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怪人多怪僻

    小禿子似乎瞅到他,竟連連招手道:「喂!小酸子,你和另外一個酸丁不是滿口之乎者也,頂會風娘的雅麼?來!來!一同喝酒賞火、吃肉看戲、看老猴子急得要掉眼淚兒啦!」

    春風心中大惱,暗想:難怪人人都說東海天禿翁奇誕得使人難以置信。看這小禿子一副見死不救,幸災樂禍的樣兒真叫人生氣。除非是侯老頭的對頭有著深仇大恨,才會這樣。明明又不是,剛才還不是慨贈靈丹救了侯老麼?現在卻是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冷酷得不近人情。何況負傷的是裙釵女流,不憐紅粉,也應護花。再說侯老頭大把年紀,和天禿翁齊名,雖說武功差得很遠,畢竟年老為尊,依照江湖禮數,可說得是老前輩,小禿子這種袖手嘲弄的態度實在不合情,不合理……心想救人如救火,只有先趕下去看看傷勢再說。

    猛地,想起小禿子靈丹號稱天下第一靈藥,因得地利之宜,天禿翁所居的小桃源上天生仙草,為宇內所無。宇內九州,乃至西域苗疆所產製藥之物,天禿翁可以採取得到,而他小桃源則向來閉關自守,為中原武林望海興歎的。雖經八派渡海鬧桃源之後,據說並無所得。雖毀了許多靈景奇境,傳說中的特有仙草竟無人發現,大約是被老禿師徒預先毀掉或者另行移植密處。

    老禿師徒既未死,以剛才贈丹神效看來,必未失傳無疑。如能設詞委婉,使對方動念贈藥,豈非起死須臾,回生頃刻,強師門靈丹十倍。

    想到這裡,飄身過去。

    春風當然知道投其所好,以稱其心的道理。故示從密,拱手道:「仁兄雅興不淺,為人所不能為,酒逢知己少,當共飲三大杯。」

    小禿子咕嚕乾杯,搖頭晃腦道:「大杯喝酒,大筷吃肉,不要斯文,多倒書袋,好酒變成醋,小禿爺饒你才怪!」

    只聽一聲大笑道:「禿兄真是痛快之至,只是殘餚冷酒,食人牙慧,未免掃興,賢主人應該蓽筵盛宴,請禿兄上座痛飲才是。」

    春風聞聲大喜,人影晃處,文奇已和他並肩而立。

    小禿子眼珠一翻,大嚷:「好酸丁,若非說對小禿爺心眼,不把你滿頭雜巴毛拔光才怪!看你還說禿不禿?呔!老猴子實在可惡!小禿爺不遠萬里而來,不好好招待,視著活佛不拜,卻自顧燒斷頭香,累把小禿爺搬桌上屋,喝風!單是這樣,就要把你這猴兒窩倒翻轉來,小禿爺越想越有氣恨不得揪下老猴子的吃飯傢伙!」

    侯老久聞聲驚覺,抬起頭來,眼角仍有老淚,可笑他們想求助,卻囁嚅說不出話來。

    關中二老互看一眼,撿糞翁彭通向老侯低低說了兩句,賣蛋翁塗義笑罵道:「小禿賊,死要吃。在東海喝多了鹹水,饞得可把小解當酒喝!呔!好吃喝有的是,只怕老禿賊當作寶貝樣的藥丸子不會多給你這小禿一點吧?……」

    小禿子罵道:「老混蛋少放屁!敢情小禿爺不知你的鬼八卦,想再揩油小禿爺的仙丹,你別做夢……」一指侯老頭:「老猴子!小禿爺對你太好,你也要夠腳色。不要再瞞天瞞地,也瞞不了小禿爺。你還裝什麼蒜,還不把那東西救這幾個臭丫頭的命,再俟一會兒,火毒攻心,你這老猴子抱頭送終都沒有人了。若不是怪可憐的,小禿爺先要打爛你的猴兒屁股……」

    李、霍二人見他指手劃腳,怪狀百出,煞是滑稽,任何緊張場面也會被他弄得鬆懈下來。卻聽不懂他的弦外餘音,好像侯老頭另有什麼治傷聖藥,藏私為寶,不願拿出,則老侯未免太不成人樣。

    只見老侯面色一變,白鬚抖動,臉色蒼白的閉著眼睛,哼了一聲,似有極大隱衷、痛苦,內心交戰,說不出話來。

    關中二老以疑惑的眼光注視老侯,也似見怪老侯有什麼不可公開的秘事?連老友都瞞得鐵桶似的,各有不快之色,有責備而未開口。

    春風卻估計侯老越是這樣,事情越不簡單,說不定關係重大,不是希世寶物,便是曠古奇藥之類。想起玄靈子和破傘道人突然離去,又發生遽變之事,再加聯想,連文奇之隱身他往都似和眼前事有關,不由向文奇看著。

    文奇點點頭,又搖搖頭,示意靜待事情發展,不要先開口,等下自會告知。

    春風卻恐侯玉蘭傷重突然死去,則無從探清應思霞被劫經過,則一著之差,誤盡大事。把握稍縱即逝的時機,怒喝道:「侯老前輩,大丈夫光明磊落,頂天立地,事無不可對人言,十目所視,十手所指,何秘密之有?在場人物,無顧慮必要,何妨坦誠相見,有困難可以商量解決,霍春風願全力為你分憂……」

    小禿子一摸鼻子道:「老猴子真沒出息,竟像一個怕見人的小媳婦兒簡直混帳已極,可是要小禿爺給你報家譜,翻天九麼?哼!小酸丁倒比你有幾根窮而硬的骨頭,只是這事他管不著羅!」

    賣蛋翁塗義皺眉道:「侯兄,怎麼大反常態,恁地好教人悶煞愁煞了也……」顯然,大不高興。

    撿糞翁彭通也惱火的把糞杓頓地,嘀咕道:「真是越老越小,怎麼變得這樣膿包,連咱和臭蛋的兩張老臉沒處放,把尿布包起來好了……臭蛋,咱們四隻招子(眼珠)卻瞎了三十年啦,走吧!」

    賣蛋翁接口道:「臭烘烘的慢點兒揭茅坑,越攪越臭!侯老兄,咱們是三十年的過命交情了,你說是不是,便是天倒了,有咱和臭老兒同葬咧,別盡咬豬尿泡,氣大!」

    只見侯老頭似受極大感觸、刺激,仰天大笑道:「小兄弟,你是說那顆九竅百靈珠麼?十餘年前,幾經波折,果然落在侯某手裡。因恐無德以享,謾藏招禍,為小女陪嫁妝奩,特闢地室深藏。為防萬一,還特裝設了母火雷。不知如何走漏消息?侯某也是此次為小婿之事南來,由小女不安詞色間看出蹊蹺。不料,終墜奸謀,來人竟似深明底細,居然盜出藏寶,而後引發火雷。小女剛好趕回,雖看出不對而急閃避,仍為餘力震傷,來敵身手太強,此時尚不能斷定是誰?弟兄們已四面堵截,尚待回報……」長歎一聲:「侯某一生,只此心病,愧對友好。小兄弟,侯某總會還你一個明白,只待事情清楚,侯某願自絕以謝天下!小女如不幸,侯某亦生不如死矣!」說罷,這位名列五怪,昔年叱吒風雲,睥睨北國豪雄,武林健者竟悲不自勝,老淚婆娑,低頭涕下。

    彭、塗二老早已三屍暴跳,七竅生煙。

    撿糞翁頓足罵道:「你是越老越糊塗,豬油蒙了心了!還要婆婆媽媽,怎不早說……」

    人已飛身而起,「說」字傳到,人如鶴影,數十丈外,一聲震天狂嘯,搖曳而逝。

    入耳嗡嗡,半晌不絕,可見此老內功之深。連附近夜鳥也驚得離巢高鳴,啁啾不絕。

    顯然,此老在又氣、又急、又怒情況下,趕去援手追截去了。

    以此老之能,如前方強敵被纏住,當有厚望挽救。否則,鴻飛冥冥,弋人何慕!

    賣蛋翁剛叫:「臭老兒等一步!」

    已是來不及。

    侯老卻似內心創痛太深,那樣豪放的人竟支持不住,搖搖欲倒。

    賣蛋翁當然深知侯老性情,老友義重,知侯老說做到,倒恐他一時想不開,先萌短見。急得一把扶住,連叫:「侯老兄,你別扶著櫃檯就哭!就沒當這回事!管他王八羔子的什麼珠,咱們不是約好八十歲時來個「三老祝壽大會」麼?蛋炒飯好吃,清燉雞、燒板鴨更好下酒,別瞎想啦!且先救治蘭兒要緊。憑那些鼠輩狗偷,鬼兒崽子,眾家兄弟和臭老兒還不手到擒來,何況還有咱倆咧!」又罵罵咧咧:「小禿賊、害人精,亂點野火嘴嚼蛆,不怕後三世仍是爛龜頭,加上繡球瘋!」

    這老頭大約也急得發昏十一章,口不擇言,夾七夾八,至死改不了粗口,三句不離本行,真叫人啼笑皆非。

    春風一聽侯老頭說什麼「九竅百靈珠」,二老面色一整,不由心頭大震。暗想:難怪小禿子趕到,確實有為而來,事關重大。那「九竅百靈珠」不是昔年十絕真人在青城山秘魔崖,珠簾洞,九幽八曲中的藏珍之一麼?傳說此珠許多靈異,能療百毒,內外重傷,起死回生,珠到痛止、病除,更能使創口結口無痕,武林視為至寶,而終不能挽救十絕真人封寧自己所受九州五老的獨門絕技內傷復發。固然十絕真人所受之傷,普通萬中無一。為了十絕藏珍,二十年前武林風雲變色,鬧出絕大事故,多少人為之喪命慘死。自八派鬧桃源後,流入中原,輾轉爭奪,又起仇殺,十年前便不聞下落。尋找此珠的人仍是夢寐以求,不少武林高手迄今仍在明查暗訪,師傅曾再三提及過。想不到竟是落在侯老頭手上!

    等候老話一說完,撿糞翁憤怒追截,他也急不暇待的想趕去。卻被文奇示意止住,雙雙降落地面。

    文奇肅然道:「侯老前輩,請聽晚生一言,天下事最忌急而誤事!得意淡然,失意泰然,何況得意尚在末可知數。即使萬一失落賊手,誰也不會袖手,晚生都願效綿力。人莫有私,至公至大者有幾?說實話,如此至寶,落在誰手內,也會自珍而不公開。若此珠一出現便兵戈連結,藏之於密:正所以杜絕禍源。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絕無誤能,前輩無須自疼於心,珍重玉體為是!」

    春風覺得文奇畢竟江湖經驗足,處世老到,措詞雜馴,面面俱到,正如想之己說,如口所出,倒不便再加勸慰之詞,換言道:「晚生亦是此意,當前急務,先救傷者,其他皆可放心處之。塞翁失馬,買犢還珠,安知非福,亦非受愚。」說著,急忙取出藥丸,先請侯老服下,再急走近諸女身前察看傷勢,顯然都是被奇熱烈火重灼,再受了強大震力,撞在牆壁等處,外傷無妨,主要先護住心神,清熱去毒,免致火毒攻心。

    但對方都是女人,實不便著手,且無經驗,沒有把握,一心指望小禿子出手,但恐對方惱恨之餘,不但袖手,還有不利侯老父女行動,特別提神注意,暗中監視小禿子動靜,以防意外,並向文奇遞個眼色。

    文奇搖搖頭,表示無須。

    只奇怪小禿子既知師門重寶失去,已落賊手,依理早就火紅火綠,急於追截去了,為何卻是一聲不響,好像沒有這回事的樣兒呢?真奇!真怪!這奇怪的小禿子!

    無風無影,他下來啦!眨眼就站在身後,好快,不!簡直是怪異的身法。不由心中一緊,加強戒備。

    只聽他「呸」了一聲,吐了一口唾沫,連罵:「混帳!混帳!混帳已極!」

    又聽賣蛋翁接口罵道:「混帳!小禿賊才是大混其帳!別蠍虎,連老禿賊,咱老塗也不賣半分賬,想鬥鬥沒處找得!等會咱先教訓你!侯老哥已吩咐備酒,專為祭你這饞鬼。你且先去撐得肚脹,肚塞飽了好挨打,咱非打出你的蛋黃不可!」

    春風大急,暗想糟極!這糟老頭子糟得不是時候。怎麼這時緊要關頭去惹翻他?以小禿子剛才顯露的兩手,再加上近在咫尺,防不勝防,以小禿子事跡,早已名傳天下,年紀恐怕在四十歲以上了!雖說容貌、神情未變,仍和二十年前一樣,功力可與時俱進,當更深厚難測啦!糟老頭雖名列二老之一,不見得真能對付小禿子。如把他激怒了,舉手投足皆可殺人。恐自己和文奇聯手,縱能抵擋一時,不見得有勝券可握,卻不能阻上他傷人,豈非大糟特糟!

    這也難怪!小禿子師徒威名和奇技武功早已轟傳武林,春風本人並不怕事,在現場傷者呻吟,奄奄垂死情況下,投鼠忌器,不得不分外小心,吊膽兒。

    誰知他不但不怒,反笑罵道:「老混蛋!恐你那幾手三家村把式,要和小禿爺見真章,簡直是雞蛋碰石頭,稀巴爛有份,恐怕連老本也要賠光,簡直混帳!混帳!」

    卻聽文奇噗哧一笑,春風猛想起北方人最忌諱罵「混帳」!因為北方風俗,都睡大炕(用黃土做成的土床,精緻的還塑有花紋圖案,光滑潔潔,床下中空。冬天燒火在下取暖,故名「燒炕」。往往全家大小多人睡做一炕,取其暖和。但青年夫妻,往往睡夢中鬧出笑話,做出荒唐亂倫的事,俗名「混帳」,即是罵人「雜種」、「亂交」之意。所以此罵最重,以後反攻大陸,到北方遊歷的人千萬記著罵野話無傷大雅,北方人原就直爽喜玩笑,只有這句「混帳」順口溜不得,免吃錯缽大的拳頭也,一笑!)小禿子「混帳!混帳」亂嚷,刻薄之至!

    卻見侯老舉手道:「小兄弟,咱們講究的是生死交情頭點地,有仇有恨先乾杯,那怕賢師徒欲使老夫濺血橫屍,請先賞光喝杯水酒洗塵,盡些地主之誼再說!」

    賣蛋翁罵道:「侯老哥氣昏心了,小禿賊敢翹翹尾巴,咱老塗不把他剝皮抽筋才怪!」

    春風又捏了一把汗,連文奇都因塗老頭咄咄逼人而太過份,則僵局立成,不中也變了顏色,暗怪塗老頭老悖不識大體。

    便是泥人,也有土性,別說小禿子身懷絕藝,看他來時多麼張狂無忌,威鎮全場,頤指氣使,誰也不放在眼內,以他師徒一身所學,能者多驕,才子多狂,何必一再激怒他,詞鋒凌侵,不稍留餘地,未免把對方估價錯了?門縫裡瞧扁人,自敗伊戚,一個不好,卻是何苦來哉?

    依照常情,便是藝不如人,也要爭口氣。何況小禿子有先炫不敗之能,雙方又有如此重大過節,一翻臉便成死敵,卻以自己兩人做了進退兩難人咧。

    兩人正要設詞應付過尷尬局面,恰好已有人來恭請赴宴,執禮甚恭,可見平時訓練有素。

    侯老肅客內進,有意無意的回顧快將閉氣的愛女,欲走還停。

    終於,雙目神光一閃,又恢復了豪情勝慨,以主位導客先引,毫無反顧之意。

    春風剛要開口,都被文奇示意速行。並且嘴角孕有笑意,大惑不解,無意中瞥見賣蛋翁向自己擠了一下眼角,軒眉毛。大拔步捻先走進,嘴裡自言自語:「小賊禿,有種的只管先吃飽再說。不論你此劃什麼,吶老塗叫你禿頭點地,口服心服。恰好這次路過龍出寨馬老兒那裡,死命要送咱幾罐葡萄酒在路上喝。還存下一罐,再加上侯老哥的「醉顏紅」,臭老兒帶的「千里香」,施小子的「玉山倒」,好酒有的是,咱老塗先同你這小禿賊拼三百杯。小賊禿不用咱動手,便只好抬出去,丟回你東海老家去餵王八吃!」一翻眼道:「下酒菜多著哩!只可惜只有山珍,沒有海味。便是有魚有蝦,也沒小賊禿見的大,乾脆不要啦!倒是侯老哥此次帶來的熊掌、駝峰、猩唇都是特大的貨,小賊禿聽都沒聽過的稀奇多著哩。問你能吃幾多!等下撐死了,好向老禿賊報賬,實由小禿賊貪嘴而肚皮大小撐死,於律無罪,老禿賊只好抓破頭皮笑!」

    這簡直是胡說八道,像什麼話,這樣對客人,也是聞所未聞的破天荒。

    春風想笑不便笑,只好忍著肚內,拚命咬住嘴唇。

    瞟小禿子時,真個差點捧腹張嘴笑。

    原來,這位大模大樣的小禿爺先是板起臉孔充正經,煞有介事的好像表示大人大量,毫不計較。被賣蛋翁胡謅一頓,只見他嘛,喉嚨骨上下吊桶打水,都是口水。賣蛋翁還未說完,他喉中唾涎有聲,連嘴角上也冒泡兒,大有聞美食而四大皆空,天倒都不管之慨,正在越想越甜賽蜜糖,涎水流在下巴上咧。

    最妙的是賣蛋翁說到最後一句時,他竟情不自禁的伸手抓了一下頭皮,大約正在發癢?又咕咚吞了一口唾沫,翻眼罵道:「老混蛋!你別只說得嘴響,可知道咱師徒只講究真才實學,少說多做。民以食為天,講究是正經。你這老混蛋,明知禿爺師徒量大如海,連東海水都想一口吞,講什麼三百杯,便是三千杯也敢拚,只是你這老混蛋根本不經碰。你少嚼舌根,小禿爺什麼稀奇不是見過?便是整條燒牛,整只烤豬,小禿爺也可一口包辦。最大的物事莫過於海翁(即鯨魚),小禿爺還能吃它的肉嘿。你賣弄的那些什麼熊?最大算什麼象吧?不夠小禿爺一指頭,已讓你狗叫了很久了,看在有好吃喝面上暫不計較,等下如不一一供著小禿爺五臟廟,小禿爺不把你這老混蛋打得永遠不能開口就不算東海門下!」

    賣蛋翁搖頭道:「罷咧!罷咧!咱老人家慈悲為懷,先給你準備好一斤大黃、巴豆,等下只管吃,再請兩人準備扶你上茅坑可也!」說著,腦袋晃了一個圓圈,也不顧別人噁心,自我得意之至。

    果然,華筵已擺,紅燭高燒,單是六畜燒烤,全是整只的。

    賣蛋翁攤手道:「請吧!至少還有一百道大菜哩,山貓(老虎)都宰了一隻。你喝那種酒?乾脆一齊上的好。」

    侯老肅客入座,小禿子早已高踞首座,都先在懷中掬摸了一下子,取出一粒丹丸,遞給侍立側邊壯漢道:「拿去!用海砂子(海鹽)和清酒調化,內服外敷,馬上叫來同吃酒。」一仰脖子,三杯下肚,點頭道:「這鳥酒還不錯,三萬杯也包乾!老混蛋!來吧!看誰有種沒種?老侯!你放心,小禿爺的仙丹是不用說得的。」一伸五爪金龍,整個烤豬便到他面前去也。

    老侯剛欠身想致謝,小禿子已經頭如撥浪鼓,嘴中咕嚕不清的:「不用謝啦!多把好的東西拿來吃……」

    賣蛋翁把侯老按下道:「奇哥,你當著點精神,看小賊禿等會向咱磕頭哩!」

    春風差點噴酒,真未想到會有這種場面。敢情這小禿子有喜歡挨罵的毛病?或者有貪吃的毛病?有了美酒佳餚便忘了生辰八字。

    賣蛋翁大約看中了他的弱點,知之有素,才熱水泡繡球瘋好過。

    不錯!天禿翁師徒都有這種怪僻,而且不是信條認為敢罵他師徒的人是好漢子,有膽量、有骨氣,往往非死不可的人也會千鈞一髮時被他師徒由鬼門關上一笑放回來。當然,罵他師徒也要罵到癢處,對胃口,否則,信口亂罵,是壽星公吊頸,嫌命長了。

    還有便是講究吃,特別喜酒,天禿翁自製的「武陵春」便是可列入仙酒之林,可說嗜酒如命。

    他師徒住的東海小桃源,不過一小海島,方圓不足百里,海味有的是,飛禽只限海鷗之屬,當然沒有中原種類之多。走獸更是少得可憐。即是能豢養幾種,也非人間美味。

    物以稀為貴,他師徒每次渡海入中土,除了遊戲人間,仗著絕學武功,隨己之喜怒行道江湖外,主要的是為了吃喝快活。

    桃源島上的「武陵春」當然不能隨身多帶,他師徒便以飲盡天下名酒,吃遍天下美味為素志。

    以他師徒神蹤難測的行程,雖然武林中有不少人探出他師徒有這種癖好,一對饕餮家。都千方百計以美食供獻,以能得他師徒寵顧,大吃喝一頓盡興為榮。

    李、霍二人皆是偶聽一、二傳聞,今日才見事實。

    不由暗笑:凡是有特嗜的人都或為弱點,易為人所利用。貪吃的人都是臉皮厚,城牆失色,才能享盡美味,然吃不該。如非他師徒的來頭大,真有說不出的意外危險。

    二人對酒菜是每樣淺嘗見意,特別欣賞那些精緻大雅的器皿,自古道:「美食不如美器。」食家對食器和食物一樣重視研究。菜好,器佳,才相得益彰,珠輝玉映。否則,菜怎好而用粗器,便無味。器好而菜劣,便無色。

    二人估量這些器皿當是宋代官窯,江西景德鎮特製御用貢品。而且是整套的。民間那得有此?來歷不明可知,非巨值所可購置。

    侯老似已覺察二人心意,喟然歎道:「李、霍二位老弟老夫托大,曾與令師都有數面之緣。往事如煙,不堪回首話當年,好教二位見笑,就以這套食器言之,一共一百零二十八件。普天下也只有八套。都是大內之物,有放御品間。非皇家大慶典不會全部取出。雖非老夫盜來,都是借別人之手而輾轉取得。人世寶物,老夫可說十九見過或有收藏,地室內像珍珠簏、白玉樽、珊瑚鞭、馬瑙鍾、赤晶屏、紫硫鼎等大內用物多的是,等於廢置不用。今朝完成踐財積聚,非我輩所宜。愚者為財亡身,智者所以遠禍。即使富可敵國,不如萬金俗知己,千金市馬骨,枉作守財奴而已。此番老夫如幸獲餘生,當連蝸居置龍巖所有金銀珠寶還給天下人。二位如不嫌唐突,可代老夫變賣,助一臂之力。再說頗有幾種物事可稱得上是「寶物」,聞不久有臨潼斗寶大會,老夫老矣,二位駿驥萬里,芙蓽正茂,可聊壯行色,幸緊愚誠焉。」

    二人急忙稱謝不迭,表示能力可及,當助襄義舉,以慰善意,至於盛贈,節不散當。

    侯老正急道:「老夫因看重兩位,才不惜冒昧,以老夫垂暮之年,豪氣已失,已聞土香,並非有求於二位,希勿負老夫期望之殷,屆時老夫自有道理,今晚不醉便是不盡歡,輕視老夫矣。」

    二人連稱言重,當盡力報命。

    小禿子吃之不已,大嚼著鮮鹿膽,咕嚕道:「那裡有只講不吃的呆子。老侯別賣弄什麼寶貝,把咱吃下肚的還敬轉來。你講的什麼珊瑚鞭?小禿爺那邊連花圃籬笆都是數尺高的珊瑚樹做的。什麼玉的、晶的更不用提啦!單是小禿爺身上帶的小珠兒也值得幾把銀子,大前天在洛陽歇腳,一個架圈子(眼鏡)的什麼古董高雅出十節兩銀子買一粒咧!」說著,探手入懷,取出一個魚皮小袋,一抖,精光四射,耀眼生輝,不可逼視,乃十顆夜明珠。

    恰巧,侯玉蘭帶著四個俏鬟進來道謝,好奇,不但個個完好如初,連斷臂、斷腿都接續完好,都換了綺羅宮衣,燈下美人,不!珠光映照下的美人,更是儀態萬端。

    五女剛盈盈襝衽萬福,小禿子已大搖其頭,把油光如臘腸的手指挾了五粒夜明珠,放右掌心,遞過道:「好啦!不管姑娘也好,丫頭也好,每人一個,拿去玩兒。要吃喝,來坐著,只是不要嚕囌,吵掉小禿子酒興。」

    侯老剛要稱謝,賣蛋翁一丟眼色,接過道:「你們收下自去休息,這小禿賊不必同他客氣。幾粒珠兒算個什麼?小禿賊卻討盡你們便宜咧!不聽他開口閉口都是什麼小禿爺?他確實也快到知天命的年紀了,可以做你們叔叔。只是在咱老人家面前,少開尊口,顧著吃喝,不然,咱老人家豈不要稱老外公。」

    以明珠作見面禮,在小禿子真是不算個什麼。下人僕婦,無不驚訝大詫。

    五女退去。

    侯老沉吟一下,舉杯道:「二位老弟,另有鄭重相告者:近聞秦嶺和太行等地有一種邪教橫行,其術甚毒。又傳聞有前古仙兵寶劍之屬,並有人發現茫茫劍氣,老夫只知逐鹿在多。老驥伏空,已無此雄心,二位有機緣何妨注意……」

    只見小禿子目射異光,一閃而沒,咕嚕道:「這個倒有點聽頭,何妨詳細一說,咱正想打破沙鍋哩!」

    賣蛋翁罵道:「小禿賊貪心無厭,實在人心不足蛇吞象,天理難忘獺祭魚,你連撈什子的珠兒都沒法到手,累得侯老哥受氣,咱和你還沒個完哩,梁王懺未念完,又轉大悲咒啦!」

    李、霍二人大感興趣,暗想:原來如此。難怪玄靈子閃爍其訶,果然老奸巨猾。

    再一想:小禿子也忒希奇,師門重寶失落賊手,卻只顧吃喝,莫非真有鬼神不測之機麼……

    剛要開口,侯老已笑道:「不必急,知道詳情的無過於施堅爾等四人,撿糞翁也知道一些,等會細說不遲。蛋翁,不知他們為何尚不見回來?難道還會有意外碴子不成,唉!都是侯某無德,負累許多友好兄弟!」言罷,有感於懷,慼然不樂竟徐徐起立道:「蛋翁代咱陪客,多飲幾杯。侯某且去著來。如有些微意外,真愧無地自容矣!」不知如何感觸,竟老淚縱橫,丈夫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處!

    李、霍二人也覺事情不簡單,實有追散正久,不見收兵之埋,不論勝負,理應有人先趕回報告諒情呀!

    主人不示,客人當然無心再吃喝,其實,都已飽極。

    小禿子一揩油嘴,一晃腦袋,人已破空而去,聲音起自數十丈處:「真邪門兒,小禿爺命駕親征,且看看什麼魔崽子喧鬧這久!」

    賣蛋翁急追而出,大嚷:「小禿賊,揩嘴就溜,你的禿毛畜牲咧?別丟了來賴人!」

    李、霍二人猛然想起:這小禿子不是有匹活寶禿驢麼?始終不見蹤影,別放青在外被來敵順手牽了吧?

    剛要告便,追出去接應。只聽里許外傳來數聲長嘯,蕩漾不絕,第二聲已如在目前。

    蛋翁促額而進道:「他們回來了!你聽臭老兒鬼叫正慘,別是陰溝裡翻船著了道兒吧?咱老塗是十多年不曾聽到臭老兒鬼叫了。」

    文奇趁空,示意春風直離座後低聲告訴:「今夜入侵終敵不久,其中大有能者,說不定外面還有出人意外利害的奧援。你我只有見機而作,今日局勢嚴重,以不失先機,掌握主動為至要!切記!」

    春風知道文奇失蹤一個時候,必是有發現,才如此說,輕舉妄動,必招致無謂麻煩。自己有事在身,當然以不捲入漩渦為原則。

    但對玉龍姑應思霞之被劫往何處?毒龍姑畢元貞歸途是否遇險?因關係自己和文奇的切身利害和師門清譽,勢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當即表示應如何砌詞先探出玉龍姑端貌,只有侯玉蘭曾提起,適才不便當侯老等人面前啟問。現在刻不容緩,最好趁群雄未到之前,先找到侯玉蘭打聽個清楚,好決定行止。

    文奇亦深以為然。當下決定由文奇暫在場虛與委蛇,春風藉更衣(入廁)告便退出。

    這原是情急而行,再想到身在客位,蒙主人以嘉賓招待。如何救探人閨閣?且院落深沉,又非一時可找到侯玉蘭閨室的。萬一有誤會,豈非百口難辯?即便找到了又如何啟齒?不覺得停步猶豫起來。

    春風正感趑趄,猛聽極細微蓮步姍姍,人未到,香風先到。

    莊中雖然人多春風抽身逸出,身處後院最僻走廊上,估計絕非僕婦使女之屬,蕩檢逾閒,別是誤闖內眷住所,不由自悔孟浪,心中一慌,人已隱身一株合抱古樹之後。

    只聽格格嬌笑道:「看你猴急相,好大膽子,不要命!今夜嚇死人,原先來了許多凶神,老頭子差點升天,後又來了惡煞,那一聲響,以為天塌了,小寡婦和那幾個小賤人眼看不活,不知打那兒來的嘔人禿頭,死要吃,不要臉。給了一粒丸子,你說怪不怪,不但小寡婦立時好了,那幾個小賤人跌斷的手兒、腳兒都接上了。還給了五粒閃閃光,真好看的珠子,聽禿子自賣瓜兒,有人出十萬兩銀子還不賣哩!這個時候了,你還要纏人,累死了,你摸摸奴的心還在跳呢……」

    春風一聽,原以為是桑間溪上,幽期密約的野鴛鴦,露水夫妻,何值一顧,聽了污耳,那有閒工夫管這些穢事。正要抽身走開,猛然警覺,既有男人,為何不聞聲息?憑自己百步之內,能聞驚沙落葉耳音,便是輕功極好的夜行人也有覺,不由心中一動。再說女人口吻,不像下人僕婦?卻是誰?不由暗罵,你這淫婦才真好大膽子哩!把本莊主罵作老頭子,把女主人罵作小寡婦,暴風雨剛過,卻還有閒情逸興來和野男人偷歡,倒要看這偷情客是何方神聖?竟有如許高深輕功造詣……

    果然,一低沉有力的口音笑道:「小乖乖,我的心肝肉,許大爺天不怕,地不怕,你不瞧我在他們那多貓叫狗跳中如入無人之境,要來就來,要去就去麼?你看我這樣辛苦,還忘不了找心肝肉歡喜,歡喜,可說愛死你了。你倒黃梅熟了賣青兒,會撒嬌,吊許大爺的胃口,越是撩得火發,便是討饒也不放你了。」

    接著,就有扯扯之聲,浪笑、嬌喘,近於蕩人心魄的打情罵俏聲:「你自己總是這麼急,誰吊過你味口來,沒有奴家幫你,不見得這樣順利得手吃……俏冤家,嘴巴蜜樣甜,誰信你愛……奴,聽說你和一個狐狸精早要好得了不得。想你對小寡婦仍唸唸在心吧!缺……德……癢死……奴了……」

    春風早已勃然大怒,這自稱姓許的難道就是玄靈子孽徒掃雲羽士許業生?難怪有如此身手。色膽包天,竟敢翻手為雲覆手作雨,鬧得火紅火綠後逗留不走,在主人肘腋之下尋歡作樂。

    正要撲出,又自動念,如先出聲叫開,又怕驚動主人,如這淫婦和主人有密切關係,豈非由己宣揚其醜?給主人難堪?如就此下手,若狗男女正在幹那件醜事,豈非大觸霉頭(北國人士,最忌諱碰見此事)?再說也非自己行徑,便是手到擒來,也失身份……

    只聽他喘著叫:「我的心肝肉兒,別呷乾醋啦!那小娘魚不是差點炸成黑炭麼?聽說居然被人救起了,算她命大……小心肝,你的心兒果在跳咧,我更跳起來了……好好浪浪,別說那幾粒兒一概會是你的,更好的多的是,都會屬你的……蓮鉤兒別勾得太緊……」

    接著吃吃浪笑。

    略一輕響,怪哉,不但蝕骨融魂聲音聽不到了,連一點聲息也沉滅不聞。

    他忍不住飛身上了對面屋角,以壁虎功移向屋簷暗角。循剛才發聲處看去,寂寂蕩蕩,竟是形蹤皆無。

    春風不由大奇,估計形勢,狗男女絕無突然遁走之理?如走,也必微有破風聲息。以自己身形之快,決逃不出監視,除非狗男女有土行孫般的地遁本領。

    不錯!該處正有秘密特設的地穴坑道。乃昔年有名淫婦玉娘子跳艷之女,因乃母為侯老所傷,特巧計混進侯家堡,為苗成之女作奶娘的姚芬和掃雲羽士許業生勾搭成奸,專闢作幽會尋歡之用。進口乃在大樹空心裡,外面遮掩甚巧。地勢又僻,決不易發現。下面卻有地室,衾褥等物俱備。剛才大約是許業生現身進口等得急了,那女人一趕來,便急不及待,打情罵俏起來。

    許業生固半身在地道裡,所以聽不出腳音。這時,一對狗男女春情如火,摟著滾進地穴軟鋪上去了。進口被順手遮蓋好,當然聽不見地下聲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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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影魔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