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是五月十五。
天色沒發白,紀俠和阿喜就守在山腰玄壇廟牆邊瞭望。
雲海蒼茫中,往山下小徑上,有個東西蠕蠕向上移動。
經過好半晌功夫,天漸漸亮了,那東西也來的近了,看清楚來的是個女人,下半身縛著一條綠色裙,兜肩搭背綁著黃布包袱,手中端個小小木凳子,上面扎插三枚竹香,每三步蹲下去平伸出凳子打個稽首。
來到近前一箭之地,阿喜拿崔姑娘給改制的黑豹皮蒙上,打廟旁竄出去,噗地一跳跳下山坡一聲不響由那女人身邊闖過。
那女人也怪,她好像不大懂得害怕,怔著看那大蟲渾身黑得發亮的毛,大搖大擺的走進林中。
她趴倒身軀,朝它屁股後磕頭,站起身就又拜上山來。
到了廟門口,幾下帶著黑色蒙頭皂袍,塗抹滿臉黃煙,掛上紅鬍子,手中揚著-根木頭做的竹節長鞭,斜刺裡轉出去迎住她。
那女人一看,摔掉小凳子俯伏跪地,口裡連叫:「趙天君……趙元帥……」
紀俠啞著喉嚨喝問:「馬金花,你屢次吵擾本神,有什麼事?」
馬金花磕頭說:「弟子今年二十八歲未曾婚配,父兄不聞不問,弟子無奈,每逢朔望,私出朝山,祈求尊神指示一條明路……」
紀俠道:「念你一片誠心,本神替你查來……」
叫著「颼」的一聲響,竄上天空落在廟後,忍不住掩口失笑。
頃刻又跳了出來,厲聲道:「馬金花聽著……」
馬金花忙又磕頭道:「弟子在……」
紀俠叫:「烏家莊烏良輿你宿世姻緣,但他嫌你貌醜,強聘山下崔家女子為妾,你可如此這般……天機不可洩漏,本神賜諭與你,去也……」
說到「去也」,人跟著失了蹤。
驀然,天上飄下了一張黃紙。
馬金花跪爬著搶到黃紙,死勁念上面的朱諭,念罷寶貝似的折疊好藏進懷中,也不必再進廟去啦!站起來扭回頭下山。
這時候天色還早,看左右前後沒有一個人知道,大姑娘滿心舒暢回家。
紀俠看著大姑娘的模樣,不由笑出聲來。
□□□□□□十九這天,烏家又派來好些人找崔巍講話。
崔巍還是罵,來人儘管勸。
結果崔巍提出章程
他女兒可以給人家做同室,不可以做小老婆,這是一。
迎娶要金鼓彩輿八人抬,這是二。
新娘穿戴鳳冠霞披,用紅緞子蓋頭,這是三。
三椿事來人全都答應,於是議定六月六日大吉大利黃道吉日迎親,男家倒是又補了一份聘禮,私下還替女家代辦許多嫁妝送嫁。
轉瞬吉期將臨,上午迎親崔家,下午黃昏崔姑娘小翠吉衣登輿,鼓吹喧天,眾目共睹,熱鬧非凡。
彩輿經過山麓,就要轉過烏家莊大路,驀地山半震天價一聲虎吼。
大家抬頭一看,看玄壇廟瓦上立著一條大黑虎,大家磕著牙齒飛腿快走。
第二次虎吼,黑虎立在山坡邊,大家兩條腿就有點不管事。
第三次虎吼,黑虎騰躍奔下山,大家叫聲苦也,拋下彩輿拚命逃,逃不動的把頭臉埋在草溝裡直發抖。
這當兒,紀俠還是照前次打扮,黑色蒙頭皂袍,黃臉膛紅鬍子背插單鞭,從廟裡扛起糊里糊塗的馬金花,幾個箭步飛到彩輿前。
輿裡崔姑娘定了心,早把鳳冠霞披紅蓋頭脫得一乾二淨擺著等,等馬金花鑽進去,幫她穿戴上。
她溜出來就趴到蹲在地上玄壇爺肩頭上。
趙天君立刻大顯神威,一跳七八丈,兩邊大袖飛沙舞石,眨眨眼駕返行宮,山下黑虎還在往來巡邏。
第四次虎吼,據說有人望見它長了翅膀飛上林梢,化作清風不見。
又是好一會工夫,膽大的才敢抬頭看,看不見什麼這算有了命,急忙叩謝神恩,急忙招呼全班人馬,包圍彩輿問新娘安否?
新娘在裡面嚶嚶道:「不要怕……這是玄壇爺威靈顯聖……天黑了……快……」
大家皆大歡喜,-趕緊抬輿趕路。
有些想討好烏大爺的,打前頭捨命狂奔,奔回烏家莊報告神聖庇佑如此這般。
烏大爺自疑神眷喜逐顏開,多少男女貴賓,都說新娘福份大,所以……
在一陣阿諛歡笑中,彩輿抬進大門,炮響如雷,鼓樂大作,贊禮的朗吟喜詩,喜娘領金童玉女上前開鎖下簾請新娘下輿。
氍毯帖地,環珮鏗鏘,行一步可人憐,想得到卿美如玉,烏良不禁心花怒放……
拜天地,拜祖宗,雙雙交拜,確定了夫妻名份,然後被送進洞房坐床合巹……
等到二度出廳參謁親屬時,請好命人拿秤子輕輕的挑去新娘頭上紅緞子蓋頭,烏良並立一旁,嚇得一陣踉蹌倒退。
大家定睛看時,看見新娘子滿頭黃髮,一臉黑症、塌鼻樑、三角眼、吊死鬼眉毛,分明像母夜叉出世。
大廳內,老幼男女忍不住哄堂大笑。
烏良無名火衝破腦殼,搶天呼地喝叫迎親的管家班頭吳用問話。吳用回說眾目共見崔家姑娘穿戴登輿,喜娘鎖上輿簾圍護上路,怎麼換了新娘,這就沒辦法弄清楚,除非回去問玄壇爺趙天君和黑虎神將……
烏良恨得痛打吳用,吳用哭喊玄壇爺顯聖伸冤,新娘子看了半天壓納不住,三不管扯掉鳳冠霞帔,挑起來搶救吳用,吳用遇救溜之大吉。
新郎新娘負氣揮拳,新娘是將門之女練過手腳,一邊打一邊罵烏良不遵神諭,棄好成仇,將會遭報應……
烏家這裡鬧得不可開交,街上馬上也有一場熱鬧。
原來紀俠救了小翠姑娘,送她到玄壇廟安身,他馬上收拾一切應用行頭帶著阿喜回到山上去了。
一對小孩子剛剛離開,山下崔巍剛好帶了一批好事的人們趕到,小翠姑娘滿口謊神說鬼,誰還敢不相信玄壇爺顯現威靈。
大家公意教崔巍父女必須速往馬公館投告。
因為,只有馬大人才能鎮壓烏大爺,卻不想掉包代嫁的正是馬大人的千金女公子馬金花姑娘。
崔巍領小翠趕到馬家,人家馬大人剛為神壇黑虎的消息驚訝不止,但還不曉得他的醜女兒獨蒙神祐為人作嫁。
這位大人官諱向榮,武進士出身,當過副將告老退休,說年紀也不過六十歲,為人性雖暴躁,卻也帶點道學氣味。
崇安縣算他是第一位縉紳,他有一男一女,女即金花,男名克武。
克武武場新貴霸道橫行,素與烏良不睦,烏良怕的也就是人家爺兒。
當時,馬向榮廳屋上接見崔巍父女,聽完小翠姑娘一篇胡說,細看她言語從容,形貌秀麗,不由甚加愛惜。
崔巍乘機繳呈烏家第二次補送聘禮,懇求代為退還。
向榮慷慨答應負責,唯要小翠姑娘寄名膝下義女,說是只有這樣才好對付烏良,姑娘詳察老人家辭色誠切,說不得只好跪拜認親。
馬夫人平日恨煞金花醜惡,一旦收個花枝模樣乾女兒自是開心,剛教請克武夫妻會面,外面報進烏家莊人求見。
來人是烏家管家吳用,他挨烏良一陣毒打,有意前來搬弄是非,所說的無非是些挑撥離間的話。
馬向榮氣得哇哇怪叫,克武暴怒七竅生煙,立刻吩咐備馬,父子帶著四十名家將,挾械明火疾馳烏家莊。
這當兒,金花在烏家莊已經佔了優勢。
烏良秉性非常陰險,他曉得不忍必定壞事,一場互毆受傷的是他,咬著牙齒陪小心的還是他。
他不相信什麼玄壇爺趙天君,認定此事必是馬家父子出的花樣,馬金花醜陋悍潑遠近聞名,不耍狡猾,一輩子也別想找相當婆家,因此他竭力忍下這一口氣,百般誘哄金花吐露掉包實情。
然而金花所能講的就只是玄壇爺前後兩次顯靈,貼身拿出一張黃紙丹書神諭,筆走龍蛇,力透紙背,看來確實不像普通會寫字的書法。
烏良攪得頭痛,也還是莫測高深,無可奈何。
外面,馬家父子及時趕到,四十名家將亮傢伙包圍堂屋,向榮盛怒巍坐,克武按劍侍立一旁。
首先讓金花上前查詰,再召烏家迎親的全班人馬審訊,隨後又傳山下鄰居作證,眾口一辭,說的總歸為玄壇爺捧場……
向榮吩咐克武錄下全部口供,沉下臉回頭叫烏良講話,他叫:「烏良,大家所說的你都聽到了,現在只有兩種辦法。
第一、問你是不是相信神靈作合?你要是相信,我也相信,過去的不提,從此我們兩家成為姻好,否則……」
說到這兒,馬大人虎目圓睜,銀髯飄動,握緊拳頭擂在案上。
接著,他又說:「否則我就要認為你率眾擄人,存心污辱我馬向榮,我今天非要嚴重的管教你,然後再跟你打官司,我要你革掉功名,立斃杖下,因你幹的是強盜勾當,罪證俱在……」
說著眼望堂下,四十名家將四十雙快靴,同時進一步逼上階前。
吳用那刁奴有多壞,落井下石搶到案頭前回說:「大人,剛才已經行過大禮……坐床合巹,而後毆打……」
向榮站起來大喝一聲:「好大的膽子……」
伸出兩個指頭戟指烏良臉上。
克武立刻拔劍出鞘。
這一下烏良膽都嚇破了,他怔在一邊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向榮高聲說:「假使不是神靈作合,一切就都是你所裝做,全部鼓吹,八人抬彩輿,迎親的至少有六十人,你搞什麼鬼?
誰都知道,我的女兒朔望朝山,虔奉玄壇,你裝神弄鬼擄掠宦門之女,還敢嚇唬毆打於她……」
克武揮劍大叫:「不相干的人們走開……」
叫聲中,家將們紛紛擠上廊頭。
烏良心知不好,好漢不吃眼前虧,霍地屈膝跪倒。
他這一投降,向榮色霽坐下,克武還劍歸鞘,四十名家將就又退回天井裡,眼看事有轉圜的餘地,自然便有會討好的出來斡旋。
當時烏良咬著牙齒大拜向榮四拜認了岳父,起來和克武作揖相見。
向榮請大家落座,抱拳拱手說道:「各位聽老夫一言,我想馬家和烏家總還是本地方縉紳門第,不應該有什麼不名譽的事,更不應該互相傾軋,兩家姻好神作之合,違之不祥。
我不能把女兒給烏良作妾,但也不要他休棄髮妻,我所要求的只是同室名份,從此夫妻相敬相愛,不得再吵出丟人的笑話……
崔巍雖然異鄉落魄,然而當年也還是一個富商,烏良豈可強娶人家姑娘作小?
崔老頭畏事處處忍讓,其實他們家姑娘還是我的乾女兒,他要是早去告訴我,我也不能任烏良一味胡鬧……
從今天起我不許烏良對人家姑娘再轉什麼樣不好念頭,這是一。
第二、馬家和烏家各拿出三千兩銀重修玄壇廟,請人制文刻石,記載神靈顯聖為媒,留作千秋佳話……
明兒一早,烏良即要補辦禮節送到我家,我自然也應有一點嫁妝贈嫁……在場貴賓都是證人,閒話無須多講,老夫就此告退。」
說著站起來,又去洞房裡轉了一下,告訴金花丑姑娘幾句話之後,出來這就走了。
烏良差不多氣破了肚皮,然而自然卵石不敵,經過大家一番勸解,是夜他和金花敷衍成親了事。
滿月後,烏良時常陪著新娘子歸寧岳家,表面上兩口子確是相敬相愛。
□□□□□□玄壇廟不久興工大加修建。
烏良和向榮有空就相約前往監工,翁婿居然攪得頂相合。
這天廟裡正在粉塑玄壇爺金身,烏馬兩家老幼男女都去上香,下山時烏良、金花又跟馬夫人同到馬家作客。
烏良吃過晚飯告辭回去馬家莊,金花留娘家過夜。
她有個早起的習慣,第二天一清早也還沒漱洗,就去後院子找地心愛的獵狗烏豹,烏豹恰在天井裡蹦跳不寧,夾著大尾巴,眼中冒出可怕的綠焰,金花覺得不對,走近前只叫了一聲「烏豹」。
烏豹驀地竄起來撲倒她,一陣狠咬,咬斷了她的喉管,可憐的醜姑娘喊都沒喊出來,人已死在血泊裡。
時間太早,一家人都沒起來,誰也不知道她死了。
一會兒後,花匠阿巧進來挑水,烏豹又向他進攻。
阿巧是個很雄壯的小伙子,同時也很內行,一看狗瘋了,趕緊拿水桶抵擋,順勢兒退下扁挑,一邊奮力狠劈,一邊大叫。
等到大家聞聲出來時,瘋狗已經讓扁挑劈得快死了。
大家亂紛紛的圍著丑姑娘瞎吵了半天,自然那都是白忙,烏良得到通知,飛馬趕來撫屍大慟,號哭不止。
他再三追究狗是怎麼會發瘋的?
誰知道狗是怎麼發瘋的呢?有個人心裡雪亮明白,她就是馬夫人十分疼愛的乾女兒崔小翠姑娘。
這個把月時光,她一直留在馬家,崔巍說是入山種茶,其實他老人家暫住彌陀寺避難,由阿喜深夜摸黑下山遞柬傳信,父女隨時互通消息。
這一夜五更天,阿喜又來了,在花園裡拿竹管兒吹做鳥啼,小翠立即下樓相見,那天晚上姑娘在樓頭望見烏良背著人拿餅餵狗,隔晨馬金花果然死於狗吻……
姑娘安排了計算烏良的第二步計劃,讓阿喜帶走給紀俠的一封信……
□□□□□□三天之後。
小翠姑娘稟知馬夫人回去省視父親,那天崔巍也是剛回家父女兩個人關緊籬門拾掇行李,像是準備棄家遠去的模樣,故意驚動烏家莊伏路一般爪牙。
三更天,崔巍背起大包袱攙扶姑娘出門,月明中望見人影刀光,姑娘裝作機警,轉身招呼父親上山逃避。
草溝裡,紀俠、阿喜跳出來接個正著,紀俠背起了小翠姑娘,阿喜摻了崔巍拔步飛奔前去。
約莫一頓飯工夫,他們一行人闖入深山,在那有名兒萬松崗歇下崔家父女,紀俠阿喜便去分頭行事……
明月當頭,山光朗耀,好不容易盼得山半來了二十餘烏家人,各挺手中兵刃,撥草搜林而至。
打前頭穿著黑綢子短褲褂的正是烏良。
姑娘口裡連叫:「糟了……」
風起處黑虎迎風暴起,那二十餘條猛漢光看樣子都很了得,可是不行,黑虎騰躍直衝人群,衝散那些人翻滾飛逃下山,單單截斷了烏大爺的歸路,烏良只好冒死往上奔。
拐彎處崖巔飄下玄壇爺,黃臉膛紅鬍子一身皂羅袍,猛可裡一把將他逮住,單臂舉起他向前走一步,大喝一聲:「地府開……」
兩腳踩到浮土遮蓋的洞口上,頃刻沉沒不見。
這情景存心讓那二十餘條好漢看在眼裡,黑虎仍在窮追不捨,誰也都沒有膽子回頭去救人。
他們還沒有逃下山,坑阱裡烏良已被紀俠扭斷兩條臂膀,由出口處夾送到小翠姑娘的面前去。
姑娘憤怒異常,瞠目瞅著他,他也忘記了兩臂痛苦怔看著姑娘。
姑娘怒叫:「烏良,你還認得我?那就什麼都不要說,今天我要替我母親和馬家金花姐姐報仇雪恨……」
說著站起來,紀俠伸手腰間拔出匕首遞給她。
姑娘手捧匕首朝山下大拜四拜,驀地起立,玉腕輕舒,一匕首刺入仇人咽喉,雖然像切豆腐一般順利,但她還是手顫不已。
掣出鋒刀,鮮血直噴,姑娘虛脫似的趴倒地下。
紀俠從旁急把屍首踢下百仞高崗摔成肉餅。
姑娘道:「兄弟,趕快除下偽裝,招呼阿喜拾奪趕路。」
紀俠拿出竹管兒吹作龍吟,黑虎狂奔而返。
俄頃間,阿喜就又背上崔巍,紀俠背起姑娘,攀巖越澗闖入深山,他們有意專揀人跡不到的地方走,怕的是碰到山中茶農增添麻煩。
□□□□□□武夷山是南方很有名兒的山,相傳過去有位神人叫武夷君結屋山居,這就叫做有仙則靈,所以名聞遐邇。
山有三十六峰三十七巖,溪流繚繞分為九曲,峰奇溪回,險象環生,有許多好去處人就是沒辦法問津。
紀俠阿喜究竟有點本領,好在都還是小孩子,一來試驗腳力,二則好奇心重,他們不顧一切儘管冒險,目標在沿山趕往閩浙交界的仙霞嶺。
唐黃巢破饒信歙等洲,鑿山開道七百餘里那便是這個嶺。
嶺雖險峻,路途四通八達。
小翠姑娘打定算盤,上了嶺再決定投奔何處,縱是順從紀俠的意思去鄱陽湖思潛別墅暫住的話,也不惜迂迴周折繞道前往。
姑娘的決策無非躲避耳目,紀俠只可遵命,他決計攀登最高峰然後測定方向趕路。
這一來,他們的行程就不免浪費、吃力了!
正午時光,他們來到仙人峰下叢林中歇腳。
崔巍拿出帶來的鍋巴肉脯冷開水分食充飢。
遙望高處萬木凌霄,峰尖穿雲,紀俠不禁神往,他抓了一把鍋巴剛要走出去,小翠呃聲兒急叫:「趴倒……蛇行回來……」
紀俠心知有異,急忙蛇伏倒退。
看姑娘已經把崔巍和阿喜二人攔在樹後藏身,紀俠飛快的爬到姑娘的身邊問:「姐姐,什麼事?」
姑娘目不轉睛的盯著前面峰巒慢慢地說:「瞧,那是什麼東西出來了?」
她說話時那東西恰好露出全身,背立危巖陡峭處望著峰嶺,身高八尺有餘,頭大如斗,肩寬項短,渾身臃腫,黑毛披拂如流蘇下垂……
紀俠叫:「好傢伙,真的山神出現了……」
姑娘擺手說:「別嚷,此物通靈……爸爸聽人說過了,他們也以為是山神,我想不是人熊必是-父……」
紀俠笑道:「南方那裡有人熊,-父只是峨嵋山才有。」
「不要那麼肯定的講話,它是來這兒為一件寶貝保鏢的。你不看峰頭積雪,高處不勝寒,它自然活得了……」
「為甚麼寶貝保鏢?」
「人都說仙人峰上有參仙……」
紀俠驚叫:「參仙?」
他由地上跳了起來。
姑娘忙道:「驚動了它那是自己找死,饒你兩臂千斤之力也不是人熊的敵手,它一掌能打碎老虎頭顱,一頭可以撞折合抱大樹,你懂嗎?」
紀俠蠻不在乎地說:「只要它是參仙的保鏢,我非要除掉它不可……我要捉參仙,非得到手不可……」
崔巍搶著說:「你在做夢?」
紀俠道:「伯父,我來武夷山找祖師爺,也為著尋參仙,家裡兩位病人需要這東西的幾滴血救命。」
姑娘道:「你早知道武夷山有這東西?」
紀俠搖搖頭道:「我問過很多種茶的,他們說的總是不太清楚,也不太一樣,累得我滿山好找。」
「這地方也來過?」
「來過,什麼都沒看見。」
「怎麼曉得參仙的血可以救命呢?」
「綠儀姐姐告訴我的。」
姑娘笑道:「又是一位姐姐……」
紀俠稚氣的說:「她是個女博士,無所不通,無所不能,她要我找的是何首烏,我想何首烏必定還不如參仙,能得到它,我就不再等祖師爺了。」
說著祖師爺,恰好那龐然大物翻過身來。
姑娘悄聲兒道:「啊!是人熊,好兇惡的怪相,你不看眼睛特別小,項下又有一彎白毛,足粗巨前短後長……」
說沒說完,巨熊隱入林中不見了。
姑娘接著說:「瞧那怪樣子,你也有辦法除掉它?」
「我不能空手入寶山,好歹總要試試看。」
「恐怕不是好玩的。」
「我會小心的!」
「你那位博士姐姐,既然無所不通無所不能,她應該自己來一趟才是,為什麼要你前來呢?」
「她是恨透了一雙小腳不方便……我帶來她的一段筆記,你看看吧……」
說著由腰問鹿皮囊裡摸出那本小冊子交給姑娘。
姑娘伸手接過,飛快的翻看著,邊看邊說:「文好字也好,有這般本事的好姐姐我也愛她。」
紀俠笑道:「誰都愛她,誰也怕她……」
「為什麼?」
紀俠伸伸舌頭笑道:「在她跟前錯一點兒也不行。她非常精明,出名兒的諸葛孔明先生。」
姑娘笑道:「諸葛先生就會支使別人拚命,她該曉得天地山川靈氣所鍾的奇珍異寶,必為神鬼所呵護,或則假手於毒蛇猛獸,這地方會有人熊,你不是覺得很奇嗎?人熊奇參仙更奇了。
不要講除熊不易,要知得參尤難,請問,你那諸葛亮姐姐教你用什麼方法取得那通靈的參精怪草呢?」
「她沒告訴我。」
「這就奇了……」
「大約她也總是外行吧!」
「那你怎麼辦?」
「受人之托忠人於事,我決計留在這兒碰碰運氣,讓阿喜送姐姐和伯父上路,等我辦完事後……」
「你以為我們放心得下麼?」
「沒有什麼,熊是最笨的動作,光有力氣絕不可怕,剛才你也看到了它那付笨拙的樣子了吧?」
「不然,猛獸越笨爪牙越了得,而且熊的忍耐性極大,乘人不足自衛有餘,它就是老守著它所要保護的東西,你還是沒辦法。
請聽我講,你不能放棄受人之托,這是應該的,可是我們也不能讓你一個人留在這兒冒險。
我們要幫助你成功,否則寧可同死於此……
這地方烏家人決不敢來,我們後顧無憂盡可專心對付熊,不過這並不是一朝一夕所能了的事……
現在第一要找個藏身所在,最好是入口很小的山洞,一個不夠要兩個,我們分開住必須呼喚可及,你和阿喜各據一洞互相接應。
第二是儲備食糧。
第三要設法使熊離開巢穴,避免驚動參仙潛匿不出。除去熊再計算捕捉參仙,能否如意,那只有看運氣如何了……」
紀俠笑道:「姐姐,你預備多少時間呀?」
姑娘道:「急不來的,非要把定最大的耐心……黑虎皮大概還用得著,阿喜做虎吼很像,用什麼東西吹的呀?」
阿喜笑道:「一個大螺殼,彌陀廟佛堂裡撿到的,我把螺頭鋸掉,吹起來挺有意思,也怪好玩的。」
姑娘道:「成,逗熊離巢要靠這東西。我們找山洞啦……」
阿喜笑道:「那還用找,那邊多的是。」
「要巖洞才行,頂好是兩頭都要出口,最要緊的還是口要小,熊的身體不能進去才安全……」
「有的是兩頭通的小洞……」
「你怎麼這麼清楚?」
「前個把月我來玩過。」
說著站起來走出叢林,大家跟著他走。
不一會工夫,就找到兩個小巖洞,東西對峙,中間隔個平壤約莫有兩畝寬,東洞出口下望是溪,西洞緊鄰一片豐草斜坡。
洞上崗巒重疊,萬木蔥翠,風景美妙絕倫,難得還在洞裡乾燥洞口很窄,紀俠那一副闊肩膀僅僅勉強可以出入。小翠姑娘認為滿意,教阿喜照料父親住下西洞,她不惜涉嫌跟紀俠同居東洞,目的就是要監督他行事。
洞中清除乾淨,燒兩把草熏走蟲類,鋪上一層枯葉,打開舖蓋,這便分發紀俠阿喜出去打獵,指定只要羌鹿獐兔山羊之類,拿回來姑娘親自下溪擔任洗剝燒烤工作,光是這儲備食糧一節就夠大家忙一整天。
夜裡月麗碧空,溪流嗚咽,風來幽谷,松作龍吟。
小翠盤據洞口遙望峰巔,紀俠側臥地下一顆頭就靠近大姑娘腿邊。
姑娘一隻手輕輕的撫摩著他那寬大的肩膀,不聞笑語,各有所思。
紀俠男孩子年紀還小,他所思顯在參仙,姑娘思什麼?實在難解,對茲風月,誰又能遣此?
半晌,她緩緩地說:「兄弟,你在想家……」
「事情沒做到,我就不想家。」
「你那十五歲的表姐叫什麼?」
「她叫畹君。」
「好清高的名字,想來她一定頂美頂素淨飄逸?」
「美是美,可是還趕不上姐姐。」
「你撒謊!」
「姐姐比她美,她比姐姐艷……」
「喲!你這小孩子還得了!」
紀俠打個滾爬起來說:「她叫畹君卻不是蘭花,只可說是牡丹花,姐姐才是幽谷仙品,素淨飄逸四個字是姐姐的,繁華富麗要算她最正確的批評。」
姑娘怔怔地道:「人當然喜歡牡丹花……」
紀俠笑道:「不,世人皆愛牡丹,余獨愛『蘭』……」
姑娘悄罵一聲胡說,眼波又瞟到峰巔上去。
紀俠接著又說:「她本來是個頂活潑快樂的女孩子,就因為四姨姨的一場病,苦壞了她,所以我很著急,剛才就在想明天怎樣斗熊……」
姑娘歎口氣道:「繁華富麗的女孩子大半福氣大,熊必可除,參必可得,你四姨姨的病必有救……」
說著又是一聲微微的歎息。
紀俠問道:「姐姐為什麼不開心?」
姑娘凝眸無言。
紀俠卻也不敢再去撩撥她。
半晌,姑娘忽然低聲兒說:「別吵,熊和仙都出來了……」
紀俠急忙回頭……
這當兒月色如銀,照映得山川草木盡入琉璃境界,只有這個巖洞口不在明月中。
他們倆儘管恣情的看,側面懸崖上嬉戲著一隻小人兒,軀幹微胖約莫兩尺來高,亂髮披肩圓姿蹣月,渾身上下精赤光溜,盤旋跳躍往來飄忽。
那只熊高居峰頭靜觀自得,看它們間彼此情形就是那麼親暱、愉快……
紀俠按捺不住就要發作,姑娘下死勁按住他說:「聽啦!千萬忍耐……」
話沒講完,驀然風起,巖壑齊鳴,熊忽不安抓地長嘯,參仙好像吃了一驚,一個倒栽蔥姿勢鑽入土中,眨眨眼熊也就失了蹤。
姑娘接著說:「你都看見啦?」
紀俠點點頭,沒吭聲。
姑娘說:「天地示警,熊通靈先知,參仙生長土中善能地遁,假使我們稍為孟浪,下錯一著棋必然全盤皆輸……眼前是人與獸鬥智局面,人定可邀功,這樣巨大一隻熊,可是皮粗肉糙刀槍不入,光靠武力一定失敗。
為著防備萬一,我不妨告訴你,它那寬寬的心口上可能是它的要害,我也只能說是可能而已。你也知道熊白那是一團美如白玉的白脂,冬天有夏天沒有,因為是流動的凝體,想當然可能脆弱,然而生在當胸容易防衛,如果一擊不中,人就反要粉身碎骨於巨掌之下,所以非到十分危急,萬萬冒險不得……
我替你想個很笨的辦法,明天一早你帶阿喜弄十個根大竹竿,兩枝合併首尾拿竹根夾著扎縛結實,當中留出一列縫,然後再強給張大,用塗好鹿兔鮮血六寸厚的木頭抵上,要那裂縫至少張開四五寸才行,表面上看像個浮橋,拿去搭建在兩邊懸崖上面,中間空虛距離不得超過六尺。
而底下必須是深坑,越深越好,當心研究那六尺懸空橋樑是不是載得起熊的體重,兩頭搭吊得是不是頂牢,這是關係重點,搞不好那是你自誤……」
紀俠失笑道:「這辦法果然很怪,我就猜不出幹什麼用的。」
姑娘道:「說好聽搭浮椿,其實是給熊建茅廁,我自有妙用,你不必多問,除了熊,要算事半功倍。
對於取參我自然另有辦法,別管我的辦法多笨,我就是要你聽話,否則我不管,你無妨回去請教諸葛孔明先生。現在睡覺去啦!」
「姐姐,你也該休息了!」
「不,我再坐一會兒。」
紀俠笑道:「那麼我再坐一會兒。」
姑娘不做聲,爬起來便往洞裡鑽,紀俠跟了進去。
這個洞小得可以,長不過兩丈,寬只有五尺,低得更要命,進去必須坐下。
姑娘把三個大包袱橫截當中權當它秦河楚界,她和紀俠各據一邊,兩頭洞口都掛上一幅羅,為的是抵擋蚊子。
姑娘燃上一支小小的蠟燭,強迫紀俠換一件乾淨小褂背過臉兒睡好,滅了燭火和衣躺在地上。
紀俠還在叫:「姐姐……姐姐……」
人家說暗室,這是真暗室,人家說洞房,這兒還不是地道洞房?
十四歲的男孩子可能是安份的,十六七歲的大姑娘身臨此境,要說她心裡都沒有一點兒尷尬,那實在很難置信!
小翠夜來是不是睡得著?她自己知道。
不過,天亮之後紀俠醒來時,洞裡就沒有看見姐姐的蹤跡,嚇得他這個小男孩赤著腳搶出去喊人。
小翠卻在屋下答應他:「不要下來……」
紀俠叫道:「姐姐,你在那兒?」
姑娘道:「回去洞裡等我啦……」
紀俠嚷:「你在幹什麼?當心熊呀!」
姑娘真怕她過份小心,趕緊說道:「我不過是洗個澡?你在那兒瞎吵什麼,吵得熊來吃掉我……」
紀俠真為難,下去是不敢下去,兩條腿不聽話也是沒辦法,他一直往姑娘說話的那邊崖頭走。
驀見姑娘整個人泡在崖下一個小小瀑布積窪裡,水那樣晶瑩朗澈,人的肌膚那樣潔白圓潤。
紀俠就只怔了一下,姑娘已經尖叫起來。
紀俠急忙轉身把肩背朝著地,笑道:「不看你……我就給你當成熊啦!」
姑娘道:「你敢回頭……」
紀俠還是回頭道:「看哪!我閉上眼睛呢!」
姑娘還是又羞又氣,慌不迭擦抹兩把穿上衣服,偏偏一對小腳特別討厭,亂了半天還是沒穿好。
紀俠在上面又連嚷了幾次:「完了吧……還沒好……」
等到姑娘上來了,他不免要挨兩下耳光。
然而紀俠臉上還是傻笑著,姑娘氣個滿臉通紅走回洞中。
這一天,大家工作都很緊張。
紀俠阿喜砍了十多根老麻竹回來亂著綁縛捆紮,崔巍專管吃的喝的,姑娘躲在洞裡就不曉得忙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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