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園裡有一家紳士名叫覃士明,曾經做過廣東的南海縣;大大的刮了許多地皮回來,並且帶回來一個廣東姨太太。覃士明的元配夫人早已去世,大兒子學詩中過一榜,四十歲上得了個半身不遂的病症,一逕在家裡守著田園。廣東姨太太也生了個兒子,取名學禮,回長沙來時才得十五歲。
學詩的兒子繩武,比學禮還要大一歲,叔侄倆便同一處讀書。學禮因為驕縱慣了,看看書本子就頭痛,所有頑皮的事盡著他的聰明去做。繩武自小是受慣拘束的,所以一心都在書上,甚麼外事一點也不知道。過了兩年,叔侄倆同赴小考;學禮不曾終篇,犯規被帖,繩武居然中了一名秀才。相形之下,士明自然要責罰學禮一頓,卻也明白是自己放縱了小兒子,便想重新的嚴加督率。
可是,學禮已經成了個散了籠頭的馬,一時突然受了羈勒免不得裝病逃學;姨太太又護在頭裡替學禮撒謊,覃士明又只得裝些馬虎。學禮的膽子漸漸的大起來,竟自在外鏢賭烏煙的亂鬧。士明有點風聞,每夜去臥房查點,學禮總等查點過了才溜出去。有時出去早了,姨太太就替他包瞞;說禮兒有些傷風頭痛,剛才吃藥睡了,不必去驚醒他。土明見床前擺有鞋子,也相信是學禮睡了。由此學禮的膽子更大,居然成天成夜的不回來;並且交結了許多痞棍,到處尋事。
有一天,學禮和一班不三不四的人在天然台酒席館裡鬧酒。恰有士明小時同窗的朋友,又是繩武的祖岳彭又簽也在那裡請客。學禮吃得大醉,因為叫室倌來得慢了一點,拿起碗來就砸;堂倌低頭躲過,那碗碰到屏門的玻璃上,將玻璃打穿了掉到隔壁房裡來。湊巧彭又簽正拿著早菸袋,彎腰在地上湊著煙蒂頭-火;聽得聲響剛一抬頭,碰在碗上,斫了一條口子,鮮血直流。同座的人全不答應,立刻查問是何人撒酒瘋,學禮還破口大罵道:「是老子!是覃學禮!你能拿我怎樣?」大家知道是士明的兒子,聽了這種無禮的話都氣極了,便叫帶去的跟人快快抓了過來;帶著見他的父親覃士明,倒要問問士明怎麼不管教兒子,讓他胡鬧。
又簽攔住道:「這到可以下必,我們只去質問士明就是了。」學禮這才知道禍闖大了,嚇得不敢做聲。又簽已經被一班人拖著,紛紛地坐轎子到土明家裡去;及至學禮想要趕上前回家,已經來不及了,便躲到一傢俬娼屋裡藏著。
又簽一班人到了覃家,已是二更以後。士明正在那裡過癮,聽得許多老朋友一齊到來,不知何事,連忙出來;見又簽用手巾包著頭,透著血跡出來,便問是怎麼樣了?便有一位名叫張辛伯的,最是性情剛正、心直口快,搶著把天然台一回事說了,便道:「士明,你也應該管教管教世兄才是。」
士明詫異道:「恐怕不是學禮罷?他今天頭痛,早就吃藥睡了,如何會到外邊去闖禍?」張辛伯冷笑道:「然則我們這一班人都是特意來冤枉你家世兄的?我們便算是聲音沒有聽准,難道眼睛也發了花不成?」又簽便道:「士明,我也很希望不是你家學禮幹的事;你既然說他有病睡了,何不叫他出來一趟,洗清這一回事?」士明道:「正該如此!」便匆匆的往裡跑。
此時姨太太已經得了信,正在那裡發急;一見士明進來要叫學禮出去,只急得神魂顛倒,拚命攔住道:「禮兒睡了一會,才好一點,他萬不能出去冒風。」士明怒道:「我的臉皮已經被張辛伯剝的像樣了,學禮若不出去,我在長沙城裡如何做得起人?儘管叫他冒風,我明天請郎中給他診治就是。」說著就用力甩開姨太太,望學禮的床前直奔,口裡喊道:「禮兒,你快起來!」
姨太太又追上來,一把拉住士明一拖;士明正待揭帳子,不妨姨太大一拖,仆地倒了;姨太大站不住,也倒了。兩個在地下扭著滾了一會,士明才掙扎得起來;氣喘吁吁地撩開帳子一看,只見被頭裡蓋著幾件衣裳,那裡有人呢?登時大怒,指著姨太太罵道:「你這賤骨頭!一晌瞞得我好,將來縱容得禮兒殺人放火,你後悔也遲了!」姨太太此時也掙扎起來了,聽得士明是這麼罵,大哭起來道:「我也是恐怕老爺生氣哩!」士明跳腳大罵道:「你還要是這麼講!你怕氣了我?你簡直要氣死我!」
此時上房裡哭罵之聲大作,張辛伯忍耐不住,便叫覃家的底下人來問;底下人不敢隱瞞,照直說了。張辛伯冷笑道:「你們看士明何等糊塗!他兒子盡在外邊闖禍,他還要替他包瞞,以為我們老朋友是冤枉他兒子來的。而今看他怎樣出來見我們?」又簽便道:「既已講明白了,可以走了。」張辛伯不肯道:「我們今天不敲下士明的牙齒來,明天他兒子回來,就要被他賴得一乾二淨;明天還說我們一班老頭子做這樣無聊的事。你只看他剛才說的話何等厲害!儼然我們大伙冤枉他兒於來了!」便叫覃家的底下人:「快去請老爺帶了二少爺出來,我們見個明白就走。」底下人只得上去說了。
士明沒奈何,只得老著臉皮出來,對又簽陪禮道:「恕我昏憒!我實在被小妾瞞在鼓裡,明兒我帶著小犬上門請罪。」眾人見他如此,也就散了。士明氣到天明,還不見學禮回來,便著人出外尋找。那裡找得著呢?一連找了三天,學禮沒有下落。
姨太太兒天兒地的哭起來了,說是又簽一班人把他的兒子嚇得不知是上了吊呢,還是投了江?而今屍骨都不見了。起頭呢,士明還是發怒;禁不得姨太太儘管是這麼哭,哭的士明心腸軟了,倒憐念起學禮來。如是又過了十來天,士明也急起來了。這時候學禮身邊帶出去的錢也用光了,一班痞棍替他出主意,教學禮寫信問他生母要錢。
本來姨太太由廣東帶了一個體己老媽子來,本是個寮頭婆:因為犯了案,窮了又老了,沒處生發,所以才做了用人。學禮寫了張條子,由痞棍替他送去。那痞棍是個浮躁鬼,既不敢堂而皇之的送到門房,又不曾問明白那寮頭婆的相貌;一到覃家門口沒法投遞,想回去問明白,又怕同輩的人笑他,只得在門口來回的轉;好容易等得一個老媽子出來,以為就是寮頭婆了,便上前交給他,只說一句:「這是你們二少爺送給姨太太的信,立刻要回信的。」誰知那老媽子是學詩用的人,把條子拿進來,先交給學詩看。
學詩看了便道:「老二如此胡鬧,要是再放縱下去,就真不可救藥了!」立刻叫繩武把那張條子呈給士明。士明知道了學禮下落,又知道送信的痞棍還在門口等錢,便叫了幾個底下人,悄悄地跟著接條子的老媽出去。那痞棍以為拿錢給他來了,湊上來問時,這幾個底下人擁出來把痞棍拿住,來見士明。
士明追問學禮的住處,那痞棍還不肯說;士明便請了保甲局的委員來,帶去捶了四百板屁股,押著到土娼家裡,搜出學禮來;那些痞棍和土娼,保甲局自去辦理。士明一見學禮,免不得打了一頓,帶到彭又簽家裡磕頭陪禮;回來便關在書房裡,不許再出去。這樣一來,士明的糊塗、學禮的頑劣聲名傳遍了長沙城。
士明不怪自己,卻把張辛伯恨入骨髓;學禮更不怨自己,卻恨了彭又簽,以為這老頭兒的頭怎麼那樣不經打磕,輕輕的一隻碗就砸破了。若不是那一點硬傷,眾人便不會起勁,他父親也不會被逼,自己更不會挨打了!從此心心唸唸要害彭又簽。而姨太太的心理又是不同,卻恨極學詩父子;一來又簽是繩武的祖岳,二來學禮寫回來的條子,是學詩的老媽子鬧得沖了天的(湘諺「沖天」即「鬧穿」之謂)。
他母子倆背地裡商量害又簽,有些難得做到;不如等他孫女過了門,害他的孫女。學詩是廢人,讓他慢慢地活著受罪,專一害掉繩武就夠他受的了!並且這一分家產可以整個拿了過來。母子們志同道合的設下機謀,自去進行。
繩武二十歲了,學詩很想早點抱孫子,便稟明了士明給繩武成親。姨太太便也絮聒著士明,說是要替學禮收心,只有趕快給他收個媳婦;士明也以為然,只是長沙城裡都知道覃二少爺的大名,誰也不敢領教。士明不得已,遠遠地在湖北找著一個在廣東時候的同寅嚴智庵對了親家。因為智庵新近受了北洋大臣的聘,約著明年辦喜事;學禮就有些等不得,仍舊偷偷摸摸的出外亂嫖。
如此過了半年,彭家的孫小姐,就是繩武的老婆有了身孕,學詩說不盡的歡喜。不料繩武卻得了一個吐血之症;繩武身體本來弱,醫生來看總說是癆病,一派滋陰清肺的藥,吃得一塌糊塗。豈知溢血的症候,不是胃絡受傷就是脾絡受傷,與肺是全不相干的!專一吃的甘寒藥品,無病的肺氣固然受伐,有病的脾陽更受鏟削;平日血被甘寒的藥凝住了,一時原可以不吐;及至脾陽被鏟削盡了,攝不住血,一發就不可收拾了。
兩三個月下來,繩武果然大吐其暴血;成塊的瘀血吐盡了,那鮮血一口一口的湧上來,吐個不住。於是一家人慌了,那班庸醫還不是仍舊用許多生地麥冬一類凝滯之品,當然凝他不住:失血太多,肝不藏魂,就免不得有些譫語。大家就說是有了鬼了,拜斗立禁,無所不為還要衝起儺來。
繩武已經煩躁得了不得,又被沖儺的大鑼大鼓一震,登時狂血上湧!口裡來不及吐,鼻孔裡也潮一般流出來;嗆了幾聲,咽喉哽住,一口氣不來,就此永別了。大家亂了一陣,把屍首抬放地上,撤去床鋪,只見褥子當中掉出一個紙包來。
繩武的一個妹妹拾起看時,紙包裡面是一個紙人;五心都用針刺著,口角邊畫上兩條紅顏色作為流血的樣子,背後寫了繩武的生辰八字。這一來,又鬧得個煙霧騰天!一班人的視線都集在姨太太身上,因為廣東本來有這種魘魔術的。繩武的母親抱著屍首,哭著叫兒子,要他顯神報仇。
姨太大擱不住大家閒言冷語不斷的擠,便大鬧起來,說是孫少奶奶謀死親夫。隨即在孫少奶奶賠嫁來的箱子裡搜出個木雕的瘟神來,並且還有一張黃紙。上寫的疏文大意是:「信女彭氏,因為丈夫覃繩武年輕,恐怕在外邊粘花惹草;求神道大顯威靈,使丈夫一心一意的在家裡。」沒有許多不可解的話。孫少奶奶聽了,並不知道這些東西是那裡來的,只急得要尋死。
姨太太得意極了,逢人遍告;又說是孫少奶奶每到更深人靜常常的點燭燒香敬神,原來就是這個頑意。學詩夫婦明知道是有人暗算,主張徹底追究。士明恨張辛伯不過,因為辛伯和又簽是生死之交;又簽的孫女從小沒了母親,便拜了辛伯的媳婦做寄媽;在辛伯家裡撫養到十三歲才回去,辛伯最痛愛她的;所以士明想要借此傷傷辛伯的心。當下便請了又簽來,把孫女帶回去,不要又鬧出一條人命來。
又簽雖然心氣和平,可是泥人兒也有點土性子,當然不答應,說道:「這關係太大,不要說你的孫媳婦不能有謀殺親夫的罪名,便是我的孫女也當不起這謀殺親夫的誣蔑!我和你說不清楚,我們到公堂上去講罷!」兩老親家說翻了!士明一時脂油蒙了心,居然到長沙縣告下狀來;說孫媳婦巫蠱殺人,謀死親夫了。不到兩天,就激起了長沙大小紳士的大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