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高式非定定地直視著乾隆,將嘴緊抿,搖搖頭道,「我自己……也是在聖上生母陳夫人過世十數日之後,才得到了這個噩耗。本來,我……我後悔不該告訴你……唉,原本,原本我只是……真的只不過是想讓你瞭解自己的身世。我控制不了自己……畢竟……畢竟為人子的,生不能服侍二老,然父母歸天,至少得需遙遙敬上兩拄香煙……可我萬萬沒有想到,皇上你竟會不顧危險,親上海寧祭墳……」
乾隆聽了眼中漸漸發潮,歎息道:「朕本來一直以為,當今的皇太后理所當然地便是我的娘親,可……可……若不是後來,逼問當年替太后接生的劉嬤嬤,朕無論如何也絕不敢相信,這……這這這竟會是真……家洛,事到如今,哥也不妨對你說吧。我那日趕到杭州,再至海寧,其實是要給朕的生母——也就是你的母親——祭拜憑弔……」
陳家洛摀住耳朵,一壁轉身,一壁大聲叫道:「住嘴,住嘴!住嘴!!你們胡說…
…你們胡說……」張開眼睛,手指二人,「為什麼要侮辱我娘?為什麼要……要……胡說!」
「令尊生前與我交情甚好,令堂對我更有莫大恩情……」陳家洛側臉耳聽乾隆突然逼啞嗓門,緩緩說出了這兩句話。乍聞之下,恍若是一個年紀老邁的男子。猛然間,似乎想起了什麼,呆了半晌,顫聲道:「這,這兩句話……就是……就是……你?!你…
…」
乾隆目光堅定地點了點頭,道:「那日當晚,在你家祖墳之中上墳叩拜的黑衣人王鳳池,就是朕啊!」
「那,那……那在『通門客棧』裡,也……」陳家洛忽抬眼道。
「你想,你仔細想想……那時,你不慎身中暗算,萬分危急的時刻,偏偏就有那黑衣男子王鳳池現身相救,難道這真的只是巧合麼?好人於生死關頭,必有福星來救……
騙誰呀?這都是戲文……是小說、傳奇故事!現實生活哪有?
「其實,我假裝睡去之後,待你下樓,這才悄悄換上夜行衣衫,又蒙了面目,下來暗助。後來你中毒暈死,我為水衣頑皮地揭下蒙面黑布,險些便露了底兒。這才假意騎馬離開,隨後又悄悄潛回店中……朕之所以一直隱瞞自己的武功,也是肚裡清楚我的那兩下三腳貓的功夫,實在有限得緊。要讓別人以為毫無威脅,必當疏於防範,我……」
「別演戲啦!」陳家洛神經質地笑道,「嘿嘿嘿……編故事啊?也要編得像一些呀……你根本就不會武功……不——會——武——功!!」
「哦……是麼?那麼當天,你與水衣在塘沽郊外樹林之中,見到的姚頎又是誰人?」
「是呀,」姚水衣從旁插嘴道,「那天咱倆都以為是遇上了我大哥姚頎。其實,那個人根本就是皇上他假扮的。只是因為他與哥哥長得實在太像了,所以便連我也認差了。」
陳家洛垂眼見對方衝自己眨了眨眼,知道水衣絕不會欺騙自己。他別過臉,靜下心來,將打他與乾隆相遇杭州開始發生過的所有事情,一樁一樁地從頭回想一遍,有些以前一直不明瞭的事兒,也終於慢慢找到了答案。他目光仍然向著他方,卻自輕聲問道:
「如果你就是黑衣老人……那塊溫玉,也是你丟失在我家祖墳裡的囉?」
乾隆頷首道:「不錯……此玉與那冰玉本乃我曾祖順治皇帝的遺物,皇爺康熙懷念乃父,所以一直將其視作珍寶,長佩腰際。後來,一次無意被我看到,纏著向他討要。
當時朕的年紀尚小,爺爺又十分寵愛這個頑皮的孫子,這才割愛於我。那天祭拜回店,突然發現玉珮已失,卻不知丟在了哪裡,直將朕嚇出一身汗來。第二日,到你家中道別,被卜孝看到。朕一則賞識你的才華,二則念及咱倆的兄弟之情,便借花獻佛,都送給了你……」
陳家洛腦中電光閃過,想起了石泉上人——也就是真正的順治皇帝——他曾經說道,這兩闕美玉,本是他同愛人小宛的定情之物,可惜遺落宮中,深以為憾。陳家洛自思,說乾隆有之,合情合理;然那黑衣老者有之,便覺蹊蹺。如今既然黑衣老人就是乾隆本人,細細一想,都恰恰與目今事實相吻。在通門客棧之中,姚水衣確曾告之,此人臨走時曾言其名曰為「王鳳池」。「鳳池」者,朝廷也。而可於朝中稱「王」之人,除了皇帝,還能有誰?他又想到,當日師兄顧孟秋挺劍猛刺,要殺自己,若不是其懷內揣有乾隆贈之的兩闕美玉,恐怕如今的陳家洛早已不在世上了。無形之中,自己豈不是早就欠他一條性命?
乾隆繼續說道:「那一天人在塘沽,朕見飛劍當面襲來,萬般無奈之下,這才顯露武功。可也正因如此,你們方不至懷疑我並非『姚頎』。如果……如果那時你知道面前之人就是當朝皇帝,就是……就是我的話……你會怎麼做?唉,家洛啊,家洛……有好幾次,朕其實完全可以殺你以絕後患。就算你是朕的親人,又如何呢?哪朝哪代的宮廷沒有骨肉相殘的事兒發生?如果當時,朕硬下心腸,這樣做了,現在怎會為你挾持至此,狼狽不堪?
「但朕不會……朕……我,我的兄弟極少。自從三哥他……他謀反……我親眼見他被賜毒酒,滾翻在地,七竅中黑血汩汩淌出……他眼中可怕的目光,我至今也忘不了…
…我……我不想再失去親人了……家洛,我很喜歡你,真的……自從那日你替為兄趕走惡霸,朕就好慶幸有這樣一位英雄的弟弟!哥哥心裡十分驕傲,你知道麼?可是……可你竟然是紅花會的人,還要來刺殺我……那天,刺殺我的那天深夜,我當著你的面前,幾次衝動下就要說出真相,但朕不能呀……這種感覺,你有過麼?我是有苦說不出啊!」
陳家洛見他神色誠懇無間,語氣委婉至極,心裡不禁一暖。他從小就被義父於萬亭送到回疆,拜在點蒼派袁士霄的門下。這十年來,除了練功,還是練功。師父待他固然很好,卻總代替不了自己的生身父母;他有一兄一姊,卻未嘗過半分手足之情。乾隆那一番至情至真的話,令家洛感動不已:原來,世上除了水衣,還有這樣一個喜歡自己,在乎自己,欣賞自己的哥哥!一股暖流剎時充滿胸膺,盤旋良久,直湧上來,家洛唯覺鼻根大酸,兩眼發潮,似乎有物梗在喉頭,幾乎就要掉下淚來!
他於一旁暗暗動容,又悲又喜,卻聽乾隆驟言:「高式非,究竟你是怎麼曉得朕的身世的?你的聲音……你的,你的腳,那又是怎麼回事?」
家洛未及抬頭,又聽到另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聲音答道:「你問我是怎麼知道的?
……我……我,我是怎麼知道……的……呵呵……我……哈哈」那聲音淒慘悲苦已極,一陣苦笑過後,似乎便要哭出聲來。陳家洛猛抬眼間,驚見後者居然就是欽差大人高式非!他於此刻方才察覺,原來高式非後來所用的聲音,卻與乾隆如此相像!
高式非抬起顫抖得不成樣子的右手,按在自己臉上腮邊,略頓了頓,狠命揭下那張獨眼、絡腮、醜陋的人皮面具來!在面具之下,露出一張清、蒼白的臉,是一張與乾隆半分無二的臉!!
陳家洛與乾隆嘴巴大張,雙目圓瞪,都完全說不出話來。高式非淡淡一笑,徐徐說道:「皇上,昨天夜裡,來府中求見於我的方三姐,就是當日山寨每天給我喂湯餵藥,後又同我兩情相悅的女子。你說,她怎麼會不認得我的容貌?只不過,她所熟悉的,卻是我撕去了那張人皮面具之後的臉!」他看了眼手中面具,續道,「現在,你總明白,三姐面對假高式非,而毫不起疑的緣故了吧?」
乾隆腦中一片空白,答不上話來,卻聽對方又道:「這張面具,我已足足戴了十六年啦。我真實的身份,也已瞞了整整一十六年!現在,終於到了要還我本來面目的時候啦。水衣她多次將你認作他的哥哥姚頎,是因為姚頎與你長得頗為肖似。現在,你也該明白:其實高式非就是姚頎,姚頎就是高式非!!」
他的這一句話,令乾隆比知道陳家洛是其親兄弟時,更不敢相信。然現在明明白白地看見對方站在面前,四目相望,有如臨鏡一般,哪裡還由得他不信呢?姚水衣離開家洛懷抱,走至姚頎身畔,幽幽道:「昨晚,大哥突然以真面目見我,又將皇上與陳大哥的關係告訴了我。初時我也不敢信,卻又不得不信。」
撕去「高式非」這張禁錮自己十餘年的面具,姚頎彷彿徹底解脫般地長舒口氣,第一次露出最真實的笑容。他將手拍在妹妹肩頭,歪脖溫言道:「水衣,大哥這十六年來一直瞞你,也是情非得已。要不是家洛他以皇兄為質,我又實在沒有於萬亭在手中,這個秘密恐怕永遠都不會被揭破。」一刮水衣的鼻子,「你以前不是老纏著我,問我咱們的爹爹、娘親倒底是誰麼?」
姚水衣昨夜由兄長之處得知,原來欽差大人就是乃兄姚頎。而至於內裡具體詳情,對方卻道要待明日再與他們一起說明。姚水衣長對此事縈懷於心,一夜沒睡。現在終於就要真相大白,心頭又是緊張,又是害怕。
姚頎轉過頭去,慘然道:「你與我,也是同母而不同父。你的生父,乃是八皇叔廉親王允祀,而我……我與皇上,都是先帝之子!!」他不顧另三人的瞠目結舌,將那段不為人知的過去慢慢道來。
四十二年以前,也就是康熙四十八年。
說來,雍親王福晉已為雍王誕下三子,應該慶幸自己地位穩固。然丈夫胤禛仍舊對她冷冷淡淡,不理不睬,令之黯然心傷。他們這段姻緣,全系父皇額娘一手包辦,非出己願。其實,四皇子胤禛與宮女燦兒才是一對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伴兒,可是,宮中規矩嚴苛,無人膽敢違背,因為兩人身份地位太過懸殊,固而始終還是有緣無份,有手難牽。
胤禛表舅多頎的千金潔女,一直都暗戀著這位偉岸俊俏、溫文爾雅的表兄。無奈胤禛心中有所屬,潔女與之,正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潔女眼見表兄與燦兒私下相會,恩恩愛愛,卿卿我我,對自己卻愛理不理,不覺妒火中燒,難以自已。
胤禛意亂情迷之際,一時把持不住,終於還是同燦兒偷行了周公之禮。潔女暗中探知,狠下心來,將此事告訴了康熙。康熙驚悉其萬分欣賞的四子,居然與一名漢人宮女苟合,做下這等醜事,心頭萬分震怒。他即刻便將胤禛招來,當面把他狠狠地訓斥了一通,並立意要將此女趕出宮去。
胤禛嚇得魂不附體,又跪又哭,苦勸不果,一人獨自回到府裡喝起悶酒。正所謂「酒過愁腸,愁更愁」,他喝著喝著,不覺醉了。潔女見自己計謀得逞,來見表兄。看他醉得路也走不穩便,忙上前攙扶。胤禛眼中迷離,誤將其認作燦兒,令她懷上了孩子。
酒醒後知道真相,不禁後悔不迭。
當時祖籍海寧的京官陳元龍和胤禛交情甚好,每次來見雍王,都是燦兒人前人後地忙碌。陳元龍雖然早至婚配年齡,苦無一位稱心佳人。所謂「日久生情」,當信斯言。
他漸漸發現,自己已然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乖巧、活潑的燦兒。潔女與陳元龍也是知交,無意間聽他說出了自己的心事。思忖良久,心生一計,暗示康熙替燦兒抬抬身價,將之嫁到陳家。這樣一來,不但能讓胤禛死心,更可籠絡陳元龍。康熙以為此法甚好,讓少傅徐鐸認燦兒以為義女,並要親自主持徐燦同陳元龍的婚事。
胤禛驚悉此事,慌忙前去阻止。他心裡焦急,驚恐萬分,未免出言無狀,不計後果,甚至說出廢去雍王福晉,另立徐燦為妃的話來。清室祖訓,滿人不可娶漢女為妻。見兒子口氣強硬,說出這般混話,康熙大為震怒之餘,決意不改初衷。
胤禛從父皇的口中,知道一切都是表妹潔女的主意,怒不可遏地前去責問。兩人一言不和,吵了起來。胤禛恨極,撩起一腳,正踢在潔女小腹。潔女痛得暈倒在地,胤禛此刻方才慌張起來,忙喚來太醫診治。幸好其表妹乃是習武之人,才未致使小產。
潔女醒來之後,胤禛非但並無一句溫言安慰,反說下不少狠話,亦不肯點頭承認其腹中所懷,乃是自己的骨肉。潔女直於此刻,方始萬念俱灰。斯時,康熙眾多兒子之中,唯有那八皇子廉親王胤祀——人稱「八賢王」的——在朝最有人緣。自從「太子」胤礽因忤逆重罪圈禁之後,便是此人最具儲君之相。他其實也早就愛慕潔女,於其失意之際,便自乘虛而入,贏得美人芳心。
胤禛眼睜睜地看著陳元龍和徐燦結為連理,心中苦悶,鬱結成疾。他原本乃是一個篤信佛教,淡泊名利的人。然於此刻,猛然意識到了權勢的重要。認為倘若自己做了皇帝,便不至再如此輕易地任人擺佈。漸漸地,他由一個敦厚誠樸的男子,變得異常陰騭乖僻,權欲熏心。胤禛表面上籠絡母舅隆科多,掌握京畿兵權;暗地又招徠大批江湖中人,為其效力,排除異己。
十個月後,雍王福晉懷胎完滿,產下一女。胤禛聽說徐燦三天前也生了一個男嬰,知道乃是自己的骨血。一面收買內務府,於玉牒之中動了手腳;一面又派劉嬤嬤到京中陳府,說雍王福晉要她帶了陳公子入宮看看,將徐燦的兒子抱走。待她當晚將之送回時,卻已變成了個女孩。陳元龍不明內情,又不敢得罪雍王,深知宮廷中的鬥爭,只得緊鉗其口,默不作聲;徐燦心知胤禛是想要回自己的兒子,雖然心中不忍,可也沒有法子。
外頭皆以為雍王新添四子,紛紛來賀。胤禛按輩份族譜,給此子取名弘歷。福晉口頭上不說,其實內心對於丈夫的一舉一動,知道得非常清楚。此子乃由徐燦所產,必為雍王珍愛,故而直將弘歷當作自己親生的孩子,悉心照料撫養。弘歷天賦異稟,聰明可愛,深得康熙龍心,不覺對那胤禛,另眼相待。後來暗立其為新帝,弘歷之功不可沒也。
回目釋解:本回回目「我寄愁心與明月」,摘自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詩。姚頎十六年隱瞞身份,不敢顯露,愁;陳家洛少小離家,品嚐不到手足血脈之情,愁;姚水衣從來不知身世,沒有父母疼愛,愁;乾隆兄弟在前,無法相認,愁;雍王有情人難成眷屬,愁;潔女愛慕表兄,不得回應,愁;燦兒見不到自己的兒子,愁;雍王福晉眼見丈夫偷香,開不了口,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