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時節,天黑得早,道上兩騎飛馳,捲起煙塵。馬上二人皆近中年,各披輕裘,頭戴暖帽。一人紫面烏眉,氣同雷電;另一人疏須飄灑,頗有出塵之致。看二人臉上汗水涔涔,顯有要事在身。
奔了一程,那紫面男子忽勒住坐騎,向另一人道:師兄,我總覺這事有點蹊蹺。前面不遠便是京城,尚三爺為何邀我等趕去神樞大營?照說他是官場上周旋的人,手下又有許多厲害腳色,就算遇上麻煩,也不該躲入京營,惹江湖上的朋友恥笑。
那疏須男子若有所思道:尚惜愆一向清高自守,不是出了大事,斷不會向我等江湖草莽求助。只一樣我不明白:他尚家乃玄門嫡傳,門中又出了天大的人物,縱有甚麼棘手的事,又何勞我等援手?難道說話到此處,目中掠過一絲陰雲,不願再說下去。
那紫面男子道:我等私自赴約,只為尚三爺來信相邀,卻不開情面。真有甚麼不妥貼,回去後聖王必要怪罪,那可不是耍處。我看不如回去,縱使面上難堪,也強似兩頭招禍。那疏須男子道:話雖不差,終是失約敗信。日後傳揚出去,我兄弟都不好做人了。那紫面男子聽了,眼望大道,猶豫不決。
忽聽得東面鑾玲聲響,打一片密林中奔出十幾匹健馬,騎者皆穿緹色錦袍,奔來時塵土飛漫,甚有氣勢。片時近了,一男子率先跳下坐騎,拱手道:前面可是郭先生到了?在下奉錦衣衛尚都督之命,特在此恭迎台駕。
那疏須男子飛身下馬,還禮道:在下郭聖卿。有勞諸位久候。眾錦衣人紛紛致意。郭聖卿手指同伴道:這是敝師弟任伯生。我二人路上遲慢,各位休怪。那男子見二人氣宇不凡,重施一禮道:在下錦衣千戶鄭吉。久慕二位先生大名,今日相見,實為萬幸。說著便要扶郭聖卿上馬。
謙讓之際,郭聖卿倏然變色道:貴官怎地得罪了他們!那千戶道:郭先生說甚麼?郭聖卿呆立半晌,喃喃道:泰斗公也派人出面,這事委實不小!我兄弟也許真不該來。任伯生也驚了面孔,穩了穩神道:就算有些內情,又何至對外人下此毒手?果然傳聞不假,泰斗公教徒無方!郭聖卿道:聖王與泰斗公情義猶存,我兄弟夾在其間,當真難辦了!
那千戶聽二人言語,愕然道:二位是說在下已遭了暗算?郭聖卿歎了口氣道:尋常內家絕手,郭某自信尚能救治,獨他這門手法,卻無人識其堂奧。敢問貴官,今日曾有何人近身?那千戶想了想道:在下奉命於此迎候先生,只申時遇上一人,年約二十出頭,相貌生得奇俊,上前問了問路,便向南邊去了。難道會是這廝害我?為何我全無覺察?郭聖卿道:真是一青年男子?那千戶連連點頭。
郭聖卿詫異道:傳聞泰斗公因聖王之事,立誓不再收徒,為何這人如此年輕?又問那千戶道:不知尚三爺遇到何事,非招我等趕去營中相見?那千戶道:尚都督只說家中出了不幸,詳情絕口不提。本衛劉指揮使是他結拜兄弟,因他堅意入營,也便不問情由,應承下來。尚都督已入營三日,連家眷也接來了。郭聖卿心往下沉,追問道:尚三爺所邀幫手之中,可有少林派與玄門九派中人?那千戶道:在下不識江湖豪傑,但其內並無僧侶。
郭聖卿聞言,臉上抽搐了幾下,半晌方道:二弟,如我所料不錯,這一趟你我怕回不去了。任伯生驚道:這話怎講?郭聖卿長歎一聲,跳上馬道:既然來了,便是命中該有此劫。我們走罷!猛抽一鞭,向前奔去。
一干人剛繞出密林,便見群山腳下,紮了十餘座營盤。遠望巒闊山險,旌旗在目,氣勢頗為雄壯。眾錦衣人頭前引路,奔正中一座大營馳來。此時夜幕早降,營內卻無燈火,惟西首一座大帳內外通亮,恍如暗夜明珠。郭、任二人入營之際,隱覺四下裡伏滿軍士,愈發惴惴不安。
待到切近,只見這軍帳寬闊非常,裡面容納百人,亦不擁擠。眾人下得馬來,那千戶引二人走入大帳。不期帳內早坐了四十餘人,都是江湖人士的打扮,竟有大半不識。看眾人臉上古里古怪,似乎又是迷惑,又有些焦躁不安。
郭聖卿拱手道:我二人來得遲了,諸公海量包涵。一語未歇,忽聽西側有人冷笑道:我當惜愆兄苦等何人,原來是白蓮教下五壇的大蓮首!各地官府都在捉拿蓮妖,你這一夥竟跑到神京來了,莫不是欺我京中無人,想在此布道傳邪?
郭聖卿循聲望去,見說話之人錦衣華冠,面色陰冷,年約四十左右,心道:怎地這廝也在此處?尚惜愆好不會做事!他既認出此人,不願多惹是非,當下並不開口。任伯生卻按捺不住道:我蓮教衍自佛門,惟信彌勒轉生,明王出世。等閒不識大法濟世之妙,便請閉上尊口!那錦衣人陰聲笑道:任大蓮首妖言惑眾,信不信我一聲令下,你二人即刻身滅骨朽!
任伯生怒道:你不過仗著閹人的勢力,便在帝都賣弄精神。岑三哥那筆老賬,今日便與你算算罷!一言未畢,紅影突至,那錦衣人暴伸右臂,向他心口抓來。此人看著不陰不陽,出手卻十分迅捷,倏忽間已抓上任伯生胸膛。任伯生並不閃避,疾出一指,點向對方眉端。那錦衣人不敢抓實,身子滴溜一轉,後背向任伯生前胸靠來。這一招看似犯忌,實則近身貼靠,最是難防。任伯生待要後退,猛覺背上怪力襲來,那錦衣人登時定住,奇的是餘力不盡,竟將二人粘在一處。
只聽郭聖卿叫道:尊駕小心!隨聽一瘦小漢子尖聲道:好個聖王!果然是得了道的大法門!此人一語說罷,重重地坐倒在地,手上舉著任伯生,那錦衣人卻已摔在一旁。眾人見任伯生身在半空,臉上居然帶笑,那瘦小漢子手臂高擎,卻是一臉呆癡,無不錯愕。
倏見一人電閃而至,任伯生一聲怪叫,陡然飛向帳頂。來人縱身而起,抓住他脖頸,似提嬰兒一般,在帳內繞了一圈。這一下交睫既止,恍如清風拂過。眾人衣袂尚自飄動,這人已含笑立在帳中。
郭聖卿見此人華服俊貌,風度翩翩,失聲道:原來是喬七公子!小人有眼無珠,竟不知公子在座。說著便要叩拜。那人笑道:喬老七又不是尚老七,何必這麼客氣?我大師兄還好麼?郭聖卿道:聖王他老人家福體康泰,多勞七公子掛念。那人輕歎一聲道:我玄門中出了兩位大人物,獨我太和派一窩蛇鼠,思來好不惱人。說罷將任伯生放落在地。
任伯生滿面羞愧,強笑道:七公子這門五行雷電手,直抓得我魂也飛了!您老人家還如此自謙,我兄弟更沒臉了。那人自嘲道:五行雷電手算得了甚麼?怕給人搔癢還嫌沒勁道呢!
郭聖卿眼望地上那瘦小漢子,問喬七道:這位可是七公子的朋友?喬七道:這位兄台我不認得,一手黏勁倒是蠻俊!伯生若不使壞,可贏不了他。那瘦小漢子冷笑道:七公子過獎了。聖王這門凝血神功,才真是了不起!可惜任大蓮首還沒學到家,想傷楚某卻也不易。站起身來,緩步歸座,並無沮喪之意。任伯生甚感驚訝,卻想不起此人是誰,拱了拱手,不便多言。
喬七望向那錦衣人道:杜大人倒是老相識。看在督主面上,喬某便幫你一回。走上前去,在那錦衣人背上拂了一下。那錦衣人如遭電擊,驀然跳起身來,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黑血。眾人不知他已受重傷,都吃一驚。
那錦衣人怒視任伯生道:白蓮妖孽,早晚教你死在我手!說罷恨恨地向外走去。那千戶入帳後一直不敢說話,這時忙上前道:大人此時離去,尚都督那裡怕不好交待罷。那錦衣人瞪目道:他是朝廷憲臣,卻與蓮妖攪在一處,便有天大的事,我也不管了!
那千戶不敢相攔,口中道:卑職這便去請尚都督來。疾步欲出,冷不防打了一跌,突然雙目上翻,全身抽搐起來。那錦衣人本已走到帳門口,不由停下腳步,瞠目回視。眾人也覺奇怪,十幾人圍攏過來,低頭觀看。只見那千戶口吐白沫,胯下早濕了一片,矢溺齊流,已自氣絕。
一白鬚老者駭然道:這這是泰斗公的獨門手法!難道他老人家到了?此言一出,不啻平地生雷。有幾人怪叫一聲,猛地竄出帳去,身法之快,竟是難以形容。餘者皆起身呆立,帳內突然一片死寂。
過了許久,外面並無聲響,那幾人卻始終沒有回返。眾人愈發無措,只覺似落入羅網之中,心間迷霧重重。
郭聖卿悄聲問喬七道:公子可知尚三爺邀眾人來此,所為何事?喬七道:我也是偶然至此,還不曾見過尚師叔。郭聖卿道:公子來京做甚麼?喬七道:今上迷戀丹術,特命我玄門入京闡道。龍門、紫霄兩派師叔伯奉詔而來,聽說尚師叔遇到麻煩,便派我先來探問。我到此已有半日,尚師叔卻一直沒有露面。這事倒真有些奇怪。郭聖卿道:尚三爺不肯與眾人相見,想必有難決之事。依公子看會是何事?
喬七正自沉吟,忽聽一人大聲道:尚惜愆既有面子邀來泰斗公,還要我等何用?大夥一路上馬不停蹄,不過念著彼此這點義氣。誰想到了這裡,他卻不肯相見!難道他自恃是官府中人,便不把大伙放在眼中?我趙氏兄弟不是不講交情的人!他既如此相待,可別怪我兄弟一走了之,不給他面子!一言甫出,便有十幾人附和其意,口吐怨詞。
卻聽角落上一人道:各位既然來了,還請稍安勿躁。尚大人能請來這多知交,必有大難在身。他不肯露面,也許只想看看這帳中幾人可用。說不得對頭太強,他心裡沒底,正思量著是否要大伙白搭上性命。
眾人見說,莫不震恐:何人有此神通,能敵帳內這四十餘眾?難道那對頭是泰斗公!眼見說話之人五十多歲年紀,粗衣敝巾,相貌平常,均想:久聞此人武功極高,原來見識也在我等之上!
一麻臉漢子沖這人抱拳道:溫先生說得有理。尚惜愆身在官府,卻與白蓮邪教往來,泰斗公必是因此震怒,要替玄門清理門戶。果真如此,我等當如何行事?那粗衣人憂然道:張泰斗與我無仇,惜愆兄卻與各位有義。事已至此,惟有義字當頭了。
一言未絕,忽聽帳外有人動情道:溫兄言沁肺腑,尚某何以報德!可惜溫兄只猜對了一半,那對頭又怎會是張師兄?說話之間,一人走進帳來。
眾人移目望去,都嚇了一跳。只見來人一身喪服,滿臉的悲憤郁懣,雖不過五旬開外,卻彷彿驟然間得了一場大病,雙目紅腫無神,腳步異常沉重。猛一望去,真好似龍鍾耄耋,不勝殘年。
眾人心間俱生寒意,一時都說不出話來。那粗衣人忙迎上前道:尚兄這是怎麼了?來人嘴唇顫動,似欲落淚,既而收住悲腸,拱手四揖道:得蒙青目,諸公仗義遠來,惜愆未能盡地主之誼,抱愧欲死!這幾日悲苦相摧,愁腸百轉,實怠慢了眾位賢豪。眾人見他情悲意慘,全不顧素日官體,都忍不住過來搭話。
尚惜愆含淚致謝,當下與江西攔手門宋長庚、甘肅五行鷲拳辛子山、山西韋陀門樑通、淮安昆吾劍尹錫九、川南閉化門鄭印惕、武夷心字綿拳肖洛能、關中翻手雷常明遠、遼陽大奇槍趙氏兄弟、寧夏彈腿馬成宗、河間神刀鄭懷禮、冀北溫良樸、老祁派秦友偁及錦衣衛同知杜子明等三十餘人見了。另有十幾人端坐不動,只沖尚惜愆微微點頭,顯是交情極深,不尚虛禮。
喬七俯身拜見,一臉關切道:師叔,您老人家還好麼?尚惜愆蹙眉道:胤清也來了。你又何必強來?喬七道:師叔待孩兒如同親子。既有危難,孩兒理當向前。尚惜愆撫摸其頭,垂淚道:好孩子,這事你管不了,只會白送性命。你快去罷,告訴你幾位師叔伯也不要來!喬七神色一變,似已猜到了甚麼,霍然起身道:孩兒早知禍事不小!師叔少待,我這便多找些人來。不由分說,飛身竄出帳去。尚惜愆攔他不住,急得連連頓足。
眾人從旁見了,都覺奇怪:尚惜愆既有禍事,為何只請我等相助,卻不肯讓他同門出面?如此行事反常,莫非別有用心?
一人起座道:尚兄令我等空坐半日,也該告之詳情了。不是肖某人誇口,那仇家既不是張泰斗,我等盡可降住了他。難道此人是魔教談化生不成?眾人聽到談化生三字,心間都是一緊,不少人惶然而起,盯住尚惜愆。
尚惜愆到了這時,仍是猶豫不決,似生怕吐露實情,眾人即刻便要血濺當地,滿帳屍橫。那粗衣人知他顧念群友,說道:今日這多兄弟,都是重義輕生之士,便有天大的干係,我等一併承擔。尚兄一味權衡,不告隱衷,便是輕視我等,有違交友之道了。眾人也都異口同聲,追問情由。
尚惜愆心知無法隱瞞,又復墮淚道:家門大仇,尚某實無顏自陳。各位看過之後,便知端的。招手之間,帳外走入六名小校,抬進三口黑漆漆的棺木,放在大帳正中。暗夜燭火,頓感陰森搖曳。眾人見是血仇,心裡都打了個突。
尚惜愆命將屍體抬出,放到棺蓋之上。眾人看時,原來是兩男一女,男屍一老一壯,女屍則是個老邁的婦人,豐面慈眉,體態微胖。尚惜愆見了幾具屍首,再也抑制不住,失聲痛哭起來。有人驚呼道:這不是尚大先生麼!何人如此膽大,竟害死了大先生!
眾人久聞玄門尚惜過之名,眼見其人已死,無不氣衰,忙圍過來察看死因。只見那壯年男子顱裂漿出,顯是撞物而亡;那女屍頸間一道細細的血線,自右耳根穿入後腦,頭頂心微現一個小洞,卻無血水流出。眾人俱是行家,看後都甚不解。
趙氏兄弟道:這是甚麼暗器!怎地如此霸道,竟能從顱頂穿出?尚惜愆哀泣道:這哪裡是甚麼暗器?只是那禽獸一記彈指,中在家嫂右乳,指力上衝入腦,把囟門也頂破了。若非他手下留情,只怕整個天靈蓋都要震飛起來。眾人見說,都驚得目斜眉聳,實難信一指之力,竟至如斯!
再看尚惜過屍身,愈感離奇:但見死者面目如生,彷彿正在熟睡;剝衣細驗,通體竟無半點傷痕。饒是眾人見多識廣,也唬得小兒一般,做聲不得。
那粗衣人輕按死者上體,覺察胸骨並未斷裂,內臟亦無傷損,皺眉道:難道大先生是中了極罕見的劇毒?為何又面色如常?尚惜愆痛聲道:難為溫兄這等眼力,也看不出家兄死因。那禽獸實實是說到這裡,含淚將屍體翻轉過來。
眾人見死者後背滑膩光潔,絕無老年人鬆弛乾癟之象,均想:他尚家乃高門世族,尚惜過養尊處優,更兼內功深湛,自然體如健兒。尚惜愆悲傷過度,卻拿這些炫耀甚麼?
那粗衣人心細,出掌輕摸脊背,突似觸到炭火,一驚收手,大瞪雙目道:這這驚駭之下,竟說不出話來。眾人受其感染,皆倒縱丈餘,惟恐屍身上有甚古怪。那粗衣人額角滲出冷汗,死盯住屍身道:難為他如此殺人,內勁還這麼收斂得住!溫某如不親見,真不信世間竟有這等手段!眾人不識端倪,都道:溫兄查到了甚麼?
那粗衣人露出又是恐懼,又是欽佩的神情,寒了聲道:此人一掌印在大先生心口,內勁透胸而過,全不傷及胸骨、內臟,便將大先生脊骨震碎。且吐勁之時,另有一股柔活之力,居然將臟器中淤血吸至腹下,無半點溢入七竅。更奇者脊骨雖已寸斷,卻又連為一體,並不支離。若非溫某粗通拂骨綿勁,幾乎查它不出。言說至此,忽沖尚惜愆深深一揖,鄭聲道:此等駭人手段,當世絕無僅有。在下與公相交多年,敢請賜告,兇手究竟是何人?一席話驚得眾人目瞪口呆,情知事關重大,無不悚息自惕。
尚惜愆突然軟軟跪倒,以額碰地道:我尚家百年清譽,毀於一旦了!家兄是是被他親子所害!眾人頭上一炸,都疑心聽錯了。
那粗衣人如遭雷擊,霎時面如死灰,顫聲道:貴長房一門五侯,武功皆得玄門之秘,但余子斷無這等修為。難道是尚惜愆痛心疾首道:溫兄還護著他做甚麼?那弒父害母的禽獸,正是老七景侯!
此言一出,不啻天崩。眾人都覺眼前一黑,連那粗衣人也站立不住,心間只剩下一個念頭:七侯喪倫敗行,江湖從此大亂了!
突見灰影晃動,一人抓住尚惜愆手腕,厲喝道:武魁乃蓋世奇男,怎會做出這等喪盡天良之事!你休要耍詐,快說到底有何圖謀!尚惜愆腕上奇痛,雖未看清來人面目,右掌已不自覺地搭向對方小臂。二人掌臂相碰,全身都是一震。那人化不開他沉柔的掌力,腳下登陷淺坑。尚惜愆趁他卸勁之機,腕上隨生彈力。那人似已醒悟,鬆脫五指,向後躍開。
尚惜愆腕上如被狼咬,憤然而起道:德翁與我交非一日,為何如此行事!那人是個駝背老者,烏眉墨面,甚是凶丑,這時怒聲道:尚老三!你來信叫我,陸某如期而至,可沒壞了這張面皮。但你說七侯做下這等大逆之事,陸某死也不信!你要知道,七侯不但是你尚家的榮耀,更是普天下習武之人的神話。你當眾毀其聲名,陸某寧可不交你這個朋友,也決不許你信口雌黃!說到恨處,回手抓向一塊椅木,用力之下,椅木頓成飛屑。
眾人細味其言,也覺此事不可思議:尚七魁海內俠宗,雖傲嘯古今,性情奇驕,總不至做出這等事來。但若僅為叔侄反目,尚惜愆斷不會誣他逆倫,看來其中必有文章。
尚惜愆跌足道:諸公愛那畜生,我又何嘗相信是他所為!然鐵證如山,不由我不悲哀。況且家兄嫂屍骨乃從子翊侯、希侯親送至此,二人與他一父所生,又怎會冤枉了他?說到這裡,自度群朋難恃,不覺轉念道:諸公遠道來援,已是大德難償。尚某遲遲不見,便是怕那畜生手段太毒,傷犯了眾位高賢。惜愆無能,空勞大駕,今夜便與諸君長別。雲天高義,惟有期報來生了。言罷灑淚長揖,已有送客之意。眾人見狀,皆僵立無措。
忽聽得營外嘯聲傳來,初時由東而起,片時西北南三面俱發異聲,好似飛龍繞營,盤旋數周,倏然寂滅。眾人耳力俱佳,聞聲無不惴恐:這嘯聲好不古怪,怎無一人運純陽之氣?莫非是他們到了!頓覺心海翻騰,呼吸急促。
正這時,只聽角落上有人大笑起來,朗聲道:外面來了這多醜類,今晚必然熱鬧!事已至此,倒不妨聽聽七侯如何殺親,尚兄如何與他約鬥?此人身穿黑袍,美髯俊目,大有風雅之態,年紀卻看不出老壯。
尚惜愆見這人躍眾而出,登現愧色道:許先生駿足賜降,尚某已感盛意。家門醜事,實有污清聰。那黑袍人道:我與武魁素未謀面,心下久欲攀識。倘其惡跡果真,許某願拋此頭,也要領教高深。不知諸君有無同慨?眾人懼意在懷,都不應聲。那黑袍人看透眾人肺腑,冷笑不止,神情蔑然。
尚惜愆大感失望,不覺悲從中來,淒聲道:上月初九,二侄翊侯、希侯忽送來他父母和大哥的屍首,哭述景侯亂性,一夜醉入內堂,親手將父母及大嫂殺害。他大哥元侯驚聞此事,趕來怒責其非。那畜生惱羞成怒,又出手將元侯打傷。元侯悲憤交集,一時思想不開,竟撞柱而死。那畜生猶未甘心,又將殿侯、翊侯武功廢去,隨後逃逸。我初時尚不肯信,誰料那畜生反派人傳話,叫我包羞忍恥,不得播其惡名,否則親來滅門,良賤無存。我當時怒火難壓,便請來人捎信,約他本月十五來京了斷,隨即給各位去函求援。唉,只為我一時氣極,才有這等不智之舉!既害了親眷,又累及群公。這幾日我思來想去,實不忍見各位喋血,大伙只記住這畜生非復人類,便已不虛此行。尚某縱使闔門遭戮,也算死有餘德了。言罷落淚不止,一揖到地,示意眾人出帳。
眾人悲聲入耳,盡生義憤:原來七侯是這等邪徒!他縱有通天手段,也不過利爪禽獸。我等今日一退,還有何面目立足江湖?
那粗衣人默然良久,這時道:素聞七侯生具異相,資質絕頂。似他這等人物,表面上雖是放縱些,實則孝心較常人猶重。我看個中必有隱情,否則他絕做不出這種事來。尚惜愆道:溫兄有所不知。那畜生下生之時,即一副駭人醜相。當時請高人測算,便說他奇命難養,日後恐傷親害故,禍亂清平。若非如此,家兄又怎會將他自小寄在佛門?想不到過了這麼多年,那先生的話還是應驗了!眾人聞其一語,背上俱生涼意。
那粗衣人道:今夜便是十五,七侯果真會來麼?尚惜愆道:那畜生百樣皆非,獨重諾守信,不肯食言。我約他子時入營,到時他必會趕來。那粗衣人道:傳聞七侯交友不良,早與談化生換過盟帖。外面群魔環伺,會不會是他請來的幫手?尚惜愆搖頭道:那畜生自負得很,絕不肯找人相幫,縱是虎穴龍潭,也只一人獨往。明教中人因何到此,我實不知原由。
那粗衣人道:溫某說句犯顏的話:既是七侯亂性,尚兄為何不請九派玄門和泰斗公出面?尚惜愆歎道:溫兄哪裡知道?眾同門都與那畜生情密,猶以張師兄溺愛最甚!那畜生一身本領,少半得自少林,大半乃由張師兄親授。他若聞知此事,定要包庇那畜生,殺兄之仇再也難報了。
正說間,突見兩名錦衣人奔了進來,一臉驚慌道:稟大人,東門上掛了幾具屍體,不知何人所為?尚惜愆驚道:守門軍卒不在麼?一錦衣人道:軍卒並未擅離,卻語焉不詳。尚惜愆道:快把屍體抬進來!二人奔出帳去,少刻抬入四具屍體,個個舌伸目突,顯是繩勒致死。尚惜愆搶到屍旁,悲呼道:勝安兄!成遠兄!宇蟾兄!是我害了你們!原來這幾人正是適才聽說泰斗公將至,奔出帳去的來客。
那黑袍人又復冷笑,環顧眾人道:群魔既然動上了手,諸位欲圖自保,看來已是不能了。許某與魔教有些淵緣,此刻想要出營,料來無人敢攔,不過各位要離開此地,怕不太容易了。許某心意已決,誓與尚兄共存亡。哪位朋友不願捨命,在下倒可送他出營,與妻兒團聚。話一出口,滿座皆羞。
一禿頭老者怒道:許先生是嘲笑我等了?陡然躍起發掌,擊在那黑袍人肩頭。這一掌無聲無息,力道卻大,收掌之際,隨手黏下一片袍布,現出清晰的掌印。那黑袍人傲立不動,手上卻多了一條腰帶。那禿頭老者一驚,急忙抓向褲腰,倏見長影一閃,手臂已被纏住,幸好褲子未掉,否則已出大醜。旁觀者看得分明,有幾人長身而起,便要與那黑袍人廝鬥。
那粗衣人飛身上前,不知用了甚麼手法,已奪腰帶在手,順勢倒縱丈餘,將那禿頭老者抱回椅中,說道:幾位不要動怒!此刻唯有一心,方能保身全義。七侯將至,不是內訌之時!那幾人收住腳步,口中卻道:許元淨辱人太甚!我等豈是怕死之人?今夜誰要離去,便是貓生狗養的畜生,大伙先結果了他!眾人當此境地,也知獨去難活,都叫道:大伙抱成一團,不信殺不了七侯!就算死在他手,也不枉活一世了!帳內頓時一片沸騰,互鑒同死之心。
尚惜愆心中感動,抱拳道:諸君高義,雖古之郭解、朱家不能及!然那畜生手段之高,實非常人所能想像,縱使萬夫一力,怕也傷他不得。此子十餘歲時,我已難見其手;二十歲後,與叔伯輩較藝直如兒戲。兩年前家兄大壽,我曾見過他一面。其時同門俱在,滿座高朋。那畜生多飲了幾杯,不覺顛狂起來,作詩曰:萬世皆誇老胡種,百代盛揚祖師公。此身應笑達摩轉,全一門下我為峰。當時眾同門不但不惱,反都拍手叫好,許為實言。天罡門劉師兄最愛與那畜生胡鬧,竟邀他當眾炫技,以娛親朋。那畜生平素最厭言武,總說自己是斯文宗主、不掛花的狀元,這當兒卻放下架子,與眾人戲耍開來。眾人依次上前,人人到在他身前三步遠近,即感腳下發飄,心慌氣短,實是說不出的恐懼。最後劉師兄上前,那畜生居然只看了他一眼,劉師兄便飛了出去,若不是純陽門郝師弟出掌相攔,劉師兄早跌出大廳去了。過後郝師弟偷偷對我講:他接人之時,已然用上全力,一接之下,腕骨當即脫臼,人也要跟著飛出,恰這時恍覺那畜生動了動,隨之似有人來到身畔,用袖子拂了他手臂一下。說也奇怪,這一下不但穩住了二人倒飛之勢,更令郝師弟腕骨復位。猶可驚的是在座眾人都好像甚麼也沒看到,還以為是郝師弟自己接住了劉師兄。郝師弟聽說我也沒看到人影,嚇得著實不輕,連夜便趕回師門,惟恐再招惹那畜生。此事記憶猶新,我閒常還頗以為傲,目下思來,卻不由膽裂魂飛。
一語剛罷,帳角有幾人同時歎了口氣,垂下頭去。這幾人入帳後一直端坐無語,但個個神采非凡,儼然有大家之風。此刻一語驚心,目光頓時黯淡了許多。
尚惜愆歎了口氣道:尚某這番話絕非自隳鬥志,實為提醒大家千萬小心。那畜生出手奇險無比,稍一轉睛,即有性命之憂。他一身武功博雜精純,無人可測其淵。我等雖人多勢眾,仍無半點把握。
那粗衣人道:依尚兄說來,便無法降住他麼?尚惜愆沉吟道:我苦思數日,倒有了一條拙策,只是怕侮慢了眾位,不敢直陳其陋。那粗衣人道:七侯來時,便是眾人生死關頭,尚兄豈能猶豫?尚惜愆點了點頭,轉望眾人道:諸位皆海內名家,神功獨具。但那畜生天賦異能,尋常武功絕難傷之;倘或叢毆起來,死傷必多。在下之法雖未必可行,總還有一線機會。得罪之處,務望海涵。眾人摸不著頭腦,都望著他發楞。
尚惜愆來到郭、任二人面前,說道:二位遠來,尚某一直慢待,實則卻大有用你二位之處。郭、任二人自打入帳,便遭眾人白眼,及後尚惜愆來到,也不與之寒暄,心下一直不快。這時聽說己身可用,精神俱是一振,齊聲道:蟻負之身,願供驅使。
尚惜愆道:聽說步庭傳了你二人飛擒凝血之術,可有此事?郭聖卿道:蒙聖王錯愛,我兄弟卻無寸進。尚惜愆道:那就好。此路飛擒凝血功,乃從奇手門閉血神拿中化來。我演練其中束朝帶三式,你二人好生記下。一言未畢,身影忽杳。二人只覺腰腹間數處穴道同時一麻,尚惜愆已然回到身前。眾人都咦了一聲,詫以為奇,卻沒人看清手法。
尚惜愆道:此束朝帶三式,乃以透勁閉帶脈十穴。我再做一回,務要記住其形。言罷依式而動,手上雖已放緩,猶自巧捷如幻,這一回卻是解穴。帶脈起小腹之間,季肋之下,環身一周,絡腰而過,如束帶之狀。其中有兩穴忽隱忽顯,若有若無,最是難辨。他信手點來,卻顯得十分隨意。郭、任二人雖有防備,仍感意難追手,不禁相視苦笑。
尚惜愆收手道:奇手門以幻變為宗,內有獨特心法,非一時可悟。你二人只記住這三式的模樣,到時能一左一右,點准他季肋下四穴,已是十分不易。當下又演練了兩遍。眾人這時方見其妙,不覺拍手稱歎。原來此快如閃電的三式,竟用上了戳、點、壓、叩、彈、敲等數種手法,瞬息幻變,繁複之極,著實亂人眼目。
尚惜愆練罷,又講了些飛擒凝血功與閉血神拿的異同之處。郭、任二人雖不解其意,卻凝神受教,不敢托大。好在二人根基尚牢,少刻已做得有幾分神似。
尚惜愆露出慰色,又衝一獨眼男子道:請悟觀兄上前。我有一路小探花掌相示。那獨眼男子含笑而起,凝如山嶽,拱手道:請尚公多多指點。尚惜愆道:此掌乃紫霄派不傳之秘,專尋人椎脊發勁,故又命斷龍背。內裡取中用橫之法,得自三豐祖師口傳,我亦不甚了了。悟觀兄請移法目。說罷身形一變,兩掌尚未翻起,已現波瀾橫生之勢。按說掌法不論多妙,起手時都無甚新奇,然這路小探花掌卻似蘊藏了無窮秘奧,初起便包裹不住。
眾人初見尚惜愆入帳,只因他一味悲傷啜泣,都微生輕視之意。這時眼見他掌勢未張,已有溪雲四起、意動神飛之象,端的是一派宗師的器局,均不由肅然起敬。
尚惜愆說聲:悟觀兄小心了!驀然欺到那獨眼男子身前,右掌倏伸,按向他胸口。那獨眼男子見來掌迅而無威,從容向旁閃避。孰料身子剛動,背上已壓一物,呼吸驟感艱難。他知對方到了身後,微吃一驚,忙收息向前溜步。常人縱為健者,一步溜出,也不過丈餘之距,這獨眼男子畢生專習此術,卻大有過人之功。
眾人見他兩腳一錯,即滑出兩丈有餘,正欲喝彩,不期尚惜愆雙足騰起,手掌好似粘在對方背上,隨之向前飄來。那獨眼男子大驚,使平生氣力,溜滑不停。無奈對方如蛆附骨,再難甩脫,幾番超距震抖,背上竟越來越重。須知龍乃夭矯飛騰之神物,最是變化莫測。此掌既名斷龍背,走勢奪機之巧,乘物衍相之奇,幾已微不能識。
那獨眼男子半身愈來愈僵,腳下仍不停歇。常人中干受制,早已僵硬如木,他卻身呆步活,猶有變化之能。尚惜愆心下驚佩,驟然吐出掌力。那獨眼男子雙腿一軟,便要屈膝。尚惜愆忙將他扶住,挑指讚道:悟觀兄果有真功!此掌自經問世,尚無人能著掌不頹,疾行數步。尚某今日大開眼界!那獨眼男子喘息道:於某受制,只因內力不及尚公,難將此掌彈開。聽說武魁週身如電,物不能犯。單憑此掌,如何能降得住他?只怕未觸其身,自家手掌已斷了。
尚惜愆道:後事不勞多憂,我自有區處。那獨眼男子道:武魁必是身法如魅,僅憑此粗淺溜步,恐難靠近其身。尚公如覺於某可用,便請賜授貴派高技。尚惜愆笑道:悟觀兄實在聰明,已知在下用意。到時兄台無須按上其身,只要手法逼真,一步便至其後,已遂尚某之願。當下手動口詮,將前三式掌法傳了與他。
眾人觀其招式,已覺老練得駭人,及聽法理艱深詭奧,皆平素聞所未聞,不由暗想:難怪玄門百餘年來威震江湖,已有凌駕少林之勢,原來其術之精,竟到如此地步!七侯既為其冠,更不知有多少駭人手段?
尚惜愆傳罷三式,頗耗心神,微露倦容道:有聖卿、伯生和悟觀兄三人,那畜生中節已受束縛,但猝起飛空,仍有變數。我松溪派有一路索身麻,本是張師兄獨創的秘術,拿脈抓筋,打穴擊要,堪稱絕技。我欲借其手法,與太和門小摘斗輕功合為一式,封住那畜生頭頂脫逃之路。但須一人精通拿顱之術,且要輕功極佳,指力能隔顱入腦方可。話音未落,適才與他交手的駝背老者忽道:尚老三,剛才咱得罪了你,正愁沒法說項。這差事便交給我罷!
尚惜愆搖頭道:德翁手勁太強,必被那畜生所傷。況且索身麻乃內氣震穴之法,全靠手厥陰心包經一脈活勁,非比德翁大金剛指的硬功外壯。那駝背老者臉一沉道:這麼說,你是不願傳我張泰斗的絕學了?尚惜愆知他最愛渾纏,不欲多生是非,想了想道:德翁甘願冒險,尚某何吝此術?不過你飛至那畜生頭頂時,切莫照實發勁,否則五指必斷,且有性命之憂。那駝背老者哈哈大笑,不以為然。尚惜愆心生憂慮,惟恐此人得了妙術,到時放膽相搏,故只挑了索身麻中最簡單的兩式授了,於小摘斗輕功卻語之甚詳。
那駝背老者武功本高,既得玄門兩大奇技,只覺個中妙義無窮,突然擰身而起,向那粗衣人頭頂抓來。這一縱怪異無比,好似皮球彈升,手足皆隱匿不見。那粗衣人一驚之下,忙揮掌上撩,護住頭頸。那知尚惜愆苦思多日,早於此式中伏下十幾種變化。饒是那粗衣人技藝超群,匆忙間也難招架,嗤地一聲,頭巾已被那駝背老者抓破。
那駝背老者僥倖得手,翻觔斗落在遠處,大笑道:老溫,你平常總瞧不起人,想不到張泰斗區區一式,便勝過了你!那粗衣人不小心輸了半招,原是懊惱,但想到此式確有威力,又不覺回瞋作喜,笑道:德翁學得倒快!但你抓來時不是松溪派的氣勁,且小腹微露空隙。七侯到時,可要多加小心。那駝背老者知他所言非虛,連連點頭。
尚惜愆心下甚喜,又衝一胖漢道:馬兄乃彈腿名家,當年又得瘋道人傳授三招半暗腿,料來下盤功夫已是出神入化。所謂學成三招半,踢倒英雄一大片,那可是龍門派的絕技!近聞馬兄又融入了地趟門的跌踹之術,自然更添錦彩。我欲借馬兄神技,驚擾那畜生下盤,就算不能亂其步法,也要令他雙腳不敢踏實地面,使不出駭人的抖勁來。
那胖漢笑道:馬某這點家數,尚公是一清二楚了。屆時我倒地撲踹,以暗腿抹其下陰,縱不能一擊而成,也可驚他一驚。不過我早聞玄門抖絕之力驚人,今日尚公提起,我倒想當眾偷些皮毛。
尚惜愆笑道:所謂抖絕之力,其妙皆在腰腿,足心乃為源頭。我玄門弟子如得此勁,可依各自喜好,凝練成散手。遇敵時不拘形式,沾身即發,其勁直透彼之內臟,無論彼是化是打,皆受內傷。那畜生猶悟奇旨,可凌空抖放,不著痕跡。眾人聽罷,悠然神往,旋即又大生恐懼。
尚惜愆歎了口氣,又向那黑袍人道:難為許兄,也要學些陋技。那黑袍人笑道:尚兄布此網羅,神仙也難破圍。不知許某還有何用?尚惜愆道:我太乙門有一套小玄珠功,本是練內丹的外輔之術,但其中有射雙珠一式,乃以內氣聚上焦之精,鼓電目懾敵心膽,甚具威力。那畜生一雙怪眼,最是駭目摧心,常人被之一望,無不意喪神頹,非許兄這等豪膽,斷不敢與之對視。此射雙珠正是定己摧人之法。到時許兄最先上前,只要能與那畜生對望一瞬,便是大伙的福氣。
那黑袍人神色凝重起來,說道:久聞武魁目力極強,數十丈外之落葉,亦難逃出視線。尚兄把這副重擔交給我,別是怪我適才大言辱眾,要武魁來整制我罷?尚惜愆笑道:許兄不要多心。你內力深湛,又得大光明使所傳如意伏心之法,原是最合適不過。換做旁人,我便不敢讓他冒險。那黑袍人推托不得,只得點頭受教。好在射雙珠只是化精為神、凝運上焦之法,真訣不過三言兩語,那黑袍人一點即通。
眾人到了這時,已明尚惜愆用意,均想:他如此苦心布勢,確有可取之處。此法較之群毆亂鬥,似多了一分勝算。天幸那六人能傷了武魁,便是大伙的造化,那時一擁齊上,殺之有望。
那粗衣人卻面帶憂情道:尚兄一番苦心,或能有些效用;九派高技,也確實遠勝我輩。不過這幾位皆得皮相,以之欺唬旁人,倒也罷了,七侯是何等人物?豈能被這點手段降伏?難道尚兄早知他武功中的破綻,以為只有玄門之技才能傷他麼?尚惜愆搖頭道:我玄門武功未必高過諸位,那畜生也無破綻可尋。那粗衣人道:如此說來,尚兄忙碌半天,豈非無用?
尚惜愆聞言,目中忽露凶光,獰然道:我也早知無用,但卻要以此無用之用,成乎有用之用。眾人見他眉眼不善,都暗自打個冷戰。郭、任等六人卻斜眼相視,微現怒容。
尚惜愆自覺失態,忙笑道:都怪我不曾解釋清楚,才惹六位起了誤會。其實那畜生手段之高,比我所誇猶甚。六位縱使罩定其身,各施新技,也擋不得他信手一擊。不是尚某危言聳聽,只怕一招之間,六位都要被他打飛數丈。
那黑袍人怒道:既是如此,豈不是讓我等白白送死?尚惜愆道:許兄息怒,聽我下言:那畜生藝通百家,卻獨愛玄門之術。他與人交手有個習慣:只要對方使的是三豐仙的法傳,他必留七分情面,以此你六人並無性命之憂。我已思謀周詳,一會兒那畜生來時,我先引他說話,趁其不備,突使一招仰岳尋宗。此式乃本門晚輩向長輩請教時的起手,那畜生見了,必然一愣。許兄趁這時上前,瞪雙睛直視其面,那畜生怪眼逢敵,必會一呆。此時餘下五人分從四面撲上,速以所授之法擊之。那畜生見是玄門武功,自不免又是一驚。此一驚便是分際,就算他能瞬間擊飛幾位,我已有辦法傷之。眾人聽了,莫不驚疑。
那粗衣人蹙眉道:六人一旦飛出,形勢陡變,如何還能傷他?尚惜愆不答其問,忽走到大帳一角,沖兩名老者深施一禮道:晚生能否雪恨,皆賴二位前輩成全。兩名老者本是閉目而坐,突然睜開眼來,目中精光迸射,微微頷首。
尚惜愆大喜,又來到一矬子身前,躬身道:師叔休怪弟子謹慎。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敢勞您大駕。那矬子只有半人多高,面目醜陋異常,令人生厭,眾人都是正襟而坐,他卻斜躺在椅上,這時打個哈欠道:也難怪你仔細。那浪蕩子機警無比,常人確難傷其毫髮。怕只怕我們幾個老骨頭也拾掇不下,那可教人笑話了。尚惜愆道:王師叔技藝通神,哪會失手?那畜生雖沒見過您老人家,私下也說過不少讚美之詞的。那矬子道:這可難說。人老了,終歸不大管用。說罷合上眼簾,又蜷縮在椅中。
尚惜愆似有了依靠,又向西首兩名青衣人望去。那二人均在五旬開外,相貌衣著幾乎一樣,這時相視一笑,都衝他點了點頭。
尚惜愆吁了口長氣,轉望那粗衣人道:加上溫兄,正好也是六人,不信他不中此計。那粗衣人大惑不解道:尚兄到底有何奇策?尚惜愆笑而不答,沖帳外招了招手。只見兩名軍漢走了進來,每人手捧三套軍服,放在桌上。眾人愈發莫名其妙。
尚惜愆笑道:列位定是怪我故弄玄虛。其實說到武功,在座實以高、彥兩位前輩、王師叔、風氏賢昆仲和良樸兄為最。餘者雖各具深功,但生死關頭,終不忍讓各位蹈險。我之所以讓聖卿、許兄等人先上,便是盼那畜生將他們一招打飛;換作旁人上前,那畜生見是別派武功,定出重手殺之,那便萬事皆休了!
那黑袍人微露躁意道:尚兄說來說去,我還是不懂,即便我等飛出又如何?尚惜愆詭譎一笑道:此六套軍服,少時便穿在王師叔和良樸兄等人身上;那畜生來時,他六人早站在絕佳的角落。你六人一旦飛出,便向他六人身前飄落,著地後抓起一人,只管向那畜生身上猛擲。那畜生心思都在周圍幾十人身上,見是尋常兵勇飛來,意下必然鬆懈。他瞬息間一愣、一呆、一驚,到此又是一懈,武功已打了四分折扣。這機會稍縱即逝,千載難逢!良樸兄,王師叔,高、彥二位前輩!那時你六人切莫猶豫,務以貴派最辣的手法擊之。天可憐見能傷了那畜生,他便絕難逃出此帳。尚某縱與他同歸於盡,也必含笑九泉!一番話直聽得眾人氣亂神狂,想到其人如此處心積慮,實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均不由驚訝萬分。
忽聽帳外有人冷笑道:爾等以為這樣便能殺了七侯?我看只是癡人說夢!語音低沉,大有陰森之氣。隨聽一人怪聲怪氣的道:咱哥兒倆是菩薩心腸,不忍見這幫熊貨白白送命,好歹說和說和,息了這場干戈。說話之間,只見兩名中年男子走了進來,一高一矮,各罩白袍。高者臉泛青光,神情木然;矮者面色慘白,毫無生氣。這二人信步而入,都是飄飄忽忽,行不露足,直如煙魂一般。眾人見狀,一顆心猛然提到口邊。
只聽那青面人沉聲道:我家聖教主有諭:今夜誰敢傷武魁一根毫髮,便是與本教為敵!不管他是天王老子,還是閻羅小鬼,都要將他滿門屠滅,雞犬不留!語帶驕橫,大有目空一切之勢。眾人齊現怒容。
那白臉男子大咧咧走上幾步,沖那黑袍人道:許先生是金貴之體,怎與這班人攪在一處?來時大明使特意吩咐,不讓許先生趟此渾水。許先生這便請罷。那黑袍人哼了一聲道:他憑甚麼管我?憑他是魔教的大魔頭麼?我早與他恩斷義絕,你二人快滾罷!那白臉男子冷笑道:許先生也知道武魁與本教的交情,萬一他不小心傷了你,大明使臉上須不好看。再說這班人已是死屍,你看哪個不是一臉晦氣?許先生縱不畏死,也不該和他們死在一處。
尚惜愆喝道:你倆個東西到此,便是來說這些鬼話麼!那白臉男子怪眼一翻道:尚三爺是武魁的長輩,我兄弟不敢對你不敬,可你別忘了我神教言出必行,不是輕諾寡信的下流幫會。教主一生最愛七侯,他老人家有此金諾,我看誰敢放橫!
尚惜愆大怒,喝道:聖卿,伯生,你六人還等甚麼?六人會意,各從椅中躍起,向二人撲來。幾人一般心思,都想看所學之技威力如何。郭、任二人分從兩側出手,疾點那青面人腰腹大穴。那青面人見二人指法曼妙,正欲閃避,不料後背大力驟至,直透脊髓,跟著腰間一麻,帶脈六處穴道已被封住。
與此同時,那黑袍人大喝一聲,突然欺到那白臉男子面前。那白臉男子見他目放光華,心頭一顫,驀地裡腦如針刺,臨泣、陽白、率谷三穴已被人拿住,隨覺下陰巨痛,撲通跪下身來。郭、任等人又驚又喜,想不到依法施為,竟收奇效。
那駝背老者五指如勾,抓在那白臉男子頭頂,笑道:魔教妖孽,還敢口出狂言麼?那白臉男子卻沖那胖漢罵道:日你奶奶!老子本錢被你踢斷了,你到底是誰?眾人無不大笑。
忽聽一人低宣佛號,溫聲道:施主猶出髒口,卵蛋兒似也無事。話音未落,那駝背老者陡覺指端大震,一驚之下,那白臉男子已然跳起。只見帳中不知何時,已站了兩位年邁的僧人,善目慈眉,各帶笑意。一老僧望向那駝背老者道:這位施主好強的外家功勁!手法怎似是玄門的?這可有些奇怪。
尚惜愆心中一凜:這二人一到,事情可難辦了。迎上前去,拱手道:不知二位大師光降,當真失禮了。一長眉老僧笑道:貧僧來得冒昧,尚居士休怪。這裡有敝寺大正方丈一封信函,請居士過目。取出書信,遞給尚惜愆。
尚惜愆並不拆看,冷聲道:方丈大師必是替那畜生說情。此乃尚某家事,不敢勞貴派費心。那長眉僧笑道:居士還是打開看看,免得老衲回去,受方丈師兄訓斥。正說間,忽聽那青面人嘿了一聲,緩緩站起。郭、任二人都是一驚,想不到此人數處大穴被點,頃刻間便能自行解開。
只聽那青面人道:老宋,我們走罷。說著便要出帳。尚惜愆冷笑道:貴教殺了我四位好友,二位還想走麼?那白臉男子道:誰殺了你四位朋友?你休要血口噴人!那青面人道:不要與他多說,攔住七侯要緊!說罷又欲出帳。剛邁出一步,腳下陡然踏空,跟著身子旋起,在空中轉了兩圈。
那白臉男子失聲道:你你是武當派的王睡仙!那青面人腰間被拿,只覺身下這人矮小之極,聽同伴一喊,直嚇得魂飛天外。
那人哈哈一笑,信手將那青面人耍了幾下,懶洋洋的道:你這魔崽子說要攔住老七,那是何意?聲音含混,猶帶睡意。那青面人怯聲道:我我不過信口一說。前輩不要誤會。那人罵道:小娼婦養的!逗你道爺麼?腕上微微一抖,那青面人頓覺如駕雲霧,連翻了七八個觔斗,倒地時已在帳門外。
那白臉男子早驚呆了,似小兒一般,一動不動。那人道:你也滾蛋!飛起一腳,踢在那白臉男子臀上。那白臉男子怪叫一聲,好似飛彈射出,竟將帳蓬穿破一洞,遠遠地摔在帳外。只聽帳內歡聲一片,眾人惡氣盡吐。
帳外二人爬起身來,失魂喪膽,疾向營外竄去。突聽北面嘯聲一響,卻又戛然而止,再無聲息。二人相視一驚,飛身出了大營,向北縱來。
正奔時,猛見前面坡上躺倒數人,個個面孔朝下,生死難辨。那白臉男子驚呼一聲,忙上前抱起一人,急聲喚道:老孟,你怎麼了!那人半昏半死,二目直視前方,似受了極大的驚嚇。
那青面人目光到處,見餘者皆暈厥在地,獨一人發出呻吟之聲,忙扶起他道:馮長老,到底出了何事!那人一臉驚急道:是是他來了!大伙攔攔他不住!那青面人道:你看清楚了?那人滿臉沮喪道:沒沒見著人影,卻卻點倒了我聖火堂八八位長老,不是他還還會是誰!
那青面人正要再問,忽聽得營內一陣大亂,只見無數支火把燃起,四下裡照得通亮。那馮長老驚道:糟了!別處的兄弟也攔他不住,大明使豈能輕饒我等!那白臉男子頓足道:就怕他死在帳內,教主非活剝了大伙不可!話音未絕,只聽營內喊聲驟高,數千人齊叫:切莫走了此人!人人聲虛氣亂,似見到了極可怕的景象。
三人聞聲大喜:難道是武魁不敵,欲離此營?此念未逝,驀見營心火光映處,一人騰身而起,耳聽得一串清嘯,猶似鳳鳴鸞啼,這人竟浮空向營外飄去。眾兵將哄然大嘩,眼見此人捷逾飛鴻,久翔不墮,眨眼間掠出大營,都驚得目瞪口呆,忘了追趕。
營外三人驚喜若狂,都拍手道:這可好了!眾兄弟撿回一條性命!那青面人放了寬心,露出笑容道:平素不知長老功深,今夜眾人皆倒,獨長老神志尚在,實令小弟欽佩。那馮長老苦笑道:哪裡是我功深?只為我前年辦事不利,教主曾賞下一枚神針,便叮在腦後風府穴上。七侯掌風掃至,立時將我震暈,豈料那神針也離了原位,又將我疼醒過來。唉,這一回可有得罪受了!
正說間,只見南面奔來十幾條黑影,當先四人身穿白袍,餘者紅衣黑帽,各帶面具。少時到了近前,一白袍人罵道:好你個老馮!險些害死了眾人!你聖火堂如此不濟,趁早歸入我崇明堂算了。另一人也道:多虧武魁怯了,不然大伙哪有命在?原以為你這面最強,想不到他偏從這裡入營。
那馮長老怒道:他那個本事,有誰能攔得下?你們倆個僥倖不死,還敢說風涼話!那白臉男子道:自家兄弟,別傷了和氣,好歹這趟沒出差錯,已是萬幸了。此處非久留之地,還是到前面去等法王罷。此時營內仍亂做一團。眾人也怕官軍來犯,遂負了傷者,向南行來。
約走出二三里路,猛見遠處數條黑影晃動。一白袍人叫道:可是奉日堂的兄弟!那面聞得其聲,似乎十分驚恐,一剎時蹤影皆消。
眾人大奇:何方神聖?輕功這般了得!難道是尚惜愆請的幫手,出營來尋武魁?正疑時,又有數人自北面奔來,看身形步法,便知都是好手。那馮長老提氣喊道:異域播聖教!一語未息,那幾人同時折身,向東疾躥。這一展開身法,當真如星馳電走,竟無一不是頂尖的人物。
眾人心頭大震:怪不得武魁入營既敗,原來尚有這多高人助拳!當下不敢停留,忙向南面行來,少時到在一片密林中。
那青面人見幾名長老猶未醒轉,說道:大伙在此歇上一歇,我去迎一迎別處的兄弟。正要邁步出林,忽聽對面馬蹄聲響,一騎飛馳而來。只見馬上之人滿身污血,雙臂如殘似斷,一眼望見眾人,猛地從鞍鞒上滾落下來。那青面人愕然道:你你來做甚麼?眾人也都目怔口張,吃驚非小。原來這人竟是尚惜愆!
尚惜愆摔得甚重,伏在地上,不住地喘息。那青面人冷笑道:你費盡心機,非但殺他不得,反弄得自家如此狼狽,又是何苦?他今夜遭此一敗,高名盡喪,於你又有甚麼好處?尚惜愆不聽猶可,聽得此言,不覺放聲大哭。眾人一愣之下,都樂得前仰後合。
那白臉男子撇嘴道:我兄弟好心勸你罷手,你不聽也就算了,為何反誣我等殺人?你降不住七侯,也別到這兒來哭天抹淚!七侯是蓋世的魁鬥,殺親害故都只好由著他。再要起性,當心他惱羞成怒,把你這叔叔也殺了!
尚惜愆聞言,突然抬起頭來,大露狂態道:他為何不殺我?為何要留我一命?他把眾人都殺了,為何偏偏讓我活著!那青面人驚道:你說甚麼?尚惜愆怪笑道:我四十七位摯友,一夜間都死在我面前!老天爺,你為何不劈死我和那畜生?為何還讓我二人共戴一天啊!
眾人只聽半句,便覺頭頂生雷,直炸得神魂飛散。那馮長老慘嚎一聲,舉掌擊在額頂,登時氣絕倒地。另有幾名紅衣教眾,各拔尖刀在手,齊奔心窩插落。
那青面人再也站立不住,癱坐在地道:他他出入只在彈指間,如何能將眾人殺盡?尚惜愆悲恐過度,神志已然失常,兀自道:他把大伙都殺了,連少林派兩位大師也死了。這畜生到底是人是魔?
那青面人勉強站起,出掌按在他背心,問道:既是如此,你追趕我等何用?尚惜愆只覺一股柔和的掌力透入心田,登時清醒過來,變色道:他他逼我傳話給你們,不然便要殺我全家!那青面人一顫道:傳傳甚麼話?尚惜愆閉目切齒道:他逼我告之你等:不用你明教半分心力,尚景侯亦可傲世橫飛!言罷羞憤欲死,飛身跳上馬背,長嚎而去。眾人遭此巨變,個個呆若木雞。
那白臉男子苦苦一笑道:好個武魁!真把人逼上絕路了!宋某膽小,不想回去受罪,這便先走一步了。話未說完,七竅中流出血來,慘笑了兩聲,便即瞪目倒地。餘者兔死狐悲,都盤膝坐下,欲圖自了。
那青面人顫聲道:兄弟們且慢!此事教主並不知情,我等回去求他老人家,或許還有生路。一白袍人哭道:我等來時,大明使叮囑再三,不得洩漏此事。你我回去央告教主,豈不要死得更慘?那青面人道:這裡都是教內的老兄弟,我不信教主不念舊情,眼看著大伙被人整死。那白袍人捶胸道:教主真念舊情,眾兄弟哪會落到這步田地?老程,還是認了罷,不然家小也難活命。
那青面人怒道:既然橫豎是死,我倒要說個痛快!近年來大明使跋扈專橫,連教主也不放在眼裡,他到底要剛說至此,心口突然一涼,低頭看時,一劍已透過胸膛。那青面人心跳驟衰,拼盡餘力道:法王,求求你身子一挺,氣絕倒地。
來人拔出長劍,面露淒色道:你等隨我回去,一切聽憑大明使發落。眾人都哭了起來。一白袍人道:俱明法王,眾兄弟都知你心善,求你回報明使,便說我等已被七侯殺了。大恩大德,來世也不敢忘!來人長歎一聲道:我亦生死未卜,怎敢再去騙他?一會兒眾人都到齊了,聽他們是何說法。
忽聽不遠處笑聲響起,一人朗吟道:七侯一怒人喪膽,最苦群魔生死難。自古大材終無用,惟伴池蛙戲水邊!眾人一驚,齊向發聲處望去。只見西邊古樹下轉出一人,年約二十左右,穿一件銀絲團領白衫,戴一頂嵌寶逍遙冠,面似堆瓊,目炯雙星,雖在暗夜之下,仍掩不住奪人英氣、遍體風流。眾人見了這等美男,恍如潘安在前,都呆住了。
那法王惕然道:你是何人?怎敢污我神教!那青年緩步而來,笑道:我指一條路徑,爾等許能活命。那法王見四外無人,更覺詫異,沉聲道:你是哪派弟子?師從何人?那青年俊眉一揚道:家師大名,你也配問!這裡有他老人家手書一封,你回去交給談化生,叫他少管閒事!那法王怒道:你敢直呼聖教主名諱,不想活了麼!那青年冷笑道:別人稱他君皇上祖,我偏喚他化生小兒。你又能怎樣?話音未落,眾人齊躍而起,圍上前來。
那青年視如不見,卻坐下身來,揮手道:家師囑我不得傷犯諸魔,我已滿口答應。爾等休要煩我,快點滾在一旁!眾人見他小小年紀,如此目中無人,頓覺七竅生煙。那法王長劍一抖,直刺其喉。只聽慘叫聲厲,一紅衣人登時斃命,那青年卻已不見。眾人均非俗手,但此人如何施為,竟無人看清。
那法王一愣之下,四名紅衣人已然摔倒。那青年疾旋一周,僅以兩指點按,眾紅衣人盡似木偶一般,應手而僕,手法之奇幻絕倫,直非筆墨可描。
那法王見五團白影攪在一處,忙上前助戰。剛踏上半步,數內已有二人軟軟跪倒,一人捂胸道:他是張驀然噴出血來,昏死在地。與此同時,另兩名白袍人也悶哼一聲,向後翻倒,臉上都露出又是驚愕,又是疑惑的神情。
那法王如夢乍醒,驚道:你你是張泰斗的高徒!那青年眨眼間點倒一十七人,直如兒戲一般,聽他問話,笑道:你這廝倒有些門道,中了我一記小封關電指,還能站著說話?你是魔教哪一位?那法王聞言,忽憶起刺他之時,小腹陰交穴似乎跳了一下,當時情急不曾留意,這時聽他一說,登感膀胱痛脹無比,尿意難遏。四處看時,只見眾人或口角流涎,或胯下濕了一片,個個抽搐不止,不禁魂膽飛揚。
那青年道:我已點了眾人死穴,你若肯傳書給你家魔主,到時可來此處找我。否則半月後一同歸天,無人能救。那法王強忍巨痛道:張先生早與我家教主有約,不插手本教之事。他是一代宗師,為何出爾反爾?那青年立目道:他老人家不為七侯之事,怎會搭理你這班蛇鼠?七侯殺親壞名,已是寰海難容,再與你等糾纏不清,豈不是逼著天下人盡起誅之?
突見一紅衣人站起身來,仰天笑道:人人得而誅之,那也很好啊!就怕世人無此能為!說罷向林外走去。那青年一驚,飛身來追。豈料此人雖是信步而行,卻快得出奇,腳下毫不使力,已柔風般飄出一箭之地。那青年自負身法如電,無奈加力趕了幾步,卻距那人越來越遠,不由暗生驚怖。正要提氣再追,體內驟生異狀,但覺一股熱流悄然而生,流向何處,何處便即酸麻,一顆心突突亂跳,脈顫血凝。
便在這時,西北方忽閃出數十條黑影,向這面疾奔過來。那青年大恐,飛身躍上一株古松,幸好暗夜障蔽,無人發覺。他隱身高處,急向下望,不由倒吸了口冷氣:原來魔教來了這多人物!幸虧我追趕那人,離了險地,不然性命堪憂。正慶幸時,一夥人早奔入林中。只聽一人叫道:唉呀!誰傷了這麼多兄弟!此時林中躺倒了二十餘人,或死或傷,皆不能動,只俱明法王勉強坐地,景象自是駭人。
來的這伙驚了一回,卻無人上前救助同伴,反都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一紫面男子沉著臉道:你等辦事不利,便想使這苦肉計,又能騙得了誰?大明使明察秋毫,絕不姑息敗類!俱明法王身子顫抖,強抬一指道:平等法王,你我同侍明尊,並無過節,為何要如此講話?今夜我下三堂兄弟已盡全力,或被七侯打傷,或自盡而死,餘者又遭了泰斗公門人的毒手。法王睛目未傷,難道看不見麼?
那紫面男子勃然道:自戕乃本教大罪,犯者株連九族!你枉為護教法王,為何不攔阻下屬?俱明法王道:我不與仗勢欺人者鬥口。直意法王和歡喜法王在哪裡?我只與他倆個說話。那紫面男子怒道:今夜本教四法王、二十餘位長老同來,卻攔不下七侯一人,反害了許二爺性命,過錯全在你一人身上!二位法王羞恨難當,已先回聖廟去了。
俱明法王冷笑道:諉過於人,庸夫長技。爾等甘居下流,過惡自然盡歸於我。許元淨是大明使的兄弟不假,但他飛蛾投火,也算我的不是了?嘿嘿,袁某人執掌妙風堂時,爾曹不過是普通教眾。我不信聖教主在世,他敢殺了我!那紫面男子氣極敗壞道:你居然說出這種話來!你你想叛教麼!
俱明法王大笑道:你等偷改教典,才真是叛教!那第四十三句明明是說明尊、明使,禍在兩分;一猿隨滅,又起風雲,你等為何改作話未說完,一白衣老者忽走上前來,跪下身道:請法王自重,不要再提此事。須念聖廟裡還有許多兄弟。俱明法王一怔之下,不由打個唉聲,垂下頭去。那白衣老者道:泰斗公的門人,為何來犯我教?是葉繼美和王皋麼?俱名法王臉上一紅,搖了搖頭。那白衣老者驚道:難道是宗步庭!眾人也不覺露出駭色。
俱明法王歎了口氣道:是個剛束髮的青年,武功確是張泰斗嫡傳。眾人見說,都有些不敢相信。那紫面男子道:松溪先生早無意江湖,怎會再收門徒?你這些鬼話,還是向明使去說罷!邁步走到一傷者面前,大袖拂處,那人吐出一口黑血,穴道卻未解開。
那紫面男子微微皺眉,又在一人背上揉了幾下。那人好似熱油淋身,大叫一聲,竟暈了過去。那紫面男子焦躁起來,突然繞場遊走,在二十幾人身上各點了數指。這一來武功盡顯,移形換式之快,解穴手法之多,著實出人意料。無奈松溪派之術奧妙絕倫,專閉奇經隱穴,常人不識其徑,確是半點勉強不得。那紫面男子出手無功,自覺難堪,喝道:大伙走罷!大袖一甩,先自去了。眾人不敢怠慢,忙背起死傷的教眾,盡向南面追去。
那青年隱在樹上,眼見眾人去得遠了,大感焦急:師父命我傳書給魔教,我負其所托,這可如何是好?卻待飄身下樹,心臟忽狂跳了幾下,一口氣險些吸不進來。他平生從未遇此怪事,只覺心間每跳一下,週身力道便弱了幾分,剎時四體虛麻,幾乎掉下樹來。
突然之間,四面晃來幾條黑影,彷彿輕煙一般,恰飄聚在樹下。那青年心頭大震,忙潛息縮身,向下窺望。只見來的共有六人,兩人做道士打扮,餘者以布蒙面,各罩黑衫。幾人來到樹下,都不吭聲。那兩名道士神情古怪,似對另外四人十分不滿。
過了許久,只聽一人道:想不到他如此機警,怎地一眨眼便不見了?聲音渾厚之極,卻大有沮喪之意。一道士冷笑道:他出營時已然力疲,如若放膽上前,未必殺他不得。可惜幾位瞻前顧後,輕縱良機。再要殺他,怕比登天還難了!先一人道:你怎知他已然力疲?我見他飛出營時,手足並不縮伸,全憑一口真氣浮騰,分明內息極穩,哪有半點丹氣躁動之象?
那道士搖頭道:那四十餘人均非庸手,他瞬間便能殺個乾淨,必已耗盡心力。你不覺他長嘯之時,是有意遠遠送出麼?先一人略加思索,醒悟道:道長說得不錯!以他內力之深,那嘯聲合當先破雲霄,再從高處傳下。我真是心思慢了!那道士歎息道:也怪群魔從中搗亂,偏在這時現身。
正說間,一蒙面人忽笑了起來。那道士不悅道:足下何故發笑?那蒙面人道:我笑七侯聰明絕頂,原來就此脫身。那道士不解道:此話怎講?那蒙面人道:你二人不說,我也參想不透。原來他縱聲長嘯,只為招引群魔。我等遲疑之際,他已借群魔遁形,從容脫險了。五人聽了,齊聲問道:你是說他已知道我們來了?聲音顫抖,極是恐懼。那蒙面人道:他未必知道我等會來,卻早知各派伏於左近。只是眾人畏其虛名,存了觀望之心,不然確可殺之,一改江湖風貌。
突聽另一名道士道:今夜錯失良機,貧道深感恥辱!幾位素懷大志,可笑臨事不決。照此下去,江湖上還是死水一潭,誰都別想出頭!說罷恨然西去,只幾個起落,便被夜色吞沒。餘下幾人各自無語,內心顯然都不平靜。
過了一會,只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老朽年紀大了,當初幸有張泰斗壓制,才能活到今日。幾位雖負大才,終究遜七侯一籌,還是回去掌管好各自門派,不要銳意爭鋒了罷。他與少林、丐幫皆有極深的淵源,又有玄門九派和魔教撐腰,除非他喪心自絕,否則誰能鬥得過他?那幾人默不做聲,呼吸卻變得粗重起來。
一蒙面人手撫古樹道:他活一日,我等便痛苦一日,難道上蒼降下此人,只為羞辱眾生麼?語中滿含怨毒,又似有無盡的傷心失落。近處幾人不忍聽聞,都默默向林外走去。那蒙面人呆立許久,復嗟歎了一回,方失落魄地去了。
那青年伏在高處,早自驚疑不定,眼見幾人去得遠了,不禁擔起心來:想不到各派好手雲集,都欲殺師兄自逞。虧得師兄入帳即出,震怖群雄,否則稍一耽擱,眾人必蜂擁而入,害了他性命。正思間,樹身搖動起來,只聽卡嚓一響,那樹竟從底部折斷,直將他甩了出去。此刻他全身酥軟,尚不及常人靈活,這一下從高處墜落,實實砸在地上,險些背過氣去。
孰料經此一摔,反震通了經脈,雖是眼冒金星,手足卻生出些氣力。他忍痛爬起,眼見古樹斷裂之處,正是那蒙面人撫摸過的地方,暗驚道:難道這人功深至此,不露絲毫痕跡,已將樹脈震斷?這份含蓄深斂的內勁,可實在少有!我須及早見到師兄,囑他加倍提防。當下盤膝而坐,遣運真息,欲復功力。不想那一身玄門內功,似已遁出了體外,丹田內空空如也,半點散息也聚攏不得。
他心中一急,胸口又復狂跳,耳中一陣嗡鳴,隨之靜得出奇。驀地裡只覺身體膨脹開來,如坐雲端,百般幻象,盡浮眼前。當下大叫一聲,往後便倒,竟暈了過去。
那青年昏倒在地,少時醒轉。睜眼看時,只覺林木高有萬丈,直刺青暝。他知所見皆幻,不敢貿然行功,靜坐許久,物象始復原貌。
他神志已清,體內異狀未減,不由思及:莫非我近日行功出了差錯?可師父他老人家法眼如炬,又怎會看不出來?思來想去,茫然無解,只得放下念頭,起身出林。
他全身乏力,挪步艱難,才走出二三里路,已累得筋疲骨軟,身似火燒。此時天猶未亮,滿目黑魆如嶂。他坐下身來,只想歇息片刻,再向前行。孰料方一坐地,倦意頓生,不知不覺中,竟自沉沉睡去。黑甜之鄉,光陰易過,少年多夢,不覺北斗初橫。
正睡得香濃,忽聽得耳畔咚咚聲響,有如擂鼓相仿。他一驚坐起,只見身旁站了一人,蓬頭亂服,正含笑望著自己。
那人見他已醒,齜牙一笑道:年輕人如此貪睡,不怕丟了性命麼?那青年見是個奇形老丐,不悅道:我自安睡,叫化子何故擾我?那老丐端祥他半天,點頭道:怪不得他老人家破例,果然生得俊俏!
那青年聽他話外有音,疑道:你是丐幫中人?那老丐笑道:任誰破衣爛衫,便是丐幫中人?我偏就不是。那青年道:不是最好!你便是丐幫之主,也不過腌臢蠢物,有甚麼了不起!
那老丐搖頭道:到底是年輕人,性命只剩下半條,還這般氣盛。那青年愕然道:你你說甚麼?那老丐嘿嘿一笑,掉頭便走。那青年叫道:老丈止步!我有事求教。那老丐邊走邊道:你只管剛強使性兒,何必喚我回頭?那青年道:你怎知我體內有異?那老丐突然停下腳步,轉回身道:傷你之人想要見你,你肯隨我去麼?
那青年驚道:誰能傷我?你休想引我入彀!那老丐哂笑道:張泰斗傳了你一身絕學,你卻連誰傷你都不知道,可見還差得遠了!你到底去是不去?那青年傲然道:去又何妨?倘是虛妄,我不饒你!那老丐咕噥道:世事真真假假,那也難說得緊了。上得前來,將那青年背起,大步向南行去。那青年只覺此人年紀雖老,卻是一身健骨,極賦神力,背上負了一人,直似無物一般,腳下輕快無比。
此時天光已亮,野外清氣爽人。那老丐邁開大步,一口氣走出七八十里,兀自不露疲態。那青年不知他欲往何方,眼見他折而向東,行有數里,忽又向南拐去,心道:這是甚麼走法?與人捉迷藏麼?
二人一路南來,始終未交一言。那青年難卜凶吉,索性伏在那老丐背上,打起了瞌睡。也不知過了多久,猛覺一陣顛簸,不由驚醒。啟目看時,只見群峰夾峙,怪立危崖,原來已在山谷間。
那老丐停下腳步,喘了口氣道:且讓他們找上半日,到了晚間,便奈何我不得了。說罷將那青年放坐在地。那青年道:莫非有人尾隨於你?那老丐道:何止是有人?那後面跟的可都是厲害腳色!我不把他們引進山來,三五日也脫不得身。那青年道:眾人追你做甚麼?那老丐道:我一個要飯花子,哪值得這般興師動眾?唉,誰想會鬧出這種事來!那青年道:你若覺難以脫身,可棄我自去。那老丐笑道:我便有吃雷的膽子,也不敢把你丟在荒山。你們都是天上飛的英物,老叫化能在地上馱你一程,已是大有餘榮了。那青年道:足下一身外練橫勁,罩護得週身如鐵,晚輩很是佩服。未請教尊姓大名?
那老丐笑道:這話若出自旁人之口,我也當他誇我。公子是張泰斗的高徒,哪會把外家這點末技放在眼中?老叫化年輕之時,只愛練些外壯的功夫,到頭來弄得週身奇硬,不入流品,那也是天資使然,且無公子這般好機緣。那青年道:外家功法確有缺憾,恰如鐵櫃裝瓷器,表皮雖然堅硬,內裡實脆弱不堪。倘遇我玄門高手,終不免一觸即潰。
那老丐道:這也未必。當初年幫主僅憑一套大捩雲掌,便幾乎打遍天下,連武魁也誇他是外門奇手、攻不破的金身。以武魁內力之強,猶須運指連點經外三大奇穴,內勁始能透入。他二人彼此傾心,當場結拜,遂成一段佳話。這事公子不知道麼?
那青年道:年運久只是特例,說來還是有破綻。不似家師他老人家,通體空明一片,神行機圓,無所不適:觸其身如探虛物,犯其體似逢神怒。那才是悟道參真的至法。那老丐道:張先生是神仙一流,常人怎好與他相比?但說到叱吒高標、萬夫皆廢,人皆謂七侯已高過他老人家。那青年默不做聲,繼而歎道:家師乃繼往開來的巨匠,師兄卻是傲類獨絕的天才,那是不能比的。言罷頗有些意興闌珊,就此收住話頭。
那老丐也不多說,取出些食物,遞了過來。那青年厭其不潔,微微搖頭。那老丐也不再讓,自己吃了起來。那青年見他狼吞虎嚥,只一會兒便吃個乾淨,心中暗笑。
那老丐吃罷,卻將破襖脫下,赤著上身,抓起虱蟣來。此時雖是初春,朔風猶能入骨,他卻心恬意舒,渾若無事。那青年愈覺好笑,側過頭去,不願觀其醜態。那老丐除盡虱蟣,便即躺倒在地,破襖丟在一旁,不久鼾聲大作。那青年心道:這人如此雄健,實屬少見!聽說丐幫多有異士,倒也小覷不得。
總算捱到天黑,那老丐方自醒來,披衣而起,抻個懶腰道:陳希夷一睡百日,那是何等的福氣!我便苦在食腸寬大,不能服氣餐霞,下輩子倒要托生成豬狗,享上些懶福。那青年見他醒後面色紅潤,神滿氣旺,心道:看來外家功法,也並非一無是處。
那老丐又將他背起,笑道:老叫化背著小泰斗,這份擎山托海的蠻力,那可是天下少有!健步如飛,向山外奔去。那青年察覺他氣力大增,心下暗讚,不知怎地,竟對他大生好感。一路無話,少時出得山來。
是時太陰漸滿,穹隆星稀。那青年功力未復,冷風吹來,不由打個寒噤。那老丐笑道:叫化子髒衣破袖,公子定不肯穿,不如生個火爐給你。言猶未了,那青年忽覺他背上奇熱無比,一股暖流透胸而入,寒意頓消。
那老丐道:只為公子血脈凝滯,老叫化方敢賣弄。換做平時,可不敢向貴體傳功。那青年道:你這門功夫甚是霸道,似專聚督脈之氣,由脊中逼向四體,久了是要傷身的。那老丐道:公子是道家的無上法門。老叫化沒甚緣法,只好練些粗淺的玩意。那青年道:可惜你不能入我玄門,否則三年之內,定教你脫胎換骨。那老丐笑道:來世便托生為犬,也要到全一門下守戶!
二人閒聊語多,漸次情洽。那青年幾番引誘,欲詢他往見何人,那老丐皆笑而不答。那青年料他無甚惡意,便不多問。
不覺又走出五六十里,卻來到一片莽林中。入林未深,忽見前面閃出光亮。那老丐吃了一驚,掉頭便走,突然間銳風襲來,兩件利器直射胸膛。那老丐低吼一聲,陡然躍起,帶著那青年向後折蕩。那知利器追身而至,似活物一般,纏向腰間。那老丐勢竭難變,倏伸大掌一抓,居然將二物綽在手中。這一下膽量極大,手法更是巧妙。那青年見了,也不禁喝了聲彩。
二人落下身來,只見對面站了兩名年輕道士,長劍在背,面有慍色。那老丐見掌上之物詭狀殊形,平生從所未見,心頭微微一沉。便在這時,二道已拔出長劍,撲了過來。那老丐瞧二人身法矯健,驀然翻掌直擊,拍向一人面門。那道士不閃不避,長劍一抖,平削他手腕。這一劍好似奔泉出山、清風振葉,自然而然,只是快得出奇。那老丐一驚之下,險些被來劍所傷,忙側身起腿,向另一人踢去。那道士不慌不忙,運劍刺向他膝蓋,微風一過,高韻隨生,劍式婉麗多姿,劍意卻深險難測。
那老丐料不到二人劍法如此之高,忙收足高躍,向一道頭頂抓去。那道士長劍上指,劍點飄忽不定,封住他斜滑之路,對來掌卻不理睬。那老丐大急,偷起一足,踢向他面門,不待對方回劍格擋,猛地抓住劍身。那道士不知他肉掌如鐵,竟能放膽奪刃,待要鬆脫長劍,胸口早吃了一拳,不由向後飛跌,怦然倒地。另一道見狀,膽氣大衰,忙沖林中喊叫。那老丐趁他分神,一掌印上其背。那道士哼也不哼,當即昏倒。
那老丐不敢稍停,飛身向林外躥去。忽聽那青年叫道:快趴下!那老丐應聲臥倒,只覺頭上惡風襲過,數件奇形暗器疾如流星,都射在前面一顆樹上。那老丐躍起回望,只見十餘丈外站了七八個道士,居中一頂大轎,闊如巨屋相仿,裡面不知坐了何人。
稍一遲疑,便有一道縱了過來,豎掌直擊,拍向那老丐心口。那老丐見此道年紀甚輕,不覺大意,仗著鐵掌功深,起掌迎了上去。那道士冷哼一聲,任他大掌撞來,並不換式。那老丐甚是詫異,陡然壓住他手臂,足下驟一使力,欲將對方慣出。豈料這一下力道雖猛,卻問不動那道士一臂。那老丐大驚,急忙後躍。那道士欺身而入,一指輕輕柔柔,點向他面門。此一式味淡意深,天然入妙,飄緲而來,莫辨行止。那老丐無從拆解,突然大吼一聲,鐵拳如飛箭離弦,擊向對方小腹。那道士面露輕蔑,右掌一劃,將來拳帶在一旁,驟然潛上半步,抬腿點向那老丐下腹。
那青年咦了一聲,叫道:快擊他左肋!那老丐顧不得防護小腹,忙依言出掌。那道士一愣,側身向他脖頸抓來。那青年忙道:踢他中庭!那道士神色一變,不待腿來,急忙躍開。
那青年附在老丐耳邊道:他再上時必拿你左肩,你一閃避,他便踢你中市、陽關;你如高躍,那便輸了。記住速擊他五樞、維道,此人必敗。話音未落,那道士果然飛身來拿左肩。那老丐萬慮皆拋,一記小旋風腿橫掃而出,正踢在兩穴之上。那道士大叫一聲,斜斜飛了出去,尚未落地,熱血已竄起兩尺多高。那老丐料不到這一擊威力如許,眼見那道士血濺襟衫,雙目緊閉,心下微感歉然。
便在這時,又有一道飛縱而來,長劍似狡兔乍驚,直刺那老丐心窩。那老丐背負一人,畢竟不便,勉強躲了開去,已驚出一身冷汗。那道士佔了先機,長劍陡起猛落,跳蕩驚飛,一路快劍使到妙處,當真如迅電過隙、流泡滅影,令人目眩神駭,應接不暇。
那老丐狼狽萬狀,不由低呼道:你還不幫我!那青年初見此路劍法,心頭大疑,聞聲忙道:你不要躲閃,只斬他右手腕脈。那老丐見對方劍似飛花,手腕靈活之極,氣苦道:那怎能辦到?那青年道:你不要多想,我自幫你!正說時,長劍又挾風而至。
那老丐不敢遲疑,急斬向對方手腕。那道士腕子一轉,長劍向上彎曲過來,挑奔他眉端。那老丐躲閃不及,只道一目必損,不期來劍倏地撤回,那道士一臉驚愕,望向那青年。
原來二人相搏之際,那青年一指暗出,虛點那道士右肩。那道士不知他全身無力,只覺這一指秀曼風流,意象奇高。他心神已分,手臂不免僵硬,雖知一劍可刺傷那老丐,但手腕也必被對方斬斷,只得收劍後退,棄了攻勢。
那老丐信心陡增,猱身而上,連發七掌,掌風包籠住對方上身,不容他隨意出劍。那道士劍法一變,劍氣如秋水激長,將掌風割得破碎支離,旋即運劍平刺,一剎時竟攻來一十四劍,劍點之詭異飄忽,實令人瞠目。那青年一手撐住老丐肩頭,一手連出數指,虛應其劍。那道士本可刺中老丐,卻已無心理他,只專注於那青年指端,不斷衍式生奇。
那老丐早驚呆了,絲毫不敢挪動,心中暗想:怎地江湖上出了這多後起?老叫化便再練一世,怕也趕之不上。
鬥到酣處,那道士忽躍開兩步,收劍道:足下劍法實在高明!如在地上比試,貧道有敗無勝。那青年改容道:你我同為一宗,並無高下之別。道長甚有風範,令人起敬。那道士不再多言,拱了拱手,攜劍回返。
那老丐回過神來,正欲離去,只聽嗤地一響,一物自轎中射出,疾向他前胸飛來。此時二人距大轎足有十餘丈遠,那物卻說到便到,硬是躲閃不開,砰地一聲,正撞在胸口,那老丐健碩的身軀竟倒飛而起,直摔在四五尺外。那青年隨其跌倒,大驚失色,眼見轎簾未掀,愈覺駭然。
卻聽轎中一個沙啞的聲音道:你是玄門弟子?語聲緩慢無力,口氣卻甚為不屑。那青年略定心神道:不錯。閣下是那一位?那轎中人沉默了一會,又道:你師父是誰?那青年道:家師便是泰斗公松溪先生。那轎中人似乎一愣,旋即冷笑道:泰斗公?嘿嘿,這麼多年了,他還用這名頭欺世?正所謂老而不死,當呼為賊。那青年怒道:閣下藏頭露尾,為何不現身一見!
那轎中人也不惱火,有氣無力的道:叫化子是丐幫的麼?你這身橫練功夫,倒也不錯啊!可是年承嗣傳給你的?那老丐癱臥在地,只覺飛來之物已嵌入胸骨,強提一口氣道:老幫主過世多年,沒把本事傳給眾兄弟。叫化子武功低微,閣下何必多問!那轎中人道:年承嗣死了麼?這倒有點可惜。唉,今後再沒人能練成那種笨功夫了!說著急喘了起來,含混著道:殺了他們罷,免得到處亂講,洩我行蹤。二道拔劍上前,便要行兇。
忽聽一人道:二位慢動。殺生害命,可不是修道者所為。二道一驚回頭,只見背後站了一位老者,身穿布袍,神情落寞,正自負手遠眺。遠處幾道俱是一呆,誰也沒看清這人從何而來。
二道雖是心驚,手上並不遲慢,兩口劍各吐青芒,刺向地上二人。驀地裡下體一輕,身子橫著飛出,落地時雙膝上盤,如同打坐。看同伴時,相距已在三丈之外,情狀一般。
只見那老者動也不動,兩口劍不知何時,已落在他腳下。二道急欲跳起,身子卻似被地面吸住,明知穴道不曾被點,偏偏起身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