前、眉邊、鬃角,看來都不似未出閣的閨女,那麼她的夫家又在何處?
正在胡思亂想,猛覺身子一歪,大車已停在一株大松樹下。岳胄指著竹籬內,一所小小瓦房說:「請下來吧,這是借住朋友的一所房子。」
進門以後。姑娘自往內室,岳胄陪孫仲武說話,先敘些舊話,慢慢提到正題。孫仲武把龍駒寨幸遇侯陵的經過,原原本木細說一遍,岳胄聽得非常仔細。
等孫仲武說完,岳胄說道:「鏢旗之事,老弟不必再擺在心上,好歹我總叫老弟有面子就是。桉說,以侯老俠帥名聲,只要一提,我岳胄能真個留下侯老俠的兵刃不成?不過,我可是有件大事,非侯老陵幫忙不可,所以改天等令東陶掌櫃的回來,我親自把鏢旗送去,那時請老弟將『太乙神鉤』暫時給我。我說句話,老弟別動氣,似此利器。老弟帶在身上,干太重,還不如由我保管,一月之後,我親自到長安安平鏢局,送還侯老俠。老弟看,可使得使不得?」
這番話在情理上都十分站得住,孫仲武自然無話可說。不過說他保管「太乙神鉤」干係甚重,似隱然說他功夫尚淺,身懷利器,難保不為人所力奪,這卻有些輕視,因而微帶不悅。
孫仲武哪知道,武林之中以兵刃為信物,事非等閒,授受之間,非友即敵,岳胄今天賣了侯老俠的帳,將來親自送還兵刃,侯老俠自然也要賣岳胄的帳,這一來岳胄若有所求,說話就方便得多。
正事業已說妥,岳胄說聲:「請寬坐。」自到內室去轉了一轉,不一會姑娘出來安排桌椅,搬上酒餚,也不避客,朝一處坐了。孫仲武心知道必是岳胄已向姑娘說明經過,岳胄無意間得有結交侯老俠的機會,對他父女要辦之事,大有益處,故而姑娘亦自消了怒氣,對他另眼相看了。
飯罷又說了些閒話,孫仲武告辭回店。隔了兩天,陶世泉打鍾祥回到老河口,「北鞭」岳胄,叫了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把那面「金猿獻壽桃」的鏢旗,送到客店,一掛三丈餘長的百子鞭炮,足足放了頓飯時分,引得路人,齊集圍觀。
陶世泉帶著孫仲武、胡老鴉、快腿李、還有其他鏢局裡的人,滿面笑容,迎在門口,把「北鞭」岳胄接了進去,盛宴款待。也有老河口與大元鏢局有往來的商號,備了表禮,前來道賀,喜氣洋洋,好不熱鬧。
第二天陶世泉又去回拜岳胄,彼此談得極為投機。當下約好,一月之後在長安安平鏢局,再作聚會,因陶世泉亦要去拜謝「九指神偷」侯老俠,順便探望盟兄胡勝魁,一舉數得。
陶世泉因這趟岳胄對大元鏢局,捧足面子,江湖上傳言出去,大元鏢局的名聲越發響亮,而得以結交成名的大俠,那是快事,飲水思源,自然把侯老俠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不過,這一切都打孫仲武身上而來,論功行賞,又把孫仲武擢升為副總鏢頭。孫仲武回想十天以前在龍駒寨窮途末路的淒慘之狀,真如夢境一般,更其想到婉貞姑娘那副容顏體態,益覺心醉,以致後文生出多少事故,暫且擱下,容作者先騰出工夫送藝兒到一微人座下。
在廬氏縣興隆客棧,丁四的病情,經聖手神醫諸葛玉堂悉心凋治,不過三天工夫,就已脫離險境,到第六天上,飲食已經如常,只是大病之後,身體虛弱,不耐長途跋涉。諸葛玉堂便即留下兩張調理的方子,囑丁四按時服藥調養,又關照了飲食起居,應該當心的細節,給他留下三十兩銀子,在興隆客棧,安心養病。
隔一天一早,侯老俠等老小三人,起程往伏牛山而去。藝兒這回與他爺爺共乘一匹駿馬,他已從侯爺爺那裡學得騎乘之法,這時控御自如,十分高興。
一路馬不停蹄,盤旋而上,途中景色,因為地勢高寒,十分蒼涼,也都未觀賞。中午找一避風之處,取出乾糧,飽餐一頓,繼續上路。
走不到一個時辰,藝兒忽覺臉上一點冰涼,伸手一摸,叫道:「爺爺,下雪了!」
果然,灰暗的天空,稀稀疏疏,飄起雪珠。諸葛玉堂,雙褪微微一夾,那匹白馬,衝到前面,與侯老俠的健騾,並轡而行。
諸葛玉堂在馬上欠身道:「老前輩,看。」說著,將手一指。
侯老俠也縐眉道:「可不是!咱們得加緊一點了。我知道十里外有座破廟,只有那裡可以安頓一夜。」
諸葛玉堂道:「老前輩說得是。」
侯老俠一抖絲韁,坐下烏雲蓋雪潑刺刺放開了蹄往前馳奔,諸葛玉堂的白馬緊隨在後。但是還有一匹馱行李的騾子,卻遠落在後面。
這匹菊花青的騾子,腳程原本稍差,兼已馱負過重,所以落後也自難怪。諸葛玉堂深怕後跟不上,迷了路途,只好招呼侯老俠,放緩腳程,暫且等待。
侯老俠縐眉道:「這可是個累贅!」
諸葛玉堂道:「老前輩請暫停,我來使個手法。」
說著,已自跳下馬來,拉住那頭菊花青,先把行李卸下來,暗運勁氣,替騾子全身上下,按摩了一遍。
這時掌片大的雪花,滿空飛舞,越來越密,藝兒卻是精神抖擻,在馬上腰肝挺得筆直,恨不得放開轡頭,大馳一陣。
忽然,藝兒高叫道:「侯爺爺,看這天氣,卻是討厭!」
侯老俠回頭一看,一頭大狼,已悄悄掩至,暗紅色的眼睛之中,透露貪殘凶光。這時侯老俠所騎那頭騾子,亦已看見狼影,嚇得往後連退。
侯老俠身法極快,左手勒住絲韁,右手發掌搖擊,激起滿地薄薄的雪花和呢土,那頭大狼慘叫一聲,已自喪在侯老的掌風之下。
藝兒不識是狼,問道:「侯爺爺,這是什麼東西?」
侯老俠顧不得說話,先四下仔細看望一遍,見並無別的狼群,才放下心來。
這時諸葛玉堂已將行李照樣捆好在騾背上,那頭菊花青,經諸葛大俠一番按摩,四蹄騰踔,顯得精神十足。諸葛玉堂在騾子股骨上拍了一掌,便放開四蹄,如離弦之箭般往前跑去。
這裡諸葛玉堂也上了馬背,從藝兒手中接過韁繩,左手攬緊孩子,右手一抖,但見茫茫雪影之中,兩騾一馬,沖寒破風,疾馳如飛。
這十里路乃是山道,跑了一個多時辰方到。那座破廟名喚「天王寺」,山門傾頹,一塊破匾搖搖欲墜,侯老俠領先直到殿前下了騾子,諸葛玉堂和藝兒跟著下馬,將牲口拉進大殿。
這大殿已塌坍了一半,未塌的那一半,也是到處漏洞,朔風挾著雪花,四處亂舞,勉強找到神龕後面,暫且安頓。
侯老侯和諸葛玉堂都有一身極高的內功,就是雪地一夜,也不怕什麼,只是藝兒已凍得鼻子通紅,那三匹牲口,也是不住揚蹄嘶叫,似敵不過這寒冷天氣。
侯老俠一看,趕緊對諸葛玉堂說道:「你快取箱子替藝兒添衣服,我來生火。」
說著,走了過去,從廊下往東,進一月洞門,原是偏殿,現在四柱落地,已只剩下一個空殼落,幸得上面還剩下許多椽子桁條,侯老俠為求快捷,出手一推柱子,嘩啦啦一聲,屋架子倒了下來,隨手撿了一捆桁條回來。
這時諸葛玉堂已用掌風掃出一片乾淨地來,鋪下馬褥子,藝兒穿得暖暖的在上面坐著。侯陵放下木柴,取出火種生起一堆熊熊之火,更尋來一口舊鐵鍋,擦洗乾淨,就地取了乾淨白雪裝滿鐵鍋,然後找幾枝舊鐵條,把鐵鍋在火上架了起來。
老於行旅之人,第一先照料牲口,荒山破廟,草料無處可覓,幸虧乾糧備得充足,諸葛大俠取出一大包鍋塊,兩手一拿一搓,皆成粉末,用溫水調好,餵給騾馬。諸事舒齊,才與侯老俠在馬褥子上坐了下來。
這時藝兒讓火一烤,手足早已回暖,也站起來幫著爺爺幹活。馬褥子上擺起鍋塊、肉脯,還有老姑太太特製的醬菜之類,藝兒盡情吃了一飽。侯老俠和諸葛玉堂,各有一個大酒葫蘆,在這乾坤不夜,天地無的絕嶺破廟,依然豪興不減,開懷暢飲。
侯老俠飲了一大口酒,夾一塊肉脯在手裡,笑道:「照姑太太的意思,恨不得把鍋灶床鋪,給藝兒一起搬來,早聽了她的話,這時修倒正用上了。」
諸葛玉堂大笑道;「老前輩真是一飄飲、一簞食、不改其樂。」
侯老俠七八十年來,走遍天涯,似這等情景,卻還初次遭遇,頗覺這番野趣,別具風味。加之諸葛玉堂氣味相投,藝兒依偎懷中,因而興致愈好,趁著酒意,向滿山積雪,撮口長嘯。
這聲長嘯,在諸葛玉堂真是聞所未聞。藝兒更不用說得。初時如松風細細,流水淙淙,忽然拔起一聲蒼涼激越之音,不知是龍吟虎嘯,還是鶴唳猿蹄,令人精神一振。再一轉,如笙簧合奏,百音齊出,恍如樓閣春風,看花飲酒,令人心臨神怡。
長嘯已畢,侯老俠轉回身來。諸葛玉堂笑道:「老前輩盡吐骯髒之氣了!請再飲此杯,澆一澆胸中塊壘。」
侯老俠接過酒來,一飲而盡,拍拍那顆花白腦袋道:「大好頭顱,不知賣與誰家?」
諸葛玉堂微覺黯然,深悔不駭勾起侯老俠的牢騷,便趕忙找些閒話,扯了過去。
漸漸的藝兒已經睡熟,侯老俠道:「時候不早,也該歇了。我們分班看守吧,我上半夜,你下半夜,可使得?」
諸葛玉堂答道:「聽恁老前輩吩咐。」
於是,諸葛玉堂收清什物,就在馬褥子般腿坐下,閹眼調息。
過了不知多少時候,忽覺耳聞有異,睜眼一看,侯老俠已不在跟前,側耳靜聽,四周不斷傳來嚌叫之聲,淒厲無比。正待站起身來,看個究竟,殿屋之上已飄下來一條身影,正是侯老俠。
侯老俠微縐雙眉說道:「我剛才這一嘯,惹了麻煩,把狼給招來了。」
諸葛玉堂問道:「可有多少?」
侯老俠道:「上去一望便知。」
諸葛玉堂再不多話,一擰身輕飄飄落在屋上,四下一看,茫茫雪地之中,一業業的灰黑影子,約莫估量一下,不下三五十條狼之多。
諸葛玉堂跳下屋來,向侯老俠問計道:「老前輩看此事應如何料理?」
侯老俠道:「狼群太多,咱們倆合手出擊,怕一個照顧不到,竄進一條來,藝兒和這一馬兩騾,豈不可慮!」
諸葛玉堂道:「正是有這些累贅,否則怕它何來?」
侯老俠道:「為今之計,你我只有各行其是,你在裡,我在外,」說著四面看了一下又說:「這大殿之上,四大皆空,難以防守,不如搬到東偏殿去。」
諸葛玉堂道:「老前輩的計議甚是。」
說著,先解開拴著的騾馬,一起趕到東偏殿,隨後候老俠,連馬褥子裹著藝兒,抱了進來。幸喜此時雪已停住,就把藝兒放在積雪之上,下面墊著馬褥子,上面蓋了毯子衣服,勉強,撐得一時半刻,諒寒氣還不致凍壞了孩子。
那東偏殿共有兩個出口,諸葛玉堂為求穩妥起見,拆下大殿上兩扇破門,分別擋住,再與侯老俠奮起神力,把大殿天井裡和神龕之前的兩個大香爐,搬了進來,抵住門板。
這時候老俠已跳出牆去,諸葛大俠則在牆頭,不停遊走,防範狼群竄入。
侯老俠出廟之時,手裡原擎著一根木柴,火苗竄起老高,狼群一見紛紛避開,追東到西,追西到東,反使侯老俠疲於奔命,這才覺悟,翻然變計,把木柴丟在雪裡踩滅,施展踏雪無痕的絕頂輕功,往狼群聚集之處,疾如閃電般撲倒,手中掌風,跟著發出。
侯老俠練有兩種掌法,一名「參差浪」,乃是陰柔的功夫,傷人初不甚重,如果敵人識得厲害,束手言和便罷。否則掌風一陣重似一陣,恰如浪潮起伏,故名「參差浪」。
另一種掌法名為「天鼓撾」,出手暴震如雷,陽剛之威,武林罕有其匹。但這「天鼓撾」掌法,也有缺失之處,一發之後,玉石俱焚,難免傷及無辜,故而侯老俠平日收起不用。這一夜遭逢貪殘凶狠的狼群,恰好一試身手,但見掌風到處,霹靂聲起,加上狼群慘叫,鮮血與白雪齊飛,聲勢端的驚人。
侯老俠心想,只要如此三五掌,大股狼群,都可殘滅,餘下少數便容易收拾。不想狼性最貪,後繼的援援而至,看到同伴屍體,莫不當作珍饈美味,爭著搶食,以致侯老俠的盤算,完全落空。
這裡諸葛大俠不斷在牆頭巡邏,凡有侯老俠掌下逃生的野狼貼近,都吃諸葛大俠用「太極陰陽堂」反揮止打,頭破血流,不一會四周牆腳,已纍纍然皆狼屍。
諸葛玉堂心想,這樣下去,何時方是了局?正在暗暗著急,聽藝兒叫道:「爺爺!」
諸葛玉堂大吃一驚,以為有狼竄入牆內,趕緊回身一看,依然好端端的,這才放心。
諸葛玉堂跳下來走到藝兒面前問道:「你冷不冷?」
藝兒回道:「有一點。」
諸葛玉堂心想,這狼群看來一時殺不完,把藝兒老擺在雪地裡,萬一寒氣侵入肺腑,卻非兒戲,有心把藝兒背在身上,又怕累贅,反而不好。這片刻間,把個足智多謀的諸葛大俠倒難住了。
想了片刻,諸葛大俠想起一個主意,覺得可以一試,便問藝兒道:「爺爺把你一個人,擺在一處高的地方,你怕不怕?」
藝兒搖搖頭道:「藝兒不怕。」
諸葛玉堂便將藝兒連鋪蓋一齊抱起,跳出牆頭,到大殿之上,看好位置,左足一頓,右手一長,手已搭住大殿正梁。這才將藝兒跨坐樑上,用絲絛捆住身子,四周圍好,囑咐藝兒道:「緊緊抱住樑柱,千萬不可亂動。」
藝兒應喏,諸葛玉堂跳下地來一看,正梁離地三丈有餘,即有狼群竄入,也跳不上去,既避風,又穩妥,實是安頓藝兒的好去處。
這一來,外面的狼群可就大遭其殃,諸葛玉堂走至侯老俠跟前一說經過,侯老俠笑道:「難為你怎麼想來?」
當下諸葛玉堂與侯老俠略一計議,分站兩邊,出手合擊。這狼群原本東逃西竄,侯老俠一個人照顧不了,現在添了諸葛大俠,聲東擊西,狼群可就難逃活命。
片刻間狼屍縱橫滿地,鮮血染紅白雪,大好乾淨之地,弄得慘慘不堪。侯老俠和諸葛玉堂也都有些累了,因為與人動手過招,一掌便可見高低,像這樣硬砍亂殺,掌掌見血,消耗內功,亦自可觀,諸葛大俠心直惦念廟內的孩子和一馬兩騾,不願耗時太久,便向侯老俠道:「老前輩,咱們想辦法把這些餘孽驅逐了算了!」
侯老俠道:「好啊,咱們換個方法,用掌風來逼退這些東西。」
諸葛玉堂聞言遂即退後數步,與侯大俠相隔數丈,兩人臉都朝外,相繼用雙掌平推,一陣疾風過處,狼群果然後退。
侯老俠口喝一聲:「攆!」便以驅雞趕狗般,往前追去。
諸葛大俠如法施為,越趕越快,追出半里把路,狼群四散逃逸,又等了片刻,不見狼群回來,知已大功告成,才相繼回廟。歸途中偶遇只把落單的狼,只隨手一揮,亦已了帳。
回到大殿,諸葛玉堂仰首一望,心中一震,趕緊一擰身飛至樑上,定睛一看,心膽俱裂,只見絲絛解開,馬褥子胡亂搭在樑上,藝兒卻已不知去向。
侯老俠彷彿覺得情況有異,便問道:「藝兒睡熟了麼?」
諸葛玉堂飄身落地,顫聲說道:「藝兒他,他怕是讓狼給卸走了。」
侯老俠一聽,大驚失色,說道:「有這等事?讓我來看!」
語聲甫畢,身形不動,一式「立地飛昇」,身形如箭一般竄至樑上,稍一注視,便回身落下。
侯老俠笑道:「老弟台,你是急糊塗了。那有個狼來銜孩子,還這麼斯文,把絛子都先解了開來?不信你先看看地上,有無血跡?」
諸葛玉堂一聽這話不錯,不覺失笑,枉稱足智多謀,連這些淺近道理都看不透,此真所謂:「事不關心,關心則亂!」
然則藝兒既非為狼卸去,到底在何處呢?侯老俠道:「你且莫慌,定一定神,看看四周可有什麼異處再說。」
就這時聞得東偏殿唏聿聿一聲馬嘶,又是蹄子亂踢的聲音。諸葛玉堂正要去看個究竟,忽聽侯老俠笑著罵道:「原來是這個畜牲!」
諸葛玉堂回身一看,見侯老俠手拿一段黃精,不由詫異道:「這是典精,怎會在此處發現?」
侯老俠笑道:「且上東偏殿看看。」
正說著,東偏殿牆上有人喊道:「爺爺,我在這裡。」說話的人正是藝兒。
諸葛玉堂又驚又喜,只見牆頭上跳下一隻大白猿,藝兒兩手圍住白猿的脖子,伏在它背上。
這白猿先一蹲身讓藝兒走了地來,然後圍著侯老俠吱吱亂叫。諸葛玉堂方在不解所謂,侯老俠已自指著白猿笑罵道:「你這東西,淘氣得可恨,還不來見過諸葛大俠!」
白猿聞言,乖覺之至,轉過身來,雙腿一蹲,學人做了一個請安的姿勢,惹得藝兒哈哈大笑。
諸葛玉堂見這情形,已知是一微上人座下的靈獸。但不知荒山深夜,何以到了此處。
原來藝兒正坐在樑上,但聽四處狼叫,心中也覺有些害怕,忽然看見雪地裡一對小小紅燈籠似的,越來越近,到殿上光線較黑之處才大約看清,是一隻渾身白毛的怪獸。
那怪獸吱吱亂叫一陣以後,竟自沿在柱子猱升上來。藝兒又好奇,又害怕,心知爺爺在遠處宰狼,喊也無用,便定睛看著,那怪獸到底要幹什麼?
不一會怪獸從樑上爬過來,這才看清是只大猿猴。藝兒聽姑婆婆說過,猿猴最喜歡戲弄人,便在樑上摸了塊碎瓦片在手裡,心說:「哼哼,你要敢惹我,我就兜頭砍你一瓦片!」
誰知那白猿爬至藝兒面前,毛茸茸的手掌,送過來一個似地瓜般的東西,藝兒不知何用,但覺香味甚好,似是食物。
果然,白猿左掌托著東西,右掌不住在嘴邊拍著,意思是要他吃下去。藝兒看它並無惡意,又覺這頭朱睛白毛的大猿猴,十分好玩,便伸手來接它的食物,不想一失手掉落在地上。
藝兒心裡怪可惜的,不住望著地下。那白猿伸過毛手來拍拍他的背,張牙舞爪做了一遍手勢,藝兒弄了好半天才懂它的意思,意指遠處多的是,吃不了。
藝兒陡地想起,聽侯爺爺說過,老和尚那裡有一隻靈猿能懂人話,莫非就是這隻大白猿?
因此,藝兒便問道:「你可就是我師父老和尚叫你來的?」
白猿連連點頭,嘻嘻的笑著。藝兒驚喜交集,不由得說道:「我現在不能跟你去,我要等爺爺。」
白猿又點頭,似乎懂藝兒的話,同時伸出雙掌來替藝兒解絲絛。藝兒因知是老和尚的靈猿,便自由它行動。
那白猿解開絲絛,把藝兒抱著,也不跳下地來,就在樑柱之間,竄來竄去,跳到東偏院牆頭。只見牆外有兩三隻狼,不住作勢上撲,因牆太高,跳到了半,便掉落在地上。
白猿蹲在牆頭,看了半天,忽然兔起雞落,身子一長一伏,手中已發出一塊瓦片,打得一頭狼慘叫一聲,撥頭便跑,這白猿卻嘻嘻的笑了起來。
藝兒看得有趣,也撿了幾塊瓦打去。一霎時,把幾頭狼都打跑了,白猿這才跳下地來,又毛手毛腳去逗弄那一馬兩騾,惹得三頭牲口,不住揚蹄亂踢。
這時,侯老俠和諸葛玉堂已自進殿,侯老俠從地上撿起一段黃精,看到上面粘著數根白猿毛,便知其中緣故。這諸葛玉堂一聽藝兒和侯老俠說明經過,心下方始明白。
諸葛玉堂笑道:「這頭靈猿,不知該如何稱呼?」
侯老俠道:「你管叫它老白就是了。」
諸葛玉堂便向白猿道:「老白,將來我這小孫兒,可得托你多多照應他呢!」
老白聽罷,連連點頭,一躍過去,又把藝兒抱了起來。
侯老又道:「這老白還有個諢名,叫……」
一語未了,老白已放下藝兒,縱過來拉著侯老俠,推來搡去,諸葛玉堂正在不解所謂,侯老俠又道:「它不准我說它那個丟臉的諢名呢!」
原來這白猿原是夫婦一對,自一微上人定駕伏牛山後。一日見此一對白猿為千年毒蟒內丹所傷,便救回石洞,加以療治,這對白猿為一微上人佛力所感化,皈依座下。老白是公的,母猿則如人間悍婦一般,居常日子,四處攆著老白責打,一微上人便戲喚老白為「怕老婆」。現在母猿已經去世,老白這「怕老婆」的諢名卻是叫開了。大概靈猿也如世間男子漢,都以懍內為不體面之事,所以一見侯老俠要揭它的短處,便不依不饒的,如小孩子兒一般。
這時遠處一輪紅日,已隱隱有出海之勢。侯老俠和諸葛大俠,雖經過這一夜勞累,但有這片刻的休息,精力便已復原。藝兒更因這一夜所經,都是新奇之事,精神一提,也無倦意。當下重新添薪生火,煮開一鍋雪水,飽餐已畢,收拾行裝.準備動身。
這是到一微上人洞府,最後一程。諸葛大俠祖孫,倍覺興奮,雪後天寒,都自不覺,侯老俠和諸葛大俠各自上了坐騎,藝兒卻由老白背負著,在漫山遍嶺的白雪中飛馳。
諸葛玉堂原是飽學之士,見這光景,勾起雅人清興,在馬背上與侯老俠笑道:「古人騎驢踏雪尋梅,稱為雅人深致。似咱們這等境地,卻是千古所未有呢!」
侯老俠感歎道:「這也是人生遇合之奇,當初我與一微上人化敵為友,訂為生死之交,已是奇事,但比藝兒與一微上人,四世因果,將來難免有一場人倫劇變出現,又是奇中之奇了。」
諸葛玉堂大驚道:「怎麼說是將來有『人倫劇變』?」
侯老俠微喟一聲道:「注定如此,也是無可奈何!」
諸葛玉堂心下不能釋懷,便又緊迫問道:「老前輩可否略為指點,看看可有趨避之法?」
侯老俠沉吟半晌道:「要說趨避,談何容易,你我皆無能為力。好在對藝兒的結局,只有好處,並無妨害,其中詳細緣由,我亦說不上來。總之,一切皆是命,萬般不由人,你就置之度外也罷!」
諸葛玉堂心知天機不可洩漏,好在聽說對藝兒並無妨害也就暫時放心了。
正午時分,已行了將近三十里,轉過一道山口,侯老俠一催腳程,逕往一條小徑前行,越走越窄,兩旁削壁,擋得日色全無,竟似行在黑胡同中。(瀟湘子提供圖檔,xieˍhong111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