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劫

    遇劫

    黃昏時分,任天翔在一個路邊酒肆前停了下來,他已經空著肚子走了一整天,早已飢腸轆轆,又渴又餓。他顧不得桌椅的簡陋骯髒,坐下來拍著桌子高叫:「快將吃的喝的每樣送一份上來,我要趕路。」

    小二用古怪的眼神打量著他,不冷不熱地應道:「小店本小利薄,概不賒欠。」任天翔一拍桌子:「什麼意思?怕我沒錢?」小二傲慢地笑道:「客官確實不像有錢的主兒,所以還請先付錢,再吃飯。」

    「混賬東西,真是狗眼看人低。」任天翔氣沖沖往懷中一摸,頓時僵在當場。此刻他才發現,自己與那農夫換衣時,腰帶上的玉珮金飾、懷中的錢袋等等全都忘了取下來,除了在貼身衣衫內藏著的那塊玉質殘片,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沒留下。現在自己一身破舊衣衫,確實不像是有錢的主兒,難怪小二要用這種眼光看自己了。

    仔細搜遍全身上下,任天翔終於在最隱秘的褲袋中找到了一枚銅板。他剛掏出來,小二便冷笑著調侃道:「喲!客官居然還有整整一大枚開元通寶,可以買兩張大餅或一碗麵條,你是要大餅還是麵條?」

    任天翔仔細摩挲著手中的銅錢,第一次發覺錢是如此重要。有了錢自己就是人人巴結的豪門公子,沒它就是人人鄙視的下賤乞丐。

    「想好沒有?是要麵條還是大餅?」小二不耐煩地催促,只有一個銅板的顧客,實在不值得他伺候。「不,都不要!」任天翔說著從破衣衫上撕下一根布帶,穿過銅板中間的方孔,然後將銅板仔細掛在項下。這是他身上唯一的錢,也是給予他啟迪的錢,他暗下決心要永久保存。

    「你他媽耍我是不是?」小二氣得將抹布扔到桌上,「不吃就滾!爺的桌椅就是坐坐也要給錢。」任天翔寬容一笑,緩緩站起身來,拎上佩劍起身就走。雖然他不知道這是哪裡,離長安城有多遠,金耀揚會不會追上自己,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大步就走。任重遠當年能白手起家打下偌大個義安堂,他相信自己也能。雖然身無一技之長,就連行走江湖最基本的武功也一竅不通,他依舊對自己充滿了信心。

    「喂,這位朋友,我看你隨身帶劍,也是江湖中人。行走江湖誰沒有個急難,這裡有兩個饅頭,拿去充飢吧。」鄰桌有人在招呼。任天翔轉頭望去,就見幾個風塵僕僕的漢子在望著自己,其中一個還將兩個饅頭遞過來,粗豪的臉上滿是誠懇。

    「謝謝!」任天翔毫不猶豫接了過來,他不是因為耐不住飢餓,而是被那漢子臉上的表情打動,那是他在長安城眾多豪門公子中從未見過的表情。那不是施捨,而是發自內心的同情和關切。

    不敢坐那收錢的桌椅,他蹲到一旁將饅頭慢慢掰開,一點點送入口中,仔細品味著食物在唇齒間漸漸化開的奇妙感覺,這是他過去從未體味過的感覺,就像兒時在母親懷抱中一樣的愜意和溫暖。

    那幾個漢子沒有再搭理他,繼續湊到一起小聲嘀咕著。由於酒肆中沒有旁人,幾個人說話的聲音漸漸變大,不斷傳入任天翔的耳中。

    「老大,咱們在這裡守株待兔,會不會白等一場。」

    「老三,你連這點耐心都沒有,怎麼做大買賣?」

    「就是!既然點子帶著黃貨要去西域,這裡是西去的必經之地,守在這裡準錯不了。」

    「聽說點子來頭不小,還有高手護送,會不會很扎手?」

    「不怕,咱們人多……」

    任天翔仔細將最後一點饅頭屑塞入口中,這才起身來到那幾個漢子面前,拱手一拜:「請問,你們是不是在等義安堂少堂主任天翔?」幾個漢子立刻用戒備的目光望向任天翔,領頭那滿臉絡腮鬍的老大上下打量了任天翔片刻,坦然點頭道:「不錯!朋友若也是得到消息想來分一杯羹,招子最好放亮一點,咱們祁山五虎可不是吃素的主兒。」

    「祁山五虎?幸會幸會!」任天翔拱手一拜,「不知是哪五虎?」

    那老大指著幾個同伴一一介紹:「這是老二金剛虎,老三笑面虎,老四瘦虎,老五矮腳虎,老子則是老大霸王虎焦猛。咱們一向在西北道上行走,你不會沒聽說過吧?」

    任天翔見幾個人的綽號跟他們的長相倒有幾分神似,不由笑道:「幾位的名號倒是威風,可惜我一向只在長安行走,還真沒聽說過幾位的大號。」霸王虎將信將疑地打量著任天翔,冷冷問:「不知閣下怎麼稱呼?」

    「任天翔!」「哪個任天翔?」

    「自然是義安堂曾經的少堂主任天翔。」

    話音剛落,金剛虎幾人紛紛拔出兵刃跳了起來,如臨大敵般緊盯著任天翔,圓睜的雙眼中沒有虎目的凶狠,倒有幾分膽怯和緊張。任天翔沒有動,祁山五虎也就沒有再動,場中一時靜默下來。靜默中突聽一直端坐未動的老大霸王虎焦猛,突然爆出了壓抑不住的狂笑,邊笑邊拍著桌子罵道:「你他媽要是任天翔,我還是大唐皇帝呢。」

    另外四虎一怔,也忍不住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坐回桌旁,若無其事地繼續吃喝。身高不及五尺的矮腳虎笑著對任天翔調侃:「嚇虎爺一跳!要是任公子知道你冒他的名號討饅頭吃,非氣得吐血不可。」

    眾人哄堂大笑,任天翔待他們笑過,這才問道:「你們是不是得到消息,義安堂少堂主任天翔,正帶著幾十兩黃貨去西域,所以在這裡守株待兔?」「不是幾十兩,是幾百兩!」焦猛笑道,「這事在江湖上已經傳遍,沒想到像你這樣的毛頭小子,居然也聞風而動,想跟著喝點湯。我看你這小子還挺有趣,以後就跟著我混,至少不會讓你餓肚子。」

    焦猛的話證實了任天翔的揣測:看來利用龍騎軍追擊不放心,還將自己身帶重金的消息透露給黑道上的盜匪,好個借刀殺人的妙計!任天翔暗自慶幸將金豆子轉手犒勞了宜春院的姐妹,身無分文反而安全。見幾個人滿是期待地望著自己,他呵呵一笑:「我跟著你們混倒是沒什麼,就只怕義安堂不答應。讓他們的少堂主給你們做小弟,義安堂以後還怎麼在江湖上立足?」

    任天翔衣衫襤褸,身無長物,怎麼看都跟義安堂少堂主風馬牛不相及。但他舉手投足間那種狂傲之氣,卻是旁人學不來的。焦猛將信將疑地打量著他,眼光落到他的劍上,若有所思地道:「聽說任堂主是以一柄神出鬼沒的短刀揚名天下,所以有神刀任重遠之稱?」

    「不錯,不過我學的是劍。」任天翔笑著將劍舉起,亮出劍柄上那個篆刻的「義」字,那是義安堂的標誌,江湖上就算有人沒見過這標誌,至少也聽說過。焦猛見那柄劍做工精良,鑲金嵌玉,顯然不是尋常人所用之物。他將信將疑地打量著任天翔:「你真是任天翔?」

    「我有必要假冒麼?」任天翔臉上又泛起那種玩世不恭的淺笑。

    「金總鏢頭呢?」焦猛打量四周,另外四虎神情再次戒備,悄悄握住了刀柄。「我們被龍騎軍追擊,所以走散了。」任天翔坦然道。

    直到這時,霸王虎焦猛才徹底信了,任天翔身上那種豪門公子的特殊氣質,是普通人決計學不來的。他重新審視起任天翔,淡淡問:「你學劍,不知師傅是誰?」「哦,太多了。」任天翔苦笑道,「我已不記得換過多少個師傅,只記得其中幾個名號比較特別的,像什麼劍僧無癡、太乙劍江海流、還有丹丘子道長等等。」

    任天翔說得隨便,幾個人卻是悚然動容,那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劍術大師。任天翔見祁山五虎神情驚懼,不由哈哈一笑:「你們不用緊張,我雖然跟了十幾個師傅,學了差不多十年,卻連一招都沒學會。」

    幾個人將信將疑地打量著任天翔,矮腳虎湊到霸王虎耳邊,悄聲提醒:「大哥,聽說劍術的最高境界,正是無招勝有招。」焦猛微微頷首,手撫刀柄向幾個兄弟示意:「點子深不可測,大家千萬要當心。」

    幾個人緩緩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向任天翔圍了過來。任天翔見狀苦笑:「我都說了不會武功,你們何必如此?你們等在這裡無非是要我帶的黃貨,你看我現在這樣子,像是身懷幾百兩黃貨的主兒嗎?」幾個人一聽這話頓時醒悟,若是身懷巨款,定不會餓得滿臉蒼白,卻還捨不得買個大餅充飢。矮腳虎回頭望向霸王虎:「大哥,是不是消息有誤?」

    「消息倒是沒有大錯。」任天翔接口道,「只是將幾十兩黃貨說成是幾百兩而已。」「貨呢?」幾個人異口同聲問。「離開長安前,我全賞給宜春院的姐妹了。」任天翔攤開手,一臉遺憾。

    幾個人呆呆地望著若無其事的任天翔,就像看到天底下最不可思議的怪物。雖然他說得輕描淡寫,但卻沒有人懷疑這荒誕的說法,他天生有種令人信服的氣質。矮腳虎猛然跳了起來,一把抓住任天翔的衣襟,氣急敗壞地喝問:「你、你將咱們的黃貨全都賞給了窯姐?好幾十兩啊!足夠嫖一輩子了!」任天翔無辜地攤開手:「我要早知道幾位苦苦守候在這裡,說什麼也要給你們留點。」

    矮腳虎還想發作,身後傳來霸王虎的聲音:「老五,放手!」矮腳虎心有不甘地伸手一推,將任天翔推了個踉蹌。這一下令幾個人十分意外,他們終於確信任天翔確實沒練過武,至少沒認真練過。

    「你跟了十幾個師傅,連點武功基礎都沒有?」霸王虎十分驚訝,「名滿天下的神刀任重遠,居然有個不會武功的兒子?」「這在長安是眾人皆知,你們還真夠孤陋寡聞。」任天翔搖頭苦笑。

    「你將幾十兩黃貨賞給了窯姐,然後餓著肚子上路,為什麼?」霸王虎追問。「有錢難買爺樂意。」任天翔又恢復他那玩世不恭的微笑。

    霸王虎呆呆地望著任天翔,想從他眼中找到一絲說謊的痕跡,但最後只是失望。他心有不甘地繼續追問:「你原本可以在咱們面前大搖大擺地離開,可你為何要自暴身份,主動來找咱們?」任天翔笑道:「你們守在這裡,無非是為了我身上的黃貨。我任天翔既然受你兩個饅頭的恩惠,當然不能看著你們傻等下去。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我這不過是舉手之勞,有什麼好奇怪的?」

    霸王虎望著若無其事的任天翔,呆呆問:「你不怕我們計劃落空,殺你洩憤?」任天翔淡淡笑道:「任某寧可天下人負我,也不負天下人。」

    霸王虎愣了半晌,突然在任天翔肩頭一拍,哈哈大笑:「老子雖然白跑一趟,沒撈到黃貨,卻遇到個值得一交的性情中人!任公子不愧是任重遠的兒子,就算不會武功身無分文,卻依舊是這般豪爽。難怪你能將幾十兩黃貨賞給窯姐,自己卻餓著肚子上路。」說著挽起任天翔胳膊,拉到桌邊坐下,「來來來,老子今天要跟你好好喝一杯。小二!快上酒!」

    小二屁顛顛地將一罈酒送了過來,焦猛倒上兩碗酒,端起一碗向任天翔一舉:「讓焦某另眼相看的人這世上沒有幾個,任公子,我敬你!」

    任天翔忙端起酒碗笑道:「在下年少,應該先敬猛哥。」「好!」焦猛也不客氣,舉碗與任天翔一碰,一飲而盡。任天翔武功稀鬆,酒量卻不含糊,也是一口喝乾,然後又一一敬了另外四虎,這才道:「小弟方才自暴身份,除了不忍見幾位哥哥在此白等,還有自己一點小算盤。」

    「哦,說來聽聽!」焦猛饒有興致地笑道。任天翔歎了口氣:「我離開長安是迫不得已。義安堂有人將我攆走還不甘心,還想借刀殺人取我性命,向朝廷洩露我的行蹤不說,還將我身懷巨款的消息透露給黑道上的朋友,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好漢已聞訊而動。我想請幾位哥哥將我的情況傳出去,免得讓眾好漢白跑一趟。」

    焦猛拍拍任天翔肩頭:「兄弟放心,舉手之勞。憑我們兄弟在西北道上的聲譽,我們的話沒人會懷疑,你以後不會再遇到這樣的麻煩。」

    「多謝猛哥!」任天翔說著將劍雙手捧起,遞到焦猛面前,「小弟劍術不行,但這柄劍卻不含糊,是龍泉寶劍,多少值點錢。小弟不忍見幾位哥哥白跑一趟,便將身上這唯一值錢的東西獻給猛哥,望笑納。」

    幾個人眼中都閃過一絲貪婪的饞光,矮腳虎伸手要接,卻被焦猛一巴掌打了回去。焦猛瞪著任天翔喝道:「兄弟瞧不起哥哥不是?兵刃是江湖中人的生命,搶人兵刃就如同搶人老婆,你要陷我於不義?」

    「不是……」任天翔還想爭辯,卻被焦猛抬手打斷:「兄弟不用再說,你要再提此事,莫怪焦某翻臉。」任天翔只得收起寶劍,愧然道:「幾位哥哥的大恩,小弟銘記在心,若能逃得今日之難,將來必圖厚報。」

    焦猛擺擺手:「兄弟不用客氣,既然你在逃難,我乾脆送你一程。我知道有條小路可以繞過岐州和秦州兩道關卡。一旦出了岐州和秦州,離蘭州就已不遠。過了蘭州,再往西依次是涼州、甘州、肅州、玉門,道路四通八達,龍騎軍就別想再找到你了。」任天翔大喜過望:「多謝哥哥相助,小弟若能逃過追捕,將永世不忘哥哥大恩。」焦猛一口喝乾碗中殘酒,起身道:「咱們連夜就走,盡快將兄弟送出險地。」

    有祁山五虎領路,任天翔於第三天一早便越過了岐州和秦州兩道關卡,此時長安已在數百里開外,往西的道路四通八達。極目遠眺,天地一片蒼茫,與鬱鬱蔥蔥的長安郊外已是截然不同。在如此廣袤的荒漠之中,追兵要想在找到孤身一人的任天翔,難度不亞於大海撈針。

    「從此西去,人煙稀少,恕哥哥不再遠送。」焦猛說著翻身下馬,將坐騎韁繩交到任天翔手中,「這匹老馬跟了我好些年,西北道上的兄弟大多識得,見到我的坐騎定不會為難你,就留給兄弟代步吧。」任天翔點點頭,拱手一拜:「大恩不言謝,小弟走了,猛哥保重!」

    望著任天翔縱馬遠去的背影,矮腳虎不滿地嘀咕道:「這次出來黃貨沒撈著,反而倒貼一匹馬,真他媽倒霉!」

    焦猛遙望任天翔遠去的背影:「這小子必非常人,今日能與他結交,是咱們的幸運。」見幾個兄弟都有些將信將疑,焦猛笑道,「老子行走江湖多年,這雙眼睛還很少看錯人。我敢肯定,這小子絕對值得一交。」

    蘭州的福來客棧,處在城西繁華地段,十分好找。為了不引人注目,任天翔裝扮成一個普通的江湖漢子後,才去福來客棧找金耀揚。雖然他並不喜歡金耀揚,不過長安鏢局的招牌在鏢行中數一數二,金耀揚還不至於被人收買出賣自己。另一方面,義安堂在蘭州也有分舵,所以這裡也是個吉凶難測的風險之地,要想真正安全,必須西出玉門關,徹底逃出義安堂的勢力範圍。這對囊中羞澀的任天翔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因此他不得不依靠金耀揚護送,無論他喜不喜歡。

    福來客棧是西去的鏢行或商隊落腳之地,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任天翔見店中沒有異狀,這才來到櫃上,對掌櫃問道:「這兩日有沒有一位姓金的客人住店?他是長安鏢局的人。」老掌櫃想了想:「好像沒有。如果客官是要找鏢師,蘭州鏢局的鏢師也不錯,他們就在那邊。」說著向大堂中招了招手。

    不等任天翔拒絕,立刻有兩個鏢師打扮的彪壯漢子快步過來,賠著笑臉問道:「客官是要去西域嗎?咱們蘭州鏢局在西北道上信譽卓著,客官可是找對了人。」「不!我不要鏢師!」任天翔忙道。

    兩個漢子臉上有些失望,一個漢子心有不甘地繼續道:「咱們剛接了一單生意去西域,如果客官順路,價錢可以便宜好多。」說話的同時還怕任天翔不信,忙向大堂中吃飯的同伴招了招手。

    「對不起,我不需要鏢師。」任天翔說著向那漢子所指的方向望了一眼,驚訝地發現一堆粗鄙的江湖漢子中間,竟雜著個一身紅衣的妙齡女子,像是草叢中一朵艷麗的鮮花般顯眼,他不禁多看了兩眼。那少女似感應到他的目光,也抬頭望了過來,二人目光在空中一碰,少女並未像別的女子那樣趕緊避開,反而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任天翔。

    好個不知禮數的野丫頭!任天翔在心中暗道。他還從未見過這種行走江湖的女子,不禁有些好奇。仔細打量之後不得不承認,雖然那少女的肌膚比不上長安那些養尊處優的大家閨秀細膩白嫩,卻有一種大家閨秀所沒有的健康紅潤,而她的面容比起長安那些珠圓玉潤的女子來,更多了種性格鮮明的瘦削和精緻。

    「嗯,你們是要去西域哪裡?」任天翔隨口問。那漢子忙道:「我們要護送商隊去弓月城。」任天翔對西域地理一竅不通,只得虛心請教:「是否經過龜茲?」

    「要的要的,正好順路,不知客官有多少貨需要護送?」那漢子趕緊道。想必鏢行的競爭也很激烈,所以他要努力爭取每一單生意。

    「你誤會了,我沒有貨要送。」任天翔遺憾地攤開手,「我只是孤身一人去龜茲,想找個商隊同路,不知這樣要付多少錢?」

    「這樣啊!」那漢子頓時冷了下來,愛理不理地道,「我們通常不會帶來歷不明的客人,除非有財物或朋友做擔保。」

    任天翔笑道:「我只有門外一匹老馬和身上幾十個大錢,這還是朋友資助的一點盤纏。我把馬和身上所有錢都給你,你看行不行?」

    那漢子顯然已失去了招攬生意的興趣,敷衍道:「護送商隊走西域,最怕有盜匪的眼線混進來。我們不會為你這點報酬冒險,請客官諒解。」

    任天翔笑問:「你看我像是盜匪嗎?」他雖然一身江湖人打扮,但神情間那種自信和坦然,以及舉手投足間那種時而張狂跋扈,時而優雅從容的特質,卻是普通江湖人很難具有的。尤其是他的面容和外表,完全繼承了母親的秀美甚至柔弱,即便身穿骯髒的粗布對襟,臉上故意撲滿風塵,依舊如蒙塵的明珠般閃出點點的光華。

    「帶上他吧!」身後傳來一個風鈴般悅耳的聲音,雖然是商量的語氣,卻有不容拒絕的威儀。任天翔回頭一看,才發現那個紅衣少女已經來到自己身後,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自己。她看起來不到二十歲,卻出落得高挑健美,比一般男子還要高出幾分。

    「多謝姑娘!不知姑娘怎麼稱呼?」任天翔笑著對她揚了揚眉,嘴邊又浮起那若有若無的迷人微笑。那少女對他的微笑和問話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板著臉孔道:「帶上你可以,不過你得聽令幹活,除此之外,一切行動都得經過我允許。」

    「撒尿也要經過你允許?」任天翔笑問。少女一怔,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狠狠瞪了任天翔一眼:「沒錯!撒尿也要經過我允許!」

    「沒問題,每次撒尿我都會向你請示,你讓發射我才發射。」任天翔放肆地笑了起來。他從小就在宜春院長大,長大後又是青樓常客,臉皮早已練得刀槍不入。那少女雖然也是在粗鄙漢子中間長大,聽慣了污言穢語,卻也沒見過任天翔這樣無恥的傢伙,只得紅著臉敗下陣來。冷哼一聲轉過身去,道:「明日一早我們就要上路,你最好趕得及。」

    「沒問題,我隨時可以走。」任天翔目送著少女離去後,立刻向掌櫃借了紙墨筆硯,匆匆寫下一封信,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話:我已平安到達龜茲。他將信交給掌櫃,讓掌櫃轉交給來找他的金耀揚。他知道金耀揚憑借這封親筆信,就可以向義安堂交差了。

    從蘭州往西,依次過涼州、甘州、肅州,最後出玉門關往西域,是大唐與西域各國最重要的商道,中原的絲綢、陶瓷、茶葉、玉器等等,便是從這裡流向西方,而西方的金銀珠寶、香料、皮貨等,也經過這條有名的絲綢之路進入中原。由於這條路上地廣人稀,十分荒涼,滿載貨物的商隊難免引起盜匪的覬覦,這就催生了不少為商隊提供安全保護的鏢師和刀客,而蘭州鏢局正是其中的佼佼者,聲名享譽西域多年。

    從蘭州到玉門關,由於還處在大唐的核心統治區,沿途比較繁華,故很少有大股的盜賊出沒。待出玉門關之後,便是人跡罕至的戈壁荒漠,除了零星的綠洲,很難看到生命的跡象。放眼望去,天地間一片蒼茫,四周那些起伏不定的沙丘荒嶺,猶如靜謐無聲的大海一般波瀾起伏,幾十個人的商隊置身其中,就像是大海中的一葉孤舟,隨時都有被沙海吞沒的危險。商隊中所有鏢師都收起先前的輕鬆和玩笑,開始留意四周的動靜,派出趟子手奔出十里外探路,以防遇到不可預測的危險。

    這是一支只有二十多匹駱駝的小商隊,護送的鏢師加上商隊的夥計,也就三十來號人。任天翔很快就與他們中大多數人混熟,他從鏢師們口中瞭解到,那紅衣少女名叫丁蘭,是蘭州鏢局總鏢頭丁鎮西的閨女,已經跟隨父親在這條道上走了一年有餘。由於這一趟鏢不重,所以她第一次獨當一面率二十餘名鏢師上路,護送波斯絲綢商人去弓月城。

    大約是對任天翔的第二印象極其惡劣,在這半個多月的旅途中,丁蘭對任天翔竟沒有一次好臉色,不是支使他做最苦最累的雜役,就是令他與鏢師值夜,讓一向養尊處優的他苦不堪言。任天翔第一次體會到,離開了熟悉的長安,褪下義安堂少堂主的光環,他就根本啥也不是,就連商隊的小夥計都不將他放在眼裡,更何況是這支商隊中的女王。

    「小天,跟阿豹去前面探路,替回蕭叔和小山。」女王又在吩咐。由於任天翔不敢洩露身份,假稱自己名叫任天,所以商隊中人人都叫他小天。「為啥要我去?」任天翔不滿地質問,「說過多少次,我既不是你手下的鏢師,又沒學會任何武功,你不怕我耽誤你大事?」

    丁蘭一臉不屑地掃了他一眼:「你沒學過武帶柄劍做什麼?既然帶了劍就要像個男人一樣承擔責任。商隊中所有帶兵刃的男人都去探過路,憑啥你要特殊?」丁蘭說的是實情,從六十多歲還在這條道上奔波的老鏢師,到十五六歲第一次走鏢的趟子手,人人都至少去探過一次路。

    任天翔聳聳肩:「好吧,不過我沒幹過這種活,誤事了可不要怪我。」

    阿豹就是當初找任天翔拉生意那個年輕漢子,雖然只有二十多歲,卻十分精明而老成,是鏢師中的佼佼者。只見他笑道:「小天放心,有我帶著你,不會有任何問題。」

    任天翔只得離開舒服的駱駝背,騎上自己那匹老馬打前探路。在烈日下縱馬前行數十里,還要留意四周的地形和風向,這對他來說是件從未幹過的苦差事,這差事卻是每一個鏢師必須要做的日常功課。他漸漸體會到,江湖,並不如傳說中那般浪漫。

    「停!有情況!」剛縱馬奔出十餘里,阿豹就勒住奔馬,手搭涼棚望向西方。只見遠處是一片亂石林立的古城廢墟,廢墟上方有大群禿鷲在盤旋。任天翔看了看,看不出有什麼異常,只得虛心問道:「有什麼情況?」「禿鷲出現的地方必有死屍,禿鷲尚未落下,說明還沒有死。」阿豹說著轉向任天翔,「你在這裡等著,我去看看,如果半炷香之內我沒回來,就通知小姐停步。」說完打馬便走,直奔禿鷲盤旋之處。

    不到半炷香功夫,就見阿豹打馬回來,對任天翔高呼:「快通知小姐,前方有人遇劫,生命垂危,需要幫助。」

    在二人帶領下,丁蘭率幾名鏢師來到古城廢墟,就見廢墟中橫七豎八躺著十多個波斯人,均是奄奄一息。阿豹一邊將丁蘭領到現場,一邊解釋道:「看樣子是波斯來的商隊,都是脫水虛脫,還好沒有人受傷。」

    丁蘭令人將水餵給眾人,然後在一個像是商隊頭領的波斯老者身旁蹲下來,用波斯語問道:「老丈,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波斯老者喝了水,精神有所恢復,這才答道:「最近這半年來,在前方塔里木河一帶,出現了一股悍匪,頭領名叫沙裡虎,專劫往來商隊。他們熟悉大漠地形,又彪悍善戰,尋常商隊只有任其宰割。由於這股悍匪的出現,通往焉耆、龜茲方向的商路基本中斷。咱們也是為利冒險,曉宿夜行想避開沙裡虎,誰知還是被沙裡虎所劫。咱們只得丟下貨物逃命,逃到這裡水盡糧絕,若非遇上你們,恐怕就只有坐以待斃了。」

    丁蘭問道:「這裡離龜茲已經不遠,大唐不是在龜茲設有安西都護府,駐有數萬精兵嗎?為何坐視盜匪橫行?」「姑娘有所不知,」老者搖頭歎道,「沙裡虎狡詐多謀,每遇大軍圍剿便分散遠遁,待大軍一走又再回來,每每與大軍捉迷藏。實力雄厚的商隊可以出錢請都護府出兵護送,咱們這樣的小商隊,就只有聽天由命了。」

    「他們有多少人?」丁蘭問。波斯老者沉吟道:「大約三五十人吧,昨晚被劫時我們只顧逃命,沒有看清楚。」

    丁蘭令夥計好好照顧受困的波斯商人,然後將一干鏢師召集起來,將瞭解的情況簡短向他們通報後,最後道:「阿蘭是第一次率大家走鏢,實在沒什麼經驗,遇到事情還要諸位叔叔伯伯指點,幫忙拿主意。」

    「沙裡虎既然只有三五十號人,咱們怕他何來?」一個小名大彪的年輕鏢師率先道,「咱們人不比他們少多少,就算遇上也未必就輸。再說這裡離龜茲已不過兩三天的路程,咱們若是遇襲,還可差人往安西都護府搬救兵。只要堅持上兩三天時間,沙裡虎就無奈我何。」

    老成持重的老鏢師徐千山搖頭道:「如果沙裡虎那麼好對付,就不會令人談之色變了。我看咱們還是繞道西州,然後越過天山去弓月城。」

    「不走龜茲卻繞道西州翻越天山?」大彪立刻反對,「那樣咱們起碼要多走半個多月山路,如果商隊多付咱們鏢銀還差不多。」

    徐千山淡淡道:「多走路總比失鏢甚至丟命好。」「咱們出門走鏢,就是要隨時準備跟攔路的劫匪搏命。如果聽到前方有盜匪就繞路走,那還做什麼鏢師?大家說是不是啊?」大彪高聲調笑,他似乎是年輕鏢師們的頭,他一開口便得到了大多數年輕鏢師的擁護。

    任天翔發現大彪的目光時不時往丁蘭身上瞟,而丁蘭雖有所察覺,卻沒有像對待自己一樣冷眼相向,這令他不由泛起一絲醋意。見丁蘭似乎傾向於大彪的意見,他終於忍不住插話:「丁姑娘,請容我說兩句。」

    眾人這才發現他的存在,頓時紛紛質問:「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們議事,你一個外人瞎摻和什麼?」「走走走,這裡沒你什麼事!」

    「喂喂喂!你們是不是太不仗義了?」任天翔大聲抗議,「值夜、探路你們都沒忘了我,議事的時候怎麼就沒我什麼事?好歹我也是你們一個小僱主,你們答應要送我去龜茲的!」

    丁蘭揮手令眾人安靜,然後對任天翔頷首示意:「好!你說!」

    任天翔站起身來,笑著對丁蘭款款道:「我沒走過江湖,不過也知道走江湖不是為了跟人拚命,而是為了求利,正所謂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走鏢想必也是希望賺個平安錢吧?如果每趟鏢都要死上幾個人,那天下的鏢局恐怕都要關門了。能平平安安將貨送到目的地,多走點路總比死幾個人好。再說昨晚遇劫的波斯商人雖然只看到三五十個盜匪,但沙裡虎未必就只有這三五十人。就這三五十人你已沒有多大勝算,我實在想不通你為何還要堅持往刀口上撞?」

    任天翔的話說得幾個老鏢師微微點頭,不過許多年輕的鏢師卻是紛紛質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是說咱們不如盜匪有戰鬥力?」

    任天翔笑而不答,不過表情顯然已經默認。丁蘭也知道任天翔說得在理,但對方眼中那種神情令她十分不快。他的眼光好像是在說:小姑娘,聽我的沒錯,不然你要後悔。

    不知是出於何種心理,丁蘭立刻就下了決心。她斷然一揮手:「大家都別爭了,我已決定,咱們依舊照計劃走焉耆和龜茲,立刻上路!」

    幾個老鏢師還想開口,卻被她抬手打斷:「既然昨晚匪徒們已經有所斬獲,多半已經撤離此地,現在走這條線反而更安全。徐伯,張叔,大家若都堅持己見,就永遠都不會有結果。現在既然支持走焉耆和龜茲的人是多數,我也不能獨斷,請幾位叔叔伯伯理解。」大彪得意地掃了任天翔一眼,調侃道:「膽小的可以自己留下,膽大的就跟著小姐走龜茲。若是沒遇上沙裡虎也就罷了,若是遇上,咱們就順便為民除害了。」

    年輕的鏢師紛紛叫好,情緒高漲。幾個老鏢師不好再開口,只得跟隨商隊繼續上路。那幾個波斯商人早已被劫匪嚇破了膽,說什麼也不再走回頭路。丁蘭只好給他們留下足夠的給養,讓他們往東去玉門關。

    奸商

    金沙似海,烈日如焚,商隊頂著酷暑在戈壁荒漠中繼續前行。在這萬里無人的茫茫大漠之中,顯得尤其渺小孤單。任天翔第一次置身於如此蒼茫寥廓的天地間,心中不由生出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孤獨和恐懼。他一直在為未能說服丁蘭而後悔,以前在長安時,無論他說什麼,別的女子多半都會依從,沒想到丁蘭跟她們完全不同,不僅不將自己放在眼裡,反而為了跟自己鬥氣,竟不惜冒險走險路。現在他只能祈求佛祖保佑,商隊千萬不要遇到劫匪。

    只可惜任天翔最近一直在走霉運,怕什麼就來什麼。商隊剛抵達塔里木河取水時,就見兩匹哨馬在河對岸窺探,看打扮就知不是善類。商隊一旦被匪徒發現蹤跡,帶著貨物肯定是逃不掉,丁蘭只得令大家打點精神,依照地形紮下營帳,做好最壞的準備。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就見塔里木河對岸現出了黑壓壓一片人影,人人坐跨駿馬,黑巾蒙面,刀光在朝陽下熠熠生輝。無論人和馬都是精神抖擻,顯得異常彪猛。而他們的人數更不止三五十人,而是超過三百人的規模。眾鏢師一見之下,盡皆變色,唯有丁蘭還強自鎮定,不過緊抿的雙唇依舊暴露了她心底的緊張。

    就見匪徒緩緩涉水過河,慢慢向商隊逼了過來,領頭一個身材高大彪猛的漢子老遠就在高喝:「是蘭州鏢局的貨吧?不好意思,我沙裡虎笑納了。看在丁總鏢頭的份上,我不難為你們,留下所有的貨滾吧。」

    丁蘭一咬銀牙,低聲對眾人吩咐:「保護商隊,準備戰鬥!」「行了,丁姑娘,你是要大家都為這點貨陪葬嗎?」任天翔忍不住質問,「匪徒們以逸待勞,人數又是咱們十倍以上,我看不出頑抗下去有什麼意義。」

    「那怎麼辦?難道將貨拱手送給他們不成?」丁蘭氣呼呼地反問。顯然她是第一次面對這種絕境,早已失去了先前的自信和泰然。

    「我看也只好如此。」任天翔在匪徒包圍之下,依舊平靜如常,甚至還耐心開導丁蘭,「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想你爹爹既然放心讓你領隊,就說明這點貨在他眼裡不算什麼,蘭州鏢局肯定賠得起。」

    「這點貨是不算什麼,但蘭州鏢局的招牌卻賠不起!」丁蘭怒道。

    「難道全部戰死就能保住招牌?在實力懸殊、毫無勝算的情況下將貨交給匪徒,和拚死抵抗,最後鏢師被殺貨物被搶,前一種只賠錢,後一種除了賠錢還要賠命。除此之外鏢局還要負責照顧戰死鏢師的妻兒老小,這對鏢局來說損失顯然更大吧。」任天翔在危急時刻,反而鎮定得與他的年紀完全不相稱,「如果我是你,就要先保得大夥兒性命,再圖報仇。如果不問勝算,要做英雄與十倍於己的匪徒硬拚,除了殺死幾個匪徒,激起匪徒們的殘酷報復,我看不出有任何意義。」

    丁蘭六神無主,不由將目光轉向了阿彪。阿彪一挺胸膛,大聲道:「你這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咱們雖然人少,也未必就不可一戰!」

    任天翔一聲嗤笑:「對不起,我忘了咱們這裡還有個大英雄。乾脆你去跟沙裡虎單挑,要是萬一贏了,匪徒們一害怕,全都跪地求饒也說不定。」「你……」阿彪漲得滿臉通紅,但單挑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可是,我們怎麼能相信那些匪徒的話?」老成的阿豹慎重地問。

    任天翔笑道:「那些匪徒不辭辛勞守在這荒涼酷熱的大沙漠中,顯然也是求財。如果不必動手就白得一批貨物,為啥要激起咱們的反抗拚個兩敗俱傷?」眾人發現,任天翔有種瞬間看到問題本質,並在第一時間算清利害關係的能力,經過他這一說,眾人立刻有所醒悟。一名老鏢師也對丁蘭道:「小天說得在理,如今實力懸殊,與其大家都為這批貨陪葬,不如先活下去,再圖後事。」

    「我第一次走鏢,怎麼甘心將貨物拱手送給匪徒?」丁蘭心有不甘。任天翔不以為意地勸道:「在明知輸定了的賭局中,還不顧死活拚命加注,那是白癡才幹的事。」

    眾人正在商議,就聽遠處那匪首已不耐煩地高呼起來:「商量好沒有?再不交出貨物投降,我就要動手了。」

    任天翔見丁蘭依舊猶豫難決,一跺腳:「行了,這事我替你應付,盡量將損失降低到最小。」說完翻身上馬,逕直迎上緩緩逼近的匪徒。

    眾匪徒見有人迎上來,便在數十步外勒住了馬。任天翔拱手問:「不知哪位是沙裡虎?」一個魁梧彪悍、黑鬚如針的大漢縱馬越眾而出,調侃道:「老子就是沙裡虎,怎麼現在才想起攀交情?」

    任天翔沒有理會對方的調侃,平靜道:「要我們交出貨物可以,不過你得給我們留下給養和牲口,咱們只交貨物,不交兵刃、鏢旗和牲口。」

    沙裡虎眼裡閃過一絲揶揄,抬鞭往四週一指:「如今這形勢,還輪得到你們談條件嗎?」任天翔嘴角又泛起那種獨特的微笑:「我們雖然深陷重圍,逃生無望,不過如果拚死一搏,肯定能拉上幾個朋友墊背。沙當家是想兵不血刃就拿到貨物呢,還是打算搭上幾個兄弟的性命來換?」

    「你在威脅我?」沙裡虎冷冷問。任天翔無辜地攤開雙手:「不敢。我們深陷重圍,但求保命。只要沙當家不欺人太甚,我們自然願意交出貨物。」沙裡虎略一沉吟,朗聲笑道:「好!我答應你!沒想到你深陷重重包圍,依舊能面不改色,了不起!你們可以留下足夠的給養和牲口,並且不必交出兵刃和鏢旗,只要將貨物留下來就行。」

    任天翔拱手一拜:「請給我一點時間,我們會盡快辦妥。」「沒問題,我可以等。」沙裡虎寬容地擺了擺手。由於是勝券在握,他沒必要趕盡殺絕,將鏢師們逼成困獸之鬥。

    雙方實力相差懸殊,商隊的老闆也知道這批貨物定是保不住,與其為財送命,不如獻出貨物保命。他雖不情願,但想到鏢局會負責賠償,也就稍稍心安。忙令夥計們將貨物卸下,任由匪徒們搬走。

    沙裡虎早就注意到丁蘭的美貌,見貨物到手,立刻揚鞭向她一指,對任天翔笑道:「將這個女人也送過來,她也算貨物的一部分。」眾鏢師神情大變,紛紛拔出了兵刃。

    任天翔示意眾人不用緊張,然後對沙裡虎淡淡一笑:「那你得殺盡這裡所有男人才行。」「你以為我不能?」沙裡虎冷笑,眼中寒芒暴閃。任天翔若無其事地點點頭:「你有三百多兄弟,拼著死傷百十號人,肯定能將我們全部斬盡殺絕,不過你最終得到的只是這個女人的屍體,以及百多個冤魂的詛咒,包括我們和你手下那些死去的兄弟。」

    「你是在威脅我?」沙裡虎瞇起眼睛,第一次認真打量起任天翔。雖然對方看起來非常年輕,但眼中那份從容和鎮定,卻令人忘記了他的年紀。如今他和商隊處於絕對的弱勢,可他卻依舊有著掌控一切的自信,令沙裡虎也不由心生敬意。

    「不敢,以死相搏實在是弱者的無奈。」任天翔淡淡道,「你可以搶走我們的財物,甚至奪去我們的生命,但你不能奪走我們的尊嚴。」「這女人跟你的尊嚴有什麼關係?她是您老婆還是妹子?」沙裡虎調笑道。

    任天翔正色道:「一個真正的男人,決不會眼看著身邊的女人被搶而袖手旁觀。這裡一共有三十六個這樣的男人,所以你得先將我們斬盡殺絕。不過就算是這樣,你的願望也不可能實現。丁姑娘既然能做這幫漢子的頭,就絕對會用生命捍衛自己和這幫漢子的尊嚴。因為她知道,就算她和這幫漢子全部罹難,蘭州鏢局所有男人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定要將兇手的腦袋,送到他們的靈前。」

    沙裡虎愣在當場,他倒不是怕了蘭州鏢局,只是面對一干抱著必死之心的彪壯漢子,要想搶下那女人,恐怕真要損失不少兄弟。自己若一意孤行,到時那女人真的自殺,自己定會令兄弟們寒心。想到這他哈哈一笑:「這姑娘姓丁?想必就是丁鎮西的女兒吧?丁總鏢頭沙某也是仰慕已久,今日劫他的貨也是情非得已,兄弟們要吃飯啊。」說著他轉向丁蘭:「丁姑娘請轉告丁總鏢頭,就說沙某今日多有得罪,還請他海涵。」

    丁蘭也不是第一次走江湖,立刻抱拳道:「沙當家客氣了,我定會向爹爹轉達沙當家的問候。」

    沙裡虎斜眼掃了任天翔一眼,對丁蘭笑道:「你有一個好夥計,丁鎮西真會用人,令沙某佩服。」說完對丁蘭拱拱手,然後向一干兄弟一招手:「咱們走!」眾匪徒帶上貨物呼嘯而去,轉眼走得乾乾淨淨。

    直到匪徒們消失在地平線盡頭,眾人才暗鬆了口氣。阿豹來到任天翔面前,拱手一拜:「多謝任老弟,是你救了小姐和大夥兒一命。」

    任天翔忙還拜道:「阿豹師傅太客氣了,我自作主張將貨物交出去,你們不會怪我吧?」阿豹連忙擺手:「在當時那種情形之下,這是損失最小的辦法。能在最短時間做出最明智的決定,任老弟實有過人之才,我們感激你還來不及呢。」「哼!不戰而降,白白損失所有貨物,有啥好感激的?」阿彪在一旁悻悻地道。任天翔望著他有些後悔地搖搖頭:「對不起,方纔我忘了對沙裡虎說,咱們這有位大英雄要跟他單挑,真可惜讓你失去了一個揚名立萬的大好機會。」

    阿彪張張嘴,但硬氣話實在不好意思再說出口。方纔他在沙裡虎面前,大氣也不敢亂出,沙裡虎對丁蘭無禮時,他更不敢吭上半句。他只得狠狠瞪了任天翔一眼,心裡暗自將他立為自己的頭號情敵。

    「行了!你們不要再爭了!」丁蘭第一次帶隊就丟了鏢,心情異常惡劣,鐵青著臉翻身上馬,馬鞭向前一指,「還不盡快趕到龜茲,補充給養後打道回府,向我爹爹如實稟報。」說完一甩馬鞭,獨自向前飛馳。

    眾人急忙收起頹喪,紛紛騎上馬匹駱駝,向龜茲方向奔去。

    龜茲處在絲綢之路的交通要道上,是東西往來的必經之路,居民以印歐種的龜茲人和回鶻人為主。這裡原本是龜茲國的首府,隋末唐初龜茲附屬於突厥,後大唐興盛,先後擊敗東、西突厥,進而於貞觀二十二年攻佔龜茲,並在龜茲設立安西都護府,轄龜茲、于闐、焉耆、疏勒四鎮,龜茲開始成為唐朝統治西域的中心。不過由於西番勢力也進入了西域,大唐對龜茲的統治並不牢固。回鶻、龜茲、西番等勢力犬牙交錯,安西都護府有時也不得不依靠當地人的勢力進行統治。

    丁蘭在龜茲準備好給養後,歇息一日就要趕回蘭州,任天翔只得與她在龜茲郊外分手道別。遇劫之後,她對任天翔的印象已有所改觀,分手時甚至第一次對任天翔柔聲道:「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個徒有其表的卑劣之徒,沒想到你竟會為了我不惜與沙裡虎拚命。」

    任天翔淡然一笑:「這沒什麼,每一個男人都會這樣做。」

    丁蘭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他:「鏢局的叔叔伯伯為我拚命我可以理解,我跟你萍水相逢,甚至沒給過你一次好臉色,你為何也會這樣做?」

    任天翔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斯斯艾艾地道:「其實那時我心裡也沒底,要是沙裡虎堅持的話,我說不定會勸你乾脆跟他去做壓寨夫人算了。既救大夥兒一命,又嫁得一個……」話未說完,任天翔便吃了重重一耳光,打得他兩眼直冒金星,好半晌才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痛。心中暗暗悔恨:「媽的,早知道這野丫頭出手這麼重,就不跟她開這種玩笑了。」

    這一巴掌打了個結實,丁蘭也有些意外,瞪著任天翔問:「你為啥不躲?」「我哪知道你手這麼快?」任天翔委屈地叫起來,「宜春院的姑娘比你溫柔多了,就算動手也是用千嬌百媚的溫柔拳和含情脈脈的風情掌,哪似你這等……」見丁蘭又揚起了手,任天翔趕緊閉嘴。丁蘭也是江湖兒女,一聽宜春院就知道是什麼地方,不由啐道:「沒廉恥的混賬東西,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說完翻身上馬,打馬而去。

    任天翔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摸摸火辣辣的臉頰遺憾地想:這野丫頭跟長安的姑娘比起來,真有些特別,可惜萍水相逢,只怕以後都沒機會再見。這樣一想,心中竟有些悵然。

    回到城中,入眼多是高鼻深目的龜茲女子,每一個看起來都有些像記憶中的可兒,任天翔不禁有些茫然。他只記得童年的玩伴是個金髮雪膚的龜茲女孩,連可兒這名字也是趙姨給起的藝名,偌大的龜茲該上哪裡去尋找?再說找到可兒又如何?總不能說自己被人趕出了長安,到她這裡來逃難吧?這樣一想,尋找可兒的心思便不再那麼急切,他知道無論如何,自己必須先在龜茲站穩腳跟才行。

    大街小巷響起的吆喝叫賣聲,很快就勾起了任天翔的食慾。但他摸遍渾身上下,除了作為紀念掛在脖子上那枚開元通寶,竟然沒有找到一文錢!以前跟著商隊混吃混喝,任天翔從未考慮過錢的問題,如今置身於陌生的街頭,身邊全是打扮各異的異族人,說的又是各種夷語蠻腔,使任天翔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無助之中。

    摸著脖子下那枚開元通寶,任天翔飢腸轆轆地在熙熙攘攘的長街遊蕩,望著那些令人垂涎欲滴的羊肉串、牛肉麵和白麵饃饃,他再次體會到錢對於人的重要。無論是南來北往的商販,還是像丁蘭這樣的鏢師或沙裡虎這樣的盜匪,無不是在為它奔忙、流汗,甚至流血。

    前方一個大大的「噹」字吸引了任天翔的目光。可惜任天翔搜遍渾身上下,除了任重遠留給他的那塊玉質殘片,竟找不到一件值錢的東西。他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拐進當鋪,將那塊殘片遞給櫃檯內的朝奉,賠笑道:「請先生幫忙看看,這東西能當多少錢?」老朝奉捋著花白鬍鬚仔細看了看,不以為然道:「這像是一塊玉瑗或玉琮的殘片,看模樣有些年頭了,可惜玉質低劣又殘缺不全,幾乎一錢不值。」說著便扔了出來。

    任天翔心有不甘地問:「多少總能值幾個錢吧?」老朝奉啞然笑道:「去地攤上問問,興許能賣上幾個銅板。」

    任天翔無奈收起那塊殘片,悻悻退出當鋪。漫無目的地走出當鋪,就見街道兩旁多了些地攤,賣著各種雜物。他拿著那塊玉質殘片一連問了幾個賣玉器和古董的攤主,也沒人願意出超過五個銅板的價錢。任天翔正沮喪間,一個販賣雜貨的地攤吸引了他的目光,攤主是個白白胖胖的龜茲人,看起來只有二十多歲,卻已經養了身好吃懶做的肥膘。令任天翔在地攤前停步的除了他那些粗製濫造的刀劍,還有他那和藹可親的微笑,任天翔還是第一次在當地人臉上看到如此和善的微笑。

    任天翔收起玉質殘片,指了指地上那些刀劍,就見對方操著蹩腳的唐語比劃道:「刀,五貫;劍,七貫!」任天翔將自己的劍遞過去:「這是長安青龍坊打造的龍泉寶劍,在長安要賣八十貫,加上鑲嵌的這些珍珠和寶石,起碼值一百貫。現在我急需要錢,便宜賣給你了,開個價吧。」

    那龜茲肥佬接過寶劍,翻來覆去看了半晌,最後笑著點點頭,緩緩伸出了五個手指。「五十貫?」任天翔沉吟道,「雖然出價太低,不過看在你識貨的份上,便宜你了。」

    肥佬笑著連連搖頭,將五根手指在任天翔面前晃了晃:「五貫!」「五貫?」任天翔勃然大怒,「我一百貫錢買來的東西,你出五貫就想拿去?你他媽以為自己是宜春院的紅姑娘啊?」那龜茲肥佬也不惱,依舊伸著五根肉蘿蔔一樣的手指比劃道:「就五貫,多一個銅板都不行。」

    任天翔氣得轉身就走,但走完幾條街後他終於發現,要想將寶劍賣上個比五貫高的價錢,實在是千難萬難。摸摸飢腸轆轆的肚子,他只得一咬牙,回到那肥佬的地攤前,將寶劍遞過去:「照你說的,就五貫!」

    那肥佬笑著搖搖頭,比劃道:「五貫是方纔的價錢,現在是四貫,賣不賣?」任天翔第一次發現,這肥佬貌似愚魯的面容下,那一雙滴溜亂轉的小眼睛透著與他那身肥膘不相稱的精明。任天翔突然咧嘴笑了起來:「四貫就四貫,就當交個朋友。老闆怎麼稱呼?」

    「阿普杜拉·達,你可以叫我阿普。」肥佬喜滋滋地將劍接過來仔細收好,然後從褡褳中取出四貫銅錢。任天翔接過一看,感覺每一貫都明顯比正常的要少,他不由笑問:「這錢數目好像不對吧?」

    「小兄弟是剛來關外吧?」阿普笑呵呵地解釋道,「在關內一貫錢是一千個銅板,不過在咱們龜茲,一貫錢就只有八百,這是人所共知的規矩。」「這是誰定的規矩?」任天翔耐著性子問。「自從大唐軍隊進駐咱們龜茲,一直就是這規矩。」阿普笑呵呵地道,「好像從貞觀年間就開始實行。你若覺著這規矩不妥,可以去安西都護府申訴。」

    任天翔雖然不明原委,卻也能猜到個大概。想必當初佔領龜茲後,唐軍將領為了貪污朝廷軍餉,將八百個銅板當成一貫與當地人交易,這樣每貫就可多報兩百個銅板,沒想到這規矩在民間也延續下來。他無奈搖搖頭,笑問:「是我不知規矩,不過這種八百一貫的錢,跟關內的一貫應該有所區別吧?」阿普也笑嘻嘻地點頭:「一千的叫大貫,八百的叫小貫,我們這裡談價錢都是用小貫。並且貨物入手,概不退換。」

    任天翔哈哈一笑:「阿普老闆多慮了,我可沒說要找你退換。我們長安人做生意就是交朋友,我只是想跟你交個朋友而已。」阿普明顯鬆了口氣,嘻嘻笑道:「公子真是信人,不知公子怎麼稱呼?」

    「小弟任天翔。」任天翔估計在龜茲沒人知道這名字,也就沒有隱瞞。「原來是任兄弟!」阿普指向對面的一座小院,「我家就在那裡,以後你若還有什麼東西要賣,儘管來找阿普,我一定給你個公道的價錢。」

    任天翔心裡在暗罵奸商,臉上卻堆滿笑容:「一定一定,小弟在龜茲人地生疏,能遇到阿普大哥這樣的好心人,那是小弟的福氣。」

    阿普拍拍任天翔的肩頭:「以後任兄弟遇到難處,儘管來找我阿普,只要幫得上忙,阿普定不會推辭。看樣子你還沒找到住處吧?城西的大唐客棧價錢公道,老闆實誠,老弟可以去那裡看看。」

    「多謝阿普大哥指點,小弟這就去看看。」任天翔千恩萬謝要走,卻被阿普拉住。只見這龜茲奸商特意叮囑道:「我看兄弟初來乍到,就教你一個乖。在咱們龜茲有句話說得好:大唐人是呆子,波斯人是凱子,回鶻人是彪子,西番人是蠻子……」

    「那龜茲人呢?」任天翔連忙追問。阿普肥肥的臉上第一次有些不好意思,嘿嘿道:「龜茲人都是騙子,不過我們只騙外人,不騙朋友!」任天翔哈哈大笑:「多謝阿普大哥將我當朋友,我會永遠記得你。」

    二人依依不捨地揮手道別,就像分別多年的老朋友。離開阿普的地攤後,任天翔解下百十個銅板做零用,然後將剩下的三貫多銅錢纏在腰間藏好。其時經濟發達,物賤錢貴,三貫多銅錢是一筆不小的巨款,要拎在手上滿街走的話,定會引來路人側目。至於銀子,對普通百姓來說實在是稀罕物,許多人一輩子都沒見到過。況且一兩銀子至少要值一整貫錢,平常百姓實在用不上這麼多錢,而且切割稱量也十分不便,因此銀子基本上只在大宗的交易中,才作為銅錢的替代品來使用。

    在一家酒館,任天翔花了三十多個銅板,叫上一壺好酒、一盤牛肉和一盆羊肉,美美犒勞了自己一頓。離開長安後他還是第一次如此奢侈,回想起在長安時那些花天酒地的日子,就像是在夢中一般不真實。

    酒足飯飽後,任天翔這才依照阿普的指點找到城西那家大唐客棧,客棧名字倒是威風,不過規模門面卻是十分普通,一看就是以行腳商販為主要客源的中低檔客棧,難怪阿普要說它價錢公道了。

    「掌櫃,我要一間房!」任天翔來到櫃檯,看到掌櫃是同族,頓時覺著有幾分親切。就見那老者掃了他一眼,不冷不熱地道:「老朽是客棧的老闆周長貴,請問客官有何需要?」掌櫃只是客棧的管理者,老闆則是客棧的所有者,身份自然不同。

    任天翔不由笑道:「原來是周老闆,失敬失敬,不知房價多少?」周老闆不冷不熱地報道:「上房一百二,中房一百,下房八十,通鋪三十,客官要哪種?」

    任天翔沒想到這裡的房價幾乎可與長安相比,而老闆又一點不熱情,正要打退堂鼓,就聽身後傳來一個柔柔的聲音:「公子,請用茶。」

    任天翔回頭一看,眼前頓時一亮。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手捧茶盤,正裊裊婷婷地站在自己身後。少女生得溫婉纖秀,不施脂粉的臉上有一種天然之美。這種美雖不如明珠美玉般光彩奪目,卻如山間清澈的小溪,讓人油然而生親近之心。任天翔沒想到在這風沙漫漫的西域龜茲,竟還有標準的江南美女,不由看得癡了。

    少女被任天翔火辣辣的目光一看,連忙紅著臉垂下頭。見任天翔只顧打量自己,卻沒有接茶,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旁的周老闆見狀,立刻對少女吩咐:「小芳,既然這位公子不喝茶,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到廚下去幫忙?」「是,爺爺!」少女放下茶盤趕緊走開,撩起門簾進後院時,卻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任天翔一眼。她在這販夫走卒往來的客棧中,似乎也很少看到像任天翔這樣的翩翩少年。

    「公子到底要不要住店?」周老闆的態度實在令人不敢恭維,不過任天翔已無心計較。他摸摸腰間纏著的銅錢,只有不到三千,實在不敢奢侈,而與那些販夫走卒擠通鋪,想起來又無法忍受,遲疑半晌,只得道:「給我間下房吧,我先訂五天。」

    「請交五百個銅板。」周老闆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五天不是四百麼?怎麼要五百?」任天翔奇道。「一百是保證金,退房時再還你。」周老闆一臉不屑,「要是你將我房中的茶杯或夜壺順走了,我找誰賠去?」

    任天翔第一次被人當成賊一樣防備,不由感到十分好笑,跟著又有些悲哀:自己一旦離開了長安,不再是義安堂的少堂主,他在別人眼裡,就跟那些販夫走卒沒有任何區別,這個世界原來就是這麼現實和殘酷。

    將五百個銅板交給周老闆後,任天翔小聲問:「老丈,你這裡有沒有什麼工作適合我?」周老闆意外地掃了任天翔一眼:「你會做什麼?」

    任天翔一怔,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回想自己這十八年來,文不會詩詞歌賦,武不會一招半式,除了吃喝嫖賭竟沒幹過一樣正事。現在別人問起,還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會做什麼。

    周老闆察言觀色,立刻就猜到個大概,便道:「我店裡還缺個跑堂打雜的夥計,你要不嫌棄可以先試試。一個月可以休息兩天,剛開始半年沒有工錢,只管一日三餐,後面那間馬廄可以免費住,你看怎樣?」

    一想起馬廄中那股味道,任天翔就知道自己肯定受不了,不過能夠省下一日三餐的開銷,這對他來說也頗有吸引力,他想也沒想就點頭答應:「謝謝周老闆,我會好好幹。不過我還是住下房吧,房錢我照付。」

    「我醜話說在前頭,摔壞一個碗或打破一個碟,全都要照價賠償。」

    「那是自然,我會非常小心。」「那好,你先去安頓下來,明天開始幹活。」周老闆說著沖裡面一聲高喊:「小芳,領這位夥計去地字一號房。」

    方纔那少女脆生生答應著從裡間快步出來,低著頭將任天翔領到樓梯拐角處,打開那間樓梯下的狹窄小屋,她有些歉然地解釋:「這間房好久沒住人了,有些髒,你要好好打掃一下,需要什麼東西可以找我。」

    任天翔仔細一看,還真是一間又黑又小的下房,不過好歹也算安頓下來。看看左右無人,他涎著臉嘻嘻笑問:「你叫小芳?大名不知叫什麼?」少女遲疑了一下,還是猶猶豫豫地答道:「我爺爺姓周,我的名字叫惠芳。」

    「周惠芳?真好聽。」任天翔臉上泛起促狹的壞笑,「我是不是缺什麼都可以找你?」「是啊!」小芳自豪地道,「我從小就在幫爺爺打理這家客棧,許多事我都可以作主。」

    「太好了!」任天翔故意打量了一下房間,然後一本正經地道,「我現在就缺個老婆幫我打掃房間,不知道小芳姑娘可否幫忙?」小芳一怔,臉上「騰」一下漲得通紅。雖然她天真單純,卻也明白任天翔是在調戲自己,不禁啐了一口,嗔道:「討厭,不理你了!」說完匆匆逃出門去。

    這妮子還真是溫柔,要是對丁蘭說這樣的話,肯定一個大耳刮子就掄了過來。任天翔不禁將小芳和丁蘭做了如此比較,很是慶幸自己留在這兒當夥計的英明:就算光幹活一個銅板不掙,有小芳在身邊,也足以值回工錢。

    第二天天不亮,任天翔就被周老闆叫起,開始了他店小二的生涯。他終於開始理解「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幹得比牛多,吃得比豬爛」是啥滋味,以前在長安有下人這樣抱怨,他還當成笑話來聽,沒想到自己終於也嘗到其中滋味。幸好小芳對任天翔還頗有好感,不時從廚下偷點好吃的犒勞這個笨夥計,任天翔也就不覺得做店小二有多苦了。

    就這樣糊里糊塗過了一個多月,任天翔一個銅板沒掙著,還因打碎碗盞倒賠了不少。加上每天八十個銅板的房費,賣劍所得的四小貫銅板所剩無幾。不過這一個月來他除了學會店小二的招呼應酬,天生聰穎的他還在天天招呼南來北往各族商販的過程中,漸漸學會了他們的語言,無論龜茲語、回鶻語還是波斯語,他基本上已能應付自如。

    在大唐客棧做店小二,不光要招呼南來北往的客人,有時還要負責採買瓜果蔬菜、雞鴨魚肉等廚下用品。這天任天翔像往常一樣,正在離客棧不遠的菜市場選購菜蔬,就見兩人兩騎風塵僕僕匆匆而來。二人俱是唐人打扮,看模樣像是父子,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場沒法騎馬,二人只得下馬,牽著馬慢慢前行。一路上二人都在用吳越一帶的方言小聲爭吵著,這種方言在外人聽來艱澀難懂,所以二人也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湊巧的是,任天翔對這種方言非常之熟悉,因為他母親說的就是這種方言。聽到兒時聽慣的方言,任天翔自然感到親切,不由留上了心,不知不覺跟在了兩人身後,二人的小聲爭吵不斷傳入他的耳中。

    「阿爹!我都沒見過那姑娘,你就帶我上門提親,萬一她要是個醜八怪,那……」兒子小聲抱怨,他的模樣倒還有幾分俊俏,就是說話有點婆婆媽媽。「你懂個屁啊!」父親呵斥道,「咱們這次被沙裡虎搶得精光,欠下一屁股閻王債,如果不想辦法還上,你想讓你爹跳井啊?」

    「那你也不能拿兒子的幸福去想辦法啊!」兒子嘟嘟囔囔地抱怨道。「誰讓你在一棵樹上吊死?」父親開導道,「萬一那姑娘不合你的意,也不妨礙你先將她娶過來。等咱們過了眼前難關,你要休了她另娶,或者再娶一房小,爹都依你。」

    兒子似被說服,卻還是有些不放心地道:「就算兒子娶了那姑娘,也未必就能拿到她爺爺那份產業啊。」父親嘿嘿一笑,小聲道:「那周老頭跟我是鄉黨,往年爹爹販運貨物總要去他的客棧住幾日。他早就想招一房上門孫女婿,將客棧留給孫女孫女婿打點,然後回江南養老。那客棧好歹能值幾十貫錢,你若幫爹爹弄到手,爹爹定能東山再起!」

    二人說話間已出了熙熙攘攘的菜市場,立刻翻身上馬,縱馬疾馳而去。任天翔先前聽到母親的鄉音,原本還想上前認個鄉親,不想聽到二人對話,心中頓生鄙夷,不過卻也沒有多想,只在心中感慨:不知是誰家姑娘,被這兩個騙子給盯上了,但願她不要上當才好。

    看看天色不早,任天翔趕緊買了菜蔬就往回走,還未到客棧門口,老遠就見門外的拴馬樁繫著兩匹馬,毛色十分熟悉,仔細一看,不正是先前在菜市場見過的那兩個騙子的坐騎?任天翔心中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急忙回到客棧,就見廚師兼跑堂的趙大廚正望眼欲穿地等在門口。見他回來,趙大廚搶過菜籃就不滿地抱怨:「你買個菜要去多久?老闆在後堂款待兩個遠道而來的同鄉,就等你的菜下酒呢!」「是商旅打扮的父子倆?」任天翔急忙問,得到趙大廚的肯定後,他不禁在心中一聲冷笑:這倆混蛋父子,居然敢來騙小芳,看我如何揭穿你們的嘴臉!
《智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