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望江亭,如孤鷹般聳立在江岸懸崖峭壁之上,直面著浩渺東去的江水,是歷代文人墨客喜好的一個風雅去處。當沈北雄率十多個隨從趕到亭外時,只見西邊江面上,血紅夕陽將落未落,映照得江面殷紅一片,也映照得亭內霞光漫漫。就在這滿亭霞光中,一白衣公子負手臨江孑然而立,孤傲而單薄的背影,在漫天晚霞映照下,有說不出的冷寂蕭索。涼亭一旁的石几上,尚有一瞽目老者獨自盤膝撫琴,徐緩幽咽的琴聲,隱然與江水的波濤遙相應和,直讓人分不清何為琴音,何為水聲。
沈北雄在亭外示意隨從們四下戒備後,才遙遙沖白衣公子的背影抱拳高聲道:沈北雄應邀前來,希望沒誤了公子觀日之約。
白衣公子緩緩回過身來,沈北雄不禁驚詫於他的年輕,只見他不過二十七八年紀,身材相貌並不特別出眾,卻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雍容氣質,白皙溫婉的臉上,有一種未經風霜的貴族子弟特有的容光,使他看起來實在不像曾經叱吒風雲的公子襄。尤其那懨懨的眼神,像經歷過太多磨難的風燭老人,似乎對身外的一切都已失去了興趣,就是在打量沈北雄的時候,也只是一種例行公事的目光。
敢問閣下就是公子襄?沈北雄皺起眉。白衣公子沒有直接回答,卻抬手示意道:素昧平生,本不該冒昧相邀,不過幸好在下還有一壺清茶與滿江晚霞待客,倒也可聊以賠罪。
沈北雄聽到這話眉頭皺得更深,對方這話居然就是方才自己宴請那些商賈時客氣話的翻版,甚至連語氣中那調侃的味道都有些相似。沈北雄心中不由暗驚,對方果然是有備而來?想到這他立刻恭恭敬敬地抱拳道:公子客氣了,接到千門公子襄的請柬,北雄豈敢不來?
坐!白衣公子指了指亭中石桌旁的石凳,沈北雄忙依言坐下。只見對方拿起桌上那壺茶徐徐斟上兩杯,然後抬手向沈北雄示意。沈北雄小心翼翼地端起一杯,稍稍湊到鼻端一聞,眼裡便閃出一絲驚異:公子這壺清茶,下的工夫只怕不比在下那花草宴席少啊!
白衣公子眼望西天,卻不搭理沈北雄,只蕭索地喃喃自語道:驕陽終於要沉下去了,日落的時候,大概也是天地間最美的時候吧?
沈北雄掃了一眼西方那只剩一半的紅日,不以為意地淡淡道:日出日落,原本再自然不過,也沒什麼稀奇。
白衣公子無聲一笑,轉向沈北雄問道:在色鬼眼裡,女人最美;在酒徒眼裡,烈酒最美;在賭棍眼裡,骰子最美;在財迷眼裡,銀子最美。不知在沈老闆眼裡,什麼最美?
沈北雄一怔,沉吟了片刻,然後指著亭外那浩浩蕩蕩的江面,感慨道:生命如流水,轉瞬既逝,人這一生,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短短一瞬,就這短短人生,是如這江水一般默默流逝,還是如流星一般留下萬丈光芒,這是平常人與大英雄的區別。說到這沈北雄頓了頓,然後定定地望向公子襄,在我眼裡,流星最美。
白衣公子一怔,微微頷首道:你倒有幾分像我。說著他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然後幽幽一歎:收手吧,流星雖美,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更何況流星對旁人來說,還是一種巨大的災難。
沈北雄哈哈一笑,傲然道:既然公子知道我跟你是同一類人,就不該勸我,更不該請我。不知道你這是托大還是失策?
白衣公子微微皺了皺眉頭,這麼說來,你是不給在下面子了?
沈北雄深吸一口氣,肅然道:能做公子襄的對手,北雄深以為幸!
對手?白衣公子啞然失笑,這個世上即便有雲襄的對手,也絕對不是你。沈北雄面色立時漲得通紅,但卻沒有反駁,心中想起關於公子襄的種種神奇傳說,沈北雄心知,對方完全有資格說這話。不過這不但沒有嚇倒沈北雄,反而激起了他心中天生的狂傲之氣,暗暗在心中發誓:公子襄!你遲早要為今天這話後悔!
就在沈北雄暗下決心的時候,亭外瞽目老者已劃弦收聲,如泣如訴的琴聲戛然而止。白衣公子端起茶杯對他示意道:你可以走了,從現在起,你要時時睜大雙眼過日子,千萬不要犯一丁點錯誤。
沈北雄心中惱怒異常,自己在這個人面前居然自始至終都處於下風,而對方卻並沒有顯露出過人的氣勢和能力,居然就憑他那名字也能令自己在氣勢上輸了一籌。沈北雄心中陡然生出孤注一擲的念頭,心有所想,內息便隱隱而動,衣衫頓時無風而鼓。就在這時,只聽一旁陡然傳來一聲突兀的琴音,如銀瓶乍破,又如銳箭穿空,驚魂奪魄,令沈北雄渾身不由一個激靈,本能地閃開一步,提掌護胸暗自戒備。
卻見一旁那瞽目老者神色如常,正手撫琴弦,引而不發。沈北雄警惕地打量著那瞽目老者,冷冷道:想不到公子襄身邊竟有如此高手,北雄差點兒看走了眼呢。
瞽目老者神情漠然地淡淡道:小老兒不過是為貴客助興的賣藝人,公子出得起價錢,小老兒便為貴客獻上一曲,僅此而已。
賣藝人?沈北雄心中一驚,陡然想起一人,不由脫口驚呼道:奪魂琴!影殺堂排名第二的頂級殺手!
慚愧!瞽目老者淡然一笑,這次小老兒只為貴客助興,只要沈老闆心無惡念,小老兒手中這琴,就只是一具彈奏高山流水的樂器。
沈北雄臉色陰晴不定,他心中權衡再三,終於強壓下爭強鬥狠的衝動,轉頭對白衣公子一拱手:公子有奪魂琴護身,難怪敢孤身請客。今日感謝公子款待,他日北雄再還請公子。
隨時奉陪!白衣公子儀態蕭索地點點頭,對沈北雄言語中的威脅渾不在意。沈北雄見狀轉身就走,出了望江亭便照原路而回,緊跟著他的白總管見主人面色陰沉,也不敢多問。直到走出一箭之地沈北雄才對一個隨從低聲吩咐:英牧,你帶人在望江亭四周布下眼線,如果能發現公子襄的行蹤,那便是大功一件!
那隨從應諾而去,沈北雄目送著他走遠,臉上漸漸浮出一絲冷笑,轉頭對身後的白總管低聲道:你派人連夜傳訊給柳爺,就說目標已出現,獵狐計劃可以開始了。
白總管臉上閃過一陣興奮:好!等了這麼些年,總算到了對付他的時候,柳爺一定早已經等不及了。
你錯了,沈北雄眼神複雜地勒馬回望暮色四合的望江亭方向,柳爺追蹤了他七八年,卻連他一根毫毛都沒摸到過,卻反而被他戲耍了無數次,柳爺的性子早就磨沒了。這已經是柳爺今生最後一個心結,他一定不會著急,一定會非常耐心。
難怪這次柳爺下了這樣大的本錢。白總管恍然大悟。
你又錯了,柳爺可沒這麼雄厚的本錢。沈北雄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見白總管眼裡露出探詢之色,他卻別開頭,一磕馬腹加快步伐,走吧,公子襄近年已經很少親自出手了,這一次他既然來了金陵,咱們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千萬不能有絲毫大意。咱們的陷阱雖然天衣無縫,不過公子襄可是天底下最最狡猾的狐狸啊!
一行人回到金陵沒多久,負責監視公子襄行蹤的英牧就匆匆帶人回來,向沈北雄稟報道:老大,公子襄真是狡猾如狐,我帶兄弟們還傻呆呆地在望江亭四周設暗哨守望,他卻沿著早已在懸崖邊備下的繩索下到望江亭下的江面,那裡有他備下的水手和小舟,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順江而遁。
沈北雄嗯了一聲,並沒有感到太意外,公子襄若輕易就讓人盯上,那肯定就不是公子襄了。他正要安慰英牧兩句,卻見英牧咧嘴一笑說:咱們雖然沒盯住公子襄,不過卻有點兒意外的發現。見沈北雄眼裡露出探詢之色,英牧忙道,咱們的眼線發現除了我們,還有人也在跟蹤公子襄。
哦?沈北雄頓時來了興趣,是誰?暫時還不知道他的底細。英牧臉上露出自得的神色,不過我已讓最擅長跟蹤的兄弟盯住了他,只知道他是個落泊潦倒的書生,並且現在也在金陵城中。
按說公子襄要不是自己露面,從來就沒有人能找到他,更不該被人盯上啊。沈北雄皺起了眉頭,想想又釋然地點點頭,這次公子襄邀我赴約,先請蘇老爺子遞柬,又是當著金陵那麼些商賈的面,走漏風聲倒也正常,就不知是誰也在留意他的行蹤?
把那傢伙抓來問問不就知道了?咱們雖盯不住公子襄,盯住他可沒問題。英牧臉上露出殘忍的微笑,拷問俘虜是他的嗜好,一說到這他的臉上便露出躍躍欲試的神色。
不妥。白總管插話道,咱們不知道他是否還有同夥,他若不是孤身一人,咱們一動他就會驚動他的同伴。咱們最好只在暗中監視,先弄清他和公子襄的淵源再說。
沈北雄想了想,沉吟道:這樣也好,公子襄仇家遍天下,有人留意他的行蹤也很正常。咱們只需盯住那傢伙,說不定就有意外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