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曠猛地站了起來,臉色一變:「什麼人?」
樹叢之後,寒星點點,撲面而來,蘇曠雙足一頓,向著那黑影直飛過去。
鳳曦和暗叫一聲不好,只是再招呼蘇曠已經來不及,反手將幾顆石子扣在手裡——幾乎就在同時,雪光一閃,利刃自半空直取他的胸膛。
那一劍來得太快,反應已是不及,鳳曦和全力一滾,只聽脊樑後「奪」的一響,劍鋒刺入了樹幹之中。
這一刺力道極大,那人一時未及拔出,鳳曦和已經又一滾,正面相對,這兩下翻滾幾乎要了他的性命,一股鮮血從喉中噴了出來。
那人拔出劍,冷笑:「原來鳳五爺只是嘴皮子厲害而已。」
「咳咳……」鮮血嗆入氣管,一個字也說不出。鳳曦和緊緊扣著石子,手指幾乎已經痙攣。
「住手!」蘇曠大喝一聲:「方丹峰,你要幹什麼?」
冷月光華之下,筆直地站立著桀驁的少年,眼神比手裡的刀鋒更加陰冷,他冷冷道:「蘇曠,你不是和朝廷沒有關係了麼?我是來剿匪的,倒是你要如何?」
蘇曠的心忽然一寒——方丹峰的眼裡,竟是濃得化不開的恨意。出手便是雷霆一擊,一式「冰河入谷」,反手平平削向他胸前。
二人同門十年,方丹峰入門之時,武藝還是蘇曠代為傳授,彼此不知切磋過多少次,但唯有這次,蘇曠才驚覺方丹峰劍法中的戾氣竟然入骨。
鐵敖的武功本來走的就是實用一路,極少有花招,蘇曠出手不敢用殺著,幾個來回,便連連遭險,怒道:「丹峰,你幹什麼?」
方丹峰哼了一聲,手下更快,身形隨鋒而動,幾乎劍劍殺著,他一劍掠過蘇曠胸襟,桀桀笑道:「丹峰、丹峰、蘇曠,你不當我是師弟,我何必拿你做師兄?」
蘇曠不知他莫名其妙發哪門子脾氣,但方丹峰越打越快,竟不給他說話的機會——轉身之間,匆匆一望,不禁大吃一驚——鳳曦和蒼白的面色已經轉為死灰,竟然是中毒的徵兆。
「你!」蘇曠一句話未及出口,方丹峰一腳飛踢正中胸口,跌到在地,竟然爬不起來,他喘息道:「你……」
「嘿嘿,我還以為師兄你練成什麼百毒不浸的神功……」方丹峰嘻嘻一笑,將劍尖指在他胸口,「原來也不過如此。」
蘇曠深吸了口氣:「你……什麼時候下的毒?果真有長進了。」
方丹峰哈哈大笑起來:「莫非師兄你真以為那隻兔子好端端地蹲在地上等你不成?虧得師父天天誇你聰明,原來也是這般蠢材。」
蘇曠反倒平靜下來:「你這回下手,就是因為師父誇讚我麼?」
他這樣直截了當地問出來,方丹峰的臉不由得紅了一紅,但立即又一臉的怒色:「是又怎麼樣?你我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偏偏師父一門心思寵你,什麼功夫都對我藏私,入門十年,連個弟子的名分都不給我。好,也罷,只當我學藝不精有辱師門——可是你陣前通敵,師父居然還要出手幫你?蘇曠!我且問你,十年你可曾叫我一回師弟?」
蘇曠苦笑一聲。
「師弟」,這個詞他說過不知多少次,那是無數次與師父單獨相處的日子,苦苦相求,求師父將丹峰收入師門,奈何鐵敖執意不從,只一句話便回絕了蘇曠——「方丹峰殺氣太重,不宜進入公門。」
只是此刻蘇曠懶得解釋,回口問道:「你要怎麼樣?」
「你又是這副嘴臉!」方丹峰厲聲叫了起來:「我要殺了鳳曦和,我要你看著我殺了那個畜生——嘿嘿,蘇曠,我剛才真要殺他,不過是舉手之勞,可我偏偏要你眼睜睜看著,現在醍醐香的毒性也該發作了吧?滋味如何?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跪下來求我!」
他的臉幾乎猙獰,鳳曦和從側面看過去,這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唇上還有淡淡的絨毛,但是狂吼時的快意卻讓人不寒而慄。
「等等……」鳳曦和勉強道:「你要殺我,也要我死個明白,方丹峰,我究竟什麼地方得罪了你?」
「什麼地方?」方丹峰忽然飛起一腳,踢在他的胃部,鳳曦和痛得身子蜷做一團,剛剛吃下的兔肉盡數嘔吐出來,方丹峰的臉逼近了他:「我恨你,恨你們所有的馬匪——我爹爹媽媽都是死在塞北馬匪的手裡,他們不過是去西域販香料,是你們要了他們的命,是你們害我從小沒爹沒娘,我自從學武那天就發誓,此仇不報,我誓不為人!鳳曦和——你知道我小時候過得是什麼日子?你知道我守在家裡三個月,結果等到爹媽的死訊,是什麼滋味?鳳曦和,這個仇我不找你報,找誰?」
鳳曦和的腦子已經痛得昏昏沉沉不明白他在喊些什麼,只是最後一句聲音極大,又把他激得清醒過來,低聲道:「你衝我來就是了——」
「你還怕我不動手麼?」方丹峰冷笑著緩緩提起劍來。
「慢著!」蘇曠連忙叫道:「他身子已經不成了,禁不起你幾劍,方丹峰,你習武十年,何必非要靠下毒……」
「少來這套!」方丹峰狠狠笑了起來:「你以為我是傻子?我殺了鳳曦和,你去找師父告狀,師父豈能饒得過我?蘇曠,你要我給你解藥,就提著鳳曦和的人頭跪下來求我。」
蘇曠看著他,臉上竟然不知不覺地露出一絲悲憫——十年前,師父帶回來的那個壞脾氣小男孩似乎就是這個樣子,總喜歡威脅著大人,天真無邪的眼神裡滿是期待……或者還有一絲看不見的惡毒。
「你瞧不起我?你敢瞧不起我?你去不去?去不去?」方丹峰幾乎是暴躁地喊了起來,手裡的劍忽然不受控制地虛空向蘇曠刺去:「不去我就殺了你!」
鳳曦和一直看著這一切,方丹峰出手的瞬間,他忽然喊:「方大人。」
方丹峰被喊得渾身一震,似乎從狂亂的狀態中清醒了幾分,回頭,惡狠狠地,「你還想做什麼?」
鳳曦和緩緩開口:「方大人,鳳某自行伏法,以正我朝典刑,此事與蘇大人無關,望你做個見證。」
他極吃力地彎下腰,去撿地下的無常刀,一滴滴的汗珠從額頭落了下來。
方丹峰看著他的舉動,聲勢上無端弱了三分:「你以為……你自盡我就能放過蘇曠?」
鳳曦和慘笑:「不是以為,方大人,我求你。」
無數個夜晚,蘇曠這個師兄象噩夢一樣壓在方丹峰的胸口,無論他怎麼刻苦練功,怎麼討好師父,怎麼竭力完成任務,師父眼裡似乎都是只有一個「曠兒」,師兄比他功夫好,比他智慧,比他宅心仁厚……這也就罷了,偏偏又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個鳳曦和,更霸道,更凌厲,即便說話也只看著蘇曠,連正眼也不願意瞧他。
而這兩個人,居然攜手而去,師父居然大加讚賞——方丹峰的堅忍與耐性終於耗光了,他出手了,而這兩個人,這兩個高不可攀的人居然都倒在他面前,而鳳曦和居然低三下四地說——「我求你。」
方丹峰忍不住微笑了起來,興奮地眼睛都有了神采:「鳳五爺,你也有求我的一天麼?」
「是,我求你。」鳳曦和輕輕閉上眼睛,忽然一咬牙,跪在他面前。
「鳳曦和!」委頓於地的蘇曠忽然彈了起來,右手猛地揮出,拍向方丹峰胸前,方丹峰一驚,正要後退,蘇曠的左手已扣上他的脈門,用力一拖,右手回勢斬在他後腰京門穴上。他出手實在太快,方丹峰幾乎連反應都來不及,已倒在地上。
蘇曠嘶聲叫:「你給我起來——沒出息……」但他一碰到鳳曦和的肩膀,便是一顫,鳳曦和的肩膀竟然僵硬而冰冷,合上的眼睛似乎也未曾打開。蘇曠忽然也跪了下去,全力將真力送入他的體內,顫聲道:「鳳曦和,你睜開眼睛……我該死……鳳五!」
他的聲音居然帶了哭腔——兩軍陣前,他結交鳳曦和不能不說是為著義憤的,但是此刻,他卻真的懊悔動容。數日相處,他早知道鳳五脾氣之倔強驕傲遠勝自己,但是居然肯屈膝跪在別人面前為自己乞命,這是一個朋友所能犧牲的極致了吧。
來不及起身,蘇曠一把抓住方丹峰的胸口,厲聲道:「要我的命你拿去!給我解藥!」
方丹峰似乎也被驚呆了,半晌才回答:「我袖子夾層,有個青色的瓶子……」
蘇曠撕開方丹峰衣襟,呼啦呼啦滾出一堆大大小小的瓶子,蘇曠急急忙忙將解藥送入鳳曦和口中,一邊運氣,一邊回頭:「方丹峰,我生平從沒有一刻想過主動殺人,但是,這瓶解藥如果是假的,我就活剮了你!」
鳳曦和喉頭咕嚕一響,隱隱有了氣息。
蘇曠大喜過望,連忙伸手推拿,他滿頭大汗地忙了半個時辰,鳳曦和的胸膛才有了一絲熱氣。
「你……你讓他自己躺躺,醍醐香藥性猛烈的很……」方丹峰忽然脫口而出。
蘇曠鬆開手,百忙裡又瞪了他一眼。
方丹峰低頭:「解藥是真的……他跪下來的時候,我就不想殺他了……」
蘇曠暴怒起來,一個耳光打了過去,「你還敢提!」
方丹峰捂著臉,但半晌還是忍不住地問:「我認栽就是……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沒有中毒?又何必騙我?」
蘇曠抖了抖手,半隻完好無損包裹好的野兔落在手中,他輕輕道:「鳳五中毒了,我即便殺了你,拿不到解藥又有什麼用?」
鳳曦和渾身微微顫抖了一下,蘇曠連忙看時,見他一直緊握的右手慢慢鬆開,中指猶自抵著一粒石子,在手心肌肉裡壓出深深的痕跡。
鳳曦和的嘴角,慢慢浮起一個欣慰之極的微笑,幾粒石子順著手指轱轆轆滾落在地。
原來他也沒有出手。
原來他也是一樣的心思……
蘇曠眼裡已經有淚水在湧動,他歎口氣,反手拍開方丹峰的穴道,低聲道:「你走吧,有我在,你傷不了他。」
方丹峰站起身,忽然將一個小瓶放在蘇曠面前:「這是師父贈我的七寶蓮台散,對內外傷勢都極有效……我,我回去了……告辭。」
眼看著方丹峰的身影越行越遠,蘇曠忽然招呼一聲:「師弟。」
方丹峰一愣,腳步忽然頓住。
蘇曠笑了笑:「記住今天什麼也沒發生過。」
方丹峰緩緩回過頭,神色中滿是詫異,大聲叫:「師兄!」他似乎想起什麼:「對了,師兄,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你們走後不久,就有了大麻煩……北國軍,背信棄義,撕毀了求和的條約,楚將軍和師父他們又出戰了,聽說這一回,慕提督要親自過來——師兄,回去不回去,你自己斟酌,我……我走了……」
他的身影終於消失在濃黑的夜色中,這是一天裡最黑暗的黎明,太陽,很快就要升起來了……
蘇曠手裡拈著一顆墨綠色的藥丸,左看右看,好像藥丸可以開出一朵花來。
鳳曦和已經很配合地張了兩次嘴巴,終於忍不住第三次開口:「看什麼看?等著七寶蓮台發芽不成?」
蘇曠不急不躁:「看成色。」
鳳曦和如果可以動,就一定會奪過這小子手裡的藥,遠遠扔到一邊:「剛才我說提防有詐,你非要說我小人之心,蘇曠,這破藥你給我吃就給我吃,不給就放回去。」
蘇曠笑笑,神色有點古怪:「被你一說,我也弄得疑神疑鬼起來,記得師父的藥,不是這個顏色。」
鳳曦和苦笑:「死馬當成活馬醫吧,你看我,也不像能撐下去的樣子。」
蘇曠連連搖頭:「諸葛一生唯謹慎。」說著,又把藥丸放回了藥瓶。
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輕輕笑了起來——鳳曦和邊笑邊咳嗽著說:「看來不僅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
蘇曠繼續為他渡氣活命,低頭:「照顧一個小人總比照顧一個死人好。」
方丹峰給的藥,他確實不敢喂到鳳曦和嘴裡。
「我們看來是趕不回紅山了,只有留在這裡等晴兒——蘇曠?」鳳曦和半閉的眼睛忽然睜開,神色緊張。
蘇曠不解:「怎麼了?大驚小怪的。」
鳳曦和猛地直起半截身子,又重重摔倒下去,只死死盯著蘇曠——「你的手!」
蘇曠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已經變成了慘綠色。
蘇曠臉色一變,抽出無常刀就往手上劈去,鳳曦和一口喝住:「住手……你,拇指一斷,左手就廢了。」
蘇曠舉著的刀在空中猶豫片刻,還是放下,伸手點了手上穴道,在兩根指頭上各自劃了一個十字,碧綠的鮮血半天滲出一滴來,他不知是驚異還是慶幸,喃喃:「好烈的毒。」
僅僅是捏了一會兒,就成了這副樣子,如果……如果鳳曦和吃下去,又會如何?
鳳曦和東張西望起來,蘇曠苦笑道:「別看了,他一定走了……他,怕一時過意不去,給我解藥,幸好龍晴不在這裡。」——龍晴餵藥,從來都是捏開鳳曦和的嘴巴,一股腦把手裡的東西倒下去的。
「我們走。」蘇曠直起身子,要扶鳳曦和,只是身子一晃,也倒在地上。
他渾身的皮膚,都已經透出一股淡淡的綠色——那是三月間青草的嫩綠,本來無論是誰看上去都應該愉快無比,但是,若出現在一個人的身上,那就是極可怕的事情了。
指尖的血滴,凝成了碧綠的十字,詭異地讓人不敢多看。
兩人不禁面面相覷——深夜,小樹林,無數驚天動地的大事就在百里之外發生,而他們一個愁血止不住,一個愁血流不出,只能躺在這裡,任人宰割。
「鳳曦和,你有什麼法子發出信號沒有?」蘇曠一邊默默運氣,一邊問。
鳳曦和搖了搖頭,目光停留在了不遠處的火堆上。
時下已盡近初冬,朔北的寒風一陣陣透過衣衫,吹得火焰畢剝作響——火堆在下風的方向。
蘇曠讚許地點了點頭,右手顫抖著拾起無常刀,一刀削去一小節食指,碧綠的鮮血噴湧而出,待到鮮血轉紅,四肢的麻痺已經去了大半。他連忙躍起,小心翼翼地打散了火堆,最近的一棵樺木慢慢自根部燃著,火龍順著樹幹漸漸攀升,舔去原本的蒼灰色。
「我們走——」蘇曠用力扶起鳳曦和,逆著風向向林外走去,只是走了不過二三十丈,就第二次摔倒在地上——斷指的血,又一次奇跡般的凝結,那毒素好像有了靈性一般,一旦沾了血肉,便抵死不願出去。
蘇曠的臉色變了,若是兩個人躺在地下,一旦風向略有改變,就只能等著活活燒死——那火藉著風勢,漸漸揚起聲威,適才還安靜如死的樹林頓時喧嘩起來,無數宿鳥驚惶著撲著翅膀向天外飛去,蟲豸鼠蛇從安居的洞穴中竄出,四下打著轉兒,急不可待地想要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夜間的涼風,本是舒愜而詩意的,但是如今,卻變成了深宅大院裡的老太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揣摩她的鼻息,生怕她一個不留意,改變了主意。
兩個人出生入死這麼多次,現在才知道,什麼叫做聽天由命。
北風還是北風,但風勢卻漸漸大了,推著火舌向更遠處捲去,裹走一切可以燃燒的生靈。
蘇曠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似乎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鳳曦和忽然開口:「你放心,百里之內,並沒有牧民。」
蘇曠一愣,看了看鳳曦和,微微一笑。
鳳曦和卻不領情:「就算有人煙,這火也是要放的,鳳五天性涼薄,旁人的死活,素來與我無關。」
蘇曠望著天,笑了:「鳳曦和啊鳳曦和,你心裡那點善念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非要藏著掖著?」
「善念?真是笑話了。」鳳曦和也望著天:「蘇曠,用這兩個字說我的,你是第一個。」
他一身的血流了大半,偏偏口氣還硬得令人生氣。
蘇曠心裡一寒:「鳳曦和,你如果活著出去……要如何,如何對付丹峰?」
鳳曦和笑笑:「他害得是你,不是我,你不報仇,我多管什麼閒事?」
蘇曠奇道:「哦?」
鳳曦和微微閉上眼:「沒什麼,我明白他的苦處……我的爹爹媽媽,還有四個哥哥,也是前往西域的客商,也是……死在馬匪手上的。只是,我當時還小,當家的終於留下我一條命,罷了。」他頓了頓,又說:「只是方丹峰找我報仇,我卻不知找誰來的好。找當家的麼?找下手的兄弟麼?嘿嘿,我爹媽是在關內活不下去了,去西域;這兒的兄弟是活不下去了,當土匪。人人都不過是求個活路罷了,我也一樣,我老怕,怕一覺睡醒,北庭軍就打到山下了,那些兄弟們把命交給我,我得讓他們活下去,他們的命也是命。」
蘇曠忍不住反駁:「莫非死在他們手裡那些就不是人命了?」
鳳曦和想了想,慢慢吐出兩個字:「不是。」
蘇曠簡直想一拳打在他鼻子上。
鳳曦和卻沒有看見他的臉色:「那些人是獵物,是我們嘴裡的糧食,身上的衣裳,住的房子拿的刀槍,羊跑了,狼就餓死——蘇曠,你別生氣,我是不怕遭報應的,我今天不死在這兒,遲早也死在官家人手裡,老當家被官兵射死的時候跟我說,紅山要做大,我們強了,才能多活幾天——再者,蘇曠,塞北跟我姓鳳,死的人怕是比跟你們皇帝老子還少些。只是可惜了,可惜我這一通夢話……」
風向,漸漸的轉了,已經有火舌扭過頭,要撲過焦灰一片的戰場,遠去的熱浪,又慢慢襲了過來。
蘇曠實在沒有鳳曦和這麼鎮定,已經在自己倒霉的左手上橫七豎八地劃下許多傷口,只是血液一流出,立即凝結,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時機。
「白費力氣。」鳳曦和淡淡地下評語。
蘇曠惱道:「誰像你,死豬不怕開水燙——鳳曦和,既然如此,你好端端的,何必插手北國軍的事?你和楚天河有交情?」
「交情?」雖然看不見臉,但聲音中的寒氣便可以想像鳳曦和此刻的神情:「蒙靖老當家的就是死在楚天河箭下,姓楚的也就是靠這個軍功提拔了將軍,你說,咱們交情好不好?」
「蒙靖……蒙鴻?」蘇曠喃喃。
「孺子可教。」鳳曦和讚賞道:「你猜得沒錯,蒙鴻,是老當家的兒子,只可惜草原上的位子不是世襲的。」
蘇曠看了看漸漸逼近的火頭,語速也快了不少:「那你究竟為什麼?」
「哪有這麼多為什麼為什麼」,鳳曦和不耐煩起來:「婆婆媽媽的真沒出息,這大好河山姓鳳也好,姓楚也好,總得在中國人手裡。」
蘇曠哈哈哈大笑三聲:「好,鳳五哥,有你這句話,今天死在這兒,也不冤枉了。」
鳳曦和嘴角卻慢慢掛上一絲神秘的笑意:「誰說死在這兒了?蘇曠,你聽……」
火焰聲中,竟然傳來了一陣奇異的震響,急雨一般的敲在耳鼓深處,只是這個聲音在烈火的林裡實在微弱,蘇曠皺著眉頭:「那是什麼?」
鳳曦和笑了起來,一字字道:「那是我最熟悉的聲音,馬蹄聲。」
馬蹄聲,這個時候傳來的馬蹄聲簡直比仙樂還要悅耳,蘇曠大喜若狂,只是忽然又洩了氣:「那又如何?我們聽得見他們,他們可聽不見我們說話。」
鳳曦和慢慢伸出手,拉住了蘇曠的手:「你去讓他們聽見,不就行了?」他忽然一口向蘇曠的手指上咬了過去。
這世上縱然有流不出的血,卻沒有吸不出的毒。
蘇曠忽然伸手,用力擋開鳳曦和,一把抓起了無常刀,他瞪著鳳曦和,大聲說:「五哥,我蘇曠可以結識你,實在是三生有幸,只是你的一條命,難不成就這麼不值錢麼?」
他咬了咬牙,一刀向左手砍了下去,隨著鮮血一湧而出,蘇曠縱身而起,向林外掠去。
碧綠的血轉眼成了鮮血,落在林間的焦木上,落在樹下的泥土裡,蘇曠幾乎盡著全力飛奔,只要在力盡毒發之前奔出樹林——他落下的一瞬,忽然聽見一個銀鈴般悅耳的聲音大驚小怪地喊——「姐姐姐姐,你看,那邊有一個人!」
蘇曠看著馬隊驚愕地停下,看著晶晶掩起嘴驚呼,看著龍晴飛身而起,如九天的鳳凰順著他斷腕所指的方向奔入林中……然後吃驚地看著,那斷腕處的鮮血硬是一分分凝固下去,麻痺與眩暈從四肢湧入大腦——終於,在龍晴抱著鳳曦和從著火的樹林奔出來的時候,他也閉上了眼睛。
火,吞噬一切的火舌發散著不可一世的熱力,那是自遠古以來,人類便有的崇拜與畏懼。
而此刻,小小的火舌圍著一口鐵鍋,鍋內的龍井茶水滋滋冒著白煙,一方小小的竹牌在沸水中上下翻騰著。
「姐姐,這是什麼?」晶晶托著兩腮,看著龍晴全神貫注的樣子。
「雪山寒竹。」龍晴又加了一把柴火,「師父給我們姐妹四人一人一塊,說是可以解天下的至毒,只是要用茶水浸泡才好。」
「姐姐治傷就是風雅哦」,晶晶一臉諂媚,「不像那些人,噁心死了。」
她嘴裡說的「那些人」,指的是蕭爽,剛才蕭爽把一隻活捉的鹿割開脖子,喂鳳曦和飲下鹿血的時候,晶晶一口就吐了出來。
「你懂什麼」,龍晴笑罵一句,「鹿血是大補的東西,鳳曦和現在身子極弱,連一個七歲的小孩都殺得了他,唉,就算治好了,恐怕也少了半條命去。」
「姐姐,你不是要回江南的麼?」晶晶皺著眉頭,問。龍晴點了點頭,晶晶又急匆匆道:「那姐夫怎麼辦?」
「他?」龍晴的目光落在鳳曦和臉上,這張臉已經沒有了貫常的殺氣,兩道軒昂的劍眉下,一雙眼睛安穩地合著,平靜如嬰兒,龍晴低下頭:「我不知道,他……總不肯隨我回江南的吧。」
「江南有什麼好?」晶晶急了,「姐姐你放得下姐夫麼?」
龍晴的眼睛抬了起來,好像望穿萬里廝殺,回到那煙波裡的竹林小舍一般,「江南,總是好的,晶晶,你跟我回去,我還有三個妹子,都是玲瓏剔透的美人兒,我們彈琴,唱歌,吟詩作對,再也不問這裡的血腥,不好麼?」
「不好!」晶晶不假思索:「姐姐,你騙人,你的心早就留在這兒了,你不能逃跑!」
那坦率真誠的眸子,令龍晴不敢對視,不知如何回答她捫心自問——我真的又要逃了麼?
猶記得那年遠赴塞外,三妹四妹猶自年少,只有二妹白衣勝雪地送了出來,拉著手,對自己說:「姐姐,你總不肯委屈了自己的心,就算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又何必逃?我沒有去過塞北,不知那地方是什麼樣兒,妹子們就在這兒等你回來,等你海闊天空。」
一別五年,那個安靜清冷的二師妹也該長成大姑娘了吧?怕是早已琴劍雙絕,揚名江湖,而自己,那一點蓮葉田田的小女兒溫存,早被馬背磨平——只是,只是這個時候回去,真的可以海闊天空,可以大聲笑語一句我回來了麼?
終於,龍晴悠悠道:「晶晶,我和你姐夫,雖然兩情相悅,卻不是一類人,他想要的,我不想要,我心裡頭有的,他沒有。逃也好,走也好,此間事了,我是再也留不住了——我終不能跟在他身邊,殺人放火,打家劫舍,那樣下去,只怕有一天我要親手殺了他。」
晶晶雖然聽不大明白龍晴話裡的深痛,卻清清楚楚聽見,「再也留不住」這五個字,她也大聲歎了兩三口氣,說:「唉,姐夫要是聽見你說這話,恐怕再也不肯醒過來呢——」
龍晴站起身,將鍋裡的茶水分進兩個茶碗,冷笑:「有他一堆兄弟在,他怎麼會不醒?晶晶,把這碗餵給姓蘇的喝了。」
晶晶依言,把茶水緩緩餵進蘇曠,看著龍晴輕輕扶起鳳曦和,給他餵藥,奇道:「姐姐,姐夫也中毒了麼?」
龍晴實在不是擅於服侍人的那一類,茶水順著鳳曦和的嘴角流了下來,在衣襟上留下一道痕跡,鳳曦和似乎嫌那茶水太燙,呻吟了一聲。龍晴跺著腳罵道:「誰知道他們兩個在林子裡搞什麼,拉拉扯扯的,鳳曦和身上也沒的染了一身毒氣,好在他中毒極輕,蘇曠自己把手砍了,毒血放了大半,不然,誰救得活他們!」
說到蘇曠的手,龍晴的聲音頓了一下——蘇曠醒來,不知是如何的光景,一個翩翩年少的習武者,忽然看見自己殘廢的手,無論是誰,都接受不了的吧?
更何況那隻手是在自己兄弟手下斷掉的。
龍晴甚至希望寒竹的效力不要過分的有用——她不是一個長於安慰的女人。
但偏偏,蘇曠的眼珠一動,明亮的目光已經緩緩打開。
「多謝——」他自然而然的伸出左手推開晶晶,但一眼就看見自己包紮的嚴嚴實實的斷腕。
「蘇曠」,龍晴尋找著安慰的話語,「還好是左手……」
「是啊」,蘇曠勉強笑笑,「還好是左手,你看……雪山獨臂神尼,苗*臂道長,嗯,他們只剩一條胳膊,還是響噹噹的人物。」他雖然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但是神色還是黯淡了下來。
「剩一隻手也沒什麼。」忽然,一個安靜的聲音傳來,「蘇曠,你即便兩隻手都不在了,也比江湖上那些四肢俱全的男兒強了百倍。」
鳳曦和也睜開了眼,望著蘇曠,唇邊帶著笑意。
「五哥。」蘇曠回頭看著他,二人相對一笑——無論如何,總算從死神的刀下逃回了性命。
龍晴大惑不解,不知他們倆什麼時候開始稱兄道弟,竟然已經近乎到了這種地步。
「晴兒,來。」鳳曦和輕輕招手。
「啊?」龍晴懵懵懂懂走了過去,鳳曦和一把將她抱在懷裡,那一刻,似乎要把丟失已經的靈魂重新引入體內,他說:「晴兒,我終於又抱到你了。」
龍晴想說這裡還有外人別這樣,想說北國軍風雲又起,我們應該如何是好,想說……但是她終於什麼也沒說,只是伸開雙臂,死死擁住了鳳曦和。
一日之間,已然生死契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