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指神偷侯陵與太極陰陽掌諸葛玉堂,行至一微上人洞府之前,只見萬斤巨石,拒客門外,老白帶著藝兒坐在樹上,見二人到來,老白扶著藝兒,飛躍而下,靜候行止。
諸葛大俠心中暗想,巨石當門,不知何路可人?正思忖間,侯老俠已取出兩枚錢鏢,三指微勾,斜著向上一揚,但見那兩枚青錢,一上一下,各呈弧線向前飛去,丈餘外兩錢相撞,發出如幽谷笙簧般「錚」的一響,然後兩錢又宕了開去,仍以弧線進行,再次相撞,發出微響,如是三次,方始落地。這是侯老俠訪客投貼的信號,自己題名,叫做「迎門三揖」,乃是對主人很尊敬友好的表示。
錚然之聲響過,隨即聽得一縷極細但極清晰的聲音,破空而來,說道:「侯師弟請稍待,可還有嘉客?」
諸葛玉堂知是·微上人的語聲,這「隔山傳聲」的功夫,比「傳音入密」又是高了—籌,不由得既駭且敬,不待侯老俠答言,趕緊一拉藝兒,雙雙跪了下去,口中說道:「弟子諸葛玉堂帶領藝兒,特來叩見老前輩。」
一微上人遙遙答道:「諸葛大俠的稱謂不敢當,待老衲啟門肅客。」
侯老俠一把將諸葛玉堂和藝兒拉了過來,那老白卻又跳了過來,牽起侯老俠的右手,不住作勢往前推,嘴裡吱吱亂叫,諸葛玉堂和藝兒都覺奇怪,不知它要做什麼?
侯老俠笑道:「這東西要我自己推門進去呢!也罷,讓你們看看一微上人的絕妙佈置。」
語聲甫畢,侯老俠已自雙掌齊胸,掌心向外,極緩慢的向前乎推,好似非常費力一般。
那老白喜得咧開大嘴,拉住藝兒,指著巨石,示意要他觀看。
諸葛玉堂亦已看到,那塊光滑如鏡的萬斤巨石,可然作怪,竟已在中間縮進一塊,三尺餘寬,一丈餘高,天然成為門戶。
侯老俠一面推,一面往前走,不一會,巨石中間,露出光亮,門戶大開,老白抱起藝兒,飛也似的穿進洞中,諸葛玉堂也隨著侯老俠,緩步而進。
諸葛玉堂進洞一看,才知那巨石中間,就像抽屜一般抽去一塊,下安滑車,進洞以後,再在後面如法推動,那「石抽屜」便仍舊嵌入巨石中間,天衣無縫。
者葛玉堂尚未拜見一微上人,就這片刻間,得以見識「隔山傳聲」的絕學,和這巨石封洞的鬼斧神工,不由得在肅然起敬之中,萬分興奮,心想縱橫江湖數十年,直到今天,才算真正開了眼界。
就這時,聽見蒼勁慈祥的聲音,發自身後,說道:「嘉客光臨,接待來遲,諸葛大俠不見怪吧?」
諸葛大俠,回身一看,見那一微上人,身材高大,劍眉半白,一雙星目,湛如秋水,卻又滿含慈祥,真如兩塊人世罕見的玄色寶石,一見之下,不由人不傾倒,當下率著藝兒,—齊拜了下去。
一微上人趕緊說道:「諸葛大俠無故行此大禮,萬萬不可!」
語聲未終,大袖一展,諸葛大俠身不由主的站了起來,恭恭敬敬的說道:「弟子何幸,得以叩見絕高僧,還求老前輩多加訓誨。」
一微上人單掌立胸,口中答道:「不敢,不敢,請進待茶。」一面說,一面拿眼打量藝兒。
諸葛玉堂方要再說些敬仰的話,侯老俠已搶在前面指著藝兒笑道:「師兄,這就是你的有緣人,我可交了差了!」
—微上人慈眉一低,合十答道:「辛苦師弟,不知何以為報。」
侯陵哈哈一笑,牽著藝兒送到一微上人面前,這一老一小,四目相視,久久無語。
原來藝兒一則到底年幼害羞,再則諸葛大俠的家教,極重尊卑長幼的禮數,藝兒見爺爺對這老和尚如此恭敬,更不敢胡亂說話。一微上人因藝兒是前生的故人,不由得萬感交集,所以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
侯老俠略知老和尚的心意,便以半客半主的身份,代一微上人延客,向諸葛玉堂說道:「老弟台,請!」
諸葛玉堂微一躬身,移動腳步。一行四眾,緩緩行去,老白卻是乖覺,早巳把驟背上的行李卸了下來,扛著先送到洞中。
轉過一道山腰,諸葛玉堂只見迎面石壁高聳,壁下鑒出洞門,門上石壁有四個字:「剪雲小築。」兩旁有一副對聯:「十二因緣,悟七心之盡妄。三千世界,掃八垢之皆空。」字皆入石近寸,波磔顯然,不像是用「大刀金剛指」刻寫出來的。
諸葛大俠心下疑惑,不免多看了幾眼。侯老俠笑道:「老弟台可是覺得這一聯一額,不像『大力金剛指』的施為?」
諸葛玉堂答道:「正是如此。如用『大力金剛指』刻寫,筆劃之間,應該深淺如一,卻不該有這勾勒波磔的痕跡。」
侯老俠道:「這是一微上人的絕藝,名為『書空筆』,比『大力金剛指』還高明得多。」說著,向諸葛玉堂擠了擠眼。
諸葛玉堂心知侯老俠暗送秋波,乃是示意他向一微上人討教此一絕學,便即點頭表示會意,緊記在心。
穿過「剪雲小築」的石洞門,豁然開朗,萬山起伏,煙雲四合,一片山坪,前臨絕壑。侯老俠領先往左,由一條山道抬級而上,到半山腰向南之處,又是一片小小草坪。藥圃花壇,種滿奇花異草,收拾得極為精美。藥圃中一頭老鶴,身高五尺。先冠雪羽,意態蕭閒,藝兒一見,便目不轉睛的看個不住,腳下一滑,幾乎跌倒,一微上人,趁勢一把抱了起來,含笑問道:「你喜歡它嗎?」
藝兒憨憨的笑了起來。老和尚也覺欣然,抬一抬手,白鶴翩然行近,一微上人指著藝兒,向白鶴說道:「秋雪,這是咱們家的小客人,以後相處的日子正長,你要好好照應他!」
這頭名叫「秋雪」的大老鶴,一聲輕唳,長喙輕觸藝兒的手背,似表示友好之意,喜得藝兒笑逐顏開,恨不得當時就騎上鶴背,直薄青雲,遊玩一番。
須臾穿過一條白石小徑,這才進入一微上人的石洞,洞門上刻——個「Ⅹ」字,「Ⅹ字洞」共有大小五間,一大四小,拈如梅花,石壁黑章白文,光滑如鏡,異常美觀。中間最大的一間,名為「知黑齊」,中設一張八尺長五尺寬的石案,陳圖書文具,原來一微上人出家以前,也是一位世家公子,性好翰墨,如今雖已遁入空門,高齡百歲開外,仍是結習未忘,月白風清之夜,坐禪靜修之暇。偶爾也還要吟風弄月一番,寄托閒情。
主客四人,就在這「知黑齊」中坐定,靈猿「老白」不知從何處出現,手捧一個徑尺的石盤,滿盛著各種果物,有黃精、紫密等塵世罕見奇珍,擺在石案中間,捉起藝兒的小手,叫他自行取食。
一微上人笑道:「嘉客在此,怎不取侯老俠的酒來!」
老白「嗷」的叫了一聲,舉起毛茸茸的手掌,在它自己的猴袋上,拍了一下,似自責忘事該打,惹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不一會老白取來了「火棗酒」,這是侯老俠沽來上好佳釀,精選靈寶縣的名產秋棗,加配名貴藥物,浸制而成,棗子一個個泡得紅光閃耀,酒香四溢,入口甘醇無比。
當下侯老俠與諸葛玉堂品嚐火棗酒,一微上人索性滴酒不聞,將藝兒拉在身旁坐下,不時取果物與他食用,一面照料藝兒,一面聽侯老俠細談路途經過。
談到天王寺夜遇狼群,靈猿老白忽然出現之事,一微上人才微笑說出,乃是聽見侯老俠攝口長嘯,特遣老白前往迎接。諸葛玉堂心想,天王寺離此數十里之遙,侯老俠嘯聲,老和尚聽聞如在眼前,難不成真有順風耳、千里眼的通天澈地之能?
敘過閒話,慢慢談到正題,侯老俠心知藝兒和老和尚之間,有一段特殊淵源,有許多話,這時還不能讓藝兒聽聞,便叫老白將他帶出去玩。
等藝兒興沖沖與老白一走,侯老俠首先開言道:「師兄,藝兒拜師之禮不可少,定個日子,完此大禮,讓諸葛老弟眼看著付託有人,也好了卻一件心事。」
一微上人,目光一攏,慢慢說道:「但有師徒之實,不必有師徒之名也罷!」
諸葛大俠聞言一驚,急急問道:「老前輩何出此言?弟子愚昧,尚求明示。」
一微上人答道:「老衲與藝兒四世宿業,了在今生。佛家最重因果,多一層名分,多一縷牽纏,何必又結下來生的業果。」
侯老俠插言問道:「那麼以師兄之見呢?」
一微上人道:「盡我之力,造就藝兒,卻不必拘於師徒之名。」
侯老俠躊躇道:「日長相處,也總得有個稱謂才是。」
一微上人微笑道:「我叫他藝兒,他叫我老和尚。有何不可。再有一法,何不師弟你收了藝兒,我替師弟訓徒授藝,豈不甚好?」
侯老俠搖手笑道:「你不必先拿話套我,將來我那兩手三腳貓的玩自然少不得也要傳給你那寶貝徒弟,等他江湖成名以後,提起來我臉上也有光彩。現在是你的徒弟?我萬無眼紅來搶的道理。」
一微上人道:「師弟言重了……」
只說了半句,諸葛玉堂搶著說道:「弟子草茅下士,難識禪機,只是既有師徒之實,仍舊結下來生因果,不知老前輩於此亦有解說否?」
老和尚聞言似矍然一驚,雙目微張,精光四射,少停又低垂慈眉,朗聲說道:「善哉,善哉!施主當頭棒喝,頓聞茅塞!」
諸葛玉堂趕緊惶恐萬分的謙謝道:「老前輩快休如此說,使弟子置身無地。」
侯老俠拍手笑道:「這一說師兄是收定了藝兒了。不過,藝兒管我和諸葛老弟都叫爺爺,這輩分上我們似乎有僭,佔了師兄的便宜。」
諸葛玉堂最重禮數,一聽這話,也自省覺,確有不妥,不禁搓手焦急的說道:「侯老前輩這層顧忌,確是有的,這卻如何處置?」
一微上人搖頭答道:「各有各的因緣,諸葛大俠不必索懷。再說,老衲與藝兒四世故人,他叫我一聲師父,我真還覺得受之有愧呢!」
侯老俠也對諸葛玉堂道:「世俗禮數不為佛家而設,剛才我是說笑,老弟台不須認真,我看揀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叫藝兒行了拜師大禮吧!」
一微上人微微頷首道:「也好,我先問他幾句話!」
諸葛玉堂一聽這話,喜不自勝,立即站起來,走出洞去,叫過藝兒,囑咐了幾句,然後領著他進來。
藝兒一見老和尚,依照諸葛玉堂的囑咐,便要叩下頭去。一微上人趕緊說道:「你先站住,聽我說。」
藝兒依言而行,垂手肅立,八九歲的孩子已頗有大人的樣子了。
一微上人輕聲說道:「藝兒,你可是願意離開你爺爺,跟我過活?」
藝兒說道:「爺爺會來看我的。」
一微上人道:「那是自然。不過我這裡苦得很,沒有好的吃,也沒有人陪你玩,你住得慣嗎?」
藝兒答道:「老白會陪我玩,還有那隻大白鶴,我要跟它做朋友!」
一微上人點頭說道:「好!我再問你,你為什麼要拜我做師父!」
藝兒答道:「學本事。」
一微上人間道:「學了本事幹什麼?」
藝兒很快的答說:「殺壞人!」
一微上人,長眉一軒,正色說道:「我教會你本事,可不是叫你去殺人。」
藝兒對老和尚的威顏有些害怕,怯怯的回道:「我聽師父的話,不殺人。」
一微上人緊接著問道:「你願意聽我的話,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是嗎?」
藝兒毫不遲疑的答一聲:「是!」
一微上人不再多問,定睛看著藝兒,良久,良久才點點頭道:「既然如此,你就隨我在這裡吧!」
藝兒心性乖覺,當即雙膝著地,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老和尚也就坦受不辭。
等藝兒站了起來,一微上人又問道:「趁你爺爺們在此,你有什麼話向我說?」
藝兒兩隻黑多白少的精靈雙目,骨碌碌轉了一下說:「求師父把我小姐姐也收了下來,好不好?」
一微上人方在聞言錯愕,不明就裡,侯老俠已自哈哈大笑.一說湘青與藝兒私下所約,老和尚也不由得莞爾答道:「這卻不行,不過我讓你小姐姐,每年來玩兩趟,可好?」
藝兒先聽師父說「不行」,大失所望,後聽師父答就每年「讓小姐姐來玩兩趟」,一想這也不錯,便又高興了。
這時老和尚已徐徐站了起來,緩步向外,餘人不知他要做什麼,—齊跟隨在後。出了田字洞,老和尚兩掌輕拍,立見一鶴一猿,飛也似的來至跟面。
老和尚撫著藝兒的頭頂向秋雪、老白說道:「他叫藝兒,是我所收的徒弟,我把他交給你們了。」
那秋雪丹冠一擺,大有千金一諾的神氣,老白學著人樣,毛掌拍拍胸脯,似表示一力擔承。
諸葛玉堂一見猿鶴如此通靈,讚歎不絕,躬身向一微上人說道:「老前輩如此栽培藝兒,弟子感同身受,只是他臨世福緣,也實在令人羨煞。」
一微上人聽諸葛玉堂如此說法,大有恨不及身受教的心意,便笑道:「老衲閉山數十年,人所罕至,得與諸葛大俠盤桓談藝,實為平生一快.好在相聚還有數日,等過了冬至,讓我八十歲學吹鼓手,也向諸葛大俠討教幾招武當絕學。」
原來諸葛大俠出身武當,武當與少林同為天下名派,一微上人故有此謙虛之語,骨子裡是準備以獨門絕藝相授,諸葛大俠哪有不知語中含意之理,不由得滿心歡喜,心想一微上人,名滿武林,拳劍雙絕,從無人能知其功夫多深,有多少令人瞠目不知其出處的獨門秘藝,只要學得一兩樣,此行就勝似十年苦功了。
於是,諸葛玉堂躬身笑答道:「既入寶山.想老前輩也不忍叫弟子我,空手而回。」一微上人微微一笑,頷首應允,重又回至洞內,引領諸葛玉堂參觀各處。
那Ⅹ字洞天生一大四小五個石室,地形分佈,略如Ⅹ字,這便是洞名的由來。除了當中最大的一間,題名「知黑齊」以外,其餘四間,一微上人也各錫以佳名,一名「浮青書屋」,是皮藏經典之所,一名「守白軒」,為一微上人起居之處,一名「翠雲窩」,乃是待客之所,正東一洞壁上有一圓形石窗,每當旭日初升,紅光滿室,因取「紫氣東來」之義,題名「迎紫館」,一微上人準備好讓藝兒居住。另外由「翠雲窩」、「守白軒」之間,拾級而下,尚有一洞,儲藏什物之類。
諸葛玉堂見這百齡開外的老和尚,獨處深山,竟將一個石洞,佈置得井井有條,一面驚奇,一面心想藝兒住在這裡,生活起居,不似想像中那麼簡陋清苦,便也放心不少。
不數日已到冬至之期,諸葛玉堂前一夜談至三更,與侯老俠回至「翠雲窩」安息。冬至夜間特長,坐功已畢,聽見外間「知黑齊」中有響動之聲,細一分辨,似是一微上人與老白在搬運什麼物件,因身是客位,不便出外探視,只得繼續閉目調息,藉以養神。
又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忽聽洞外發有異聲,如空山落葉,又似萬木迎風,無數低微輕響,匯成隱隱雷鳴。張眼一看,侯老俠正自輕輕跳下地來,彈去松脂燈上的燈花,光焰頓時冒長,照得滿室通明,細看侯老俠的臉色,異常平靜,竟似毫無所覺一般。
諸葛大俠遲疑的問道:「老前輩可知洞外何以如此嘈雜?」
侯老俠回道:「你忘了今天是一微上人,一年一度舉辦『忘我消寒會』的日子了嗎?」
諸葛大俠心細如髮,哪有遺忘之理,因又問道:「但不知一微上人請的哪些位賓客?」
侯老俠詭秘的一笑,說道:「回頭便知分曉。」
諸葛玉堂急欲一觀究竟,便也跳下石榻,取壁角寒泉,略一漱洗,與侯老俠出了「翠雲窩」,由一處甬道走向「迎紫館」,石壁圓窗中,晨曦已上,藝兒亦正自起身,恭恭敬敬向兩位老人家叫過一聲,一齊走到「知黑齊」去。
那知「知黑齊」中巨燈輝煌,地下擺著無數大籐蘿,滿盛著半青半黑的塊狀之物,老和尚人影不見,那老白卻正在扛著一個籐蘿向洞外走去。
諸葛玉堂心下奇怪,從籐籮中取起一塊半青半黑的塊狀物,拿近一看,微聞清香。諸葛玉堂聖手神醫,深通藥性,一聞之下,便知內含黃芪、黌參、茯苓等類名貴藥物,但不知作何用處。
正在疑惑之時,只見侯老俠已拿起一塊,遞給藝兒說道:「你吃一塊看,好吃得很。」
又對諸葛玉堂笑道:「你也來塊試試。」
諸葛玉堂取了一塊放入嘴內,果覺甘芬滿口,正要動問,是何物所制,作何用處,一微上人已自「守白軒」走將出來。
藝兒一見,顧不得先吃點心,搶步上前,親親熱熱叫了一聲:「師父!」
諸葛玉堂與侯老俠也跟一微上人,見過了禮。老和尚牽著藝兒的手,向諸葛玉堂笑道:「老衲今天辦一場『忘我消寒會』,想奉屈諸葛大俠同作主人,不知諸葛大俠隨身可攜得有藥箱刀圭?」
諸葛玉堂好生不解,只得答道:「攜得有藥箱。」
一微上人接著說道:「如此就請諸葛大俠取來,也是一場功德。」
諸葛大俠匆匆取過藥箱,隨一微上人出至洞外。放眼一看,滿山遍野,皆是各種獸類禽鳥,挨挨蹭蹭,擠在一起,獅子挨著老虎,狗熊傍著豹子,樹梢上掛著猿猴,山澗中盤著毒蛇,狼鋇勾搭,狐鼠同眠,松鼠喜鵲之類,在威武兇猛的虎豹身上,爬來跳去,說不盡的干奇百怪。
突然獅吼一聲,虎嘯繼起,千百種禽獸,一齊發出吼叫鳴嘯之聲,震得山谷間轟轟如雷鳴一般。諸葛玉堂心旌搖搖,略有怯意,再看藝兒,亦自臉色青白,但毫不退縮,仍舊在老和尚身邊挺胸兀立,在八九歲的孩子,真也是難得了。
但見老和尚點足一躍,站在一條高達二丈有餘的石旬上面,雙手揮了一陣,下面立刻安定下來。諸葛玉堂見此光景,才知剛才禽鳴獸吼,實是歡呼,並無惡意。
這時見老和尚不知怎麼,已在那方圓不足一尺的石旬尖上,盤腿坐定,紋風不動,雙手合十,朗聲念道:「同類相殘,殺伐相尋,欲問來世,且看今生。普度有緣,流水行雲,空山寂寂,證菩提因。」
偈子念罷,又是大吼一聲。諸葛玉堂一驚之下,頓覺心地清涼,再看那些熊獅虎豹,無不懾伏在地,這才知老和尚這一聲獅子吼,非同小可。
這時一微上人,善目微闔,禪聲高唱,念的不知什麼經文?但覺清越嘹亮,如鐘鼓和鳴,雜以笙簧,令人心曠神怡,氣和性靜,四肢百骸,無不舒坦,心頭更有一團春意,向善之念,油然而生。諸葛玉堂回想平生所作所為,多半犯了貪嗔愛凝之戒,不覺汗如雨下,恨不得馬上便有一個行善的機會,得以稍贖前衍才好。
其時侯老俠已自盤腿坐在地上,閉目靜聽,平日嬉笑神態,盡皆不見,滿臉肅穆之容。諸葛玉堂,偶一回頭,驀然驚覺,趕緊也盤腿坐下,回頭看見老白與藝兒亦皆悄悄跪伏在地,神態極其恭敬,秋雪卻是玉立亭亭,絲毫不動。再看下面,百獸千禽,一齊低頭,心下暗想,若非親眼目睹,這等景象隨便說與任何人,也難信其為真,佛門廣大,實非虛語。
老和尚這一篇經,足足念了頓飯時分才罷,飄身下了石旬,未見如何行動,身形已至侯老俠等人面前。諸葛玉堂方欲開口,侯老俠已搶先說道:「此時沒有工夫說話,先幫著上人佈施要緊。」
說著,忙走至一邊,拿起籐籮,將那半青半黑的食物,倒在地上,老白亦是縱跳如飛,幫著動手,諸葛玉堂與藝兒亦趕緊上前幫忙。不一會工夫,所有食物都已倒在地上,共分四堆,形如小丘。
這時滿山遍的禽獸,就像孩子見了好吃東西一般,無不注目流涎,但似都有所顧忌,不敢上前。
一微上人舉目四顧,踏出一步,手裡揀了很大一塊食物,抬手叫藝兒過來,囑咐道:「你拿這給那最大的一頭獅子吃,別怕!」
藝兒還未答言,站在身後的諸葛玉堂卻嚇得心驚肉跳。抬眼一看,百獸前面,果然站著一頭大獅子,金毛玉爪,圓目仰鼻,形態好不驚人。心裡埋怨老和尚太也不知輕重,萬一獸性一發,無論如何搶救不及,藝兒豈不膏了獅吻。
正在急得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萬分尤急為難之時,只見藝兒已自捧了那塊食物,走上前去。行至半途,回身望了一下,諸葛玉堂以為藝兒膽怯,剛要張口呼喚藝兒回來,侯老俠緊著一扯他的衣服,方把要喊的話,嚥了回去。
就這一頓挫間,藝兒已走近那頭獅子,雙手伸了出去,似在等候獅子前來食用。偏那獅子逕自看著不動,這一僵持,諸葛玉堂的一顆心直懸在喉嚨口,心想孩子真不懂事,把食物悄悄放在地上,轉身回來,不就完了嗎?
藝兒見獅子不動,便又迎上前去,把食物直送到獅子口邊。哪知獅子尚未張嘴,旁邊突然跳出來一頭淘氣的小豹子,倏地撲了上來,藝兒一驚,撲跌在地,群獸頓時一陣蠢動,諸葛玉堂大驚失色,急切間不暇多作考慮,雙手一揚,便欲飛身上前,搶救藝兒。
侯老俠一看諸葛玉堂身形飛起,心說一聲:「要糟!」匆忙間運足真力,氣貫雙掌,向後一揮。這是侯老俠獨創絕學「空空手」,自那年少林方奪一微上人師兄一塵的秘記奏效以後,深知「空空手」的妙用無窮,幾十年來加意修為,雙掌後揮,無異一陣倒捲狂飆,生生卸脫了諸葛玉堂一衝之力,踉蹌跌落。
侯老俠更不怠慢,左足疾滑,伸右手接住諸葛玉堂左臂,輕輕喝道:「藝兒與那些獸類,都無機心,萬無妨礙。你這出手一擊,豈非搞得天下大亂!」
諸葛玉堂恍然大悟,愧感交集的說道:「真的,誤了大事。」
侯老俠用手一指,說道:「你看,藝兒不是安然回來了!」
諸葛玉抬眼一看,果見藝兒飛奔回來,後面由那頭大獅子領頭,諸禽百獸,共分四路,向前而來,行至食物堆旁,各卸一塊,向另路行去。老白是一微上人得力助手,守在要路照著,白鶴秋雪,在天空迴翔盤旋,四下監察,若有爭先恐後的情形發生,立即疾飛而下,長喙一啄,便即安靜,以故秩序井然。
諸葛玉堂看得目眩神搖,侯老俠趁這時將「忘我消寒會」的來歷,細細告知。原來一微上人卜居剪雲小築不久,大雪封山,七日七夜,夜間獸啼,聲音淒慘,心中甚為不忍,踏雪尋遍全山,才知野獸因飢餓難當,故發哀鳴,但老和尚縱有捨身飼虎的大慈悲心,無奈野獸太多,亦屬無濟於事,只好嗟歎—番,仍回洞府。
尋思數日,老和尚得了計較。次年開春,特上廬山五老峰,訪尋老友七妙居士孫寒冰,孫寒冰拳、劍、詩、琴、書、畫、醫,號稱七絕,腹笥淵博,足智多謀,當下替一微上人參照古傳防饑之法,參以武林療傷祛寒之藥,擬成一個方子。
一微上人,攜了這個方子,欣然告辭,轉往關中,在四大首富之家,募了數萬石糧食,按年分運上山,一面親自採集藥材,在三伏期中,照方製成乾糧,烈日曬乾,寧藏備用。
這乾糧名為「九九無糕」,意謂數九寒天,服了這塊糕,便可不尤饑寒。頭數年,由老和尚在大雪封山時,親自往各處尋覓散發,漸漸的有那通靈性的獸類,不召自來,因此,一微上人索性定下每年冬至,發放乾糧,已成例規。
說到這裡,諸葛玉堂聽見藝兒在身後笑喚:「爺爺!」
回身一看,只見藝兒紅撲撲的臉,眉開眼笑的撲到諸葛玉堂的懷裡,一頭狗樣大的小花豹,正自一縱一跳的追了過來,追到面前,舉起前爪來撩撥藝兒。
藝兒一面笑一面躲,鬧了一陣,忽地跳將出來,兩手一圈,抱住小花豹的脖子,左腳一墊,整個身子撲上豹背。
小花豹咻咻吼著,想回頭來咬藝兒,只因脖子為人所制,無法辦到,掙扎一陣,雙雙倒地,藝兒仍舊抱著豹脖子不放,翻翻滾滾,只要工夫大了,小花豹非氣閉而死不可。
侯老俠和諸葛玉堂都含笑看得有趣,暫時不加阻止。藝兒玩得夠了,一鬆雙手,右掌趁勢在小花豹後股一擊,翻身躍起,微微喘息。
小花豹吃了一掌,翻出兩丈多遠,方始站了起來,睜大了圓鼓的一雙眼睛,含怒而視,藝兒卻毫不畏懍,慢慢向小豹花走近,諸葛玉堂剛要出聲阻止,只見藝兒猛然一跳,右手飛快的又圈住豹脖子,同時蹲下身去,左手捧住豹頭,親在臉上。
侯老俠笑道:「藝兒這一擒一縱,倒大有武侯兵法的遺意呢!」
後面有人說道:「我卻愛他心地淳厚!」
諸葛玉堂趕緊回身,只見一微上人慈眉善目,隱含笑意,神情極為愉快,便笑道:「佛門廣大,信非虛語,弟子有緣參與這場大功德,真不知何神修來?」
一微上人單掌立胸答道:「正是,還要仰仗諸葛大俠歧黃妙手。」
說罷,手指起處,只見山坪另一面,還有一群獸類,大都神氣委頓,靜伏在地,其中一隻斑毛白額虎正在一瘸一拐的行走,諸劃分玉堂恍然大悟,原來一微上人所說要屈他同做主人,意思是請他幫著為獸類療傷。
當下提起藥箱,欣然跟隨一微上人至那群病獸面前,好在大多都是些為荊棘所刺,毒蟲所咬的外傷,以諸葛玉堂的高明手法,刀圭兼施,不一刻皆已完事。
這時群獸皆已散盡,獨有那頭小花豹還在追逐藝兒為戲。藝兒幫著老白,拿那些空籐籮搬回洞去,小花豹也要跟著。遠遠另有一頭大金錢豹,昂首靜立,想是小花豹的母親,正在等候愛子。
不一會空籐籮均已搬回,一微上人招呼大家進洞,小花豹要跟著藝兒進來,老白阻攔不許,藝兒也向小花豹說道:「快回去吧!你娘正在叫你呢!」神情宛如大人哄小孩一般,惹得一微上人也莞爾笑了。
那小花豹猶自賴著不走,惹得老白性起,一把抱了起來,挾在肋下,飛縱到大豹面前,放下小豹,不住向外揮掌,似是呼喝快走之意。
大金錢豹終於帶著小花豹走了,藝兒呆呆望著,神情之間,依依不捨。
一微上人撫著他的頭頂,慈愛的說道:「進來吧!明天我叫老白去找了它來,再陪你玩。」
這一說,藝兒才又高興起來.拉著一微上人的大袖說道:「師父,你真好!」
進入洞內,一微上人將侯老俠和諸葛玉堂延至庋藏經典的「浮青書屋」內,相將落坐,一微上人向侯老俠說道:「師弟可知,我何以一定要藝兒在冬至以前趕到山上?」
侯老俠答道:「自然是為了讓他趕上這場『忘我消寒坐』。」
一微上人點頭道:「正是為了這一會。但可不是讓他來趕熱鬧,一則,藝兒長居此間,山上猛獸甚多,如果照顧不到,難免發生意外,有了今天這一重因緣,彼此都可免去猜忌,將來藝兒的行動,就可方便得多。」
諸葛玉堂心下佩服一微上人的籌劃,實非常人所及,但不知此外還有什麼用意?
一微上人接著又說:「再則,我想試一試藝兒的資質。我與藝兒只有八年的因緣,八年之後,修為在他個人……」
說到此處,侯老俠急急問道:「八年之後,師兄便怎麼了?」
一微上人微笑擺手道:「到時自知,賢弟不必多問,且先安排藝兒要緊。我幾番盤算,武學一道,入手的功夫最要緊,八年之間,即令我傾囊相授,藝兒也不過學了我一兩成的功夫,學藝不精,反足致禍,豈不是我愛之適足以害之。」
說到此處,一微上人凝神不語,侯老俠和諸葛玉堂皆知老和尚這番話中,大有深意,不敢打岔,屏聲靜聽下文。
一微上人星目微張,緩緩說道:「為此之放,老衲定下『因材施教』四字,為栽培藝兒的方針。一分資質,學二分本事,尚非所難,一分資質要學七分本事,恐非人力所能勉強。
諸葛大俠文武雙全,你道老衲這活,是與不是?」
諸葛玉堂點頭答道:「是!」
一微上人又道:「自然『人定可以勝天』,又道是『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無奈老衲只有八年的時間,這短短八年,必得善加利用。如果藝兒天性不宜習武,我讓他棄武就文,武學一道,隻字不提。兩位請看,浮青書屋這三千卷圖書,儘夠藝兒十年窗下了吧?」
侯老俠等兩人,舉目四顧,果見四壁琳琅,儘是經史子集,佛經武典,卻只佔十分之一不到。
侯老俠心下一轉,微微笑道:「師兄可真想得周到,這三千卷圖書,收集卻也不易,就只怕藝兒並無多大用處,卻是可惜了。」
一微上人知道侯老俠已知他的心意,也即點頭笑道:「藝兒骨相,清奇渾厚,兼而有之,可真難得。今天『忘我消寒會』,我命他給獅子餵食,居然一無所懍,臨危不驚,更且心地淳厚光明,像這樣的資質,老衲百年之中,尚屬初見。」
侯老俠和諸葛玉堂這才知一微上人,竟乘百獸大會之機,來試藝兒的膽量魄力,再聽老和尚一說試驗的結果,都不由得心頭一震,同聲呼出一個「嗷」字,凝神細聽老和尚下面說些什麼?
一微上人也是鬚眉微動,顯得內心激盪不已,兩手作勢,朗聲說道:「我原以為藝兒再好的資質,也不過學得我五成的功夫,今天一看,才知不然。遇非常之入,必出以非常的手段,藝兒練功,入手之初,我相授以呼吸吐衲之法,以天機活潑的純陽之體,有五年苦功,縱不能到達『三花聚頂』的境界,『精化為氣』諒可有成。然後以三年的功夫,學我幾件獨創的玩藝,事半而功倍,師弟,你看可使得?」
這番話不用說諸葛玉堂聽得目瞪口呆,就是侯老俠也覺心下懾恆。呼吸吐衲之法,乃是至高無上的內功,盡有武林高手,鬚眉皆白,尚不能窺知其門徑,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入手就以上乘內功札根基,實所罕見。
侯老俠遲疑了半晌答道:「只怕孩子心猿意馬,靜不下心來,豈非徒耗時日!」
一微上人輕拍一掌說道:「師弟看事好透澈。不過我也有個計較,若能將小五台山清虛觀靈虛道長的清心境借用一年,藝兒便得益不淺。」
清虛觀靈虛道長龍入雲的名頭,諸葛玉堂久有所聞,不知所謂「清心鏡」卻是何物?正要動問,侯老俠皺眉說道:「靈虛老道對那年天壹較藝一重公案,始終耿耿於懷,近年走火入魔,門下又不爭氣,脾氣越加乖僻,尤其師兄你我要借他的鎮觀之寶,怕更不行。」
一微上人點頭道:「老衲正以此躊躇。」
這時諸葛玉堂插言道:「清虛觀靈虛道長與弟子的盟弟有舊,或可輾轉商求,但不知清心鏡是何寶器,何以名重武林的兩位老前輩要向他商借,反更不行?」
侯老俠矍然道:「不是老弟提起,我倒忘了,『關中三極』的『太級無雙劍』陳建元,是靈虛老道最談得來的棋友。事不宜遲,下山以後,老弟就去找一趟你的老把弟吧!」
接下來,侯老俠細訴清心鏡的來歷,以及何以一微上人和侯老俠,要向靈虛道長商借清心鏡反更不行的道理。
原來清心鏡乃是西藏雪山之下,萬年寒晶製成,為元末明初雪山神尼了慧師太的遺物,當初為靈虛道長的師父寶璣子發現以後,大戰護鏡靈蛇,斷去一隻左掌方能到手。此鏡善半能鎮懾心靈,洞澈表裡,無論正邪兩途練功之人,一得此鏡,妙用無方,對修習內功,有絕大的益處,因此成為清虛觀鎮觀之寶。
自寶璣子逝世以後,由靈虛道長龍入雲接掌清虛觀。龍入雲志大才高,有意光大清虛觀的武學,與武當派分庭抗禮,它為三清教下的兩大支派。論靈虛道長的功夫,有是當時武當派中的頂尖高手,但江湖之上,只聞「六強」之說,靈虛道長不與其列。
「六強」之由來,即是侯陵所說的「天壹較藝一重公案」。二十多年前,七妙居十孫寒冰與九指神偷侯陵在南昌百花洲不期而遇,酒酣之際,數天下英雄,兩人一時興坐所至,柬約一微上人和武當派掌門人天玄真人梅叔瀛、富貴幫幫主追命俏羅剎潘七姑、陰山活判沙風子,在八月中秋,天壹山月下較藝。
此訊一傳,武林高手無不想目睹為快,紛紛趕到浙東壹州。靈虛道長龍入雲,得知天壹較藝,他竟不與其列,大為不悅,本想親自去看個動靜,俟機下手攪局,出卻胸頭一口悶氣,又怕以一敵六,落個鎩羽而歸,如果僅作壁上觀而不出手,以自己的性格,又萬萬忍耐不住,想來想去,決定遣他第二個徒弟小靈虛邢式陽前去觀摩,哪知臨到動身前一日,邢式陽死了父親,奔喪要緊,只好遣他大徒弟金鉤羽士劉式安前往。
到了八月中秋,較藝六強,如約而至。一微上人與世無爭,只說前來觀光,不肯出手,下余諸人因他至少大了三十歲以上,齒德俱尊,便也不勉強他,只公推他做個見證。這一來便變成了五強較藝,力拼五天五夜,互拆兩千餘招,凡是武林絕學,只要聽說過名兒的,幾乎樣樣出現,直把躲在四周悄悄作壁上觀的上百高手,看得目瞪口呆,大歎眼福不淺。
這五天五夜拼下來,兀自不分勝負,最後各以數十年修為的內功,作生死一發間的博鬥,虧得一微上人調停其間,最後發大慈悲心,拼耗一紀壽元,施展「降心魔雷音禪唱」,較藝五強,頓覺躁矜俱去,心地清涼,各個懸崖勒馬,一笑歇手,才免去一場震滅武林的慘劇發生。
這金鉤羽士劉式安天性涼薄,看了六強的功夫,傾倒不已,對師父便有藐視之心,回去回油添醋一說,把靈虛道長氣得臉色發白。
不久,有那在天壹目睹絕藝的人,又編出一首歌來,道是:
正大儒釋道,古怪侯與潘,若要性命在,遠避陰山判。
儒釋道自是指七妙居士孫寒冰、一微上人、天玄真人梅叔瀛等三人。這首歌的意思是,招數正大光明得推儒釋道三人,刁鑽古怪是侯陵與潘七姑,陰狠毒辣則推陰山活判沙風子。自此以後,武林六強之名,不脛而走,其餘再有天大的本事,也只算得第二等角色了。
這些談論傳到龍入雲耳朵裡,引為奇恥大辱,立意要打敗六強,出一口惡氣,至於濟也要鬥倒一兩個,叫江湖上知道靈虛道長手下並不弱於六強。
龍入雲有了這番打算,便自己重下苦功,揉和井拳功與一指撣兩種陰柔的功夫,獨創秘藝稱為「靈虛指」。
龍入雲一共只有兩個徒弟,向來對二徒弟小靈虛邢式陽比較寵愛,練「靈虎指」時,也把刑式陽中在身邊侍奉,這一來金鉤羽士劉式安更覺得師父偏心。
苦練五年,龍入雲終地把靈虛指練成,心下盤算,一微上人不可侵犯,陰山活判已經死去,下余三人,潘七姑和孫寒冰不甚相熟,侯陵卻是老朋友,柬約較藝,竟忘了他這一號,未免太不夠朋友,決意先找九指神偷侯陵見個高下。
侯陵因為一時疏忽,得罪了老朋友,內疚神明,便故意避讓,好得他耳目靈通,兼且四海為家,並無定處,所以十幾年來一直沒有跟龍入雲對面。
龍入雲找了兩年沒有找到侯陵,跑到鳳陽府找上追命俏羅剎潘七姑,正值潘七姑新喪愛子,自然不便談動手過招的話,反而備了香燭上門祭奠,只是臨走之時,露了一手,在潘七姑門前的照牆上,用靈虛指臨空鏤出一個「奠」字。潘七姑見龍入雲的功夫,如此了得,也只好暫且忍一口氣。
離了鳳陽,南下上廬山,正好找孫寒冰。孫寒冰跟侯陵一樣的主意,不願多事,龍入雲逕自逼迫,終於動了,鬥得兩敗俱傷,不過孫寒冰傷得輕,龍入雲傷得重,孫寒冰有心釋怨,命弟子給他服了秘製傷藥,送回小五台山。
孫寒冰的傷藥,只能保持一時,要根治復原,還得靠龍入雲自己的運氣,用本身真力化解。正當大功將要告成之際,忽然得到消息,說是小靈虛邢式陽上五台山採藥,失足落入山澗斃命,一驚之下,氣不歸穴,走火入魔,雙腿就此廢了。
金鉤羽士劉武安,一見師弟橫死,師父下盤殘廢,大權在握,漸漸跋扈,龍入雲反而仰他鼻息,幾次想下手制逆徒於死命,又怕清虛觀無人主持,就此瓦解,只好暫且忍耐。不過清虛觀鎮觀雙寶,清心鏡和龜甲龍泉劍,始終不肯交出,劉式安也因為想騙這兩件寶器,所以暫時還不得不拿龍入雲當尊長看待。
侯老俠所說這段故事,諸葛玉堂約略有所聞,當下嗟歎一番,各自歸寢。又盤桓了一兩日,侯老俠與諸葛玉堂告辭下山,約定不管借得清心鏡與否,兩月之後,侯老俠再來一趟。諸葛玉堂原想照侯老俠暗示,向一微上人討教幾手絕藝,繼而一想,以後拜見機會還多,不必丞丞,反顯得小家氣,因此,這一趟諸葛大俠是如入寶山空手而回。
不一日到了廬氏縣,在興隆客棧養病的丁四,早已復原,耽擱一夜,迤邐入陝。一到潼關,侯老俠帶著丁四,打尖過後,逕赴長安安平鏢局,應北鞭岳胄、伏虎將陶世泉和孫仲武之約,取回太乙神鉤。諸葛玉堂拍馬來至北關,在振源皮貨號下馬,早有人通報老掌櫃,太極無雙劍陳建元急急迎了出來。
當下歡然道故,陳建元的妻子兒女都來見過了禮,擺上酒餚,老哥倆,暢敘別情。諸葛玉堂把藝兒投入一微上人門下和亟需清心鏡等事,大致說了一遍。
太極無雙劍陳建元笑道:「巧倒是巧,小弟正要上一趟張家口,定下明年的皮貨,順道彎一趟小五台山,算不了什麼。」說到這裡,又皺眉道:「不過,大哥,你看靈虛道長肯把清心鏡借給咱們嗎?有一次我說想瞧一瞧,他都像怪捨不得似的。」
諸葛玉堂也皺眉道:「賢弟量力而為吧!我也知道八成是不行,但總得試一試!」
陳建元點點頭道:「就這麼說,不管成與不成,我盡快回來。」
第二天哥兒兩又喝了一天酒,諸葛玉堂告辭回長安。隔一天,陳建元攜劍跨馬,取道晉北,直往小五台山行來。
不一日到了清虛觀,下馬問訊,小道士進去通知,迎出來一個知客的青年道士,乃是劉式安的大弟子楊紅,一見是師祖的朋友,不敢怠慢,趕緊上前行禮道:「弟子楊虹拜見陳大俠。」
陳建元拱拱手回了一禮,問道:「你師父好吧!」
楊虹的臉上,倏地籠上一層愁顏,但口中卻答道:「托你老人家的福。」
陳建元從馬上取下兩件大毛的皮統子,交給楊虹道:「一件送你師父,一件送你師祖。」
楊虹道了謝,領著陳建元去見他師父。曲曲折折行至後殿三楹精舍之前,一臉酒色財氣的金鉤羽士劉式安,迎了出來,敘過幾句客套,便即說道:「陳大俠來得正好,師父這幾天又在鬧脾氣,你勸勸他吧!唉,他老人家下盤廢了,心境不好,我們做小輩的,可該怎麼說呢?」說罷站了起來,在前領路。
陳建元暗想:你何必做作給我看?我要有你這樣徒弟,非把你攆出去不可!只是心裡這樣想,口卻不言,仍是不動聲色的跟在他後面。
龍入雲的住所不在清虛觀內,後殿西北山上,單有一幢房子,格局甚為別緻,前面看來尚無異處,房子後面有個水潭,深不見底,一片漆黑,原名「黑鬼潭」,水勢旋轉甚急,不分晝夜,只聽見呼嚕呼嚕的聲音。龍入雲當初為要練靈虛指,看中了這個潭,才蓋了這座屋子,又嫌「黑鬼潭」的名字不雅,改稱為「黑靈潭」,清虛觀上下只一提「黑靈潭」,就知指的是掌門人的住處。
到了「黑靈潭」外,劉式安在門外說了一句:「稟告師父,潼關陳大俠來了。」然後輕聲對陳建元說道;「你請進吧!」說完回頭就走了。
裡面不即有回音,只聽棋子響了一陣,龍入雲才說道:「是陳老弟嗎?快請進來!」
陳建元一腳跨了進去,見龍入雲坐在靠後窗的木榻上,面前擺了一張茶几,上有一盤殘棋,黑白分明,但一眼看去,似有異樣,急切間也無工夫去多想。茶几旁邊站著個十一二歲的小道僮,正在收拾棋子,看見客來,趕緊連棋盤端走,放在一邊,自去倒茶。
陳建元上前見了禮,寒暄道:「道長這一向可好?」
龍入雲搖搖頭,歎口氣道:「好什麼,都快死了。」
陳建元心想話不投機,無法再說。這時那道僮奉茶上來,陳建元正面一看,見這道僮,一雙炯炯生光的眼睛,鼻直口方,儀容出眾,不由得讚道:「這孩子好俊的相貌。」
龍入雲面有喜色的道:「也虧得這孩子陪著我解解悶,鳳兒,過來,見過陳大俠。」
鳳兒尊言行事,這下陳建元正面凝視,更覺鳳兒言語爽利,神態沉穩,一雙小眼中的光芒,深沉難奧,心想一個孩子竟有如此深的城府,倒真未可小覷了。
當下敘些閒話,慢慢提到清心鏡,陳建元婉婉轉轉的敘明來意。
靈虛道長側耳靜聽,聽完,瘦骨骨的馬臉上顯出疑惑之色,兩眼一翻,精光四射的看著陳建元說道:「一微老和尚半截身子都在土裡了,還收個毛孩子作徒弟幹什麼?」
陳建元期期艾艾的答道:「這,這我就不知道了,想來必是那藝兒的資質有過人之處。」原來藝兒與一微上人有四世宿緣這一層,諸葛玉堂並未向他盟弟提及,故而陳建元只能如此問答。
龍入雲冷笑道:「資質過人?難道還勝於我這個鳳兒嗎?」話剛完,臉上突有悔悟的神色,好像自知說錯了話似的陳建元聽他這一比,顯見得鳳兒也是靈虛道長剛收不久的徒弟,趕緊說道:「恭喜道長,收錄英才……」
話未完,龍入雲雙手亂搖的分辨道:「老弟休得誤會,他是為我供應奔走的小僮兒,哪配當我的徒弟。再說,我收徒弟收得還不夠叫人傷心,何必再找麻煩。」
陳建元一愣,細想一下,其中必有蹊蹺,不必再加追問,便笑著混了過去。
龍入雲皺眉道:「老弟,你何必討這份差使來提清心鏡的話。不怕你我傷了情分?」
陳建元道:「受人之托,必要忠人之事,道長與我易地則處,想來也推辭不得。」
龍入雲點頭道:「這話也是。不過老弟話已帶到,也就算是忠人之事了,我不見怪就是。」
陳建元一聽這口氣,若非他寬宏大量,連說一句借清心鏡的話都像是得罪了他,這也未免太霸道了,當時不由得有些生氣。
龍入雲似已瞧出他的心意,笑道:「來,來,來,你我還是黑白之間見個高低吧!」
陳建元點頭說聲:「當然要奉陪。」說罷,親自去取棋盤。
哪知鳳兒好快的身手,突然搶過來,小手一陣亂抹殘棋,口說:「讓鳳兒伺候。」便很迅速地撿起棋子,歸到棋盒中去。
這片刻間,陳建元心下已經明白,剛才就覺那盤棋異樣,此刻一瞥之間看得清清楚楚,那盤未收完的殘棋,白的在一邊,黑的又在一邊,這哪裡是你圍我我圍你的圍棋?分明是借棋盤在搗什麼鬼!
不一會鳳兒已將棋盤擺好,陳建元聲色不動,陪著靈虛道長下棋,下了兩盤,龍入雲都輸了。其時天色將黑,鳳兒擺上酒飯,兩人吃過,又說了些閒話,鳳兒送陳建元到間壁屋中去安息。
睡到半夜,陳建元朦朧中聽見窗格一響,練武的人,耳目最靈,陳建元立即翻身坐起,順手將壓在枕下的長劍取在手中。剛要下床,心念一動,暗想清虛觀亦非等閒之地,如有什麼人敢來生事,自有人出來抵擋,貿然出屋,擾在一起,或行靈虛師徒反會當他掃了清虛觀的面子,吃力不討好,甚是犯不上。
因而陳建元只是仗劍在身,暗加戒備,忽見一條狸貓樣的影子,揉身進屋,陳建元剛要喝問,只聽有人輕聲說道:「陳大俠,是我。」
陳建元一聽聲音,竟是鳳兒,倒有些奇怪了。
這時鳳兒已走近床前,附著陳建元的耳朵說道:「觀主請陳大俠把外面的人引進來,只要來人一進屋子,請陳大俠立即躲開。」
陳建元答一聲:「好!」抱劍躍起,身形如箭,直向窗外穿出,輕飄飄落在庭中,隱身樹下,四面探視。
一抬頭,只見屋上一條黑影,自東往西,身形極快。陳建元一竄數丈,縱西面一擰身飄上屋頂,與那人迎個正著。
太極無雙劍陳建元一躍上屋,輕如狸貓,但見迎面來的那人,身量甚高,一身黑色勁裝,連頭包起,只餘口眼耳鼻諸孔,形如鬼魅,照此打扮,不用說得,對清虛觀自是有所為而來。
是敵非友,既已看明,陳建元一抖手中長劍,摟頭蓋頂,直取要害。那人似是猝不及防,急急舉刀一格,刀劍交鳴,進出數點火花,陳建元覺出來人手下甚為沉猛。躍開一步,兩指夾劍,摸了一遍,幸喜劍勢平拍而下,刀鋒未曾碰出缺口。
此時那人亦已退後,舉刀當胸,封住門戶,口中低聲說道:「足下不是清虛觀的人,不必多管閒事。」
陳建元冷笑道:「天下人管天下事,為何管不得?」
說著,擰身上步,一招「玉帶圍腰」,往對方腰腹間刺去。
那人一撤手中刀,滑步閃開,陳建元趁勢變招。腳下不動,左臂往外一長,右手劍反打,那人舉刀架傳,輕喝道:「且慢動手,是哪方朋友,先報個萬兒來。」
陳建元不願無故捲入是非漩渦,因而不肯透露姓名,只說:「手下見高低,問我姓名作什?」
那人冷笑一聲:「好!」刀鋒一卷,一招「獨佔鰲頭」,兜頭便砍,招靈敏甚是賊滑。
陳建元不敢輕敵,一挫身子,劍走輕靈,轉眼拆了七八招,一面打,一面心想:如果以太極劍法對敵。取勝自有把握,但這一來家數便難隱瞞,無故結下樑子,實犯不上。再則靈虛道長只請他誘敵,亦不必出死力相拼,不如另以輕巧的功夫,引他下來,進了靈虛道長的屋子,便可交差完事。
盤算已定,招數一變,使出一套「百花劍」。這套劍法,是陳建元未歸太陰門下以前,漫遊江南,在蘇州從一遊戲人間的風塵俠隱所學,刁鑽小巧,究竟不登大雅,自歸太極以後,陳建元已摒去不用,故而此時施展開來,未能得心應手,隨處均有破綻。
那人只道陳建元的功夫,不過爾爾,頓時刀法一緊,著著進逼,弄得陳建元手忙腳亂,但心中卻是暗喜,原來誘敵之計,以真作假,本非易事,此刻以一套三十年不用的劍法,拿來對敵,生疏遲緩,正好掩藏了自己的真功夫。
不一會,且打且走,陳建元被逼至屋角,一招「寒梅初放」,斜點那人「氣血穴」。此招虛實兩用,陳建元故意將招數用老,實出右肋,那人自然不肯放鬆,一招「托梁換柱」,宕開劍勢,左手猛擊,一股凌大掌風,直撲陳建元右胸,口中喝道:「下去!」
陳建元吸氣凹胸,半個身子往後仰倒,後退無路,卻又站立不穩,將計就計,一個跟頭,倒翻下去。
那人的身手,確是迅捷狠毒,陳建元頭下腳上,半空中剛倒轉過來,那人已是刀隨身到,一片寒光,飛罩而下,陳建元嚇出一身冷汗,急打「千斤墜」,總算勉強避去一刀之厄。
雙雙落地,兩下又自緊關在一處。陳建元意在誘敵,招數一緊三慢,逐漸後退,方在暗喜大功將成之時,只見那人左手一揚,陳建元知是暗器,舉劍一格,但聽「撲」的一聲,似是一粒泥丸碎裂,隨即聞得一陣似闌似麝的脂粉香,突然驚覺,暗叫不妙,已是微覺頭昏,趕緊運氣暫閉呼吸,同時順手一劍往那人胯檔中刺去。
這一招名為「牡丹花下」,招數毒辣,但卻下流,只聽那人怒喝道:「小子,你找死!」身形上拔,刀鋒下卷,拚命搶攻。
陳建元頭腦昏脹,心裡卻極清明,暗說:「是時候了。」裝作不敵,勉強硬接兩招,腳下故意踉蹌一跌,待那人墊步遞招之時,就地一滾,跳起來拔腳便逃,逃至門口,裝作被門檻所絆,又是一跌,跌進門裡,就勢往前一竄,遠遠避開。
就這剎那間,只聽一聲慘叫,又是「砰、撲」兩響,似是重物碰擊門窗之聲,陳建元聲息氣,細聽動靜。
不一會,只聽靈虛道長輕叫一聲:「鳳兒!」
躲在暗處的風兒應聲答道:「弟子在。」
語聲甫畢,亮光一閃,鳳兒已抖開了火折子,向陳建元說道:「陳大俠,勞駕!」把火折子往前一遞。
陳建元接過火折子,細一照看,那人倒在門邊,額上一個錢大的洞,紅的是血,白的是腦漿,正不斷外流。
陳建元暗說一聲:「好厲害的靈虛指。」心下駭然,手心微微見汗,脂粉彈的毒氣無意中往外一逼,頭也不昏了。
這時見那鳳兒,行動如風,取過一條汗巾,裹住那屍首的腦袋,不讓鮮血漢得滿地,然後拖著屍首的一條手臂,拉到靈虛道長面前。
靈虛道長下盤不能行動,上半身卻是靈活異常,一探手拉起屍首,極其迅速的在身上搜了一遍,然後兩手舉起屍首,頭也不回,直往身後拋去。少頃,聽見黑靈潭底,撲通一響,那個至死不知為何人所殺的糊塗鬼,就此水葬。
再看靈虛道長,恰如沒事人一般,向陳建元拱拱手道:「多謝費心,請安息吧!」
陳建元不敢多問,悄悄回去睡覺,只是翻來覆去,無法入夢。陳建元仗劍江湖三十年,死在他手下的匪徒也有好幾個,但不知如何,這晚上的景象,回想起來,心頭不住作嘔。黑靈潭底的水聲,靜夜聽來,格外清楚,鳴嗚咽咽,好似嫠婦夜泣,陳建元想到風兒處置屍首那份熟練的手法,想來已非一次,那麼,這黑靈潭底,正不知有多少死人在內?這一想,毛髮悚然,更睡不著。
第二天起來,鳳兒照常伺候,絕口不提昨夜之事,地下血跡,早已擦抹乾淨,冬陽滿室,溫煦如春,陳建元想到前一晚的景象,似乎做了一場噩夢。
吃罷早飯,陳建元又陪龍入雲下棋。下到一半,金鉤羽士劉式安走了進來,叫了一聲:「師父。」
龍入雲看都不看他,手拈著棋子問道:「你來做什麼?」
劉式安大聲說道:「師父,昨晚上又有人來過了,等我提劍出來,才把他嚇跑,天天這樣鬧得大家不安,總不是事,你老人家得有句話才好!」
龍入雲冷笑道:「叫我一個半截入土的老頭子,有什麼法想?」
劉式安接口說道:「弟子不是沒有辦法,不過投鼠忌器,我怕驚動你老人家……。」
話未完,龍入雲插口道:「難為你這番孝心。」
劉式安臉一紅道:「弟子別的不怕,只怕有什麼人驚犯你老人家,萬一有個失手,傳出去弟子那還有臉做人?所以我想請師父體諒做小輩的,搬了回去,早晚也好有個照應。」
陳建元心想:劉式安這番話,倒是孝心可嘉,身為客人,縱然不能管人家的家務,調停調停他們師徒的感情,總是好的,因此想找句話來湊湊趣。
不料他還未開口,龍入雲已斬釘截鐵的答道:「我不回去!」
劉式安道:「那麼弟子搬過來,侍奉你老人家。」
龍入雲把腦袋搖博浪鼓似的道:「算了,算了!你也忙,我也怕煩,就是這樣很好!」
劉式安雙手一拍道:「這就難了。師父總知道的,那批人都是衝著清心鏡來的,清心鏡一天在你老人家身上,黑靈潭就一天不得安靜。」
龍入雲說道:「那麼,照你看該怎麼辦呢?」
劉式安道:「有句話,弟子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龍入雲一呆道:「當著陳大俠,你且說來聽聽!」
劉式安想了想,慢吞吞說道:「弟子在想,師父如果不保管清心鏡,就沒有人來跟師父找麻煩了。」
龍入雲一聽這話,抬眼看了劉式安半天,突地狂笑,笑聲似哭似怒,難聽已極。
陳建元實在看不過去,正想勸解,只見龍入雲已自懷中掏出一塊半寸厚、五寸大的淡紫水日盤,高舉過頂,哀聲說道:「恩師啊恩師,可憐你老人家斷掌換寶,誰知害了弟子。庶人無罪,懷壁其罪,你老人家絕頂智慧,竟想不到此!」
陳建元一看這情形,深怕龍入雲一時憤急,摔破清心鏡。因此暗加戒備,心想,只要你一出手,我無論如何硬接一下,果真清心鏡到了手中,再談借用,就好說話了。
劉式安亦自驚疑不定,不容他說話,龍入雲已是涕泗滂沱的哭道:「恩師啊,你哪想得到弟子護持清心鏡的苦處,外入要來搶,自己人要來騙,好朋友也要來借,叫弟子依了誰好?沒有清心鏡,倒還落得個平平安安,有了清心鏡,未得其用,先受其害,恩師啊恩師,你老人家在天之靈恕弟子不孝,弟子要去了這個禍根。」
語聲未落,雙手往後一甩,那件清心寶鏡,被龍入雲摔落黑靈潭中。
事出非常,陳建元和劉式安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龍入雲則俯倒上身,伏在膝上號啕大哭。
這時驚動了全觀上下,不知出了什麼大事,紛紛趕來。劉式安心裡恨透了師父,但身為承上啟下的靈虛道長大弟子,要為後輩做榜樣,只好跪了下來,其餘的自然照樣行事,黑壓壓跪了一地,就似靈虛道長仙去了一般。
陳建元懊喪萬分,真想一跺腳立地告辭,無奈情勢如此,江湖過節,不可不顧,只好反打起精神來勸解龍入雲。
勸了好半天,才把靈虛道長勸得忍悲收淚。陳建元越想越不是味,當即告辭。
龍入雲並不挽留,派鳳兒送出觀外。等陳建元上馬時,鳳兒上來扶他一把,悄悄塞給他一小團紙,並用眼色示意。
陳建元會意點頭,刷拉一鞭,等馬行數里以外,才打開紙團,只見上面寫著數字道:「感君拔刀之德,清心鏡之事,尚好商量。請囑侯陵來談,千秘!」
陳建元喜出望外,笑罵一聲:「好你個牛鼻子,真會做作。」不消說得,龍入雲且哭且罵.摔入黑靈潭的那件清心鏡,定是假貨。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陳建元因清心鏡借用有望。不虛此行,心情異常愉快,打馬如飛,直往張垣而來,預備見過幾個口外皮貨老客,略談買賣,即行星夜趕奔長安,交差覆命。
趕到張垣,已是掌燈時分。這張家口乃是西北大漠入京的咽喉要路,四方輻輳,極其繁盛。陳建元到客店下馬,因習武之人,旅途歇宿,多愛僻靜的地方,因而在最後一進,西面小跨院住下。
那小跨院,只得四間房,隔著一個小小天井,南北各二。陳建元住了北屋,因這一天心急趕路,略感勞累,晚飯以後,便即息燈,坐在床上,閉目養神。
不消個把時辰,疲勞已去,陳建元下床喝茶,走到窗前,抬頭一望,只見對面屋子,窗戶半開,一個矮瘦白鬚老者,正光著脊樑在抹身,胸前肋骨根根可數。在這朔風凜冽的數九寒天,這大年紀的人,竟毫無畏寒之意,若非內功精湛,焉能如何?
陳建元心念一動,便不點燈,躲在暗處,目不轉睛,悄悄窺看。只見那老者抹完身子,取起汗衣,放在盆中,搓洗了一會,左手抬起衣服,水珠滴答,也沒見他用多大勁,右手在衣服上捏了一遍,便已絞得極乾。
奇事還在後面,但見那老者抖開汗衣,右手不停的扇著衣服,掌風到處,冒出一陣水氣,衣服上就白了一塊,宛如火烤一般。
陳建元大為驚奇,心想這股掌風,力道之強勁,固然用不著說,但扇干水氣,竟能不傷衣服.這種精華內蘊,寓剛於柔的功夫,實所罕見。心下暗數當今聞名而未見的武林高手,真想不出哪個有如此精深的功力。
這時那老者已將汗衣扇干,正待穿上身去。左臂穿出袖管,陳建元眼尖,發見他左掌只有四個手指,小指齊根斷去,這下恍然大,忙不迭拔閂開門,走到南屋,在房門上叩了數下。裡面說道:「門閂未插,自己推門進來!」
陳建元推開房門,抱拳問道:「老爺子敢是九指神……。」因「偷」字不便出口,故而語聲中斷。
老者莞爾笑道:「賴我是賊,又有何妨?」
陳建元一聽果是侯陵,心下大喜,趕緊雙膝著地,行了大禮,口說:「弟子陳建元,叩見侯老前輩!」
侯老俠哈哈一笑,一縱身,圈雙臂扶起陳建元,口中連連說道:「不敢當,不敢當。好極了,好極了。」
陳建元說道:「弟子真沒有想到,在這裡得遇侯老前輩,清虛觀靈虛道長有話托我帶給你老人家。」
侯陵「哦」了一聲,矍然問道:「他怎麼說?」
陳建元答道:「待弟子細細稟告。」
當下,陳建元把在清虛觀的見聞遭遇,一一說與九指神偷侯陵。
侯老俠聽完,沉吟半晌,暗自沉思,這牛鼻子向來心高氣傲,指名要我去談,不知是有求於我,還是想較量一下?
陳建元又提起適才所見掌風扇衣之事,笑道:「弟子算來算去,當今武林中並無此等高於,不想忘了侯老前輩,實以做夢也未曾想到,侯陵老前輩也已從長安到此。但不知侯老前輩來此何事,可容弟子效勞?」
侯老俠笑道:「我正為尋訪老弟台而來。」
原來侯老俠和諸葛玉堂回到長安安平鏢局,因一月之約,為時尚有十天,北鞭岳胄父女尚未到來,伏虎將陶世泉和孫仲武,交鏢以後,一身清閒,便不回南鄭,逕自來訪胡勝魁,已自盤桓了數日。這日一見侯陵,深深叩謝,神態極其恭敬誠摯。諸葛玉堂也把藝兒在山經過,細細告訴老姑太太和湘青,老姑太太聽了十分安慰,湘青則是怏怏不樂,聽說老和尚答應她一年去玩兩趟,巴不得她爺爺頓時帶她上山,只是說不出口。
侯老俠住了兩三天,每日都開懷暢飲,倒也逍遙。只是天生有些猴兒性氣,閒了兩三天,便覺無聊。這天談到清心鏡,侯老俠猛然想起,靈虛道長龍入雲妒心甚重,自己徒弟不爭氣,看見一微上人有了上佳資質的好弟子,必然心懷不忿,萬萬不肯再借清心鏡,玉成他人的好事。再則,似此重寶,防護必定周密,或許另造兩面假貨,遮入耳目,亦是常有之事。萬一卻不過陳建元的面子,拿面西貝貨來敷衍,豈不上當!
侯老俠一說心中的算計,諸葛玉堂等人,都道言之有理。一番商議,侯老俠決意追上陳建元,叫他飾詞為親人醫治心疾,暫借清心鏡—用。江湖之上,濟危扶傾是俠義道的天職。靈虛道長聽說救人重症,或許肯借,亦未可知,只要清心鏡到得手中,再作計較,靈虛道長也就無可奈何了。
太極無雙劍動身之時,原說先到張家口接治買賣,回程才上小五台山,中途變了主意,侯老俠自無所知,在安平鏢局挑了一匹好馬,日夜趨程,因而動身在陳建元之後。反比陳建元先到張家口,到幾處皮貨老客及大客棧尋訪。均說未見陳建元到來,侯老俠猜想他,必是先上了小五台山,事情既已如此,只得罷了。玩了一日,正待第二天返回長安,卻不道意外相遇,倒免了侯老俠多一次奔波。
次日一早,陳建元殷殷作別,自去料理皮貨買賣。侯老俠到街上備辦了一些用具,跨馬直奔小五台山,一路盡揀樵徑小道行走,行跡甚是隱密。夕陽卸山之時,遙見一片黑忽忽的松林,林外丹甓飛閣,隱隱可見,知已到了清虛觀,且不忙造訪,找了一處隱僻山洞,藏好馬匹,取出乾糧,就著背上紅葫蘆裡所裝的老白干,飽餐一頓,閉目養神。
清虛觀中,鼓打三更,侯老俠悄悄起身,從馬上取下一物,施展移步換形的絕頂輕功,片刻間已來至清虛觀外。
九指神偷侯陵自天壹較藝以後,即未來過此地,事隔二十餘年,清虛觀的形勢,已不甚記得清楚。好在已得陳建元細為解說,略一張望,果見觀後西北角上,有座小山,隱現燈光,心想:這定是龍入雲養靜之處。
侯老俠腳下一緊,蛇行至龍入雲丹室窗外,左掌在地下一撐,身形以俯臥之勢,平地竄起,手掌在詹下一搭,雙足鉤住木椽,斜著往裡看去,只見龍入雲盤腿坐於木榻之上,面前一張茶几,紅燭高燒,攤著一本書,茶几旁邊一個道僮,想來就是那個鳳兒。看神氣,龍入雲正在向鳳兒講書。
侯老俠看了一會,腳下故意弄出一聲輕響,龍入雲眼珠一停,慢吞吞抓起幾顆松子,正待放進口中,突見他往外一揚,三粒松仁,疾如閃電般,穿越窗戶直向侯老俠身上飛來。
侯老俠信手一抄,抄到兩粒,第三粒直撲面門,侯老俠一張口咬住,嚼了兩下,笑道:「味道不壞!」
龍入雲聞聲似是吃了一驚,一手抓起那本書,一手把鳳兒拖到木榻之後,厲聲喝道:「哪位朋友見訪?」
侯老俠朗聲說道:「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嗎?」
龍入雲呆了一下,罵道:「原來是你這猴精,專會弄鬼。」
侯老俠笑道:「我也要先看看你,好好的精虛觀不住,弄個眉清目秀的小道僮躲在這裡搗什麼鬼?」
龍人云氣得嘴翕動,大喝道:「你這死不了的老猴兒崽子,滿嘴胡說八道!」
侯老俠答道:「半夜不做虧心事,窗外有人心不驚,老朋友開開玩笑,你急什麼?難不成真是做賊心虛?」
龍人云知道侯陵的脾氣,啼笑皆非,恨得牙癢癢的,只是無法可施,怒道:「你倒是進來不進來?不進來就快滾!」
侯老俠笑道:「既蒙寵召,怎敢不來?」
說著,飄身下地,發一枚錢鏢,透過窗紙,打滅燭火,然後一推窗戶,丟進一物。
只聽撲的一聲炸裂之音,靈虛道長龍入雲急急叫道:「風兒,快亮火折子。」
火折子一亮,只見靈虛道長,頭臉身上,皆是血跡,白鬍子變了紅鬍子,形狀十分滑稽。
龍入雲一面拿塊手巾擦抹,一面說道:「看看地上,什麼東西?」
鳳兒點上蠟燭,照看了一下說道:「是個豬尿泡,下面磐著個秤鉈,這血像是豬血。」
語聲剛畢,窗外侯老俠接口道:「好個聰明娃娃,真還識貨。靈虛指大破豬尿泡,可真是黑靈潭一絕。」說罷,哈哈大笑,聲震屋瓦。
原來侯老俠算定,一見面龍入雲必以靈虛指給他個下馬威,因此在張家口買了個豬尿泡,灌足豬血,靈虛道長不知是汁,等他錢鏢滅燭,心怕侯老俠另有詭計,急切間無暇細辨,驟以靈虛指克敵,雖只用上二成力量,那灌足豬血的豬尿泡,已自應指而破,豬血四濺,才把龍入雲弄得狼鋇萬分。
靈虛道長自學藝出道以來,幾曾受過這樣刻薄的戲侮,這時把肺都氣炸,大喝一聲道:「侯陵老賊,道爺今天與你見個死活!」
語聲未終,雙臂一振,丹田之氣猛提,一個身子自木榻上飛了起來,直朝穿外發話之處撲去。
龍入雲剛一離榻而起,只聽九指神偷侯陵就在窗外問道:「老龍,你的兩條腿好了嗎?」
這一句話提醒了靈虛道長龍入雲,原來剛才他急怒攻心,未曾想到雙腿已廢,自木榻至窗口至少有三丈的距離,一下到不了,中途落地,自身真力相撞,必會震壞內臟。
思忖間,身子已有下落之勢,趕緊雙掌發力,往下一按,借反彈之勢,卸去餘力,這才輕輕落下,跌坐當地。
鳳兒趕緊上來,想把靈虛道長抱上木榻,年幼力小,毫無用處,龍入雲擺一擺手,低聲說道:「不妨事,你站一旁去。」
這時侯老俠又在窗外說道:「老龍,你這是要做什麼?看你這副拚命的樣子,嚇得我不敢進來了!」
龍入雲因剛才侯陵指點,幸未受傷,略已消氣,一瞪眼道:「三十年不見,一見面先開這一個大玩笑,真是豈有此理!」
侯老俠笑道:「我是怕你的靈虛指!」
龍入雲道:「怕什麼!難道你也像這個豬尿泡一樣是死的,不會抵擋不成?」
侯老俠哈哈一笑道:「罵得好,罵得好!」身影隨著話聲出現,抱拳當額口中說道:「天壹較藝,是我疏忽,特來領責。」
靈虛道長經侯老俠這麼一鬧,心中已經消氣,只是賦性嚴峻高傲,不能像侯老俠那樣登時換出笑臉,「哼」了一聲說道:「好了,貓哭耗子假慈悲!」
侯老俠一探身把龍入雲抱上木榻,看他滿頭血跡模糊,一副狼狽之像,想笑不好意思,硬生生忍住,擠眉弄眼,樣子十分怪異,靈虛道長到底也忍不住笑了。
這時鳳兒已將地下收拾乾淨,打來一面盆水,伺侯觀主洗臉。龍入雲吩咐道:「鳳兒,叩見侯老俠!」
侯老俠受了他四個頭,笑道:「過些日子我給你介紹個小朋友。」
鳳兒尚未答應,龍入雲趕緊攔在前面說道:「好了,好了,你別胡出主意。」
侯老俠聞言詫異,細細一想,便已瞭然於胸,微微一笑,丟開此事,開言問道:「咱們商量商量那事可好?」
龍入雲微一點頭,對鳳兒說道:「你出去,在外面守著。」
鳳兒依言行事,侯老俠心知龍入雲有機密之事相商,不讓外人偷聽,便搬一張椅子,與龍入雲抵膝而坐,以便低聲密語。
靈虛道長問道:「你這幾年可曾收徒?」
侯老俠答道:「我又不想開山立派,收徒弟幹什麼?」
龍入雲道:「那好,清心鏡借你一年,不過得有兩個條件。」
侯陵笑道:「你可別故意找麻煩!」
龍入雲道:「我現在自顧不暇,找你的麻煩則什。我這兩個條件,與我切身有關,第一,拜託你調停我跟我那逆徒的家務。」
侯陵道:「這容易,怎麼個調停法?」
龍入雲道:「讓他替我蓋一所房屋,圖樣我自己畫,將來不許他到我這裡來。我把龜甲龍泉劍給他,作為交換。」
侯陵道:「好,說第二件。」
龍人云道:「第二件,你得把我的下盤救起來,我也不想恢復從前的功夫,只盼能下地走路就行。」
侯老俠手一伸道:「成了,你拿來吧?」
龍人云愕然問道:「拿什麼?」
侯老俠道:「拿清心鏡啊!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已經答應你兩個條件了,你還怕我賴皮不成!」
龍入雲雙手一搖,說道:「你話別說得那麼滿。我這兩條腿已經壞了十年,內傷極重,縱然你拼著損耗真力,替我推拿,未見得準成!」
侯老俠長眉一軒道:「誰說不成?你現在足底心,不是已經在發麻了嗎?」
龍人云聽他說得詭異莫測,一時答不上話,細一體味,果然足底心微有知覺,如蟲蟻輕咬一樣,不由得驚喜交集。
他呆呆細想了一會,問道:「老侯,你剛才可是存心要激怒於我?」
侯老俠笑道:「你這才算明白了。」
原來侯老俠當時聽陳建元一說經過,事後細細琢磨,打定主意,要把靈虛道長兩腿治好,氣血之病,有時非刀圭藥石所能奏效,龍入雲走火入魔,只因一口氣岔錯了穴道,就如鑽入牛角尖,如果由外往裡相逼,越逼越壞,必得有大喜大怒之事,血脈僨張,由裡往外一逼,才有希望,因此設下一條惡謔之計,果然龍入雲入了彀中,當時急怒攻心,由木榻躍起之時、病根已在無形之中去了一半。
龍入雲一聽侯老俠說明經過,心內大為感動,眼淚上湧。只是生性高傲,強忍著不讓流出,顫聲說道:「老侯,你夠朋友,武林六強,我只服你一個。」
侯陵拱拱手,站起來說道:「好說,好說,事不宜遲,現在動手最好。」
侯老俠把龍入雲臥到木榻之上,推宮過穴,渾身都拿捏到了。然後把龍入雲扶起坐好,自己盤膝坐在他後面,兩手分按龍入雲背心穴道,調息運氣,真力潛聚兩掌,慢慢傳入靈虛道長身體裡內。
兩人都是大行家,不須囑咐,龍入雲自然調勻呼吸,與侯老俠桴彭相應,引血歸經,引氣歸穴。
不過頓飯時分,龍入雲已覺腰間以下,漸有一股熱力往下相逼,知已見效,心頭大喜。這一來,氣血浮動,頓覺心頭突突亂跳,暗叫一聲不好,趕緊鎮懾心神,不敢大意。
如是兩個時辰,侯老俠才慢慢移開雙掌,跳下地來,已是累得滿頭見汗。
龍入雲感激萬分,因怕洩了真氣,不敢開口稱謝,只以眼色示意。又過了半個時辰,才開口說道:「龍入雲除了父母師長以外,未嘗受人之惠,老侯,大恩不言謝,這時我也不用多說,以後你瞧吧!」
侯老俠道:「先不用說這些閒白兒,你搬搬腿,看看怎麼了!」
龍入雲把腿搬開,咬著牙使勁往外一撐,已能慢慢移動,這時正好鳳兒走了進來,一見驚喜道:「觀主,你的腿能動啦!」
龍入雲笑道:「不但能動,七天以後,就能走路了。鳳兒,你把清心鏡取來!」
鳳兒答應一聲,鑽到木榻之下,悉索一陣,取出清心鏡來,龍入雲接到手中,打開錦緞棉套,取出清心鏡,一掄一閃,只見紫光閃耀,冷意森森,侯老俠只覺如溽暑之下,暢飲井泉似的,心頭好不涼爽舒服。
龍入雲捧鏡在手,吩咐鳳兒道:「把丹爐打開!」
壁角立著一座三尺六寸高,五雲捧日的黃銅丹爐,鳳兒走了過去,剛用火鋏把丹爐的蓋子揭開,登時冒出尺把高的火焰,只見紫光一閃,靈虛道長龍入雲已把清心鏡丟入爐中。
侯老俠大驚失色,叫道:「這是怎麼說?這是怎麼說?」
龍入雲得意的笑道:「莫慌,莫慌!老侯啊,饒你見多識廣,也還不知道我這清虛觀鎮觀之寶的妙用吧?你且去看看!」
侯老俠一步跨到丹爐之前,俯身下視,只見尺把高的火焰。已是小了下去,獸炭由紅變黑,竟是將近熄滅的模樣。
龍人云說道:「想那一爐獸炭,怎敵萬年寒晶,清心鏡的真假,就要借這烈火才能試出。」
侯陵大為讚歎,等鳳兒取出寶鏡,拂拭乾淨,收入套中,龍入雲便即鄭重交付道:「一年為期。」
侯老俠接口道:「準時奉還。」
一夜無語,第二天清早,金鉤羽士劉式安得知信息,特來拜見。劉式安在天壹見過侯老俠的絕藝,執禮極恭,並隱隱透出口風,想討教討教,侯老俠因他心術不正,不願授藝,故意裝做不懂。侯老俠倒想教鳳兒兩手,誰知鳳兒始終未有表示,龍入雲也不說什麼,侯老俠倒不便自己湊上去討好了。
轉眼七日已過,這七日之間,侯老俠每天一早一晚,花兩個時辰,替龍入雲以真力療傷,初時仍覺吃力,到後來傷勢漸輕,龍入雲亦能以本身真力接應,故而並不費力,到第六天,龍入雲就能下地行走,拄著一根木杖,走到清虛觀,合觀上下,無不驚奇萬分。
這時,侯老俠替龍入雲調停家務之事,亦已辦妥,金鉤羽士一則因龜甲龍泉劍能夠到手,二則有意賣侯老俠一個面子,故而對他師父提出的要求,滿口答應。
龍入雲還想留客多住幾日,侯老俠因七日耽擱,長安安平鏢局北鞭岳胄之約,已經誤期,堅欲告辭,龍入雲親自送到山前,訂下後約,依依而別。
不一日來到長安,胡勝魁聲勢甚廣,侯老俠一進北門,安平鏢局便已得知信息,未到安平鏢局門前,諸葛玉堂、胡勝魁、陶世泉諸人,便已遠遠迎迓了出來。
侯老俠飄然下馬,安平鏢局手下趟子手,接過馬匹,自回店中,四人步行而回,且談且笑,來至安平鏢局門口,北鞭岳胄,長揖到地,侯老忙不迭還了一禮。進入鏢局以內,客廳中已整整齊齊,擺下一桌酒筵。
侯老俠蹙眉說道:「這是幹什麼?我一瞧見整桌酒筵,想起你推我,我推你,巴不得高高上坐,偏又假客氣的花樣,頭就大了。」
眾人一齊發出爽朗笑聲,胡勝魁說道:「今日自然是侯老前輩首座,鄉當敘齒,老前輩還有什麼話說?」
侯陵一笑就座,岳胄坐了次位,以下是伏虎將陶世泉、孫仲武、諸葛玉堂,還有一位安平鏢局的總鏢頭,連同胡勝魁,主賓七人,倒有五個酒罈子。
席間侯老俠先約略說了清虛觀借寶經過,取出清心鏡,相互傳觀,讚歎不置。
待侯老俠把清心鏡貼身藏起,北鞭岳胄,離席朗聲說道:「清心鏡誠有無窮妙用,到底也還要看使用的主人是誰。太乙神鉤,天下無雙,照兄弟看,要比清心鏡珍貴得多。」
說罷,解開上衣從肋下取出太乙神鉤,雙手高捧,說道:「奉還侯老前輩!」
侯老俠索性脫略不羈,這時也不得不趕緊離座,拱手還禮道:「岳大俠真賞面子,侯陵深感盛情。」
這時一個將鉤高舉,一個不便就接,情勢略顯尷尬,孫仲武卻是機伶,上前手拈袍角,一屈膝,雙足或過半圈,向侯、岳二位請安大禮,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說道:「小子無狀,先求兩位老前輩責罰。」
岳胄未及開言,侯老俠一伸手接過太乙神鉤,說道:「好吧,岳大俠有話儘管請講,我侯陵閒事管到底,只要辦得到,決不推辭。」
這番江湖過節,侯、岳二位和孫仲武都做得非常漂亮在行。重新歸座,岳胄且先不說所求之事,遍斟了一巡酒,黯然說道:「岳胄慚愧,小婿被害,到底仇家是誰,尚無所知,妄想報仇,豈不可笑!」
此言一出,他人都還不覺意外,孫仲武心頭一震,原來婉貞竟是寡之身,怪不得眉宇之間有掩不盡的怨楚,實在可憐。
岳胄接著又道:「說起小婿,江湖上倒也薄有微名,曾在通州道上,一夜之間千殲十三名採花淫賊。」
說至此處胡勝魁插言道:「令婿可是白馬銀鞭石守雄?」
岳胄答道:「正是石守雄。」
胡勝魁一翹大拇指讚道:「那可是一條響噹噹的好漢子,小弟曾有一面之緣。令婿武學超群,兼以丰神秀美,慷慨任俠,怎麼說,竟已遇害?」言下惋惜不已。
岳胄慘然說道:「不僅遇害,而且死得不明不白。」
石守雄原本是「北鞭」岳胄門下唯一愛徒,手上兵刃銀鞭,盡得乃師真傳,而他坐騎又是一匹駿偉白馬,是以江湖上有「白馬銀鞭」的稱號。
北鞭岳胄見愛徒守雄氣宇軒朗,一身武藝已得自己所傳.他想到自己百年身後女兒終身有個依靠,遂將掌上明珠的婉貞姑娘,許配愛徒守雄為妻。
那年春天,石守雄一人一騎辭別兵父、愛妻,去離家不遠的濟南訪友……
在他某種感受中,彷彿沿途有卸尾跟蹤,勒住韁繩,縱目明靜悄悄的官道四野看去,卻是寥無一人。
石守雄不禁替自己嘲笑起來:「自己忒是疑神疑鬼了,恁哉石守雄手上這條銀鞭,難道還有誰個嫌自己命長的綠林蠡賊找上前來?」
石守雄輕聲自語話落,突然傳來一響細微清晰的「嗤」聲音,這是不屑口氣中發出的冷笑聲。
白馬銀鞭石守雄心頭一震,再次朝冷寂的官道上,遊目看去……
官道左邊是一片濃蔭蔽空的樹林,左側是一望無際的錯石亂野。
石守雄不禁又喃喃自語道:「這條人跡稀絕的官道上,如何會有一響笑聲傳來,難道是我自己過敏之下的幻覺?」
他勒住坐騎,心裡不住暗暗驚詫猜疑,喃喃出聲之際,一縷細微聽來卻又極清朗的聲音,繚繞起耳畔,道:「石守雄,不是你過敏下的幻覺,這是區區在下的笑聲。」
石守雄聽到這響話聲,響起耳邊,就像面對面談話似的,但只聽到人聲,卻未見一絲人形……聽來雖然十分輕軟,猶若出於女流之口,可是冷漠、峻厲,不帶一絲的感情。
石守雄朝官道兩端看去,斜陽西下,只有自己一人一騎,他心自猜疑起來:「難道我石守雄在此冷清清的官道上,遇到了傳聞中的山魈旱魃諸類不成?」
他心念閃轉,忍不住身上暗暗泛出一層寒意……解下腰圍銀鞭,冷叱一聲,道:「尊架是誰,光天化日之下藏頭掩尾,既知石某姓名,何必鬼鬼祟祟不露真相?」
就在石守雄空蕩蕩的前面,一響「嘿」聲冷笑,說道:「石守雄,你是『北鞭』岳胄門下,所懷之學在武林中亦只是二三流而已,不過在區區看來,倒尚有可取之處,是以途中相邀。」
白馬銀鞭石守雄聽到這些輕蔑不屑的話,星眸暴瞪,但只聽到話聲,周圍未見半個人影,於是大聲問道:「只有話聲,不見人影,尊駕是人是鬼?」
又響起「嘿嘿」數聲陰笑,道:「石守雄,你真陋見寡聞,不知山外有高山,人外有能人……難道你不知道武林中有『罡氣馭音』這門絕技?」
微微一頓,又道:「區區就用『罡氣馭音』內聚功力,可以隔山與人談話!」
石守雄一聲輕「哦」,想起來……
曾聽岳父提到過,武林中除了「隔山傳聲」「傳音入密」諸類內聚功力外,還有一種運用內家罡氣傳發話聲,稱之「罡氣馭音」。不過此種「罡氣馭音」並非列入武家正宗,帶有旁門走道的功力。
石守雄發現對方懷有此等功夫,顯然也不是等閒中人物,是以接口問道:「尊駕名號如何稱呼,不知何事相邀?」
就在他面前,一縷細微的聲音,在道:「區區名號如何稱呼,以後你自然會知道,你問區區何事相邀,就是此物……」
話聲到此,一縷輕微掠風聲起自路旁濃林,疾向官道石守雄的一人一騎處飛來。
石守雄聽音辨位,看到路邊樹林有物襲來,側身舒臂接住。他忙朝接下的東西看去,並非鏢箭類的暗器.卻是一隻足有掌心大,毛茸茸的蜘蛛,心頭駭然一震,疑是參毒,忙不迭扔向地上。
他發現接下蜘蛛的手掌,並無異狀,而扔向地上的蜘蛛業已死去,不由百思不解,暗暗稱奇。
又是一縷「嘿嘿嘿」笑聲傳來,接著道:「石守雄,你看到這只蜘蛛,應該知道區區是誰了。」
白馬銀鞭石守雄聽到此話,豁然會悟過來,驚問道:「尊駕是……」
對方接口答道:「不錯,真是……將後君臨天下,中原武林有你『白馬銀鞭』石守雄的名號!」
石守雄略一作思,向空蕩蕩的前面抱拳一禮道:「在下多蒙尊駕抬愛,只是後進未學,不足掛齒,尊架該邀武林高手才是!」
這縷聲音陰陰問道:「石守雄,你是拒絕了?」
石守雄一笑,道:「不敢說是『拒絕』,只是在下並非舉足輕重人物,尊駕欲謀大事,該邀當今武林絕世高手才是!」
這縷聲音陰厲的道:「石守雄,你會後悔,區區一言出口,不敢誰個有違……同時你接下蜘蛛,已洩漏了區區之秘密。」
石守雄向著空蕩蕩的前面,含笑道:「尊駕此話,未免強人所難了!」
話落,蹄聲答答,策馬往前面而去。
後面傳來一縷陰陰的聲音,道;「不識抬舉的東西,死不足惜!」
石守雄雖然已聽到後面的話聲,可是對方既不以武技上見個高下,肋逼自己就範,也就不去理會,逕自離去。
他騎在馬上這一走,直到卷鳥歸林,暮色四籠時分,在這條冷清清的官道上,還未找到一個落腳去處。
石守雄慌了起來,可不能在官道上,餐風宿露度過這個夜晚。
他策馬疾馳直往官道前端找去,星月光亮下看到大道邊,有一座廟門虛掩,看來已斷了香火的寺廟。
石守雄下馬跨上石階走進裡面看去,大殿上一片黑漆漆的,在他運用內家功力夜眼注視下,塵埃寸厚,蛛網布結,顯然是一座荒蕪已久的古廟。
好在他只是打尖歇足,明兒一早,天色放亮就要離去,將就幾個時辰而已。
石守雄不便把坐騎白馬牽進大殿,把它拴在一棵大樹下,就在蓼上揮掃一下,橫身休息下來。
白馬銀鞭石守雄這一躺下古廟大殿,就此長眠不起,魂歸地府,永遠沒有醒轉過來的時候了。
「北鞭」岳胄與婉貞父女二人,見守雄離去家不遠的濟南訪友,到了該回家的時候,卻未見回來,心裡不禁起疑竇。
父女二人就順著往濟南的官道,沿途找去,經過大道一座古廟前時,聽到了「唏聿聿」一陣馬嘶聲,婉貞駐足一看,詫異道:「爹,這不是守雄的坐騎嗎?」
岳胄見女兒這個發現,不由心頭一沉……路邊古廟不是城鎮酒樓客房,如何逗留裡面久久不想離去?
岳胄一點頭,道:「不錯,這是守雄坐騎,咱們進裡看過再說。」
老人家走前女兒一步,推開廟門進入裡面,婉貞也卸尾跟進大殿。現在是白天時分,廟殿上景物清晰可辨。
婉貞見廟殿牆沿一隅地上,有一個人躺著,走近前看去,正是石守雄……她還沒有想到其他地方,彎下腰,推了推,道:「雄哥,快醒醒!你怎麼這樣好睡的?」
岳胄見女兒連聲喚呼,躺在地上的守雄並未醒來,也未見任何動靜,心下有了不祥的預感。
他蹲在守雄旁邊,一摸鼻息、胸窩,發現氣息全無,已去世多時。
父女倆這一發現,不啻晴天霹靂。
老人家細細察看愛婿遺體,渾身並無傷痕,不像與人動手過招,喪命在兵刃之下,再搜遍廟裡廟外,亦來發現任何暗器。
父女二人含淚出廟門,走到石階處日才,婉貞一指地上,道:「爹,您看,這是什麼?」
岳胄朝石階上看去,那是裂開的半粒泥丸,裡面是空的,形狀就像桂圓殼似的。
其實白馬銀鞭石守雄突然暴斃去世,不能算是個謎,可惜他遭人滅口所害,無法說出在官道上遇到那樁詭秘的經過。
如果當時北鞭岳胄知道愛婿,遇到的經過情形,以他在江湖上的閱歷見聞,不難找出這件命案的蛛絲馬跡。
岳胄因師徒翁婿兩重情分,見此光景,不覺老淚縱橫,婉貞更是痛不欲生。父女倆立意走遍天涯,訪尋仇家,這才化裝為江湖賣藝的模樣,由直奔南下,在東南兜了一個大圈,再循長江西行,一年多來,南五北七,十二行省,幾乎踏遍,仍是毫無頭緒。
岳胄因仇人足跡,如此詭秘,意料之中,必是智計百出,功夫高強,難以對付的角色,因此一路有意結納奇人異士,以備緩急之際,好得臂助。這天在老河口一見孫仲武亮出「太乙神鉤」,久聞侯老俠身居「六強」之列,以此因緣,得以攀交,自然喜出望外。
岳胄之意,如果將來訪得仇家,萬一收拾不下來,要請侯老俠出手對付,侯老俠慨然應諾。
這時琬貞已在屏風後面,聽了多時。聽爹爹敘到傷心之處,早已淚流滿面,一見侯老俠慨允相助,也顧不得害羞,悄移蓮步,走到侯老俠面前,深深拜了下去,口中說道:「守雄慘死,血海深仇,何由得報?現在有侯老俠替我們父女倆作主,眼看復仇有望,大恩大德,沒齒不忘。」一面說,一面想起行走江湖,拋頭露面的那份委屈苦楚,不由得傷心欲絕,抽泣不己。
侯老俠等人趕忙上前慰勸,孫仲武更是心裡酸酸的,差點要陪婉貞痛哭一場。
岳胄也是淚流滿面,卻又扮出笑容,向他女兒說道:「婉兒別傷心啦,有侯老前輩替咱們父女一力擔承,還有這許多伯伯、叔叔,全是當今武林一等一的高手,任哪一位肯下手賜援,咱們的大事就有指望了,你高興還來不及,哭什麼?」
這一說才將婉貞勸住,重行向在座各人見禮,走到孫仲武面前,叫一聲:「孫叔叔。」襝衽為禮。
孫仲武大為窘急惶恐,又不便出手挽扶,只好跳開一旁,抱拳說道:「岳姑娘的稱呼不敢當。但凡有用得著小弟之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等婉貞姑娘回到後堂,這裡紛議論起來。首先諸葛玉堂最為關心,因聽岳胄所說,石守雄的死狀,與愛子諸葛天龍與兒媳照儀在商邱旅次,一夕暴亡的情形十分相似。當下,追敘往事,眾人一聽,果然可疑。
胡勝魁說道:「岳大俠當時可曾細加搜檢,附近有無可疑的痕跡,如細小難見的子午白骨釣,或者喂毒的金針之類。」
岳胄細聽了一會答道:「這類暗器,卻無發見,現在想來,有一物稍有可疑。當時搜遍廟內廟外,在石階上曾看到半粒泥丸,裡面卻是空的,形狀就如桂圓殼一般。」
侯老俠聽說此話,心中一動,問道:「哪位可知誰用迷魂散粉這類暗器?」
胡勝魁答道;「九尾仙狐殷六娘有『蝕骨消魂散』、」
侯老俠說道:「那是粉紅色的粉末。十年前,殷六娘那妖婦死在孫寒冰七妙劍下以後,就無人用過,這不是。」
陶世泉接口說道:「我聽說過有種『摧心脂粉彈』。」
侯老俠問道:「是怎麼個樣子?」
陶世泉答道:「詳細情形,弟子說不上來,只知那『脂粉彈』,不能落地,不能用兵刃去擋,否則就得上當!」
侯老俠點點頭:「多半就是此物。」
原來侯老俠由岳胄的話,想到太陰無雙劍陳建元在清虛觀文手之事,這一聽陶世泉所說「催心脂粉彈」的形狀,不能落地,不能用兵刃去擋,證以泥丸外殼甚為薄脆,易於炸裂,三面的話一對,便已露出端倪。
眾人一聽侯老俠解說,無不同意。岳胄和諸葛玉堂,皆有喜色,正在紛紛議論時,忽見侯老俠微一擺手,凝神看著窗外。
胡勝魁知是窗外有人,忽地站起,便要出外探視,諸葛玉堂嘴向裡一努,意是保護內眷要緊,胡勝魁會意,往裡而去。
這裡陶世泉、孫仲武,一擰身形,跳到院中,孫仲武眼明手快,見屋上有人,抖手就是一支三稜鏢,身形跟著竄上屋去。
來的那人,一抄手接住三稜鏢,打了回來,孫仲武早有防備,借一避之勢,又發一鏢。
這一鏢那人沒能躲開,只聽:「啊!」一聲,俯下身去拔鏢。
孫仲武大喜,左足一點,一招「天半朱霞」,刀隨身到,直劈下去。
那人不待刀風襲到,已是大叫:「併肩子,風緊!」
孫仲武一聽,怕他同伴暗襲,斜眼掃視,手下略緩一緩,那人已從他刀下逃脫。
孫仲武這才知道上當,罵一聲:「好小子,你使詐語!」提刀追了下去。
那人輕功不錯,縱跳如飛,孫仲武存心想在各位前輩露一手,腳下也不肯放鬆,只聽陶世泉在下面大叫:「孫二弟,別追啦!」孫仲武裝作沒有聽見。
兩人一前一後,從人家屋上流星趕月般跑了過去。出至城外,又追了兩三里路,那人突然停步,喝道:「無名小輩,你以為你二太爺怕你不成?你要找死,就來吧,二太爺送你去見閻老五!」
說罷,護手雙鉤一分,上打下刺,猛撲而進。
孫仲武心知打是虛,刺是實,一旋手中七星刀,一式「立地狂飆」,往左捲去。
那人不敢硬接,下刺之鉤後抽,上打之鉤突地往下一沉,順勢往裡一帶,想鎖住七星刀,使之脫手,招數甚是狡滑。
孫仲武自經九指神偷侯陵指點,雖只有「太乙神鉤」的兩招,但細心琢磨之下,對於虛實相生,險中求安的道理,卻是領悟了不少。此時見那人要鎖他的兵刃,將計就計,裝作已被拿住,左手一揚,扣住那人左腕,右手趁勢往前一送,捷如閃電。
那人未料到孫仲武竟敢欺身走此險招,左腕被拿,已知不妙,來不及變招,肋下一陣劇痛,已自劃了一條口子,當下奮力奪腕,右手鉤一翻,想震飛七星刀,再作道理。
孫仲武思路極快,一擊已中,趕緊抽刀橫躍數丈,腳步未落,眼已看清,落地不停,又是一招「斗轉參橫」,側攻對手。
那人側身避過,往後逃去,孫仲武貪功心切,緊迫不放。轉眼間來至一片樹林之前,武林中有「逢林莫入」之言,因為敵暗我明,易中埋伏,故而孫仲武不由得停步躊躇。
那人回身站住,只見他左手護住胸部創口,冷冷道:「小子,怎麼了?來嘛!你要縮頭,就不是你爹揍的!」
孫仲武聽他以穢語傷人,心下大怒,一遞刀,擰身上步。只聽後面陰惻惻一陣冷笑,聲如梟鳥。
孫仲武聽得毛骨森森,回頭一看,只見一個面色慘白,分不出眉眼,似白無常般的和尚,拄著一條比他人還高的禪杖,站在當地,望著他冷笑。
孫仲武喝道:「你是何人?」
那和尚皮笑從不笑的說道:「你問我,我還要問你呢。佛爺手下,不死無名之鬼。快快報上名來,待佛爺替你超生。」
孫仲武忽然想起,日前在安平鏢局聽諸葛玉堂談起「金川雙魔」商山尋仇的經過,看這和尚的模樣,好似「五毒行者」太時,只是聽說他與他師兄「七煞頭陀」太明,向來形影不離,何以今日只見太時,不見太明?
這時不容他細想,便大刺刺的說道:「你以為我不知你的來歷?你師兄太明呢?叫他一塊來領死!」
那和尚果是「五毒行者」太時,這時見孫仲武的神氣,估量不透,只好獰笑道:「收拾你這麼個松小子,佛爺一個人還不夠嗎?」
孫仲武聽這口氣,「五毒行者」太時,已是默認身份,心下暗想,「金川雙魔」手下厲害,非己可敵,既然情勢擺在眼前,已免不了一場生死拚鬥,不如先下手為強,尚有可勝之望。
心念一定,手下毫不怠慢,疾步上前,刷的一刀,向太時攔腰便砍。
太時猝不及防,趕緊移杖一格,那孫仲武這一招卻是虛勢,見他禪杖一動,刀影一卷,反手又砍他的右腰,太時慌忙又是一格。
大凡兵刃,「一寸長,一寸強」,只是對手欺近身來,長形兵器,施展不開,反而礙手,孫仲武這時奪得先機,刷刷刷,搶攻數招,太時搞得頭昏眼花,手忙腳亂,心中大怒,立起殺機。
就在這時,只聽一陣爽朗長笑,發自樹巔。太時和孫仲武都覺錯愕,不約而同的各收招數。
太時猛一驚醒,心想此時不改守為攻,尚待何時?當即將禪杖一點,躍開近丈,掄起禪杖,舞出數丈方圓的光影,卷將過來。
孫仲武大吃一驚,心怨樹巔那人,好端端發笑則什?以致害他分心,使太時得了可乘之機。
「五毒行者」太時果然不弱,這支「白骨禪杖」舞將開來,呼呼生風,捲得滿地沙塵大起。孫仲武不敢硬接,施展小巧身法竄前閃後,只待找個破綻,欺進身去,暗施突襲。
舞奈太時那支禪杖,舞得滴水不漏,孫仲武滴溜溜繞著光影亂轉,時間一長,再加剛才一陣奔波力戰,這就有點心餘力絀之勢。
正在危急時,忽聽樹巔那人叫道:「仲武,你玩兒夠了吧?」
太時突地跳開丈餘,細辨來人的聲音,孫仲武卻已聽出口音,歡然大叫道:「侯老前輩!」
樹巔上飄下一條身影,輕如黃葉之墜,正是九指神偷侯老俠。
孫仲武捧刀上前,侯陵笑道:「不錯,不錯,你有長進了。」說到這裡,回頭向「五毒行者」太時,手指孫仲武,說道:「他玩兒夠了,該我陪你玩玩了。」
那「五毒行者」太時,領教過侯老俠的滋味,嚇得膽戰心寒,但此惡僧,狹詐特甚,當下嬉皮賴臉的說道:「你這老兒,我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為何老要跟我找麻煩?」
侯老俠哈哈一笑道:「你把我打發了,不就沒有麻煩了嗎?」
「五毒行者」太時,大聲答道:「一言為定。」
侯老俠聞言倒有些詫異,心想這東西居然敢接受挑戰,倒要看看他有些什麼功夫。
哪知「五毒行者」太時接下來又說道:「咱們倆遲早總要見個真章,這一場動手過招,非對抗拒個千把兩千招,不能見高下,那得兩三天的功夫,這裡官道之旁,諸多不便,準定三月之後,峨眉金頂見面,你敢不敢來?」
侯老俠一生好詼諧,聽太時這陣胡吹亂謅,氣極反笑,停了一會厲聲罵道:「滾你媽的蛋!你再敢跟諸葛玉堂囉嗦。我非找你不可。那時也不叫你死,只把你錯骨分筋,看你受不受得了!」
罵聲中揚手一掌,只聽暴雷般震天價響,滿林落葉紛飛,太時鼠竄而去。
侯老俠這一掌,正是武林陽剛極致的獨創秘藝「天鼓撾」。他這掌是向空而發,如果照準太時打去,立刻叫這惡僧粉身碎骨,也免了以後生出多少事故。只是侯老俠已十幾年不殺人,所以把太時嚇退,也就罷手。
當下孫仲武追隨侯老俠,往來路奔回,走至中途,陶世泉不放心迎了上來,一起回到安子鏢局。
胡勝魁洗杯更酌,大伙重行落坐,二番暢飲。席間孫仲武講起剛才「五毒行者」太時吹氣冒泡的怪樣,眾人不由大笑。
笑過一陣,諸葛玉堂縐眉說道:「我想明天還是把舍妹搬回商山吧,這太時向我尋仇,倒還罷了,連累安平鏢局不得安寧,大是不妥。」
胡勝魁趕緊說道:「休說這話。安平鏢局也還不怕什麼太時、太明,再說侯老前輩已給了他厲害警告,我就不相信他不所錯骨分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苦楚。」
淘世泉等也說,太時見過厲害,決不敢再來,大可放心,諸葛玉堂方始無語。
侯老俠這才又說道:「剛才叫這毛賊一鬧,打斷了咱們的話。那『摧心脂粉彈』,倒是什麼人的暗器?」
伏虎將陶世泉說道:「聽說是『陰陽脂粉判』耿瀆所創。」
岳胄說道;「『陰陽脂粉判』此號似有所聞。」
陶世泉說道:「他在陰山玄蜘洞,以前少在關內活動。」
諸葛玉堂想起侯老俠所談「武林六強」的公案,便向侯老俠說道;「看這光景,莫非與『陰山活判』有甚瓜葛?」
岳胄未等候老俠開口,便自驚詫道:「這就怪不得了,『若要性命在,遠避陰山判』,他這徒弟,自然也是萬惡賊徒。」
侯老俠微現感慨的說道:「若說『陰山活判』沙風子,我跟他雖無交往,但為人確是在正邪之間.不算太壞。聽說他收過一個徒弟,名叫耿瀆,為人如何?卻不深悉,照現在看來,十有七八不是一個安分的東西。」當下把清虛觀陳建元夜斗匪徒的事,約略一說,只把靈虛道長龍入雲將匪徒拋落黑靈潭一節,略去不提。
陶世泉接下來又道:「侯老前輩看得一點不錯,聽說『陰陽脂粉判』,近年來成了氣候,已創立幫口,名為『玄蜘教』。」
侯老俠問道:「現在他在哪一帶括動?」
淘世泉道:「山西一帶。」
侯老俠矍然而起,向岳胄說道:「咱們先到太原看看。」
當時在席間商定,侯老俠與岳胄帶著孫仲裟,到太原一帶去察看動靜。諸葛玉堂護送清心寶鏡上伏牛山剪雲小築,陶世泉坐守平鏢局,以備接應。
侯老俠生性灑脫,北鞭厲胄報仇心急,二人次日已帶同孫仲武上路,諸葛玉堂則息了兩天才走。
到了潼關,諸葛玉堂順路去看了陳建元的妻子,告知陳建元已往張家門料理買賣,不日可回。陳建元的兒子棄武就商,為人極其厚道誠摯,無論如何要留老盟伯住兩天再走,諸葛玉堂只得應允。
哪知第二天下午,胡勝魁一騎快馬趕到,帶來不幸消息,說是湘青失蹤,遍找不見。(瀟湘子提供圖檔,xieˍhong111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