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松濤絕壁方立誓

    笑傲江湖,俠影萍蹤,幾許英豪?算八部天龍,逐鹿問鼎;神雕俠侶,領袖群豪。屠龍寶刀,倚天長劍,且贈英雄射大雕。肝膽照,縱連城異寶,也願全拋。

    唯欲仰天長嘯,問蒼穹此生幾今朝?歎鴛鴦一夢,碧血脈脈;書劍恩仇,飛雪飄飄。曲終人散,俠客越女,盡化長江滾滾滔。猛回頭,看西風漫漫,白馬蕭蕭。

    ──調寄《沁園春》

    江湖之上,風雲變幻,的確是令人頗難預測的。昨日尚自神采奕奕,今日卻說不准喪命於誰的劍鋒之下;昨天還是一對溫柔愛侶,今天也許已然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敵。有時令你豪氣滿胸,有時卻令你萬念俱灰,有時令你歡呼雀躍,有時卻又令你痛斷肝腸。是啊,若非奇異詭譎,變幻莫測,又怎稱得上這「江湖」二字呢?只不過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任你曠世奇才,武功絕頂,在這江湖之上,也難免捲入這陣陣風波──或為權所惑,或為武所迷,或為情所困,或為仇所擾──而自己卻尚不知曉,也許,直至生命的最後時刻……

    是愛,是恨?是情,是仇?說也說不清楚。唉!真正能超然物外,物我兩忘之人,太少太少了……

    曾經有這樣三個異姓兄弟──三弟幼習佛法,於武功一道十分厭惡,可是竟然稀里糊塗地練成了一身震古爍今的武功;他本來淡泊名利,卻身不又己地成了一國之君;他曾或多或少地喜歡過三個姑娘,可她們竟然全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子,但他母親臨終之時卻又告訴他那三個姑娘的父親並不是他的親生爹爹……二弟本是出家之人,本來只想在寺中平平靜靜地當個掃地種菜的小和尚,哪知卻一下子得了八十餘年的深厚內功,成了武林中一大古怪門派的掌門人,也成了武林中一大神秘幫會的首領;他無父無母的過了二十四年,卻在同一天內見到了他的生身父母,而他們又在這一天裡雙雙歸天;他稀里糊塗地破了色戒,卻不知他所愛的那位姑娘姓字名誰,是何容貌……大哥原本是武林第一大幫的首領,人人仰慕的大英雄,卻不知怎地成了外族奸細,成了中原武林人的公敵,成了北域異族的大王;他迷迷糊糊的一掌打死了自己心愛的姑娘,而那姑娘的小妹子卻在他死後抱了他的屍身,跌下懸崖,和他一同葬身谷底……這一切的一切,難道竟是冥冥中自有天數?

    這身世奇異的三兄弟,便是大理世子段譽,靈鷲宮主人虛竹子與丐幫前任幫主蕭峰。彼時,他們尚不知道,就在他們成名之後,江湖上又闖出了異姓結拜的三兄弟,同樣是幹出了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

    雁門關外,峭壁插天,不知怎的,天色如此陰沉。陣陣山風,寒冷刺骨,刮面如刀。不時有數只烏鴉自空中掠過,「呀呀」幾聲大叫,餘音在空谷間迴響不絕。

    黑森森的懸崖絕壁之上,靜悄悄的凝立著數百人,男女僧俗混雜,也不乏眾多奇裝異服之備,不少人均自有傷在身,顯然是剛剛經歷了一場血戰。

    一位衣著華美的少年公子,雙目含淚,仰視蒼天。半晌,他突然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感情,向崖底哭叫一聲「大哥!」便禁不住淚如泉湧。他這一哭,後面眾人也紛紛跪倒,失聲痛哭。不少人邊哭邊叫著:「喬幫主,您老人家回來呀!」

    那少年公子正是大理國新君段譽1,這崖上之人,有隨他而來的鍾靈、木婉清二女及高昇泰、朱丹臣等大理諸士;也有靈鷲宮主人虛竹子,西夏銀川公主夫婦以及他們所率領的靈鷲宮「縹緲九天」眾弟子,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英雄豪傑;還有以少林方丈玄渡大師為首的中原各大門派的江湖義士。他們此來,本是為了營救身陷大遼的大英雄蕭峰,誰知蕭峰在與段譽、虛竹二人合力迫使遼主耶律洪基折箭立誓,允諾終生不再南侵大宋之後,竟然自盡以謝天下(請參閱《天龍八部》),無奈之下,只得在關前弔唁。

    1史載:大理國保定帝段正明避位為僧,於宋哲宗紹聖元年(公元1094)年傳位高昇泰,一年後再傳段正淳,正淳在位14年,於徽宗大觀三年(公元1108)年傳位於和譽(段正嚴,即《天龍八部》中所寫之段譽),《天龍》中載段正淳未登基即身故,段譽於紹聖元年即位。此書為《天龍》續書,故從其說,小說家言,並非歷史,不足信也。

    木婉清見段譽如此傷心,心下慘然,垂淚道:「段郎,事以至此,哭也無用,咱們……咱們還是回大理去罷!」朱丹臣也道:「陛下,木姑娘所言甚是,國不可一日無君,還請陛下節哀。」一旁銀川公主及梅蘭竹菊四姝也苦勸虛竹,眾人又哭了一陣,方才各自收聲,一路路翻山越嶺而去。

    懸崖上漸漸地冷清下來,人,似乎是都走盡了。可就在這山崖之畔,尚自直挺挺跪著三人。

    只見正中一個約莫三十一二歲年紀,四方臉,粗眉大眼,鐵面鋼髯,身材魁梧壯實;左邊一個生得面如冠玉,劍眉朗目,唇上兩撇燕尾黑鬚,身量高挑,風流儒雅;右首那人身量不高,面似淡金,長眉鳳目,頜下留著三綹墨髯。這三人皆著宋軍號衣,身上血跡斑斑,均是二目含淚,長跪不起。

    猛然之間,那黑面大漢悶哼一聲,仆倒在地。二人看時,卻已昏厥過去。那白臉的忙伸指搭了搭他的脈搏,長吁了口氣,向那黃臉人道:「不妨事,大哥只是適才打鬥過力,加上悲憤鬱結,痰淤喉嗓,因此昏厥。」邊說邊伸指急點那大漢的人中穴。那大漢低呼一聲,悠悠醒轉,便即翻身爬起,撲至崖邊,高叫一聲:「喬幫主」,卻已然痛哭失聲。其餘二人慘然向顧,悲痛難耐,也均自放聲痛哭。

    原來這三人乃是義結金蘭的異姓手足,那黑面大漢是長兄,姓方名臘,乳名十三郎;那白面書生姓周名桐,排行在二;三弟便是那金面漢子,名叫張叔夜,表字嵇仲。三人二十餘歲時,機緣巧合,皆投師與華山派掌門「蒼松劍客」林庸門下。那林老先生不但武藝高強,以一招「蒼松迎客」名動江湖,更兼學識淵博,諸子百家,無一不通。他見三人天資不差,於是傾囊而授,三人於此也獲益非淺。十年之後,三人已有小成,正欲辭別師傅,下山報國,林庸卻偶遇風寒,醫治不痊,竟而溘然仙去,臨終前傳位於其子林劍然。三人無奈,只得與掌門師兄一起料理了師父的後事,這才向林劍然辭行。那林劍然與這三人是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自然是百般挽留,但三人去意早決,林劍然無奈,只得與三人灑淚而別。

    彼時恰逢大宋太皇太后高氏晏駕,皇帝趙煦(史稱宋哲宗)改元紹聖,親理朝政,重施新法,天下人心惶惶,加之北方大遼皇帝耶律洪基覬覦中原,蠢蠢欲動。三人前思後想,毅然投軍雁門,戍守邊陲。

    及至入伍之後,他們卻大大的失望——原來堂堂大宋的官軍,竟如此不成體統——軍容不整,士氣渙散,尤其是那指揮使張朝祥,不通兵法,苛酷殘忍,自己每日裡溺於聲色犬馬之中,更以鞭打士卒為樂,兵士偶有怨言,輕則軍棍二百,重則梟首示眾,城中民怨沸騰。

    這天夜裡,三人同榻而臥,滿懷心事,雖已三更,卻竟無半分睡意。方臘忽道:「二位兄弟,依你們看來,倘若這耶律洪基大軍攻至,這雁門關守不首得住?」周桐雙眉一蹙,沉吟道:「遼國南院大王蕭峰本是中原武林赫赫有名的大英雄,又兼之宅心仁厚,想必會力阻耶律洪基南征之事。不過萬一遼軍兵臨城下……」張叔夜接口道:「雁門關雖是天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只可惜將領殘暴無能,關內軍心渙散,若是能有一位像喬幫主那樣頂天立地,萬人景仰的大英雄,帶領咱們大夥兒共禦外侮,死守雁門,當可一舉擊退遼狗,保我邊境安寧。」

    方臘問道:「那依你看,咱們大宋自開國以來,究竟有多少大英雄,大豪傑?」張叔夜道:「本朝太祖武德皇帝,文武雙全,一路長拳、一條金棍天下無敵,三下河東,掃平天下,可謂是大英雄了。」豈知方臘聽罷一搖頭,神情竟似頗為不屑。周桐奇道:「大哥,你……?」方臘笑道:「那趙匡胤論打仗,論武功,確有一套;陳橋兵變,一舉拿下柴氏江山,這一手也的確做得漂亮,但他逼死高興周,是為不仁;屈殺鄭子明,是為不義;更有甚者,他杯酒釋兵權,使得我大宋自此重文輕武,外防不力,邊境屢遭外族侵擾,是為不智。試問,如此一個不仁,不義,不智之徒,又怎稱得起這『大英雄』三字呢?」

    張叔夜沉吟片刻,復道:「大哥此言卻也有理……好,我再說,仁宗年間,楊家將滿門忠烈,前仆後繼,抗擊遼狗,可算得上是英雄了罷?」方臘點頭道:「楊氏一門的確了不起,可除了七郎延嗣可稱英雄外,其餘人卻皆只算得半個英雄。」「此話怎講?」「楊家將愚忠朝廷,潘仁美等人屢次借此加害,抗遼大事幾番險些因此失利,對此,我看楊家將也難辭其咎。」

    張叔夜與周桐聽罷,均覺此言雖有些偏頗,卻也不無道理。頓了頓,周桐道:「那依大哥看來,那開封府包青天手下南俠展昭等三俠五義諸位大俠又如何呢?」方臘搖頭笑道:「那三俠五義雖然武藝高強,俠名遠播,但除了錦毛鼠白玉堂做過幾件轟轟烈烈的大事以外,其餘人都一輩子甘心做朝廷的鷹犬,我看也算不上大英雄,真豪傑。為英雄者,上應無愧於天,下應無愧於民,披肝瀝膽,就民於水深火熱之中,快意恩仇,成就一番大事業才對……」

    正說至此,忽聽門外一人低低地道:「講得不錯,眼前便有一樁轟轟烈烈的大事,卻不知你們敢不敢做!」三人不禁大驚失色,周桐一縱身,躍出門外,卻見一條黑影倏的閃過,忙凝神將華山絕學「紫霞神功」運至右掌之上,忽地一掌直擊那人左肩「雲門穴」,那人低叫一聲「來得好」,緩緩推出一掌。雙掌相交,周桐只覺得氣息一窒,但隨即察覺對方內力一發即收,雖則武功遠勝於己,但顯是不欲加害。他正一愣之時,那人轉身便走。此時方臘與張叔夜早已奔出,見狀更不怠慢。張叔夜一招「蒼松迎客」,方臘一招「有鳳來儀」,兩柄長劍向那人疾刺而來。那人竟不回頭,回左臂一撥,掌風過處,只聽「當當」兩聲清響,兩柄長劍斷為四截。

    「這也算待客之道麼?」那人清嘯一聲,逕向西邊奔去。「追!」方臘低呼一聲,三人隨即施展輕功,緊追不捨。只見前邊那人身材胖大,身行卻絲毫不顯笨拙,如此疾奔,步法仍是極其穩健。三人得華山掌門林庸十年真傳,自覺武功不差,可雖然竭力狂奔,可那人胖大的背影卻始終是可望而不可及。

    不多時,四人已近雁門關西面的城牆。忽然,前面那人猛然駐足,轉過身來。方臘等三人隨後趕到,見狀一愣之間,收足不住,竟齊齊向前跌去,那人兩條長臂一伸,輕輕將三人扶住。張叔夜借月光一看,只見那人原是一個胖大老丐,雙目炯炯有神,一張胖臉上滿是油污,腮下一部亂蓬蓬,髒兮兮的白鬚,身負九隻布袋,手中提著一根綠油油的竹棒,心念一動,暗想:「難道是他?」

    那老丐哈哈一笑,道:「出城再說!」隨即從懷中掏出一條繩索,內力運處,倏地一聲將繩索擲過丈餘高的城牆,拉了拉,見掛結實了,低聲道:「隨我來!」說著手拉繩索,幾個縱躍,已然到了城牆之上。張叔夜見狀,毫不遲疑,便即隨之而上,方臘與周桐也跟著爬上了城牆。守城的宋軍此刻正醉於甜夢之中,對此竟毫無知覺。

    待到四人躍至牆外,張叔夜立即向那老丐躬身施禮道:「晚輩華山派張叔夜,參見丐幫吳長老。」周桐、方臘見他如此,一陣疑惑,但想到三弟平素最富智計,便也躬身下拜。

    那老丐仰面大笑,道:「你們怎知我便是吳長風?」張叔夜拱手道:「看前輩的裝束,當是丐幫九袋長老。具在下所聞,丐幫宋奚陳吳四大長老之中,宋、奚二位長老已然過世,而陳長老身材高瘦,如此富態的,除去您吳長老還會有誰?」周桐心念一動,接口道:「晚輩冒昧問一句,適才前輩震斷我大哥和三弟長劍的那一手,是否就是丐幫絕技『降龍十八掌』中的那一招『神龍擺尾』?」

    那老丐聽罷頷首大笑,朗聲道:「不錯,我正是吳長風。後生可畏,見識不錯,很好,很好!」他生性爽直,雖是與三人初會,但已不再將他們視為外人,因此放聲談笑。方臘見他如此豪爽,覺得他與自己甚是投緣,遂大聲道:「吳長老果真是豪傑之士,我方臘願交你這個朋友。」吳長風大笑道:「好!夠爽氣!……咦?隨我跑了這麼久,你們三人卻依然中氣不散,實在難得。你們是華山誰的門下?練功多少年了?」

    周桐道:「在下三兄弟乃華山上代掌門蒼松劍客林老先生門下,在華山學藝十載。晚輩等年輕識淺,武藝低微,令吳長老見笑了。」

    吳長風點頭道:「林庸的徒弟,不錯,不錯!」又搖頭道:「不對,不對。」方臘奇道:「吳長老,什麼不對?」吳長風道:「適才你們說『年輕識淺,武藝低微』這卻不對了。咱們曾過了幾招,又跑了這麼一大段,我已然試出你們三人功力雖然不是甚強,但較之同輩的大多數人,也應該算是身手不錯;你們一眼就認出我老叫花子,可見江湖閱歷也不算淺;至於『年輕』二字,就更不對了,我看你們今年大約三十歲左右,但在江湖上仍是碌碌無名的晚生後輩。可當今武林幾位頂尖高手的年紀,卻也與你們彷彿,甚至還小過你們。你們倒說說,當今武林頂尖高手卻都有誰?」

    張叔夜道:「素聞大理國新君段譽武功了得,六脈神劍、北冥神功、凌波微步三大絕技,舉世無匹。」吳長風道:「段公子……不,段皇爺……唉,還是叫段公子順口,可他確已登基當了皇爺……」叨念半晌方道:「段譽那小子今年二十二歲,比你們尚小了不少。還有呢?」

    周桐見他遲疑半晌,改口稱段譽為「段譽那小子」,不禁有些好笑,聽他發問,遂道:「靈鷲宮主人、逍遙派掌門虛竹子先生身附百餘年神功,逍遙折梅手、天山六陽掌等功夫出神入化,實已登峰造極。」吳長風道:「是了,虛竹子今年也不過二十五歲,也不比你們大罷,還有呢?」

    方臘道:「『北喬峰,南慕容』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可我聽說那慕容復野心勃勃,冷酷無情,不配與喬幫主相提並論,吳長老,喬幫主今年多大年紀了?」吳長風道:「你這話不錯!喬幫主他老人家身在大遼,今年算來應是三十有四了……」說著,撫著手中那根晶瑩剔透的綠竹杖,自語道:「打狗棒呀打狗棒,何時你才能回到喬幫主他老人家手裡,讓他老人家拿著你,帶領咱們打盡天下的惡狗啊!」言訖,長歎一聲,眼中淚光瑩然。

    周桐見吳長風如此,想起江湖上關於蕭峰的種種傳聞,心知大哥此言已然觸動了他的傷心之事,遂向吳長風道:「吳長老,說了這許多,卻不知今夜您喚我等三兄弟出來至此,所為何故?」吳長風聽聞,忙轉過身去用那滿是泥污的袖子擦擦眼睛,轉頭向三人歉然一笑,道:「老叫花真是老糊塗了。事情原來如此,喬幫主他老人家在遼國身為南院大王,可他老人家宅心仁厚,仍是處處維護著大宋的子民。那遼王耶律洪基想要興兵犯我大宋,喬幫主竭力勸阻,卻被那遼狗使奸計騙他喝下毒藥,以致內力全失,被關入鐵籠。遼狗們逼他答應帶兵入侵中原,可他老人家誓死不肯就範……唉!可恨花子們都瞎了雙眼,聽信全冠清那奸賊和那姓康的賤人的鬼話,誣陷他老人家是契丹野種,真正該死!」陳了半晌,又自語道:「可汪幫主為何也說他老人家是契丹人?」

    說至此,吳長風兩眼望天,呆呆出神,竟忘了向下說。方臘等不急,問道:「吳長老,後來怎樣?」吳長風一呆,續道:「幸得大理鎮南王的小女兒阿紫小姐逃出南京城求救,半路就遇上了老叫花,於是我傳下本幫『青竹令』,召集幫內弟兄,又請陳長老飛鴿傳書給大理國王段譽、靈鷲宮主虛竹子,還有少林方丈玄渡大師,並由玄渡大師廣召中原武林人士,齊集雁門關外,準備赴南京營救喬幫主他老人家。如今只差大理國一路人馬未到,老叫花閒來無事,趁夜進雁門關走走,本想借此機會給大宋的守將報個信兒,不想卻聽到你三人談論天下英雄,一時興起,將你們引至此處,為的就是問你們一句話:你們敢不敢與天下武林人一道去做這件轟轟烈烈的大事?」

    三人一聽,不由得血脈賁張,正欲開口答話,忽聽一人縱聲長嘯,緊接著便是一陣清朗的笑聲,只聽那人朗聲道:「吳長老此言岔矣,他們原本就是我華山派弟子,這次武林大會卻又怎能不關他們的事?」

    張叔夜喜道:「掌門師兄來了!」幾人循聲望去,只見皎潔的月光之下,立著二人——一個四十出頭,身著紫色長衫,方巾束髮,腰懸長劍,做儒生打扮,三綹墨髯迎風飄擺,顯得清俊儒雅;另一個是個灰衣僧人,三十餘歲,看樣子像是少林寺的低輩弟子。三人忙上前施禮道:「參見掌門師兄。」那紫衣秀士忙還禮道:「你我自家好弟兄,何必行此大禮,真折殺小兄了。」

    這紫衣秀士正是華山派新任掌門人,「蒼松劍客」林庸之子林劍然,只因他年紀不大便將華山絕學「紫霞神功」修習得出神入化,在江湖上頗有名望,因此江湖上人送雅號「紫氣東來」。這次武林大會,他一接到玄渡大師的武林帖,便率領華山群弟子星夜趕赴雁門關。

    幾人正欲開口說話,忽聽身後樹叢裡「悉悉唆唆」一陣響動。「誰?」吳長風一驚,便欲揮掌擊去,林劍然微微一笑,向吳長風打個手勢,示意他不要出手,隨即笑道:「林子裡野豬野鹿太多。」順手擲出一粒石子。

    只聽樹叢裡傳出「哎喲」一聲少女的嬌喝。「小師妹?」周桐喜道,抬眼望時,只見樹叢裡已然站起一位俏美可愛的白衣少女,約莫十五六歲,長髮垂肩,雖然弄得有些灰頭土臉,可在皎潔的月光之下,被那樹影一襯,卻依然顯得肌膚似雪,楚楚動人,正是師傅兩年前才收的關門小弟子——邵雲馨。

    邵雲馨用手揉揉額角,向林劍然嬌嗔道:「三師哥,你打得人家好疼!」說著奔到周桐等人身邊,撒嬌道:「幾位好師哥,你們瞧,三師哥又欺負人家了!」隨即回嗔做喜,用手指指著林劍然,得意洋洋地道:「哈,三師哥,你這下可慘了。」見林劍然一呆,遂向樹叢中喊道:「乖師侄,出來罷!」

    只見矮樹一陣晃動,又站起一個少年,看年紀二十上下,相貌清秀,卻仍帶著幾分稚氣。那少年畏畏縮縮地道:「爹……小師姑見您與空靈大師出去賞月,便非要拉我一起跟去看看,她說……」說著望了望邵雲馨,囁嚅道:「若是我不聽話,便要點了我的穴道,叫我……叫我哭也哭不出來。」

    講至此,邵雲馨再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向林劍然伸伸舌頭,扮了個鬼臉,笑道:「三師哥,你方才說藏在樹後的是什麼野豬野鹿,我固難脫嫌隙,可威兒也跑不了,威兒成了野豬野鹿不要緊,那你這野豬野鹿的爹爹,豈不是……豈不是……哈哈哈哈……」話沒說完,便已捧著肚子,笑彎了腰。一旁的吳長風、方臘、周桐、張叔夜,以及那空靈和尚,都禁不住笑出聲來。林劍然見此情景,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道:「頑皮鬼!還不快見過你丐幫吳伯伯!真是拿你沒辦法,唉!」長歎一聲,卻也忍俊不禁。

    原來那少年是林劍然之子林威,今年正好二十。由於他是林家一脈單傳的唯一後代,祖父林庸,父親林劍然,母親丁柔對他皆是約束甚嚴,因此行事一向循規蹈矩,脾氣也甚老實,只是先天體弱,以至武功進境不是甚快。從前倒也罷了,可自從他祖父林庸收了邵雲馨這個關門小徒弟,他可就算倒楣了。要知這位小師姑天性調皮,而林庸、林劍然等卻均因她聰明可愛,對她不甚約束,因此她雖然年紀比他尚小,卻仗著武功比他高,處處擺起小師姑的架子,對他吆五喝六,還時不時地跟這個老實木訥的大師侄開個玩笑。

    眾人笑過一陣,吳長風道:「我還以為就老叫花子自己睡不著,卻想不到林先生也有此興致。」邵雲馨搶著道:「吳伯伯,您不知道,今天一入夜,空靈大師便來邀大師哥出來賞月談經,我心下好奇,邊便帶了威兒隨後跟聽,不想卻碰上了您和三位師哥,」於是轉頭對方臘道:「五師哥,咱們才分手幾個月,怎麼就又見面了,真是有趣!」一旁林威低聲道:「小師姑,娘說別人談話時不應當插嘴的……」話沒說完,腦殼上已然被邵雲馨重重地鑿了個爆栗。一旁空靈見了,臉上似笑非笑,合十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林劍然白了邵雲馨一眼道:「小鬼頭,回去再跟你算帳!」正欲與方臘等人敘敘舊情,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馬嘶和少女的尖叫:「救命呀!馬驚了!」「我去看看!」邵雲馨說著便向著那聲音跑去。周桐急道:「小師妹小心!」便發足跟了下去。

    二人跑不多久,便見一個少女正騎著一匹白馬疾奔過來,那馬嘶叫連連,顯已驚了,馬上那少女卻早已嚇得花容失色。邵雲馨一愣的工夫,那白馬已然奔近,前蹄一揚,便向邵雲馨頭頂踏來。馬上馬下兩個少女同時尖聲大叫。邵雲馨嚇得呆了,只是大叫,竟忘了閃避。忽覺一股大力從側面撲來,身不由己地向一旁摔倒,定神看時,卻已被周桐撲倒在地,羞驚交集,不由得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原來周桐見師妹情況危急,顧不得男女有別,便即合身撲上,把邵雲馨從馬蹄下搶了下來。他摔在邵雲馨身上,二人臉面相對,呼吸間香澤微聞,心中不由一蕩,但隨即收攝心神,心念電轉,想起馬上尚有一人,立刻躍起身來,長嘯一聲,騰空而起,躍至馬背之上,雙手抓住馬鬃,兩腿用力一夾,臉上紫氣一現,已用上了華山絕學「紫霞神功」的內勁,那馬只覺身側兩股巨力夾到,頓時前腿無力,軟軟地跪了下去。周桐向那少女低聲道:「這位姑娘,得罪了!」隨即用雙手攏住那少女的纖腰,把她從馬上輕輕扶了下來。

    那少女抬手理理散亂的秀髮,定定心神,向周桐施禮道:「這位公子,多謝了。那位姑娘不要緊罷?」正此時,吳長風等人也已隨後趕來。吳長風一見那少女,喜道:「鍾姑娘受驚了,大理國的兵馬想必是到了罷!」那少女道:「吳長老好。段大哥接到陳長老的飛鴿傳書,心計如焚,立刻點撥兵將,親率大軍而來。無奈路途遙遠,行軍無法太快,因此先命我騎快馬前來報訊,說大哥的兵馬明日便到。那知半路上馬驚了,多虧這位姑娘和這位公子搭救……」正說至此,一旁邵雲馨「呀」了一聲,悠悠醒轉。周桐喜道:「小師妹,你沒事了!」

    邵雲馨站起身來,向周桐道:「六師哥,謝謝你……」想到方纔那一幕,兩頰不禁一紅,自覺不好意思,遂轉頭向那姓鍾的少女道:「這位姐姐,你沒事罷?」那少女笑道:「沒事,倒差點傷了你。對了,我叫鍾靈,是大理國皇帝段譽的……哎,說不清楚,不說也罷……」說著禁不住俏臉一紅,問邵雲馨道:「你又叫什麼名字?」

    邵雲馨拉著鍾靈的手道:「鍾姊姊,你沒事就好,我名叫邵雲馨,剛才救你的是我六師哥周桐,」說著又指指方臘等道:「這是我五師哥方臘,七師哥張叔夜,還有我華山派掌門人,三師哥林劍然。」

    鍾靈一呆,若有所思。林劍然忽道:「敢問鍾姑娘與『俏藥叉』甘寶寶甘師姊怎生稱呼?」鍾靈道:「那是我娘呀,怎麼……」林劍然道:「先父一生共收了八個入室弟子,早先收了四個——大徒弟是『修羅刀』秦紅棉秦師姊,二徒弟便是你娘『俏藥叉』甘師姊,我是老三,四弟子是我妻子丁柔,可二十年前,秦師姊和甘師姊不知為何被先父逐出師門,而後他老人家才陸續收了這四個師弟師妹。後來聽說甘師姊嫁給了萬劫谷谷主馬王神鍾萬仇,而秦師姊卻就此音訊全無……哎!其實先父晚年時也有些後悔夕年對二位師姊懲罰太重,說什麼『她們受人引誘,原不是她們的錯』,但多方打聽,竟毫無消息。先父去世時,口中還叨念著二位師姊的名字……對了,鍾姑娘,你娘可好?」

    鍾靈聽罷,長長的睫毛一垂,悠悠地歎了口氣,黯然道:「我娘和秦阿姨不久前都過世了。」林劍然驚道:「怎麼?……」吳長風忽然插口道:「林先生,晚上山風凜冽,鍾姑娘和邵姑娘又剛剛受了驚嚇,須不要生病才好。這裡離我丐幫駐地不遠,我看大夥兒不如在我那裡委屈一宿罷!」眾人點頭稱是,遂跟在吳長風身後向丐幫駐地而去。方臘替鍾靈牽了白馬,鍾靈則拉了邵雲馨的手走在最後,一路上將段正淳、甘寶寶等人遇害的經過以及自己和段譽、木婉清、王語嫣幾人的身世向眾人絮絮地講了,眾人聽了,無不嗟歎。

    眾人七拐八繞,不多時,便到了一個極大的山洞。張叔夜放眼看去,卻見幾百乞丐七個一堆,五個一夥,席地而坐,抱杖而眠,人雖骯髒,卻竟十分整肅,心下不僅讚歎道:「丐幫這天下第一大幫果然不是浪得虛名!我大宋軍士若都有如這丐幫幫眾般嚴明整肅,國運何愁不興?」正想間,兩名當值六袋弟子見吳長風來至,忙過來見禮。吳長風低聲吩咐道:「莫吵醒了陳長老和眾弟兄們,且去弄幾條黃狗,做幾隻肥雞,再拿些好酒,放在洞外,點起篝火,我要與幾位客人痛飲一番。」那二丐接令而去。要知那蕭峰是最喜飲酒的,因此這次營救蕭峰,吳長風便命丐幫弟子帶了五十皮袋的上好美酒,準備為蕭峰壓驚。

    不多時,酒宴擺下。眾人一看,各色菜品無一不是粗陋不堪,可聞來卻又有一股誘人之香,不禁食指大動。方臘先自掰了一條狗腿,入口咀嚼,又喝了一大碗酒,不由大聲讚道:「好香!」張叔夜一扯方臘,低聲道:「大哥,別吵醒了丐幫弟兄。」方臘連連點頭,將口中的一大塊狗肉嚥下肚去,又自語道:「嗯,丐幫的手藝真是不錯!」吳長風笑道:「我丐幫的手藝自成一家,在江湖上的名氣不亞於降龍十八掌和打狗棒法。眾位若是喜歡,等此間大事了了,我便請喬幫主他老人家設宴,讓大夥兒吃個痛快!」

    一旁邵雲馨偷偷扯了扯鍾靈的衣袖,低聲道:「鍾姊姊,你看這雞,外面一層老泥,真的能吃?」鍾靈笑道:「傻妹子,這是丐幫名菜『叫化雞』,你今日吃到,可算是口福不淺。我教你一個乖:你把雞上的泥殼剝掉,扯條雞腿嘗嘗。」見邵雲馨還是遲疑不定,當下動手為她扯了一隻雞腿,送至她口邊。邵雲馨還是不敢吃,但已耐不住那香氣,當下皺緊眉頭,閉起雙眼,不管三七二十一,張嘴咬了一口,剛剛嚼了兩下,便已眉花眼笑,連叫「好吃」,可當她抬眼望時,卻呆住不動,好似看到了天下最最奇怪的物事,眾人好奇,順著她的眼光看去,也無不驚詫莫名——只見那空靈和尚正拿著一大塊狗肉大嚼。

    空靈見眾人瞧他,頗有些不解,問道:「阿彌陀佛,諸位施主如此觀望小僧,不知何故?」邵雲馨笑道:「和尚,出家人不是不准吃肉喝酒麼?」周桐也笑道:「高僧可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空靈微笑不答,端起一大碗酒,一仰脖,一飲而盡。

    方臘嗔道:「二弟,小師妹,你們也太小氣了。這許多美酒佳餚,你吃得,我吃得,怎麼偏偏這和尚吃不得。來,小師父,我敬你一碗!」空靈仍是一笑,與方臘乾了一碗,又去啃他的狗肉。周張二人不約而同地望了林劍然一眼,心下均自想道:「林師兄,你才學淵博,尤在我等之上,怎的好端端地拉了個酒肉和尚談經論典?」

    林劍然似是會了意,微微一笑,拈髯道:「諸位有所不知,這位空靈師父,雖則在少林寺中只是個低輩弟子,可其佛法之睿深,不亞於得道的高僧。他吃肉喝酒,其中自有吃肉喝酒的禪機。和尚,是如此麼?」此時空靈手中的狗肉堪堪吃盡,才用袖子抹一抹嘴,搖頭晃腦地道:「林居士所言甚是。諸位施主不知,我佛如來有言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此乃大仁大勇;觀世音亦有誓曰:『眾生中一人不成佛,我便不成佛』,此乃大慈大悲。現今天下混亂,朝廷無道,民不聊生,自然是入地獄者多而成佛者少。因此,出家人既以普渡眾生為任,自然也不能成佛而只可入地獄了。敢問諸位施主,這飲酒吃肉豈非下地獄的一條捷徑麼?」沉了沉,又似自言自語般道:「阿彌陀佛,倘若天下蒼生均有肉可吃,佛祖雖嫌血腥,恐怕也要暗暗欣慰——總比凍餓而死,沉淪餓鬼要好多了罷!」

    眾人聽罷,心中皆是一震——彼時大宋君王無道,臣子不賢,人禍天災,內憂外患,民不聊生——張叔夜暗自憂慮宋室國運堪危;周桐則想:「倘若人人有肉可吃,這天下總該太平了罷?」方臘卻暗暗對天發誓:「皇天在上,我方臘有生之年,定要讓百姓過上人人有肉可吃的好日子。」

    此後眾人所談論的卻是一些武林中的大事,不久話題一轉,便談到了蕭峰身上。吳長風興致勃勃,講起了蕭峰的英雄事跡,從馬大元遇害直講到西夏國招親。他稟性憨直,口才原不甚好,但出於對蕭峰的萬分景仰,激動不已,加上有個口齒伶俐的鍾靈在一旁補充,講得竟是有聲有色。當他說起蕭峰為恕四大長老之罪,不惜甘收法刀穿洞之刑時,不由老淚縱橫,當中聚閒莊內,少室山頭等幾場大戰,講得更是驚心動魄。方臘等人聽著,不由得熱血沸騰,心中對這位素昧蒙面的大英雄更是充滿了敬仰之情,不知不覺,竟然一夜未眠。

    次日,段譽率大理國兵來到,武林群豪同仇敵愾,殺奔南京,可最後遼帝雖然退兵,但蕭峰也長眠谷底,眾人哭祭之後,紛紛離去,吳長風與林劍然卻皆因悲痛過度,未曾留心方臘三人的行跡,各自歸去。崖邊,只留下這三兄弟,伴著這陣陣松濤,聲聲鴉鳴,默然長跪不起……

    三人伏在崖邊,慟哭半晌,心下方略平靜了些。周桐率先止住悲聲,含淚向方張二人道:「大哥,三弟,咱們即便哭死於此,蕭大俠又豈能復生?他老人家一世英雄,想必也是不喜歡堂堂七尺男兒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方臘聞聽此言,果然停住不哭,向谷中朗聲道:「喬幫主,二弟他說得沒錯,您定是不喜歡我們這副窩囊樣子。我們便按您老人家的意思,保住有用之身。您老人家在天有靈,須保佑我們兄弟為國鋤奸,為民造福。」說罷,一個頭深深地磕了下去。

    張叔夜和周桐也跟著叩頭,張叔夜道:「喬幫主,在下三人就此別過。嵇仲在此向您立誓:一生之中,絕不做半分喪國損民之事,自今而後,在朝則盡職盡責,在野則行俠仗義,若有食言,天人共棄!」

    一番話,直說得方週二人血脈賁張,不由自主地張口高呼:「自今而後,在朝則盡職盡責,在野則行俠仗義,若有食言,天人共棄!」言訖,三人又復向谷中叩首三次,站起身來,毅然而去,終不回望。

    谷中松濤陣陣,和著三人的回聲,裊裊不絕,彷彿是那長眠谷底的大英雄正自頷首而笑……

    三人一路下山奔雁門關而來,一路之上,斷劍殘戟狼籍,殘肢屍骨滿目,有漢人,也有契丹人。周桐忽道:「大哥,三弟,你們說這一場大戰,過責再誰?」

    張叔夜沉吟道:「皇上若不在邊關興兵操練,遼人也許不會這麼早大舉南侵……」周桐接口道:「可是若不練兵,待到遼人兵強馬壯,一樣會入寇中原!」方臘道:「依我看,過在雙方,可受苦的卻是兩國的百姓。兩國皇帝一令既出,百萬兵士屍橫沙場,無數百姓橫遭塗炭!我大宋上無明主,下無良臣,兵虛馬弱,民不聊生,這才是真正的本源!」周張二人點頭稱是,半晌無語。

    方臘續道:「二位兄弟,咱們在喬幫主面前發了誓,要救民於水深火熱之中,你們看應當如何去做?」張叔夜道:「當今朝政昏亂,應該有人出來匡扶宋室,如包拯,如狄青,如楊家將一般。」方臘道:「可如今皇帝無能,便似那扶不起的劉阿斗,縱有個把賢臣良將,又能如何?」

    周桐一驚,低聲道:「大哥,難道您想……」「造反!」方臘這兩個字聲音不高,卻顯得異常堅決。「萬萬不可!」張叔夜道,「大哥,義軍一起,中原必亂,我大宋北有契丹、女真,西有西夏、吐蕃,南有大理,倘若一時間蜂擁而起,豈不又是一場五胡亂華麼?」

    方臘搖頭道:「不然!吐蕃國偏僻遙遠,其新君宗贊昏聵無能,國運本已衰微,加之近日其國師鳩摩智失蹤,更是雪上加霜,自顧不暇;女真尚未開化,其首領完顏阿骨打咱們已然見過,也不是個野心勃勃之輩;大理國王段譽、西夏駙馬虛竹子,皆是宅心仁厚,不喜刀兵;而遼主耶律洪基折箭立誓,有生之年決不侵華,遼人素重信義,這一陣子也不會興兵南下。這不正是起義的大好時機?」

    方臘這幾句話聲音愈說愈大,猛然聽得腦後一股金風襲來,忙回手一抓,卻是一支羽箭。三人大驚,回頭一看,身後已多了十數騎人馬,領頭人一身戎裝,拈弓搭箭,正是那雁門關指揮使張朝祥!

    原來這張朝祥見遼兵已退,心下大喜,命手下刀筆修表進京請功,說什麼守城官兵上下一心,力退遼兵,格斃遼國南院大王蕭峰云云,極盡粉飾太平之能事,自思不日即有封賞,不禁洋洋得意,遂帶人出城,裝模做樣的巡查一番,以顯「虎威」,不料行至半路,卻聽到了方臘的「造反」之辭,於是沖沖大怒,拈弓搭箭向方臘射去。

    方臘見是張朝祥,頓時怒從心起,虎吼一聲,高聲道:「二弟,三弟,這廝不放群俠入關,致使喬幫主喪命,此仇怎能不報?」說著手一揚,那支羽箭向張朝祥直射而去。張朝祥究竟也是行伍出身,忙將身子一側,羽箭貼臉而過,隨之叫道:「大膽刁民,串通遼狗,謀反大宋。來人啊,給我就地正法!」手一揮,親兵衛隊蜂擁而上。

    張叔夜向二人道:「這廝聽得大哥之言,日後必生禍患,今日正當為國鋤奸,莫留活口!」說著長劍點處,一招「無邊落木」,劍光恰似瑞雪紛飛,數名兵士或中前胸,或中咽喉,紛紛倒地。一邊方臘發一聲喊,雙掌飄飄,中者莫不骨斷筋折而死。其餘兵士見狀,掉頭想逃,周桐隨手拾起一顆石子,猛地擲出,一人應聲而倒,他手法如電,隨抓隨擲,片刻之間,便只剩下了張朝祥一人。

    此時的張朝祥威風全失,滾鞍落馬,叩頭猶如搗蒜,連聲哀告道:「三位大俠饒命,饒命啊!」方臘虎目圓睜,大喝一聲:「無恥小人,還敢求饒?」正欲挺劍刺向他的前胸,卻見他慘叫一聲,已然癱倒在地。三人俯身看時,見他面色青紫,竟已嚇得膽裂而死。忽聞一股惡臭刺鼻,原來是他的屎尿全出來了。

    三人相顧,不由得齊聲仰天大笑,便草草埋了屍體。方臘笑道:「總算出了一口惡氣,真是痛快!」周桐問道:「大哥如今有何打算?」方臘道:「我要回家鄉變賣田產,伺機起兵舉事。二位好兄弟,咱們並肩作戰,幹一番大事業!」

    張叔夜道:「大哥既然決意興兵,小弟也無話可說!」方臘道:「三弟,你……」張叔夜道:「我已說了,要做匡扶國家的楊家將。我家世有蔭封,今日別過,且去進京投軍承蔭。」方臘急道:「三弟,你為官,我為寇,那咱們……咱們豈不是成了陌路仇家?」

    張叔夜心情激盪,一把握住了方臘之手道:「大哥,咱們是好兄弟,生死不渝的好兄弟。我為官,為的是匡扶社稷,抵禦外侮;你起義,為的是救民於水深火熱之中。你我道雖不合,志卻相同,永遠是好兄弟!」說著,不由熱淚盈眶。

    方臘心頭也是一酸,含淚道:「三弟,話雖如此,可日後我興義兵之時,倘若朝廷命你討我,你又當如何?」張叔夜道:「為官雖身不由己,但我定當盡力回護大哥。若是交兵無法避免,叔夜唯願一死以全兄弟之義……二位兄長,咱們就此別過,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罷!珍重了!」說罷,轉頭大步而去。

    周桐呆立一旁,怔怔地流下兩行清淚。方臘沉默半晌道:「二弟,你又做何打算?」周桐歎道:「為官,起義,興兵打仗,苦的還是百姓。大哥,我無心仕途,也不願造反,只願從此浪跡江湖,行俠仗義,盡一個武林人的責任。」

    方臘歎道:「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強你。二弟,從此我三兄弟天各一方,同是為國為民,只是各行其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相見,咱們也就此分手罷!」說罷,拍了拍周桐的肩頭,轉頭而去。

    周桐呆呆地站著,半晌無語,心頭悵然若失。「大哥去興兵舉事,三弟去投軍報國,我卻該當如何?」他自幼飽讀詩書,但因生逢變法之年,政局動盪,搞得他心灰意懶,在二十歲上棄文習武,投身華山派,練就了一身武藝,可經過這一戰,他對大宋卻寒透了心,可讓他率兵起義,他也沒有這個勇氣。

    「我該往何處去?我該往何處去?」他想著想著,心念甫動:「對,不如回華山問問林師兄,看看他對此如何看法?」想到華山,就自然而然的想起了那個嬌憨可愛的小師妹邵雲馨,不由心神蕩漾,當下再不多想,逕奔華山而去。

    這日周桐正行至華山附近的一片密林,忽聽得林內有兵刃撞擊之聲,好奇心起,便躡足潛蹤,悄沒聲息地湊了過去。只見一群人正斗在一處,定睛一看,卻是一道三俗正圍攻一個青年俠士,那人身著黃衣,看打扮應是崑崙派的。只見他滿身血污,傷痕纍纍,猶自揮劍苦戰,但那一道三俗武功顯然均遠勝那人,更何況是以四敵一,因此那人左支右絀,猛然間被一個使護手鉤的漢子一鉤鉤中了大腿,站立不穩,跌倒在地。那白鬚道人怪笑一聲,揮劍向那人頸中砍去。周桐見情勢危急,順手拾起一顆石子,紫霞神功運處,「唰」地一聲擲了過去。

    那人倒在地上,自思今日不能倖免,閉目待死。卻聽耳邊一聲脆響,那道人的長劍已然斷為兩截,緊接著一聲清嘯,周桐已躍至眾人面前,朗聲斥道:「青天白日,當道殺人,以多欺少,恃強凌弱,是何道理?」

    一名使雷公擋的老者狂笑道:「哼!一品堂辦事,還真有幾個不怕死敢插手的!」周桐聽罷一驚:原來他們竟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原來那一品堂是西夏征東將軍赫連鐵樹所創,旨在網羅天下武林好手為其賣命,曾名動江湖的段延慶、葉二娘等「四大惡人」從前便是為一品堂效命的。

    「莫兄何必如此呢?」一個青袍持劍的老者將其攔住,含笑向周桐一拱手道:「這位小兄弟功夫不錯嘛。但此處非是你該來的,還請從速離開,老夫擔保你毫髮無損。」周桐看時,見那老者身材高挑,神態頗為瀟灑,心下自然而然地生出一層好感,遂抱拳道:「不敢,在下看四位的身手,都是大有來頭的武林前輩,卻因何合力對一個晚生後輩下此毒手?」那老者仍是笑瞇瞇地道:「小兄弟,這是我一品堂的私事,還望勿要插手,至於那兩個人麼,是非死不可的!」

    「兩個人?」周桐問言方才定睛一看,只見那崑崙弟子身下還臥著一人,看不清面目,但卻似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再看那崑崙弟子時,不禁脫口叫了聲「江兄弟」,原來這崑崙弟子竟是崑崙派掌門「兩儀劍」章汝言老先生座下二弟子,自己的好友——江上風。

    「這位公子,你認錯人了,我……我不認識你啊。」江上風低聲道。「你不認識我了?」周桐奇道,「我是華山派的周桐,你的好朋友啊!」江上風神情甚是焦躁,呻吟道:「我不認識你……咳咳……你快走……你、你打不過他們的……他是劍神……咳咳……劍神卓……卓不凡……」說完這句,便昏了過去。周桐一驚,向那老者道:「您就是馳名天下的劍神卓不凡卓先生?」

    那老者正是劍神卓不凡。當初他為報師門之仇,與芙蓉仙子崔綠華、蛟王不平道人連手上縹緲峰靈鷲宮殺天山童姥,不料卻被虛竹挫敗,不平道人喪命,崔綠華重傷。他見無法挽回,只得扶崔綠華下山,住在客店中養傷。卓不凡憋氣窩火,生了一場大病,花光了銀子,病沒治好,崔綠華的傷勢也更加嚴重。二人被夥計趕出店房,昏倒在路旁。恰好赫連鐵樹經過,見二人相貌不俗,遂就了他們的性命,於是二人便死心塌地地歸附了一品堂。由於二人武功卓絕,在一品堂中算得一流高手,因此頗受赫連鐵樹賞識。

    卓不凡聽周桐問起,笑道:「不才正是卓某,這是雷電門掌門莫春然,」說著一指那使鐵牌雷公擋之人,又一指那二人道:「這位是北海高手拓拔雄,這是武林前輩玄冥子道長。」周桐連聽連驚:原來這四人皆是武林的先輩高人——莫春然是雷電門掌門,他師弟「雷動於九天之上」九翼道人在武林中名頭甚響,而他的武功更在九翼道人之上;拓拔雄一路「漁叟鉤法」威鎮北海,是拓拔氏的一派宗主;那玄冥子自己雖未聽說過,但看這幾人對他的尊崇之態,不問可知是比他們更厲害的高手。周桐自思:「今日這仗可不好打,弄不好會送了性命,但行俠仗義是吾輩的本分,又豈能臨陣退縮?」當下俊眉一軒,朗聲道:「四位威名,在下久仰。四位既然都是武林前輩,又何苦不顧身份,對兩個後輩小子苦苦相逼?今日周桐明知不敵,但還是要以卵擊石,接一接四位前輩的高招!」

    話音未落,一條青影倏地落在周桐眼前,卻是莫春然。他右手雷公擋向周桐一指道:「小輩自不量力,倘使你師父林庸在世,尚可與我鬥上一鬥,你又算什麼東西,找死!」說罷,左牌右擋舞動如風,直向周桐攻來。

    周桐見他來勢迅疾,慌忙拔劍後躍。卻見莫春然左手使開三十六路蜀道難牌法,一面鐵牌罩住全身,猶如鐵桶一般;右手雷公擋則勢挾風雷,一招緊似一招,直往身上招呼,心知無法還擊,只得凝神施展輕身功夫,前竄後躍,雙眼則不住地尋找他招數中的破綻。莫春然見他毫無還手之力,不由得哈哈大笑。

    可恰在這一笑之間,莫春然動作稍慢,已然被周桐抓住了破綻——原來他左手持鐵牌,招數再精,畢竟臂長有限,故而與左臂相距最遠的右腿下方便是那鐵牌最難回護之處,因此他動作一慢,此處便露出了破綻。周桐當下更不多想,一招「蕭史乘龍」,長劍迅若疾風,矯若神龍,直刺莫春然右腿小腿。莫春然沒想到這毛頭小子會有此一招,大驚之下,慌忙盡力向旁邊一躍,但是為時已晚,只聽「噗嗤」一聲,周桐的劍刃已在他腿上「風市」與「伏兔」兩處穴道之間劃了一條口子。

    莫春然腿上中劍,心中不由得一慌,隨手將左手鐵牌上舉,上身微側,右手雷公擋使一招「春雷乍動」斜劈周桐右肩。周桐順勢一招「浪子回頭」,身體一側,避過莫春然的攻勢,長劍隨之劃了條弧線,直斬莫春然的後背。

    一旁卓不凡見狀,心中一凜,忙高聲叫道:「莫兄小心後背!」可是為時已晚,只聽「卡嚓」一聲,長劍已然砍在他後背「懸樞」穴,一劍斬斷了脊椎。莫春然慘叫一聲,翻身仆倒,抽搐幾下,便即斃命。周桐也不知自己這一擊竟然奏效——畢竟他的武功與莫春然相差太遠——只是站在那裡呆呆發愣,心中禁不住有些後怕。

    這可正應了「驕兵必敗」這句古訓。其實此時莫春然的武功修為遠在周桐之上,周桐想要傷他實數不易,但要知周桐其人心細如髮,做事又極認真,腦筋又不笨,但凡是師父所教的招數,他皆瞭然於心,並且加以揣摩變通,做到得心應手,因此他這十年華山學藝,雖然武功造詣較師父林庸尚相去甚遠,但已學到了他武學中的主旨,所欠的只是內功修為和臨敵經驗罷了。可偏生像莫春然這等大高手竟然驕傲自大以致露了破綻,這也就難怪周桐能一擊得手了。

    可一旁的卓不凡卻另有一番想法,他憶起當日「萬仙大會」之上王語嫣曾論及縹緲峰下九翼道人之死,招數與今日周桐殺莫春然的招數一般無二,叫他如何不怕。回頭看時,四人中武功最強的玄冥子不知何時竟已悄然退去,卓不凡更是驚怖,當下撒腿便跑,一不留神,竟然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

    拓拔雄見周桐劍斬莫春然,正欲舞護手鉤與周桐拚命,可回頭一看,身後竟空無一人,心下捉摸:「這小子一出手便殺了莫掌門,嚇跑了玄冥道長和卓先生,定是有其過人之處。雖然我現下還看不出來,但定是我自己功夫不道所致,我的武功尚不如那死鬼,既然他倆都跑了,我又何苦前去送死?」當下一跺腳,轉頭追卓不凡去了。

    周桐眼見這三大高手抱頭鼠竄而去,不明就裡,呆呆地站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過了好半天,他才想起地上還躺著江上風等二人,慌忙蹲下,將二人扶至一棵古柏之下。仔細一看,江上風傷逝不輕,可那書生只是受了些皮外傷,只是被點了穴道,昏暈過去而已,當下先封了江上風的幾處大穴,又用隨身攜帶的本派療傷聖藥「玉真散」為他內服外敷,隨即又解了那書生的穴道。片刻之間,二人均已醒轉。

    那書生一醒,便掙扎著站起身向江上風道:「小可黃裳多謝義士活命之恩。」江上風苦笑道:「謝我做什麼?……我不是也打不過他們,險些……咳咳……險些喪命麼?」說著一指周桐道,「你應謝他才對。」

    黃裳正色道:「義士此言岔矣,小可無端遭人圍困,若非義士現身,恐怕早已魂歸地府了!那位義士當謝,您亦當謝。」說罷向他深深打了一躬,才轉頭向周桐道:「小可黃裳,多謝義士活命之恩。」說罷又是深深一躬。周桐道:「黃兄客氣了。」伸手相攙,哪知四手甫接,黃裳竟「哎呀」一聲摔了出去。

    原來周桐一直在仔細端詳黃裳,見他生得面容清,丰神俊朗,蕭疏軒舉,湛然若神,端的是一副好相貌。尤其使他留心的是,這黃裳骨骼清奇,猿臂蜂腰,活脫脫是一副練武的好架子,不禁懷疑他是否身附武功。此刻見他向自己一拜,忙伸手相扶,手上微微的運了些內力,想試一試他的武功根底如何。

    待到四手一碰,周桐方知這黃裳的確只是個文弱書生,見他向後摔去,忙伸手一攬,將他扶住,黃裳尚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面現迷茫之色。周桐抱拳道:「周某失禮,還望黃兄海涵。對了,黃兄,江兄弟,那卓不凡等人為何要對你們下此毒手?」

    黃裳苦笑道:「說來可笑,小可此來本是要進京趕考,哪知行至此地,便遇上那四人,他們似在商量什麼大事,見我過來,便要殺我滅口,說什麼『此事絕不可外傳』。我一再辯解,他們就是不聽。正要動手之時,那白鬚道人卻突然說我骨骼清奇,是練武的好材料,不讓那三人殺我。可我一個讀書人,又哪裡想學什麼武功了?恰在此時,這位義士便來了。那道人伸指在我肩頭一點,我便昏了過去。」

    江上風續道:「他們四人正爭執間,我恰好路經此地……咳咳……見他情勢危急,於是出手相救……哪知一照面……咳咳……一照面才知遇到了高手……無奈之下,只得硬著頭皮與他們交手……不多時……咳咳……周兄你便來了。對了,周兄你適才劍斬莫春然,驚走三大高手,真是痛快!」

    周桐歎道:「其實我也不知我這兩招就能殺得了莫春然,至於卓不凡等人因何退去,我更是一無所知。江兄弟,我看你傷勢不輕,此處離華山不遠,不如隨我上山療傷罷。」江上風強笑道:「我沒事……」話未說完,突然全身抽搐,昏倒在地。

    黃裳見狀,向周桐一拱手道:「這位恩公,請速帶這位義士上山療傷,小可尚無大礙,這就告辭進京了……還沒請教兩位恩公尊姓大名?」周桐道:「在下華山派周桐,這位是崑崙派江上風。黃兄,如今時間緊迫,咱們就此分手,願你金榜題名……對了,我師弟張叔夜進京投軍承蔭,黃兄若是碰巧見到,請替我問他安好……後會有期!」說罷向黃裳一拱手,下腰背起江上風,施展輕功,直奔華山而去。

    周桐心急如焚,腳下加緊,不多時已然到了華山腳下。正行路間,忽見一位身著紫衫的中年文士正順山道而下,卻不是林劍然又是誰?周桐大喜過望,忙不迭地高聲叫道:「掌門師兄,周桐在此,快來!」

    林劍然聽得是周桐的聲音,驚喜之下,忙奔了過來,見周桐背上還負著一人,忙問:「六師弟,這是……這不是崑崙派的江上風江兄弟麼?怎麼弄成這樣?」「一言難盡,江兄弟被人打傷了!」林劍然道:「上山再說。」說著從周桐背上接過江上風,往腋下一夾,身形飄飄,已然上了山道。周桐一縱身,緊隨其後。

    華山山勢清奇險峻,自古聞名,古人有言「自古華山一條路」,便是形容其險。可林劍然腋下夾著江上風,卻直如無物,身形如風,直向上升去。江上風受了顛簸,漸漸甦醒,迷迷糊糊地只覺耳畔呼呼風響,不一會便又昏了過去。不多時,已來至山門之外。

    「三師哥,你回來了?有五師哥他們的消息了?」一個白衣少女聽見響動,快步跑了出來,人美如玉,衣衫勝雪,正是周桐的小師妹邵雲馨。邵雲馨出得山門,一眼便望見了周桐,不由笑逐言開,跑過去拉了周桐的手道:「六師哥,你可回來了,五師哥和七師哥呢?」

    其實江湖兒女豪放不羈,肌膚相接也算不了什麼大事,周桐與邵雲馨同堂學藝之時,也不是沒牽過手,但此刻周桐被她柔滑細膩的小手握著,不禁微微有些發窘,忙輕輕抽手出來,將江上風扶下來,道:「小師妹,說來話長,先幫我把你江大哥扶進去療傷。」

    三人扶了江上風進入內堂。一路之上,周桐看著這華山上的一草一木,不禁憶起與方臘、張叔夜同堂學藝的時光,想到三人現下天各一方,不知何日重聚,心下悲涼,深深地歎了口氣。「六師哥,你怎麼了?」邵雲馨問道。周桐忙答道:「沒事,沒事。」

    進入內堂,林劍然將他放到床上,解開他的上衣一看,不禁大驚失色——只見他背後「神道」、「志室」二穴之上各有一處烏青之色,觸手冰冷。此時江上風早已不省人世,手足抽搐不已,牙齒不住打戰。林劍然見狀,叫周桐和邵雲馨扶他坐正,自己則盤膝坐在他身後,雙掌按住他受傷的兩處穴道,潛運內力,助他驅毒療傷。

    不一時間,林劍然臉上顯出一層紫氣,並且愈來愈重。周桐心知師兄已然運上了本門內功絕學「紫霞神功」,見他功力如此深厚,心下不禁歎服。原來這紫霞神功乃是華山派開山祖師陳摶所創,與他的另一門絕技「鎖鼻飛精術」並稱「華山雙絕」。江湖上有句話:「華山九功,第一紫霞」,便是形容此功的威力。這門功夫使動之時,臉上會透出一層紫氣,功力愈深,紫氣愈重,直至修煉到登峰造極之時,方可神色如常,但那卻已非常人能及了。

    不知不覺之間,已然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林劍然猛然大叫一聲,雙掌撤回,神色大變。「三師哥,你怎麼了?」邵雲馨忙問。林劍然雙眉緊鎖,低聲道:「不妨事。」說罷潛運內息,周桐忙伸掌運功相助。半晌,林劍然方神色如常。

    「師兄,怎麼樣?」周桐問道。「江大哥究竟受得什麼內傷,竟然這麼厲害?」林劍然道:「這是幻陰指的指力,方纔我助江兄弟療傷,這指力的寒毒竟然傳到了我身上,真是厲害!」周桐一驚,幻陰指的名頭,他也曾聽過,相傳這門功夫乃是數十年前名動江湖的一個大魔頭所創,陰毒邪門,和大理段氏的一陽指鬥得旗鼓相當。想至此,忙問道:「師兄,江兄弟還有得救麼?」

    「難啊!」林劍然道,「傷他之人武功甚高,但似是手下留情,若非如此,江兄弟早已不保,可即便如此……唉!本門的紫霞神功中正平和,卻不是純正的陽剛內力,無法克制幻陰指的寒毒,除非用少林寺的『六陽正氣丹』之類的丹藥先鎮住寒毒,再運功將毒逼出體外,方可平安無事,否則……可咱們又上哪裡去找六陽正氣丹呢?」

    邵雲馨忽道:「三師哥,你怎麼忘了,當日咱們去救蕭大俠時,為防遼人用毒,少林方丈玄渡大師不是贈了我們每派三十顆六陽正氣丹以備急需麼?」林劍然以手擊額,笑道:「我倒忘了,多虧小師妹你提醒。」「我去拿來!」邵雲馨說著便跑了出去,不一會便拿了個瓷瓶過來。「正是此物,」林劍然接過藥瓶,拍了拍邵雲馨的頭道,「還是女孩兒家心細。」邵雲馨甜甜一笑,現出兩個淺淺的酒窩,調皮地伸了伸舌頭。

    林劍然倒出四粒丹藥,將藥瓶交還了邵雲馨,見那丹藥赤若丹霞,馨香撲鼻,當下自己服了一粒,又叫周桐撬開江上風的牙關,將其餘三粒餵他服下。隨即坐在他身後,運起紫霞神功,臉上紫氣大盛。他出手如電,在江上風背心諸穴或抓或捶,或拍或敲,又過了半個時辰,江上風眉頭一皺,「哇」的一聲,噴出了一口黑血。林劍然收回雙掌,擦了擦汗,低聲道:「成了!」說罷閉目休息,神情疲憊之極。

    江上風連吐了三口黑血,又昏了過去。邵雲馨忙扶他躺下,為他蓋好被子。半晌,林劍然睜目道:「他身上的寒毒已然去了十之八九,讓他靜養幾日,吃些清湯稀飯,再隔一日服一粒六陽正氣丹,少則一月,多則半年,便可康復。」

    三人見江上風臉色轉紅,呼吸均勻,已然沉沉睡去,略覺放心,便靜悄悄退了出去。邵雲馨問道:「六師哥,你們怎麼沒隨咱們一起回華山?五師哥和七師哥又怎麼沒和你在一起?」林劍然也道:「是啊,當日回華山後,我才發現你們三兄弟未在其中,心下甚是著急,每日裡下山打探?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周桐長歎一聲,將以往的經過向林劍然講了。林劍然聽罷,搖頭歎道:「五師弟膽識不凡,七師弟謀略過人,兩人又都是一身好功夫,可是如此下去,結局真是難以逆料。」邵雲馨忽問:「三師哥,倘若五師哥興兵起義,咱們華山派又當如何呢?」林劍然默然良久,搖了搖頭,長歎了一聲。

    沉了半晌,林劍然道:「車到山前必有路!六師弟,小師妹,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多想也是無益……對了,六師弟,你方才說江兄弟遭西夏一品堂的高手圍攻,你殺了一人,驚走那三人,你可知他們的名號?」

    周桐道:「那四人名頭甚響——死在我劍下的是雷電門掌門莫春然,三個逃走的一個是北海拓拔氏的宗主拓拔雄,一個是劍神卓不凡,還有一個白鬚白髮,身量不高的道人,叫什麼玄冥子的。師兄,你可曾聽說過此人?」

    林劍然聽罷,額角冷汗涔涔直冒。邵雲馨奇道:「三師哥,你怎麼了?」林劍然歎道:「六師弟,小師妹,江兄弟中的那招『幻陰指』,便是這玄冥子下的手。這玄冥子的內功是純陰一路,在江湖上掌指雙絕,二十年前名動江湖,憑著一路「幻陰指」和三十六招「玄冥神掌」殺了不少高手,武林中人聞之色變,後來大理保定帝段正明以一陽指破了他的功夫,此後他便遁跡於藏邊、青海一帶,從此再無消息,那時六師弟你年方十歲,小師妹則尚未出生,自然是對此一無所知了。但那莫春然、拓拔雄和卓不凡三人的名頭,你們總應知道罷……六師弟,論武功,這四人皆遠在你之上,你卻如何能打敗他們?」

    周桐道:「我對此也深感納悶……」便將與四人交手的經過細細講了。林劍然聽罷,皺眉道:「這其中必有原因!……師弟,你可曾向他們通報你的姓名門派?」周桐一呆,點了點頭。

    林劍然歎道:「禍不遠矣!」邵雲馨一驚,道:「三師哥……」林劍然續道:「玄冥子等人定是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因此退去。但他們既然知道了你的姓名門派,便定會召集更多高手血洗華山派,以雪今日之恨。」

    周桐沉默半晌,昂然道:「師兄,這禍是小弟一人所闖,與華山派無涉。若是他們前來尋仇,周桐一人承擔。」「六師哥!」邵雲馨急急地道:「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天坍下來大家頂,我……我又豈能讓你獨死?」話一出口,自覺不好意思,小臉羞得通紅。林劍然也道:「小師妹所說不錯,到時華山一派與你共渡此劫!」周桐知道師兄義氣深重,自己若是回絕,反而菲薄他了。又想到小師妹那一句「我又豈能讓你獨死」,心下不禁甚是甜蜜,覺得千難萬險也不算可怕了。

    一晃以過了一個多月,江上風的傷勢也基本痊癒了。通過幾番交談,林劍然才知當日雁門關大戰之時,崑崙掌門「兩儀劍」章汝言病重,命大弟子司空文,二弟子江上風率部助戰。哪知大戰之後,司空文等卻接到消息,說章汝言已然病故,遺命司空文接任掌門。由於崑崙、華山兩派上代掌門人乃是生死之交,故而司空文請江上風先上華山向林劍然報喪,其餘眾弟子回去奔喪。哪知江上風卻在華山附近義救黃裳,被打成重傷。林劍然聽說章汝言已然故世,想起父親林庸,不禁嗟歎不已。

    這日,林劍然、周桐、邵雲馨正與江上風在前廳閒談,忽然有弟子來報:「大理段皇爺有喜帖到。」隨著話音,一名英俊瀟灑的中年文士進入前廳,向林劍然深深一躬,雙手奉上喜帖道:「大理朱丹臣見過林掌門,段皇爺將於本月十五舉行立妃大典,特命朱某送喜帖來。」

    邵雲馨性急,搶著接過喜帖。打開一看,不由眉開眼笑,向林劍然和周桐道:「三師哥,六師哥,鍾姊姊真的要和段皇爺完婚了。」

《情劍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