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花道:「喲,我的爺,你也有不敢的時候。」
吉庭笑道:「不會的,只要是正常的批評。她脾氣不大,她就是不輕易許可他人。」
紀寶笑道:「姐姐作品天才極高,境界極清,她頂喜歡讀的應該是陶詩,微嫌魄力稍弱,但可以說沒有一點煙火氣……」
吉庭撫掌大笑:「夠了,好批評。」
紀寶道:「我講是會講,可是我的詩並不見得會比姐姐高明,我就是煙火氣很重,殺伐之聲太多……」
說到這兒,頌花由迴廊上悄聲兒來了。
紀寶不由的又站了起來。
姑娘叫:「三哥,你請坐。」
吉庭笑道:「怎麼樣?寫得不錯吧。」
姑娘慢慢的走到吹花身邊,含笑眼看著紀寶說:「龍蟠虎踞筆力萬鈞……」
吉庭道:「對句呢?」
姑娘她笑著坐下說:「鐵板銅琶不同凡響。」
紀寶笑道:「姐姐捧我嗎?」
頌花道:「捧人總是討好的,所以你很慷慨。」
紀寶笑道:「我還不肯隨便恭維人……」
頌花道:「那麼,你說,我是不是瞎了眼睛呢?」
紀寶想不到姐姐詞鋒這樣快,一時竟弄得面紅語塞。
吹花看著他點點頭說:「嗯!今天可碰著厲害的了。」
吉庭樂不可支,縱聲哈哈大笑,笑得寶三爺越發難為情。
他那一雙明亮的眼睛,卻就不敢再去盯住姐姐。
頌花不理他,扭回頭對吹花說:「大姨姨,您進京十來天了,幹麼昨兒才來看媽媽呀?」
吹花瞇著眼皮說:「你這小畫眉總也頂會叫,我問你,怎麼老叫我大姨姨呢?我是你爸爸的妹妹,你這個稱呼似有點不通麼?」
頌花笑道:「當然我是應該稱您姑媽啦,可是我又還有一位大姑媽,大姑媽呢又跟您長廝守在一塊兒,您也大姑媽,她也大姑媽,這怎麼好叫呢?
要是叫您二姑媽呢,您也許會不高興,在傅家說算您大姨姨大還是姑媽大,我又弄不清,所以我以為稱您大姨姨比較妥當哩。
媽媽沒有姐妹,爸爸已有女弟,在您大姨姨心眼裡看爸和媽有什麼分別呢?在我小女孩意念中總還是偏護媽這邊呀,我不搶姑媽搶姨姨,您怎麼能道我不通呢!」
吉庭笑道:「講得好,紀寶,你覺得怎麼樣?」
紀寶笑道:「我覺得很近情理。我是常常想,在茹毛飲血時代,人類知母不知有父,自然無所謂父族。
到了文化昌明的今日,人們尊父抑母,於是父族也較母族為重,照一般看法,姨母不如姑母,舅父不如叔伯父……」
頌花笑道:「三哥,別繞大圈子講話,大問題不容易講得清楚,我要請教,你來京都是不是為著遊歷呢?詩囊中有多少佳作呢?」
「我那有什麼詩囊,我還拿得出什麼佳作?」
「看人的不把自己的讓人看,這算公道麼?」
「姐姐別見怪,我實在沒有呀!」
「那麼我只好請你當場賜教了。」
說著又站起來又望書房裡去。
眉姑笑道:「寶,你胡亂和她兩首也好,不然的話又得鬧蹩扭。」
吉庭道:「你記得她那十首無題截句麼?」
紀寶微笑道:「那一小冊子大概我全能背誦……」
話說到這兒頌花手捧著硯盤來了。
頌花姑娘應該是十三歲,因為出生之時,算命先生批定命宮正孤鸞星,自作聰明的母親就把她降低一齡。
十三好數字,所謂織素年華。
這年華在女兒家大概是發育快健全時代,越是聰明人越長成的緊張,姑娘父親是個偉丈夫,女兒多少有點像。
她個子不大但相當高,眉橫翠黛,臉泛朝霞,尤其眼睛兒,嘴,長得特別撩人,不單是美,而且很艷。
在理說,命帶孤鸞的女人多半美而不艷,所以吉庭不相信算命先生。
今天姑娘還是接到爹的手柬才回家的,爹給她的暗示,她心裡雪亮明白,當然她是費過一番工夫打扮。
夏夜的美人分外美,美的雪肌花貌疑是吹彈得破,美得苗條身子恍惚掌上可擎。
姑娘今天穿一件紅羅衫子。
這會兒手捧一個黃楊木的小巧硯盤兒,上面是一個墨盒一枝筆一疊薛濤信箋,這還都是她自己所用的文具。
硯盤兒被送到這邊飯桌上佔了一角地方,移過燈,由大丫頭春燕手中接來酒壺,斟個小半杯酒放在紀寶面前。
交還了酒壺,從容斂-說:「三哥,請教……」
紀寶一直站在一旁看她做事,聽到請教兩個字這才驚悟,急忙哈腰陪笑說:「姐姐,您一定要我當場獻醜。」
姑娘道:「我說的是請教……請坐啦。」
她又回去吹花大姨姨肩下坐下。
紀寶舉起那小半杯酒一飲而盡,笑了笑坐下,看看筆,墨盒,箋紙,又看看吉庭,兀自不敢造次。
吉庭喝著酒瞧著他笑:「你今天好像有點怯。」
紀寶道:「甥男就是見大敵怯……」
吹花笑道:「歷代中興帝王,我總覺得漢光武劉秀氣魄不錯,但很奇怪,為什麼他見大敵勇小敵怯呢?大哥,你說。」
吉庭大笑道:「非法也,意者有所顧恤耳。」
紀寶臉上一陣熱,垂下頭便去開開墨盒拿起筆,漸漸的他就進入了沉思狀態。
吹花卻跟頌花談起崔小翠,她告訴她關於崔小翠的一切故事。
頌花聽得出神,眉姑、吉庭也聽得津津有味。
故事可是很長。
這當兒大家都喝過不少酒。
紀寶一邊吃喝一邊急就了不少詩,虧他絕頂聰明,竟然把頌花吟草裡五十幾首絕句,三十來首排律全給和上,和上了又經過一陣推敲,然後交卷了。
交了卷他還是那一套話,說是張爺爺家裡等他,立刻告辭走了。
寶三爺到底是不是回去鐵獅子胡同張公館呢?
不是。
他頂忙在張公館時間很少,當然他要造作一篇話哄騙義勇老侯爺和三位老姨太,不是說上神力王府玩,便說去跟楊吉庭讀書,要不就是在鎮遠鏢行裡練暗器。
到底他忙什麼呢?
原來他委託哈德門大街一枝春茶莊老掌櫃買成了一片房子,房子在永定門外蘆溝橋靠近,離城約莫三十幾里路。
那地方向來沒有好房子,他買到的不過是一片民房,但是環境好,佔據很大的場地,而且有很多很多的樹木,與其說買房子,其實不如說買場地買樹木。
場地不足為奇,樹木可是難得,樹木難得,地方近水更難得。
老掌櫃蔡文和原是跟寶三爺說著玩,卻想不到領三爺一看,他居然大大的滿意,賣主家庭狀況不太好,索價只要三百兩紋銀,三爺教老掌櫃加倍給六百兩。
買賣成交,三爺立刻親繪草圖,吩咐老掌櫃請人監工,照圖日夜趕工修建。
工程最大的要算挖掘地溝導引永定河流水入場旋繞。
這邊引進來,那邊還得導出去歸河,好些地方也要埋很多瓦管子通水,總而言之他要把那一大塊場地變成理想的好花園。
主要的目的,就在園裡每一個角落都看得見水,這工程當然不能簡單。
其次便是采運石頭,好花園必須有好石頭,好石頭大概要大,要奇,要怪,有好石頭才有煙霞丘壑之致。
再次他要竹林,竹子在北方簡直算寶貝,而且大熱天怎樣好移植?這自然又是一個極大的難題。
奇在輦轂之下要什麼東西都有,巧在蔡文和眼皮雜認得多人,好在寶三爺不怕花錢,有錢,有人,有物,那還有什麼辦不到的?就在那幾天工夫大體上都辦出一點譜。
多少事要在夜裡辦,所以寶三爺夜裡特別忙,仗著義勇老侯爺的威風,城門官晚上非要為他留門,匹馬來去如飛,三十幾里路在他不算一回事。
平常他總是二更天出城,四更天倒是必定回去鐵獅子胡同張公館睡覺。
他跟張維同住在大環樓,一切有張維為他掩飾彌縫,瞞得一家人全給蒙在鼓裡,他的事沒有人知道,知道的也只有張維一個人。
他也還有不少事要張維給他辦,今天張維一早就出京上張家口打獵去了,寶三爺跟張伯父要許多飛禽走獸點綴園林。
忙的人總覺得日子過得快,二十天時光在紀寶眼中只覺得轉瞬而逝。
他頂忙,忙的寢食不安,雖然他還是每日必到楊公館流連一兩個時辰。
吹花一直被眉姑纏住,三爺托辭來看母親,自然誰也不會見怪,但吉庭、眉姑、吹花,可都曉得他為什麼來得這麼勤。
說到頌花姑娘就更奇怪,平日她很少在家,現在卻賴著不肯出門,李侍郎夫人三番兩次派老媽子,丫頭來接乾女兒,姑娘老是推說身子不好,要歇一歇兩天再去上學,一兩天一拖就是二十天。
這二十天中她和紀寶都不覺走上了愛的迷途,小女孩子決不承認什麼叫戀愛,可是愛的湍流在他們心上,漲得比懂得什麼叫戀愛的成年人更洶湧。
在旁人看以為小孩子不知避忌,其實避忌兩個字應該是主觀不是客觀,因為小孩子的方寸裡並沒有齷齪念頭,所以她或他才會不知避忌,小孩子的愛就是愛,絕不滲透一點污邪,紀寶和頌花也不例外。
他們一塊兒玩,玩的花樣多,鬥雞,鬥蟋蟀,斗畫眉乃至於斗蟻都好玩……或者撿個好地方隨便聊天,聊的境界也寬,上至三皇五帝,風雲雨露,下至魑魅魍魎,牛鬼蛇神……
有時候他們也會賭勝賽能,賭寫字賭作畫,賭默誦賭下棋,賭是賭不出高低,賽可賽出本色。
姑娘拿起針線,三爺使弄拳腳,她拿起他不會,他使弄她不懂,究竟各有所長各有所短。
然而他們偏又各有諛辭。
假使姑娘偶然高興上廚房燒個菜,三爺也必定會跟她去灶下幫忙,彼此嘴裡慇勤,難免手上怠慢,火生大了,菜燒焦了,結果兩個人都讓張媽給趕了出來,這就又是一陣大好笑了。
僥倖弄出像點樣子的一兩件東西,他們就得爭搶著捧出去孝敬媽媽,媽說好,他們會樂得發狂,說不好,他們又得一陣埋怨……
他們尋開心的方式太多,總而言之一句話,無限甜蜜。
紀寶來了就捨不得走開,走了頌花總顯得無限惆悵。
這情形在吹花、眉姑看來明知很可怕,一來不忍煞風景,二來也不敢使吉庭太過失意,因此她們姑嫂都不講話。
有道數有定,劫難逃,紀寶、頌花到底怎樣收場,那還要看天心如何?據說紀寶三爺活不到十六歲,而頌花姑娘算命先生又斷定她命宮正坐孤鸞,如果讓他們一對子真成了連理枝比翼鳥,一定會發生什麼不幸的事麼?
這話誰要敢說呢?
然而你說不敢說,偏有人堅決的反對,而且斷然的破壞,這人不是眉姑也不是吹花,卻是崔小翠姑娘。
崔小翠奉祖姑馬老太太慈命,跟隨夫婿馬念碧進京觀光,同來的有鎮遠鏢行總鏢頭趙振剛的夫人楚雲,和她的三位女公子,楚蓮、楚梅、楚櫻,李大少爺燕月,郭小綠姑娘。
此外便是四對新夫妻,念碧小翠,紀珠小紅,紀俠小晴,李起鳳章玲姑,連帶來的跟人僕婦丫頭,可真是一大批人馬。
他們一行人到了通州落下客店,馬念碧匹馬趕回鏢行佈署接待,行裡留下紀寶三爺的話,說是南方有人來急須先去鐵獅子胡同張府知會他。
念碧對紀寶不單是愛惜,而且十分敬服,他認為紀寶三爺既然留下的話,其中必有文章,於是他立刻來到張公館求見。
這時候不過寅末光景,張公館兩扇大門當然還沒開,門樓上護院的教師們賭局也沒散,外面一叫門,裡頭教師們就光火,輸錢的咆哮著出來開門,原來想把來人揍一頓通口氣。
門打開看來人認得,認得他是鎮遠鏢行的鏢頭。
鎮遠鏢行的鏢頭在北京城威風很大,誰也知道總鏢頭趙振綱是當今四阿哥的密友,同時那些鏢頭們個個了得,尤其馬鏢頭武藝好人緣也好,揍人的火氣頓時消滅,圍上前廝見問個安。
念碧就門樓上坐了一下,紀寶在後面大環樓上得到通報,一陣喜上心頭,他連衣服都不及穿,插翅也似的飛出來了。
紀寶見著碧哥哥可已經樂不可支,這一聽說翠姐姐也來了,他簡直就喜歡的合不上嘴,慌不迭的回去大環樓穿上長衣服,吩咐張維一篇話,翻身便去馬廄裡備馬,轉眼間哥兒倆兩匹馬疾馳通州。
當天楚雲等一行人全被他接到永定門外新居安頓,新居題名翠萱別墅,是三爺的得意墨寶,大家看著不懂什麼意思。
只有小翠心中有點狐疑,那倒不是因為翠這個字與她有關,根本地認為三爺無故買房子沒有道理。
房子位置整個大花園中央,全部工程大半完竣,沒有樓也沒有閣一律平房,窗戶不加髹漆,花樹一任自然,村居風味極盡幽美悠閒之致。
舉目古木森森,傾耳流水潺潺,漫天織翠,鋪地綠陰,怪石忽然當路,麋鹿出沒林間,遠遠處有個菜圃,菜圃過去又是一座牧場,偌大周圍編籬為范,約以齊人多青。
入口處橫排一疊假山,山之畔便是那題名翠萱別墅牌樓,斗大魏碑,白玉雕鏤,積石為基,不假琢磨,一切是林野本色。
看了這麼好地方,誰也都會滿意,衷裡淡泊的崔小翠自然分外開心,但是她還是惦念著要把買房子因緣先問個明白。
大家都忙著到處欣賞,她卻帶紀寶上那邊水榭裡問話,三爺在翠姐姐面前那敢撒謊?說不得只好將救護喜萱姑娘經過詳情告訴了她……
末了他要求她代向小紅先容,說是喜姐姐的事全在紅姐姐身上,假使紅姐姐不願意,那就可能造成不了之局……
小翠佯怨弟弟慣會為人做媒,說這回事恐怕有點討厭……
三爺一聽著急個了不得,恰好章玲姑和小晴、小綠找來了。
小翠笑著把紀寶的話轉告她們,小晴、小綠一高興,立刻跑去擒來小紅,她們一路上約好作弄三爺。
小紅翻臉不認人極力將三爺挖苦一頓,最終還是堅決的搖頭表示不能贊成。
三爺也總是心熱,因此他就看不出紅姐姐玄虛,可是他決不敢發脾氣,怕的是壞了大局,他強忍著滿腔憤怒,苦口哀求,繼而屈膝,小晴、小綠忍不住縱聲大笑。
三爺至此才知上了當,憋得他在一邊默默無言。
紅姐姐急忙竭力安慰他,玲姑讚美他見義勇為,小晴、小綠交口稱許,小翠也說他確然會辦事,有始有終。
三爺就不禁大樂了。
喜萱姑娘終身大事,雖說已經得到婆婆吹花完全同意,而且又有干爺爺義勇老侯爺為之撐腰,但寶三爺還是不大放心。
固然明知此事終會成功,唯慮妨害哥哥家室和美,所以他認為必需求得大嫂子心甘意願,這也就是今天把北上一行人接來翠萱別墅的理由,他是想借重大家美言,合力勸導小紅就範。
寶三爺平生冰雪聰明,獨對紅姐姐有所誤會。
她的高超神韻,華貴儀容,使他發生很深懷疑,懷疑她妄自尊大,不能容物,為著防患未然,預留餘地,費盡心機為張維名下立置產業,意在使人家父女不了時還有個退步。
翠萱別墅題名,說明了喜萱和小翠平分秋色,契據上載明白張維崔巍各有一半主權。
張維畢生窮困,崔巍無家可歸,三爺敬愛兩位姐姐,因其女謀及其父,孝子居心,昭昭如揭,當他向身上拿出房契呈獻翠姐姐審閱時,免不得連帶說幾句由心坎裡流出來的話。
這當兒不單是崔小翠兩淚承睫,玲姑、小晴、小綠、小紅,她們姐妹也都傾聽得同聲讚歎。
小紅在極端感動之下,她矢口掬心相示,說必要好好看待喜萱,決不使她身受半點委屈的。
紀寶歡喜無限,大家也都有幾篇附和諛辭,底下她們姐妹就又有一番計劃,計劃如何作耍珠大爺。
紀寶可是不肯參加意見,他只是嘻笑著請大家那邊去看喜姐姐新居……
那邊不似這邊樸質無華,在一列列翠竹綠篁,一疊疊假山峰巒橫斷之後,掩映著一片精緻平房,黃金鋪地,白玉為墀,曲檻迴廊,鉤心鬥角,說不盡奇巧玲瓏,鬼斧神斤。
紀寶笑說為喜姐姐卜居,自然也要為珠哥哥著想,珠哥哥富貴中人,他應該有這樣美麗的金屋……
說笑中,楚雲領著紀俠、念碧、起鳳和楚櫻姐妹一窩蜂來了。
一群人單單不見了紀珠。
小紅立刻派人尋找,卻是找不到蹤跡。
原來珠大爺在前面牧場一個角落裡見到張維,張維得了紀寶的吩咐,開門見山把他們父女來京經過詳情,乃至寶三爺種種苦心一一奉告。
大爺一聽且驚且喜,他也總是有點懼內,心中覺得好生為難,當時著實怙-了一會,決計急去求媽媽出面解圍,竟自瞞住大家,默地飛馬進城去了。
「慎於始」是一句好話。
一椿好事不可以使它遺憾。
比方說,打破的瓶缽或盤碗,縱說設法釘補上,究竟不美觀,所以紀寶對喜萱姑娘的姻事十分認真,他算定話這一說破,小紅至少在紀珠跟前要來一陣虐謔,假使紀珠弄出老羞成怒,可能招致一連串纏夾,那自然落喜萱身上大大有害……
他埋伏張維牧場上,目的就在支使紀珠離開小紅,結果小紅果然準備作耍珠哥哥,但珠哥哥已經進城請求救兵去了。
紀珠由張維口中查明吹花住處,飛馬趕到楊公館,拜見了舅母和媽媽,大爺也還是什麼話都沒說。
眉姑打量著甥爺叫:「喲,大甥爺,你的膽子可真大,什麼時候跟張家喜萱姑娘私訂的婚緣呀?
現在人家父女千山萬水由拉薩找來了,我倒要看看你怎麼樣圓場?大甥少奶奶跟前怎麼交差啦!」
吹花她懶懶地說:「好,你來了自己想辦法,我沒有閒工夫管你們的閒事,人住在鐵獅子胡同義勇侯張爺爺家裡,姑娘眼前算是老侯爺的孫女兒,你有辦法娶侯門孫小姐做小麼?
要不率性把小紅休了怎麼樣?」
大爺紅著臉只管笑。
眉姑說:「甥爺,笑不是辦法,據我看這件事你得先求准了甥少奶,不過自己做錯事自己要認帳,求不准說不得頂上家法領訓,不挨兩下苦的你就摸不到甜的……」
胡吹花忍不住笑起來說:「頂上家法領訓,這恐怕是楊家的家法吧,我傅家胡家都還沒有看見過呢……
珠兒,你要向舅母問個明白,等舅舅回來再請教……」
眉姑道:「你別樂,等著瞧熱鬧啦,媳婦於歸還未滿一百天,你就給兒子房裡再弄一個人,這道理怎麼說得通呀?
人家海皇帝的女兒是好講話的?到頭來打出街坊,鬧上官堂,那才丟盡你傅家胡家十八代祖宗呢……」
紀珠看舅母儘管打趣,心裡著急,偵空兒搶著說:「小紅、小綠都來了,紀寶已經把話告訴了她們……我就不曉得應該怎麼辦?趕來請媽媽為我作主……」
吹花笑道:「找我沒用,還是聽你舅母的話回去求求小紅啦……」
紀珠笑道:「我覺得很為難,喜萱是個烈性的人,小紅我簡直莫測高深……」
眉姑大笑道:「什麼叫莫測高深?你甘脆承認怕她不就完了……」
紀珠飛紅著臉說:「我總是有理無處說,可下可以請媽托翠姐姐……」
吹花立刻跳起來叫:「翠姐姐?她也來了?你們到底住在那兒?」
紀珠笑道:「紀寶在永定門外買了一大堆破房子,花了幾萬兩銀子日夜趕工修建,全部工程差不多快完了,題名翠萱別墅,分贈給翠姐姐和喜萱……」
吹花道:「這孩子太可惡,他為什麼一聲不響呢?怪不得那樣的忙,原來又忙到兩位姐姐身上去。快告訴我房子怎麼樣?」
「滿好的,難得擁有一大片好樹木,又是近水的地方。」
「你們全住在那兒,怎麼曉得呢?老三有信給你們嗎?」
「不,他今天一清早趕到通州接我們的。」
「怪,小傢伙簡直了不得……好,我就看房子去。」說著她站了起來。
眉姑叫:「大妹,我想看房子不忙,你還是帶紀珠見見義勇侯啦,老人家講究體面,給他一分禮貌,底下的事就都好商量。這是一。
再來照道理上說珠哥兒也應該先去慰問喜姐姐,人家九死一生保全貞節……」
吹花叫:「得啦,我這一上鐵獅子胡同又得耽擱大半天,天也快黑了。走,珠兒……」
她立刻奔到門樓上吩咐備馬。
娘兒倆兩匹馬疾馳張府門前,來不及等人通報,一竟闖進二門。
頂頭兒碰著碧桃七老姨太。
碧桃剛待招呼,吹花喊:「珠,給老姨太請安。」
紀珠還沒有跪下去,她就又叫:「快告訴我老侯爺在那兒?」
碧桃一邊給紀珠還禮,一邊笑:「有什麼火燒眉毛的急事兒啦……這位爺是誰呀?」
紀珠打躬說:「再晚叫紀珠。」
碧桃喜得打個踉蹌道:「呀,珠大爺……喲,好品貌,真是我們孫小姐……」
吹花叫:「那來那麼多閒話……說呀,老頭子在那兒?」
碧桃笑:「奇怪,你著急什麼啦。他們祖孫在女花廳下圍棋……」
吹花一聽,扯著紀珠便往迴廊上角門跑。
花廳裡鴉雀無聲,喜萱姑娘陪著老侯爺倚枰拈子,她剛好面對著廊前,聽見腳步聲響,抬起頭,心裡一陣劇烈跳動,手中一個棋子落到枰上,她怔住了。
張勇問:「怎麼啦?」
扭翻身看吹花領著一個美男子進來。
老頭子真聰明,厲聲叫:「誰?紀珠麼?」
紀珠搶兩步,雙膝點地跪下說:「紀珠給張爺爺磕頭。」
老頭子猛伸手擒他起來樂得哈哈大笑。
一邊笑一邊打量,半晌才放手說:「不錯,配得上我的喜萱……等得我心正慌。見過你妹妹,請坐。」
紀珠巴不得急忙向喜萱作個長揖。
喜萱眼含著一泡淚水,就是不讓往下落,她不能講話也不能動,怔怔的垂著頸子瞅定棋桿中模糊的棋子。
看她這一個情形,紀珠心裡自然也很難受,但是他還能勉強著問:「姐姐,你臉上創痕都好了?」
這句話像一支小刀子刺著姑娘方寸芳心,她再也忍不住了急忙背過臉兒去。
這當兒恰好三位老姨太和幾個體面老媽們全都趕到,大家圍上前看孫姑爺,趁一陣大熱鬧她悄悄地溜走。
三位老姨太中,銀杏自認能幹會講話,同時又是老侯爺寵愛的人。
她讓珠大爺見過禮,笑笑說:「大爺,我們的孫小姐自刀山火海裡滾過來的,她算對得起你,當然也希望你對得起她,我們並沒有多大苛求,不過要求你看待她像結髮夫人一樣,不容有什麼嫡庶之分……」
老侯爺大笑道:「笑話,義勇侯張勇的孫女兒,要說給人做小,恐怕貝子貝勒也不敢做這個好夢。怎麼樣?夫人,你們母子有什麼高見麼?」老頭子眼看定吹花。
吹花笑道:「婚姻大事,吃虧的向來是男家,我們不敢想占老侯爺一份便宜,今天我們來是求親,聽您老人家吩咐啦。」
侯爺笑道:「那像話,凡事總要雙方都過得去,才是吉祥如意的好兆頭,是不是呀?我絕不能教你們為難,你們更無所吃虧,女家陪人陪嫁妝,你還能說不佔我一份便宜?日子定了沒有呢,你的意思是越快越好麼?」
吹花笑道:「我的意思,恐怕還是你的意思吧,誰也都知道義勇侯爺火爐裡爆栗子脾氣哩,可是您要下命令呀!」
老頭子笑道:「向你下命令,那我怎麼敢。」
「我的老爺子,請您快一點啦,我還要趕去永定門外找那位小奶奶談一談咧。」
「那一位少奶奶?」
「郭小紅也來了,我想這事應該由我正式通知她一聲,表明是我的主張。」
張勇笑道:「她怎麼也來了?講過什麼話麼?」
「您放心,傅家的娘兒們絕不吃醋,不過道理上要告她知道。」
「你說得好聽,我可不敢相信。這樣,你請她來一趟,就說我要見見她。假使是個賢女人,一切由你們辦,我全不管,否則那只好委屈令郎入贅我家……我的辦法就是那麼簡單,你去你的啦,紀珠留在我這便飯。」
「到底老人家痛快,那麼我走了!」
說著立刻告辭去了。
第二天約莫巳末光景,小紅約下小翠,小綠和玲姑聯袂進城。
她們四姐妹分坐了兩輛馬車,各都帶個老媽子合坐一掛騾車,車後兩匹馬兩個跟班,一行人逶迤來到鐵獅子胡同。張勇老侯爺得到門官通報,分發三位老姨太帶喜萱姑娘迎出二門,喜萱卻獨自趕在門樓下等候。
大門外打前頭進來的是小紅,渾身上下滿州打扮,這也原是小翠出的主意,橫豎翠姐姐講的總是好話。
小紅今天初試旗裝,倒是顯得分外動人,穿一件霞紅旗袍,織就的暗地盛開荷花,深紫色滾邊,遍綴翠玉,上面套個黑夾紗琴襟馬夾,鈕扣結幾顆滴水大珠,髻盤如意,瓔珞雙垂,腳底下花瓶底子挖花鞋,配著雪花白綾襪,亭亭淨植,細步凌波。
喜萱一看料得她是什麼人,急忙蹲下去輕聲兒說:「喜萱給少奶奶請安。」
小紅全禮相還,搶一步去牽起她一隻手,笑盈盈地說:「喜姐姐您好,我們看您來啦,舍妹小綠,我們的師父崔小翠姐姐,我們的閨中密友章玲姑姐姐……」
她一邊笑一邊指點著介紹。
喜萱又要下拜,小紅把住她說:「姐姐,您不能太客氣人家會議論我咧……」
這句話說得非常柔和,而且她還是差不多咬著喜姐姐耳朵說的。
玲姑道:「姐姐,你來京應該就給珠兄弟一封信,沒來由受了多少苦。」
小翠笑道:「紅妹妹,你要快點進去呀,恐怕侯爺和三位老姨太等著你呢。」
小紅一聽,三不管拖著喜萱硬要她一道走。
三位老姨太看她們手牽手走進來,心裡都好像安慰許多,趕緊搶著見禮。
老侯爺站在廳屋上花檻邊叫:「貴客臨門請房裡見啦……」
他老人家手裡握著旱煙袋,身上卻穿上了他認為無比體面的欽賜黃馬褂。
小紅第一個步上台階,就迴廊上蹲身請安。
小翠、玲姑她們漢裝打扮,只好招呼老媽子向前鋪下帶來的紅墊子,跪下磕頭,翻身再拜三位老姨太。
她們都說不敢當,一陣花枝招展,鶯燕交鳴,老侯爺不禁心花怒放。
他把大家讓到正廂房接待,打個哈哈笑說:「各位,我是應該怎樣稱呼哩?……」
小紅笑道:「回張爺爺的話,我們還都是你老人家的孫侄女兒……她小綠,她玲姑,她小翠……」
三位姑娘一一起立斂。
老侯爺笑道:「好說……請坐……請坐……」
小紅道:「今天我奉堂上慈命,來為我們的紀珠大爺向府上求親,我不懂事,就是不知道話該怎麼說,不過,拿我自己說,我年紀還小,很多大道理都不明白,德工言容四個字,我也只能說一知半解,我千百億的渴望,有個好姐姐來領導我……寒家家訓,閫內只有同室的名份,未聞正側之分。
爺爺有四位夫人,爸爸也有兩位太太,家室和美,從無閒言。小紅幼秉家庭,略讀詩書,頗識大體……」
話就說到這兒,老侯爺擺手攔住她笑道:「好了,少奶奶,話講多了無所用,由你談吐神情中,我看出你的誠心,我答應把喜萱給紀珠做同室,但是,你說,是不是願意讓紀珠入贅我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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