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頭,蘇曠也愣了,只見一群人拉拉扯扯,好像幾個人在勸阻慕容璉珦不要過來同自己招呼,又有幾個人在勸說那幾個扯著慕容璉珦的,「如何使得」、「萬萬不可」、「事急從權」……好半天愣是沒弄明白他們在吵些什麼。
「蘇,蘇蘇……」慕容璉珦一張臉憋得通紅,這「大俠」二字,他是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口。
蘇曠被他逗樂了:「蘇蘇?有話說話,別喊得這麼肉麻。」
慕容璉珦更尷尬:「我,我求你就阿止一命。」
蘇曠自幼隨師父行走江湖,迄今已經近二十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他揉了揉耳朵,生怕是自己喝多了聽岔了,只恨不得大叫一聲: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慕容璉珦站直身子,拱手道:「我也知道這請求荒謬了,只是我慕容璉珦雖說是海天鏢局的當家,但是庸庸碌碌大半輩子,一事無成,就這麼一個兒子,蘇……蘇曠,你救他一命,我立即引刀自盡,絕不食言。」
慕容璉珦舔犢之情溢於言表,蘇曠心裡微微一酸,但臉上醉意更濃:「怎麼?我苦心孤詣潛入你們慕容家,鬧得天翻地覆,最後你要我救你兒子?」
慕容璉珦一時語塞,他怎麼說也是一號成名人物,要他在眾人面前軟語哀求,他實在也做不到,只好老著臉道:「你救他一命,是非恩怨,我們一筆勾銷就是。」
蘇曠怒極:「是非恩怨?慕容璉珦,你欺侮人要有個限度,你我只有怨,哪有恩?只有非,哪有是?你請便吧。」
慕容璉珦失神回頭,腳步已經踉蹌起來,嘶聲道:「蒼天哪,我對上葬送祖宗基業,對下斷了慕容家香火,我……」
蘇曠轉身看風景,作閉目塞聽狀,硬起心腸。
「總鏢頭——」兩名鏢師一左一右死死扯住慕容璉珦的手臂,防他激怒之下有什麼不測,紛紛懇求:「總鏢頭,想想咱們鏢局啊!」
慕容璉珦愴然搖頭:「哪裡還有什麼鏢局……散了吧,你們散了吧……這鏢咱們不追了,追回來又怎麼樣?阿止不在了……」他從懷裡扯出一面鏢旗,伸手撕扯起來,鏢師們紛紛衝上去搶奪,幾個來回,鏢旗擦拉一聲扯成無數塊——江湖中旗倒風雲散,即使是道上截鏢的,也甚少有人動人家的鏢旗——慕容璉珦憐子成瘋,當真已經崩潰。
蘇曠口氣微緩:「你要哭天搶地,換個地方去,我說了不救便是不救,再說……即便我願意,也沒那個本事救你兒子。」
慕容璉珦捕捉到一絲希望,雙手都在發抖:「能救,你能救!雲小鯊說了,她船上有五花蛇毒,專門可以活淤血治壞死,只是要一個內力雄厚之人——」
蘇曠幾乎要為要為雲小鯊喝一聲彩了,好一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只幾句話,就隨隨便便把一群人調度得團團轉。
「你信得過我?」蘇曠問。
慕容璉珦忙不迭點頭。
蘇曠卻搖頭:「可是我信不過你。運功療傷是生死攸關的大事,誰給我護法?你們?」
「我來給你護法。」雲小鯊已經從軟榻上下來,拄著一根籐杖,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我雖然不是什麼好人,說出來的話還從未有過更改。蘇曠,你只要問自己的意思就好。」
她的眼裡,依然有一絲捉摸不定的狡黠。
蘇曠直視她的雙眼:「既然如此,麻煩雲船主安排艙房吧。」
「你?」雲小鯊失笑:「瞧不出你還真是個大俠?」
蘇曠坦坦蕩蕩一笑:「我從來都不是什麼大俠。」
他並不是以德報怨的聖人,但是也做不到見死不救。
有些事,做了,或許會自嘲懦弱,不做,一輩子都過不來良心這一關。
蘇曠究竟是有些醉了,腳步多少有點兒輕浮踉蹌。目送他走開,慕容璉珦嘴唇動了動,好像想說什麼,卻始終沒有說出口來……
海船左轉,船身在水面上微微傾斜,左舷壁壓著水面,泛起一道白浪。雲小鯊的座船掠過左側的龜形雙艙艦,從原先的品字形便為一字形,十一艘船隻的航列在拉遠,水手們流利而沉默地降下側帆,加固船壁,放低木筏和小船。
秦海銳拍著一個水手的肩膀,交代了兩句什麼,然後匆匆奔到雲小鯊身後一步之地:「鯊頭兒,依我看海鯊和貔貅一起後調,咱們——」
雲小鯊搖頭:「靈鯤和玄武後調,護著貔貅,睚眥調過來,這一戰海鯊號一定要壓住陣腳。」
「可是你的傷?」秦海銳皺眉:「鯊頭兒,平時我沒意見,可是今天你不能壓船。」
「就是因為我的傷,我哪一回不是親自報仇?」雲小鯊重重一頓籐杖:「不要多說了,你安排人手,蘇曠行功期間,擅入者殺,驚動者殺,走漏風聲傳遞消息的一概殺,撥一條十人船,四個水手,淡水糧食帶足,酉時三刻,不管他們怎麼樣了,送姓蘇的回泉州。」
秦海銳明白了:「那個叫馬秦的姑娘,讓她一起回去嗎?」
雲小鯊搖頭:「她做夢,姓司馬的人,死也要死在雲家的船上。」
秦海銳點頭:「是,我立刻就去辦。」
「嗯」,雲小鯊又勾住他肩膀,「這邊事情安排完,你帶五十個兄弟下船,去護著貔貅,我有種預感,慕容良玉絕不是泛泛之輩,他既然敢在海上跟我鬥,自然有他的底牌。」
她揮揮手,秦海銳點點頭,離開了,雲小鯊每到戰前一定要去海裡泡一泡,這已經是多年來的規矩之一。
雲小鯊像一尊雕塑,許久沒有回頭,臉上的珍珠粉早就干了,落了,被海風吹回了大海。她輕輕伸展開雙臂,好像在伸個懶腰:「你找我?」
馬秦站在不遠處,深深吸了口氣:「雲姐姐,蘇曠他是去?」
雲小鯊不屑:「當東郭先生去了。」
馬秦如釋重負:「我就知道他一定會的。」
「哦?」雲小鯊側過半邊臉,長髮下美目妖嬈:「看不出來啊,你們倒是同類。」
馬秦笑道:「雲姐姐,你難道不也是很善良的人?我知道你這凶巴巴的樣子,一定是裝出來的,不然你何必幫他們追查兇手?」
雲小鯊啞然失笑:「我活了二十五歲,這真是我聽過的最有趣的話。」
馬秦走上前,握住她的手:「你的手真涼。雲姐姐,我知道的……那個人,是我的七爺爺,你不提他,是照顧我的面子。可是我們司馬家從來不會徇私,如果七爺爺真的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我們也絕不會包庇——」
雲小鯊象被抽了一耳光,臉色慘白,憤憤甩開她的手:「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司馬琴心,你礙手礙腳,今天晚上給我滾,和蘇曠一起滾,我不想再看見你們。」
馬秦撇嘴:「就知道你是這樣的人。」
她居然嘻嘻笑了起來:「你不想連累我們,對不對?可是我和蘇曠會幫你啊,那個慕容良玉心狠手辣,濫殺無辜,我們都不會放過他。」
這個女孩子的手堅定暖和,眼裡沒有一絲江湖的污垢,她應該才不過十七八歲吧?年輕,毫無城府,發自內心的快樂,真讓人妒忌。
雲小鯊摸摸她的頭髮:「回家吧,妹子,這真不是你該呆的地方。」
「我才不走」,馬秦也趴在船舷上:「多藍的天,多藍的海,我就喜歡這麼自由自在,不是有句話麼?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隨你吧」,雲小鯊懶洋洋地笑著,眼裡有一絲悲哀:「但是記著,海裡的魚也好,天上的鳥也好,自由的代價就是只能向前,不會後退,一輩子都得朝前游。」
她一按船壁,縱身跳進海裡,像一條箭魚,絲毫沒有濺起水花來——
即使是在雲家,雲小鯊也是獨一無二的一個,她是真正的海洋之子,海裡生,海里長,像大海一樣喜怒無常,即使是死,也絕不會死在地上或者船上。
「天府,俠白,孔最,列缺,經渠,太淵,魚際。」
蘇曠每報出一個穴位,慕容璉珦就小心翼翼插上一枚空心引流的金針。
以內力打通經脈,已經是內家極高深的功夫,蘇曠的真氣自慕容止胸口膻中氣海而入,運行小周天後強行三百六十大穴,一遇栓塞立即返回,幾乎是每運行一周天,慕容止四肢淤血才能稍微推進半寸。
慕容止實在被綁縛太久,十二經脈十六絡脈具有損傷,這早就不是斬斷雙手就能夠解決的問題,要不是他本身內力就頗為深厚,恐怕早已血竭身亡。
更因為他神思太重,大傷之後擅動心火,手少陰心經已被淤塞氣血逆襲,牽動心脈。
蘇曠其實對慕容止一直有些負疚,慕容止落得如此田地,不管怎麼說,自己總是難辭其咎的,然而剛才遲遲不肯答應,確實也有自身的考慮在內。
江湖上管斷手斷足的叫殘廢,其實也並不完全是輕蔑之意,左手一斷,三陽經全損,內息完全無法運行周天,幾乎可以判定在內家之上毫無造詣。蘇曠多年來變奇為正,以奇經八脈養氣血二海,此中艱難非外人可道,現今他內息之中正平和,只怕自古以來並不作第二人想——換句話說,他的真氣陰陽調和極好,用來療傷實在對症下藥。但他本身經脈畢竟早已受損,宜守不宜攻,宜退不宜進,宜自然不宜妄動,稍有差池,今天死在船上的就是兩條人命。
慕容璉珦不知道情況如何,也不敢出聲探問,只急得一頭是汗,兩眼都在發紅,終究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又能有幾個做父親的,會認為自己的兒子是品性敗劣之人?
幾乎已經兩個時辰過去,蘇曠已經露出頹敗之相,只是……似乎一切還沒有結束。
蘇曠也是心急如焚,不知怎麼了,最後一處穴位遲遲無法打通,他實在不願意就這麼耗得自己油枯燈盡,但也不能就這麼功敗垂成。
他心神一亂,睜開雙目,見慕容止嘴角微微有一絲上揚,內息流轉越來越快,蘇曠恍然大悟,收力,回手,一掌摑在他臉上道:「好不要臉!」
慕容止睜眼,反手就向他喉上切去,蘇曠慘笑,心道今天死在這兒,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慕容璉珦一手扣住慕容止手腕,「阿止!」
慕容止顫聲:「爹,他先打我。」
慕容璉珦伸手一搭慕容止脈門,見他體內氣息充沛,強緩有力,又回頭一望,蘇曠面色蒼白,身上一件薄衫幾乎能擰出水來,他心裡已經明白:「你……你居然偷他內力?」
「我只是怕他留一手而已」,慕容止從沒見過父親這樣的目光,震驚而且失望,幾乎冰冷如路人,他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解釋——他大略還可以算作一個少年,第一次感覺到如此雄渾深厚的內家真力,生怕傷勢一好便再不能借力,便自行封住少衝穴,到了後來,氣海漸漸充盈,這兩個時辰恐怕能抵上自己一年的修練,更是欲罷不能,無論如何也捨不得結束。
「爹,爹」,慕容止見蘇曠識破,更是又懼又愧:「我們殺了他吧,二叔說,留了他終究是個後患。」
「好。」慕容璉珦點點頭,將腰間佩劍拔了出來。
慕容止臉上一陣狂喜之色。
慕容璉珦一劍割下塊衣襟,扔在他身上:「你動手吧,我來領教少俠你的高招就是。」
「爹——」慕容止翻身跪倒在地,大驚。
慕容璉珦雙眼好像穿過他望向極遠處:「不敢,我慕容璉珦一生愚魯,怎麼能生得出你這麼聰明的兒子。」
「罷了。」蘇曠扶著牆壁,緩緩站起身:「慕容鏢頭,如你所言,是非恩怨,咱們一筆勾銷。」
他不想再多看慕容止一眼,一步一頓地走了出去。
海上已經風起雲湧,東海無風況且三尺浪,更何況此刻,馬秦跪在甲板上,雙手死死抱住船舷,她早就吐不出東西來,只能向著海中乾嘔——也似乎到了此刻,才顯出這群海上男兒的驍勇來,他們似乎早已習慣了風浪的顛簸,藉著絞索和舷柱,在傾斜的甲板上來去自如。
十一艘船列成三線,三艘殿後,其餘八艘列成群星拱月的陣勢,七艘船如杯排開,腳下的海鯊號首當其衝——迎面的一支船隊好像被這個杯子當頭罩下,正被這條海上的巨鯊細細地咬下第一口。
蘇曠剛要起步,腳下猛地一抬,整個身子險些被高高拋起,他手舞足蹈滑了七八步,才連忙拿樁站穩,想了想,也挪到馬秦身邊,抱住了船舷——終究是術業有專攻,海戰這種事情,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學會的。
正前方船頭上,雲小鯊左右手各自舉著一面大旗,左手血紅,右手雪白,都在昏黑的夜色中燃著如燈的光芒——她一條腿斷了,偏偏站得極穩,好像是一枚釘子釘在甲板上,一陣陣風浪不時劈頭落下,只是浪過處,總是只能看見她手裡雙旗變化,就連蘇曠這樣的外人看上去,也有了種堅定的力量。
只是……包圍圈中的那艘船……連蘇曠也看出不對來,這樣風大浪大的傍晚,居然沒有落帆,偌大船身像是海浪的玩具,東搖西晃,隨時都可能翻覆,但也就是這麼毫無章法地亂晃,讓雲家的海船也不敢逼近,生怕雙船相撞玉石俱焚。
海戰最大的風險,永遠都不是對面的敵人,而是腳下的風浪。
雲小鯊手中旗又變,白旗筆直向前一指,左壓,被颶風展成一面颯颯作響的白帆,紅旗當空左右迴旋,如夜空一團烈焰。
蘇曠還沒反應過來,船身已經大力傾斜,左舵急轉,船壁幾乎壓到水線,迎面一個大浪像道無邊無際的黑暗的牆,當頭撲了下來——腳下失去了依托,天地都在傾斜,幾乎能看見水流內渦的暴虐,耳邊只有轟然一聲,馬秦手一軟,無聲無息地向外甩去,蘇曠攔腰攬住她,吼了一句什麼話。
蘇曠搖頭,他實在對雲家的人佩服的五體投地——就在剛才那一轉之間,數道長索飛出,釘在對面船頭,十餘個黑影已經踏浪而起,幾個起落便攀到對方船上。
浪頭過去,海鯊號一個漂亮的擺尾,已經完成了風浪中的急轉,再次遠離了對面大船,又被大浪的餘力向另一側掀去,馬秦渾身冰涼,大聲叫:「你——說——什——麼——」
蘇曠手中忽然一輕——他適才用力過猛,在這樣的內力之下,就算鋼板也要掰彎,何況只是木板?木塊碎在手中,他和馬秦連摔帶滾地向另一側落去——這甲板又平,又滑,萬一摔到船那頭掉進海裡可不是玩的。
蘇曠抓又沒的抓,撈又沒的撈——混亂中,一隻手拉住了他。
那是個三十上下的漢子,赤裸著上身,他一帶力,蘇曠跟著站起來,那漢子下巴朝雲小鯊一努,大喊:「站起來!記住,能抓什麼抓一把,別把整個人吊在死東西上——我過去了。」
他手足並用,手指只在甲板上微微一點,人已經把握平衡,幾乎一溜小跑地向著雲小鯊而去。
蘇曠一怔,低聲自語:「慚愧。」他有樣學樣,雙足分開站穩,彎下腰,對馬秦叫:「我們也過去看看——敢不敢?」
馬秦點點頭,兩人拉著手,雲家的人在和敵人搏鬥,他們在和甲板搏鬥,而且看起來更艱辛一點。只是無論什麼樣的風雨顛簸,向前走,永遠是最好的站穩的辦法。
雲小鯊看見他們,只點了點頭,將左手紅旗交給他:「搖——」
只有握旗的一小塊有著少許餘溫,鐵血大旗不倒,那些廝殺的男兒就絕不能回船。
馬秦這才發覺,對於雲小鯊來說,下令,就是最大的信任,她是一個只有戰友,沒有朋友的人。
困獸已經退到了死角,雲小鯊似乎還有顧慮,遲遲不肯壓上去打。
她白旗凌空一卷,左一指,右一指,兩側船隊雙翼打開,反而向四周散去。
這個時候退開,豈不是功敗垂成?蘇曠心裡奇怪,但是不懂不開口是他的良好習慣。
雲小鯊伸出手,按在紅旗旗桿上,將旗子壓落下來。這好不容易形成的包圍圈,她似乎要放棄了。
看著雲小鯊指揮船隊確實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情,以海鯊號為中心,左翼依次拉開距離,向前方縱身直航,整個右翼後退迴環,像巨翅在黑夜扇過。
好像夜風中有喊聲陣陣,蘇曠扭頭去看,但是什麼也看不見,雲小鯊頭也不回:「別看了,這艘是誘敵的船,正主兒在我們後面。」
即使是一尊石雕,也只能這麼冰冷冷地開口,但她既然開口說話,這邊的局面大概緩和了一些,那些衝上敵船的海刺又一次擲索回船。
海船的速度再快,總比不過奔馬,陣列之間要留下迴環餘地,蘇曠隨口讚:「這個杯子陣法果然甚妙。」
雲小鯊一時無語:「這叫海鷹振翅,大約是海列裡最靈活的一種,雙舷人手相當,最適宜插入一字船隊中。」
對面的敵船果然已經在緩緩下沉,雲小鯊微鬆口氣:「即便它想要炸船,也傷不著咱們。」
話音未落,一團火光果然在浪中燃起,轟的一聲炸開——幾乎大半個船身連同船帆一起被掀起。
蘇曠對海船雖不瞭解,對機關炸藥的瞭解實在是超過一般人甚多,他抬頭一看,叫聲「趴下——」
果然,那半空中的船身二次彈開,船帆中分兩翼,帶著船頭直向海鯊號飛來。
蘇曠手中紅旗如箭,直射向那個巨大船頭中間的絞索,內力所到,長旗如刀,絞索一分為二,後半截轟然落入水中,水面下悶悶一響,射出些銀花鐵器。
船帆帶著桅桿,重重砸在甲板上,藉著船頭一滑之力,向另一側直奔而去。
那是潔白的死神之翼,好像在這風急浪高的夜晚從地獄中鑽出來擇人而噬,巨木桅桿是它的軀體,細桅和繩索是它索命的圈套,翅膀掠過之處,人生生折為兩截。它太大了,風捲動著海,海掀動著船,海的力量在船上復活,所向披靡。
雲小鯊臉色蒼白,但是依舊鎮定,她白旗又是向左一壓,船身第二次急轉——那面巨帆好像也聽到了號令,獰笑著向左側船舷疾衝過去,一個水手躲避不及,巨帆從身上碾過,桅桿生生把他壓成了肉泥。
匡的一聲巨響,帆底撞在船舷上,船身猛側,整個帆幾乎再一次樹立起來,雲小鯊幾乎把風向算到極致,風力和船力合起來架起這面巨帆。
兩人好像是從上輩子起就開始合作一樣,蘇曠也幾乎在剎那間明白了雲小鯊想要做什麼,連眼色也沒有對一個,他就已經從帆底穿了過去,接住手臂一樣粗細的繩索的彼端,二人各執繩索一端,跳出船外,雙足踏住船幫借力——必須在船帆被慣力掀到最高點的時候讓它徹底翻進海裡。
兩個絕頂高手在自然面前,並不比兩隻撼樹的蜉蝣強到哪裡去。
胸膛中爆出的一聲怒吼——似乎有那麼一個瞬間,白帆筆直地半空一展,倒向海外一側。
但是,它像個臨死報復的惡魔,並不是直挺挺地摔出去,而是稍微往左偏了那麼一點,或者說,向蘇曠的方向砸過來那麼一點。
蘇曠撒手,雙足勾住船幫,回彈,但是大腦一片慘白——他的直覺告訴自己,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就這麼一點點,已經足夠船帆把他捎回大海做伴了。
船帆帶起的風從背後掠過,細木和繩索的颼颼聲也從背後掠過,還有一個什麼溫熱的東西從背後掠過——這一個片刻,像一百年一樣長。
蘇曠啪嗒一聲摔回了船內,接著就聽見了一聲尖叫——「爹啊——」
船帆很大,也很輕,一時還沉不進海裡,慕容璉珦的屍體躺在船帆上,一根細木條穿過他的胸膛,把他掛在船帆的一側,夜半,看不清色澤,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浪捲著帆,一下一下撞著海鯊號,好像還有什麼依依不捨似的……
終於,黑色的大海吞下了一切。
慕容止還在哀哭,兩名鏢師走了過來,但他們走到蘇曠身邊,臉色嚴峻而且沉肅,其中一個說:「蘇大俠。」
蘇曠轉過身,他不知道說什麼。
那個人抱拳:「海天鏢局恩是恩,仇是仇,我們總鏢頭欠你的,還清了。」
瓢潑大雨。
滔天巨浪。
馬秦喃喃:「江湖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