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馬遜王國早已今非昔比,水力、機械和法力都已經被運用到了極致。
王國的外層被水包圍,一進一出兩個水道並行不悖,水下的壓力強大到除了亞馬遜人和她們的伴生獸外沒有其他生命可以阻擋。儘管希亞用法力打開了一個巨大的水泡,但塞壬還是呼吸困難,鼻子和耳朵裡漸漸滲出血來。
「我看上去像是做客,不是回家。」塞壬落在第二層通道的地面上,尷尬地笑,生理和心理雙重強大的陌生感讓她絕望。
賽波花樹,小公園,甬道……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森嚴的橢圓形堡壘。三條水路夾著兩條寬闊的黑石通道,足夠寬闊的空間可以在幾分鐘保證數萬名戰士的通過,同時確保伴生獸不會偏離左右。戰道外測是巨大的金屬牆內壁,一眼看不到盡頭,但仔細看去,才發現長牆並非整體,錯綜複雜的水晶符號標明了牆壁後的暗哨,豁口和陷阱,希亞隨手按在一塊黑色水晶上,溫度心跳電波完全吻和,她念動咒語,打開來了小門,回頭:「進來塞壬,這是為了防備冥靈所特別設計的。」
這面長牆的特點是只有知道記號和咒語的生命才能打開,但是除了亞馬遜人,其他生命又根本無法到來,冥靈可以凝聚實體,高級一點的冥靈甚至可以模擬出生命的一切感覺和情緒,但是迄今為止,還沒有冥靈可以偽造生命電波,在高純度的水晶中,生命的各種跡象無所遁形。
「除了大劇院,什麼都不在了。」希亞微笑著回頭,她看出了塞壬目光中的稠悵。
「那裡好像是圖書館?」
「現在是戰備資料分析處,蘇歌拉娜在那裡工作。」
「那裡……是我們的家?」
「不,是工業製造區,負責製造鎧甲和武器。」
「那裡……」
「那裡是幼兒速成訓練區,那裡是實戰演習區。」
塞壬不再問下去了,這個世界真是安靜,偶有路過,都是形色匆匆,她的歸來甚至不能再掀起一點小小的波瀾,不能引起一句問候,驚疑甚至嘲諷。塞壬曾經如此厭惡女人們的長舌,但是現在,那無疑是生命裡最動聽的聲音。
只有對生命鄭重,對生活熱愛的人,才願意去發表意見吧?亞馬遜人已經接受了戰爭和可能死亡的命運,現在的她們沉默寡言,如同自己的祖先。
希亞看穿了她的心思,拍了拍塞壬的肩膀——她的手真重,塞壬差點喊出聲來,希亞指著遠處:「去那邊吧,那邊是老人們聚集的地方,或許還好一些。」
那也是一個宮殿改造成的廠房,時不時的笑聲伴隨叮叮噹噹的攪拌聲傳了出來,微微增添了一點生機。
她們是一些已經在亞馬遜渡過五百年以上自由生活的人,死板的軍事生活對她們而言比死亡更可怕,希亞把她們劃給了同樣年長的星雲祭司,在這裡製造一些周邊的生活用品和戰爭產品。
「這是?」塞壬被無數大罐子裝的各色半透明膏體吸引住了。
希亞微笑,忍不住有點驕傲:「亞馬遜王國水晶嗜喱,星雲大祭司的天才發明。」
她隨手抹起一點,開始介紹:「最初發明這個東西,是穿戴鎧甲的需要,你知道,我們的鎧甲都是金屬製品,穿上它根本沒有辦法浮在水面上,祭司想了很久,用魔法從水元素裡萃取出這種東西,穿鎧甲之前抹在身體上,就可以產生出浮力。很快這個發明被推廣了,慢慢有了防止皮膚被鎧甲磨損的作用,又有了從水中汲取力量的作用。」希亞指著各色罐子:「這裡是火系嗜喱,防火,而且可以聚集太陽力量;這是冰系嗜喱,降溫防汗,長期帶著頭盔也不會頭暈腦漲;這是土系嗜喱,最快速度癒合傷口;這是風系嗜喱,增加奔跑速度;這是食用嗜喱,補充能量;這是記憶嗜喱,專用傳遞信息……還有這個,淡藍色的,是用來保養皮膚和頭髮的。」
塞壬奇怪:「單純的保養嗎?沒有其他魔法作用?」
希亞收斂了笑容,聲音變得低緩沉重:「是的……祭司她們說,如果戰爭是必須接受的命運,如果我們終將死去,至少、至少在一切結束之後,我們的孩子們,還可能是美麗的。」
她舉起那個淡藍的寶石罐子:「試試看,塞壬……有點無聊,但這是她們最後的希望。」
希亞蘸了一點兒嗜喱,抹在塞壬的長髮上,墨綠色的長髮好像春天雨後的叢林,閃爍著令人心醉的光芒。希亞端詳,微笑:「不愧是亞馬遜最美麗的女人啊。」
「陛下,我,我可以去看望她們嗎?」塞壬鼓足勇氣。
希亞搖頭:「不方便,塞壬,你的身份……等戰爭結束吧,我接你回來唱歌,但是現在,你只能看一眼而已。」
塞壬停住腳步:「為什麼要我回來,女王?」
希亞疲憊地笑笑:「塞壬……沒有人知道戰爭之後到底是什麼樣子,或許亞馬遜人真的會全部陣亡,我們的文明,也就隨之終結了。我希望有一個人,好吧,就是你,能夠活下去,記住這一切,讓後世一些人知道,曾經有過這樣一個種族,這樣一個國度,我們歌唱過,戰鬥過,存在過。」她摘下頭盔,清冷的目光閃著久違的溫情,蒼白的面頰泛起一絲血色,她回身抱了抱塞壬:「好姐姐,抱歉……為我我曾經對你做過的那些;如果我們在戰場相會,我不會手下留情,對不起。」
塞壬低低的,激動的:「陛下,您沒有做錯,啊……您沒有做錯什麼。」
這空曠的大廳,兩個女人隔著冰冷的鐵甲擁抱著,塞壬的淚水順著希亞的肩甲流下,昔日的冰冷迅速融化著。
畢竟,這裡是她的家,她的族人……
希亞拍拍塞壬的後背:「梅迪納快要回來了,回去吧,我讓踏雪送你,以後要當心,我想很多人在盯著希阿拉,她真是個漂亮的孩子。」
「陛下……」塞壬低著頭:「戰爭結束的話,我還能回家麼?」
希亞抬起頭,看著空空蕩蕩的穹頂:「如果戰爭結束……我們都能回家。」
塞壬走了出去,希亞知道,她的心裡已經充滿了內疚和溫情。
門咯吱一聲開了,星雲祭司走了出來,行禮:「陛下,如您所料,斐帝南死了。」
希亞點點頭,從另一個罐子取出真正的月系嗜喱,敷在臉上,漫不經心地問:「消息確切?」
星雲祭司點頭:「千真萬確,這個時候帶塞壬回來,梅迪納應該會有疑心吧?」
希亞的腳尖碾著罐子,低聲冷笑:「梅迪納沒有疑心,我要她回來幹什麼?祭司,試試你的新發明。」
「是的,陛下。」
星雲祭司捧出一個淡藍色的水晶球,瞑目念動咒語,亞馬遜的河灘出現了,白鱘踏雪在點頭……魔鬼城漸漸顯出輪廓,黑壓壓的冥靈大軍正在陸續進城……
希亞讚許:「好極了,祭司,梅迪納應該不會發現吧?」
星雲低著頭說:「這是完全的高純水晶提取嗜喱,沒有人會發現異狀,塞壬本人也不能……但是陛下,我們這樣對她?」
希亞垂下目光,聲音比岩石還要冰冷:「我道過歉了,她也說了,我沒做錯什麼——別多嘴,繼續看,看看梅迪納發狂的樣子。」
水晶的幻像漸漸清晰起來,真實和虛幻的差距,也就是那麼一瞬而已……
梅迪納沒有發狂,非但沒有發狂,而且氣定神閒,得意洋洋,這使得不少人對他和斐帝南的感情產生懷疑,甚至開始想像斐帝南的驟死是不是出自這位冥王大人的授意。
冥靈的世界並無感情可言,既然梅迪納自己都可以做到不恚不怒,那自然也就是要求屬下們公事公辦,那麼,好吧——
「陛下,斐帝南大人已經死了,白骨長城的維修工作由誰主持?」
「陛下,斐帝南大人已經死了,七路軍的領袖人選理應早早擬定——」
「陛下,斐帝南大人已經死了,陣形操練是否還要繼續?」
「陛下——」
梅迪納忍不住打斷:「我知道斐帝南大人已經死了,繼續說。」
那是卡卡,白骨軍團第三軍團長,他面無表情地回報:「陛下,我們找到了安第伊斯的身體,毫無疑問,是亞馬遜人的手法。」
「在什麼地方?」
「在……禁區旁邊的山坡上,安第伊斯的身體還原樣擺放在那裡,陛下是否要親自查看?」禁區,那是對梅迪納和塞壬所居山谷的一個約定俗成的稱謂。
梅迪納的語氣絲毫沒有變化:「不用,帶過來吧。」
在他寬闊的斗篷裡,小希阿拉正在甜甜入睡,驚嚇後的恐懼緩緩退去,梅迪納預感到了這件事會和塞壬有些千頭萬緒的聯繫,但是,他不能像一個普通的丈夫一樣奔向擔驚受怕的女人——他的屬下們都在看著自己,那些非生物的目光裡有一個固執的畫像,畫像上面是冷血無情的新任冥王,雨林的暗黑之神,可以稱之為邪惡,但不能污蔑他軟弱。
安第伊斯的骨骼被原封不動地抬了上來,腰椎斷裂,黑色的冥血如同黑莓子醬一樣糊滿了白骨,僅僅失去靈力片刻,白骨就已經微微發黃腐朽,把從時間裡奪來的力量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
梅迪納僅僅看了一眼,揮手:「器械傷,各位以後要多加注意,如果需要的話,安排人手設計腰椎防護甲。」
「等一等,陛下。」卡卡急躁起來:「這是亞馬遜人的手筆,但一定不是希亞——您看不出傷口的力道?還有那腳印……」
梅迪納打斷他的話:「卡卡,設計腰椎防護甲的事情,由你來辦理。」
卡卡的骨節因為激動而卡卡作響,唔,他發現了,每個人都在嘲笑地望著他,冥靈深黑色的眼眸彷彿在說——看啊,骷髏的智商果然低下。
他激動起來了,他的服從性本來就不像冥靈那麼高,物傷其類的悲哀令他無法控制地跳了起來:「陛下,您賜予我們力量,可以收回,但請不要順便剝奪我們的智慧——安第伊斯是你的女人殺死的,難道不需要給我們一個交代?」
「交代?」梅迪納依舊微笑,他看上去像是一個充滿了毒氣的密封氣囊,雖然沒有爆發,但是任何一個縫隙都標誌著「危險」,他友好地探過身:「你確定?」
殘存的人類察言觀色的智慧派上用場,卡卡後悔了:「不不不,我不是非常確定,陛下……我請求收回我的話。」
但是大門被用力撞開了,撞門的人力氣太小,巨大的黑色石門只打開了一條細細的縫隙,那個人已經衝了進來:「說下去,為什麼不說下去?梅迪納,是的,我殺了那具骨頭,但他不是安第伊斯,他要殺死我——梅迪納,希阿拉在哪裡?我要見我的女兒。」
塞壬向前走了一步:「把希阿拉給我,我受夠了,冥王大人——我被族人驅趕被這種怪物追殺,那些都沒有關係,是我自找的,但是我的女兒不能再被你連累,她才五歲,她需要——」塞壬頓住了,她看見熾天使之劍平放在梅迪納腳邊,龍珠失去了奪目的光華,她看見了梅迪納含笑的嘴角後深得看不見的悲傷——她明白過來,囁嚅著:「噢,天哪,斐帝南他——」
梅迪納笑笑,重複剛才無數人說過的話:「斐帝南大人已經死了。」
「很遺憾他的靈魂去不了所謂的天堂。」塞壬禮節性表示哀悼。
梅迪納憤怒的目光頓時轉了過來,「閉嘴,蠢女人,我以為你對斐帝南多少有點感激。」
「哈!哈!」塞壬被同樣激怒了:「我為什麼要感激?梅迪納,如果你搶我走的時候,休斯廷先生有稍微的同情,我憑什麼落到這樣的地步?不,我不責怪別人,但是,既然你們有冷漠殺人的權力,就有被人殺死的義務——」
梅迪納把熟睡的女兒放在寶座上,一步跨下,一把扯住她的頭髮,向後一拉:「閉嘴!我不喜歡和女人動手。」
「真是……可笑……你們難道不是一直在找整整一個國家的女人的麻煩?」塞壬的眼淚痛得流了出來,但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會審時度勢的女人,硬挺起脖子來:「斐帝南又不是我殺的!」
梅迪納壓低聲音:「但是他是救你的女兒死掉的,塞壬,不要忘記你哀求他的樣子!我的兄弟救你的女兒,死了,你聽明白了沒有?但是你——你聞聞一身的水氣吧,你居然和亞馬遜人一起幹掉我的人——」
塞壬掙扎著:「斐帝南救希阿拉?好吧……可是,他恐怕不是因為希阿拉是我的女兒才去救她?梅迪納,你被人算計了,斐帝南死了,你覺得恥辱,但是不要把陰謀推給希亞,你明明知道是誰幹的,那個人的頭上有——」
她忽然頓住了,塞壬不害怕梅迪納發怒,但是她畏懼他現在的眼神……好像要一眼看穿她一樣的鄙夷陰冷,梅迪納把手伸到她面前:「親愛的,這是什麼?」
「這是……」塞壬一時語塞,不知如何解釋「嗜喱」這種奇怪的東西。
梅迪納攤開的手掌慢慢合攏,「這就是你問我要的五年和平?」
他們倆今天心情都很不好,但是實力強的一方心情不好可以發洩,實力差的一方就只能忍耐了,如果不願意忍耐,那麼往往會成為被發洩的對象。
梅迪納渾身靈力激盪,是的,他想要殺戮,在他看來,這個時候塞壬站錯隊根本就是自尋死路。塞壬感覺到了,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但是沒有人敢說話,梅迪納暴怒的時候,誤殺了就是誤殺了。
「告訴陛下不會是希亞女王,是希亞的話她何必設計斐帝南直接殺死你就好了!」男童尖銳的聲音響起,伽奴森森一邊看著紅的手勢,一邊大聲念了出來,紅安靜地低著頭,自顧自比劃:「謀害斐帝南的兇手還沒有找到,陛下不用和自己人過不去。」
梅迪納饒有興趣地看著紅,一個人在著急的時連言語都會失控,可是這個女人明顯不,她的十根手指翻飛自如,穩定流暢。
「陛下,如果信得過我,斐帝南的事情,我希望可以參與——三天之內,我為陛下拿出證據。」
紅的手指語言系統還是相當嚴密的,她說的很清楚,是「證據」而不是「兇手」,梅迪納冰冷的眼光裡開始有了一絲笑意,他早就知道這個女人聰明,但是現在才發現她的智慧遠遠在自己的估計之上。
梅迪納轉身對著她:「好極了,三天後你拿不出證據呢?」
紅後退一步,保持著合適的距離,微微躬身:「對於陛下而言,拿出拿不出證據,都是一樣的,但是對於斐帝南來說,我欠他的,一定會償還。」
梅迪納又逼近一步,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接觸,梅迪納目光象地獄濃黑的霧:「你說的,一言為定?」
紅挺起腰,不再後退,眼光如同穿破迷霧的閃電,她鄭重地點了點頭。
梅迪納猛地轉過身,哈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冥靈們都在顫抖,他虛劈手掌:「好極了,成交。」
塞壬愣在當地,她不得不承認,她完全、徹底、絕對地沒有聽懂這兩個人在說些什麼;但是,她也完全、徹底、絕對地保證,梅迪納和紅一定是說了些什麼的,絕對不是追查兇手那樣的簡單……
可是她沒有時間再細想下去了,希阿拉輕輕喊:「媽媽。」
小丫頭還沒有睜開眼睛,只是身體微微抽動了一下,或許是剛才的爭吵過分激烈,打擾了孩子的好夢。
梅迪納和塞壬一起衝過去,努力微笑:「希阿拉,爸爸媽媽在這兒。」
可是小女孩的眼瞼動了動,還是沉沉地睡去了。
梅迪納和塞壬對視一眼,塞壬搶著說:「我要帶孩子走。」
梅迪納不屑:「你沒有保護我女兒的能力。」
塞壬咒罵:「你沒有保護我女兒的資格——」
梅迪納盡力不發火:「塞壬,斐帝南只有一個,再出類似事情的話……聽我的,孩子的安全比自由重要。」
塞壬反唇相譏:「你要希阿拉在這種環境下長大不成?陛下,你也不看看——」
梅迪納眉頭微微皺起,冷笑:「希阿拉在山谷裡能看見什麼,在這裡就能看見什麼……塞壬,等到我死了,或者希阿拉長大了,你愛帶她去哪裡就去哪裡,現在,麻煩你忍耐,我們沒什麼可交涉的,你要麼自己走,要麼留下來陪她,實在痛苦你可以現在自殺,我絕不攔截你的靈魂——你挑吧。」
塞壬張口結舌:「我……我不能讓我的女兒變成你這樣的魔鬼。」
梅迪納站起來,用眼角掃了她一眼,微微帶著絲歡喜:「那麻煩您去準備晚飯,我的女兒快要餓了——出門向後走,一切照舊。」
當塞壬看見神秘山谷忽然出現在黑暗恐怖的魔鬼之城的時候,差點驚訝地暈倒過去,直到生命到達最後一刻,連同這片城池都成為歷史,她也沒有弄明白,梅迪納究竟是怎麼做到的,這……實在是超越了靈力和人力的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