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一路跟隨小和尚來到少林寺外。那和尚張望一番,方向一偏,登登登徑奔東向一株依牆的大樹之下。見他挽起寬袖,叼住系肉的繩子,三下兩下地爬上樹頂,一翻身,進入了寺內。
「哦,原來他果不敢從正門進出,卻要翻牆入寺。好,我這就跟了他去。」少女主意打定,隨後奔至高牆之下,依樣爬上樹去。待其翻下牆來之時,卻見眼前列滿整整齊齊的禪房僧捨,哪裡還有小和尚的影子?不由將腳一跺,後悔自己的莽撞。
少女無奈之下,只得悄悄地將各房一一搜過,希冀找到那個小和尚。只是一連十幾間下,均無其影。少女正自心灰意懶,忽爾眼睛一亮。卻見那小和尚正提著狗肉,透過門格向一間屋中張望,神情專注,全沒發現自己。
她的玩性大發,躡手躡腳地走到對方身後,猛一把摀住其雙眼,從背後叫道:「你猜猜我是……」其話未說完,房門猛地大開,一股氣浪撲面而來。少女被這股勁風吹得睜不開眼,依稀之中,看見方纔還站在屋內的一名老僧,頃刻間便沒了蹤影。隨又覺後頸處一麻,登時渾身上下軟綿綿地使不上勁,一雙遮在小和尚眼上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腦後,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道:「小姑娘,你是何人?怎麼來到這裡的?」
小女孩此刻欲待動上一動,實比登天還難。鼻子一酸之間,正想開哭,忽聽那小和尚道:「哇,師父!原來你真的會武功啊?還怎麼厲害!」頓了頓,又轉頭向屋裡一張,看見榻上斜倚著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少年。他上身的衣服已然除盡,胸前、腹部均有多處紅印,卻是昏昏不醒。
「師父,這位小施主是誰?他怎麼了?」
「唔……九重,我叫你讀的《青囊書外篇》,你都讀完了?」
「是,師父!」
「好你給我看看他得了什麼病。」
少女抬眼一望,見一名七十來歲的老僧打身後走出。穿件半舊不新的僧袍,臉上微胖,一部花白的鬍鬚灑在胸前,莊重的神情中卻透著幾分狡黠之氣。正想央他為己解穴,忽聽那小和尚九重悄言道:「師父,這狗……」暗地裡,將手中狗肉塞在他師父袖中。
那少女見他倆偷偷摸摸的樣子,不覺好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老和尚見她狡猾地瞅著自己,不禁大窘,忙將那肉藏好。小和尚知道自己機關敗露,匆匆奔至床前,借問診搭脈以掩己過。良久,忽搖了搖頭,大聲言道:「奇怪,奇怪!看他脈相平和,任督暢順,卻怎地這般沉睡不起,真是叫人費解!」
少女聞之,渾身一顫間,不覺叫道:「他……難道他也中了『無毒』?!」
兩個和尚一呆,均各直望著她。
「大師,麻煩您先將我的穴道解開吧。」
老和尚略一沉吟,拂袖間便解了她的「大椎穴」。那少女腳底一軟,險些跌倒:「你們……欺負我一個不會武功的晚輩,還……」雙手掩面,眼見就要開哭。那老和尚嚇得登時慌了手腳,想自己多年來一直隱瞞武功,就連唯一的徒弟也不知道。方才發現有人偷看自己為這陌生少年運功察傷,心慌之下想要出手制住對方,孰料竟是自己的小徒弟九重。又見其背後的陌生女孩,忙忙點了她的「大椎重穴」。本來正欲問明其之來歷,眼見她就要大哭一通,生怕這哭聲引來眾僧。老和尚房裡無緣無故多了個女子,便已是吃不了兜著走。若再被發現那塊狗肉,就更慘了。故此,忙向少女賠禮,點頭哈腰,連連作揖。其實,那少女認定小和尚的師父乃少林方丈。見他對己這般行禮,倒反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覺得少林方丈,居然破戒開葷,實讓人意想不到。
「九重,快給女施主泡杯上好的茶來——女施主,請坐。」老和尚笑吟吟地給她在椅面上拂了拂,請她上坐。少女又好奇,又興奮,坐在檀木椅上還兀自亂動。不一會兒,九重端了杯茶來,獻到少女面前,輕聲道:「女施主,請用茶!」說完,欠身拱手立在一邊。那少女見他這副恭恭敬敬的樣子,不覺又是莞爾。
老和尚命九重先給少年扣上衣衫,旋又問起少女名字來歷,及知這少年是中了「無毒」的緣由。其實,他主事藏經閣,飽覽群書,又加精通醫理。這少年是他苦等九重不來,偷潛出寺而在寺外發現的。一經測其脈象,正如九重所說,確與常人無異。只是後來運起真氣在其體內轉了個小周天後,才覺察到一絲奇怪的游息,彷彿觸手可及,又自時時失去蹤影,內裡也很懷疑是種罕見奇毒所致。現由這位少女提及,自是要問個明白。
那少女儘管口中乾渴,然因厭惡茶葉的澀味,便將杯子推在一旁,歎道:「我姓白,名漓,原家住山東嶗山徐家鎮。我從小沒了父母,是叔叔把我帶大的……」說到傷心之處,又要抹淚,卻乍聞那小和尚九重哭將起來。
「禁聲!禁聲!你哭什麼勁?」老和尚伸頸往屋外張張,幸好附近沒人。還不放心,拴上門閂,才自回到座中。
「咱們同病相憐,都是孤兒……」
「你不是還有一個娘親麼?」
「哼,她那麼不要臉,我沒這個娘!」
少女一問才知,原來這九重俗家姓聶,十二歲裡死了爹,母親水性楊花,又攀上個富家佬。九重死不認這後爹,在其婚禮上大鬧一通後,氣沖沖地上了少林,做了和尚。
白漓本以為他是存心搗亂,故而甚為生氣。現經老和尚道出其中緣由,方才略略平息了怒火。
「我叔叔是名大夫,」白漓續道,「咱們白家世代行醫,而叔叔的醫術更是出類拔萃。我從小耳濡目染,也略通些須。可就在兩個月前,家裡突然來了兩名奇裝異服的人。他們一個方臉矮胖,另一個滿腮鋼須,樣子十分兇惡。其帶來的一人,便似這位小哥哥一般,總是昏睡不醒。叔叔用了『七封八脈暗切法』為他診斷,也覺脈象平和,只有一絲毒息游動四處,盤踞於三十六穴之中……」老和尚聽了,連連點頭,心想他叔叔果然厲害,那種什麼切法,也是聞所未聞。
「叔叔翻查祖傳醫書,居然找到關於這種奇毒的文字。據載,此毒源自貴州苗疆,是用巨蟒、毒蜈蚣之灰,配上積年鳥糞,再加斷腸草而成的粉狀母毒。用時,與鹿啣草汁混合成丸……」
「鹿啣草乃療傷聖品。『無毒』以此為方,想是怕其毒性太烈。」
「大師說得極是!」白漓笑道,「這『無毒』並不是要毒死人的藥,而是一種慢性毒藥。中毒之後,需定期服由一種毒桑葉所熬的汁。一但愈期,病人便會昏睡三天,醒來後全身劇痛。以後半月一發,越來越痛,那份苦楚真是……」說著,不由幽怨地瞥了眼臥在榻上的俊俏少年,痛惜地歎了口氣。
九重想到這位小施主以後的慘境,心中凜然,道聲「阿彌陀佛」。白漓挪挪坐麻木的屁股,又道:「叔叔說,祖書上言,欲解此毒,得去海南瓊島玉環山上,採一種七仙草,加上祖傳的『返生丹』一齊服下,再在井水中浸上七日,方可將毒悉數逼出。
「叔叔本打算即刻就去海南,可那兩人兀自放不下心,生怕他會逃走。且因其自己亦受重傷,無法遠行,便扣下了我,作為人質。又在叔叔體內植下三枚『龍馭四海針』……」
「甚麼『龍馭四海針』?」
「此針非鐵非鋼,無法用磁石吸出,只有來人的獨特內功方可奏效。他們又教了叔叔一套煉氣之術,叮囑他每半月運行一次,能暫阻此針不至游入心肺,傷了性命。可是,倘若叔叔他四個月後還不回轉,便再阻不住——其實,叔叔他待我好過親生父親,無論如何,他是不會撇下我一人不顧的——說實話,我一直很怕。怕那兩個人一但治好了毒傷,便會殺了我和叔叔滅口!因此,有的時候,我既盼叔叔快些回來,又希望他回來得越晚越好。」
白漓講了半天,口已頗干。然老和尚見她雖則舔唇咂嘴,卻是未動那杯茶水。相問之下,方知其不喜茶葉,向九重丟了個眼色,九重知趣地去倒了白開水來。白漓接過杯子,甜甜地道了聲謝。不覺令小和尚受寵若驚,滿面通紅。白漓喝口水,心裡舒服了些,又道:「那兩人的傷漸漸好了,可脾氣卻越來越壞,常常敲家什扔東西。一個多月來,始終沒有白嵐叔叔的消息。眼見那克制毒發後劇痛的『返生丹』快用完了,病人的神色差極,樣子可怖,教人心寒。我怕得要命,幾次想逃出去,就是苦無機會——那大鬍子武功很好,我曾親眼見他將院後假山一拳劈成碎塊。
「有一天,鎮中舉行廟會,我思量再三,終於鼓起勇氣求他們讓我出外走走。也許是我平日裡一向安分守己,所以那矮胖子就答應了。叫大鬍子緊緊跟隨著我,他自己照顧病人。我一路緩行,極盼拖延時間,好找到逃走的機會。
「就在那個時候,我突然看見一名中年男子站在路邊。他身材高大,相貌英武,目光炯炯有神,兩邊的太陽穴高高鼓起,像極了叔叔以前說過的武林高手。」九重別轉頭朝他師父望了一眼,果也是太陽穴高鼓。老和尚知其用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嚇得九重垂下頭來,不敢妄動。
「我想,這可是我逃走的大好機會,遂一拉大鬍子的袖口道:『叔叔,你武功好得很哪!如果讓我先跑出三百步遠,還抓得住我嗎?』「也沒待他回應,我便撒開腿沒命地奔向那中年人。大鬍子果然自負得緊,全沒將我這小女孩放在眼裡。待我跑到那中年人面前,才聞腦後生風。一回頭間,唯見那大鬍子老鷹似地撲將過來。我吃了一嚇,慌忙縱身跳到中年人背後。
「那大鬍子來勢甚猛,身軀又大,一時止不住,逕朝對方衝去。眼見二者就要相撞,忽然,中年人奮臂在大鬍子肩頭一格,接著順勢一推,立時將其碩大的身子送到一邊站定。大鬍子為之一怔,木木地說不出話來。
「我見狀大喜,看來他的武功果然不弱,忙告訴他,說那壞蛋想要抓我,請他相救。誰料他眉頭一皺,冷冷道:『這事決計與我無干……』大鬍子喜道:『正是,正是!
漓兒乖,別鬧了,快隨我走!』說著,右手一把向我抓來。我正想閃避,卻驚見他毛絨絨的大手在半途教那人截住,竟動不得半分。
「『你!』大鬍子怒道。
「『此女與我無干,但我偏偏愛管閒事!』
「大鬍子怒哼一聲,上前與他戰作一團。我可無暇去看,誰勝誰負,趁亂轉過大街就跑。跑不多久,忽然後領驟地為人提起,又覺兩腳離地,飛上天空,不由大叫救命!」
回目釋解:本回回目「獨憐幽草澗邊生」,摘自韋應物《滁州西澗》詩。「幽草」
借指少女白漓,意其家中遭劫,小小女孩艱難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