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疆緬帶兵十萬,屯於渾善達克以北。」龍晴握著一根樹枝,在地上大大地劃了一個圈兒。
「姑奶奶,北方不應該在西方對面吧?」鳳曦和終於忍不住皺了皺眉頭,看著地上已經慘不忍睹的戰陣圖。
「我知道!」龍晴用腳踏過剛才的圈圈,思忖著重新劃了一塊兒,又意氣風發道:「扎疆緬帶兵十萬,楚天河那裡麼,滿打滿算,三萬,我們帶去了兩萬人,慕孝和據說帶了了一萬鐵甲軍……其實算算,兩邊人數也差不多。」
鳳曦和心裡念叨,以後成親了,絕不能讓這位大小姐持家——扎疆緬的十萬人馬就算是虛報,也有六七萬之眾,而自己手下不過是未經練兵的烏合之眾,北庭軍早已傷亡慘重,至於慕孝和的人麼,肅清一下京城法紀倒是綽綽有餘,在這塞外戰陣廝殺,恐怕也只能監軍了……這個差不多,真是難為她怎麼算出來。
「看什麼看?就算人數上略有差池,我三方合力,必能以一敵百!」龍晴越說越興奮,「我有一計,你看前日火勢多猛——我們這裡抽一支奇兵,找一個大將之才帶領,突襲北國軍的軍營,到時候我們這邊火攻,北庭軍自南下迎頭趕上,必能將北國軍一舉消滅!」
她忽然發現,蘇曠和鳳曦和正在擠眉弄眼的鬼笑,一旁站立的蕭爽全力咬著下唇,令自己面容肅穆,不禁怒道:「怎麼?難道我說的不對?」
「對對對,簡直對極了。」鳳曦和連忙陪笑,「那……不知那位大將之才該挑選何人呢?」
龍晴仰頭,一派慷慨激烈,「你和蘇曠,自然都是上上人選,不過現在你幾乎就已經廢了,蘇曠又只剩下一隻手——蘇曠你別瞪我,我只是分析軍情而已……蕭颯戰死了,蒙鴻又被你殺了,能上場廝殺的麼,只有我和蕭爽,只是不知道蕭爺……?」
蕭爽連忙一躬身:「屬下不敢,屬下不才,擔當不起大任。」
龍晴臉上立即露出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神態,悲壯地挺起胸道:「既然大勢如此,也只好勉為其難,由我出征了。」
晶晶立即拍著手大叫起來:「姐姐果然好棒!」
一屋子男人,鴉雀無聲,蘇曠第一個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鳳曦和也噗哧一聲,笑得彎下了腰,捂著傷口直抽冷氣,蕭爽等人全都極力壓著笑意,但是唇梢眼角,竟都是高高揚了起來。
龍晴急了:「你們笑什麼?我哪句話說錯了?」
「不是哪句話說錯了的問題……」鳳曦和握起拳擋在嘴邊,佯裝蹭了蹭鼻子,「是……根本沒有一句靠譜的。」
本來還只有他和蘇曠笑得飛揚跋扈,但是這句話一出口,當真是哄堂大笑,龍晴的兩頰也騰地一片緋紅。
蘇曠見她當真惱羞成怒,忙解釋道:「打仗不是算算人數就可以。龍姑娘你想,北國軍撤軍,究竟是緩兵之計,還是另有圖謀?慕孝和這個時候帶兵出塞,是衝著誰來?蒙鴻自稱奉了京城的令,他與慕孝和究竟有何商議?我先前以為是鳳曦和勾結慕孝和,但是現在看來,卻是慕孝和找了蒙鴻,要一石雙鳥,除去北庭軍與鳳曦和……此中必有蹊蹺。」
龍晴雖然蠻橫,卻並非不講理,聽著聽著,還是點了點頭。
蘇曠緩緩道:「從我來塞北的第一天,就在想這裡的關節,我若沒有猜錯,慕孝和必定是要借北國軍的力量清除異己——說不定、說不定就是圖謀篡位。依我看,我們不如暗地除了慕孝和,再擊退北國軍來得好些。」
鳳曦和又搖了搖頭:「雖不中亦不遠兮。」
龍晴瞪了他一眼:「有屁快放!少在那兒舉著三根鵝毛扮諸葛孔明,被蒙鴻追殺的時候怎麼沒見你這麼有遠見?」
鳳曦和臉色一黑,險些氣背過去,終於還是慢慢站起身,「慕孝和若想篡位,就一定會勾結北國的大君,而非當年的區區一個駙馬爺;扎疆緬若想直入中原,也絕不會選在這個秋冬之際,舉國內亂的當口。慕孝和入朝多年,可謂出將入相,但是說來說去,也不過是一個九門提督,掌握不了天下的兵權,一旦諸王揮兵勤王,他並無勝算……只是,我若是慕孝和,也必定要如此作為一番。」
他緩緩走到龍晴畫的地理圖邊,輕輕舉腳踏去,重新勾勒出幾處的兵防來,「北庭軍駐紮塞北已經二十年,如此擁兵自重,楚天河其實已經犯了大忌,北庭軍供養全從邊防賦稅調撥,這也罷了,偏偏又加上一個我——這五年來,塞北的兄弟們心合一處,力使一方,且人數馬匹都不斷增加,真要動手,恐怕即使現在,我也找得出五萬人來——在楚天河看來,北庭軍是戍邊的,並非剿匪的——但是慕孝和眼裡不然,他時刻要提防我,我若和楚天河聯手,這千里的土地,也就歸不了朝廷了。」
「北庭軍是朝廷棟樑,慕孝和也不敢動,他派慕雲山從軍,多少有些架空楚天河,取而代之的意思。如今兩軍對壘,我若是幫北庭軍,他必定要我的人馬出戰,與北國軍兩敗俱傷;我若是幫北國軍,那就做實了通敵的罪名,也要和楚天河來個你死我亡;我若是兩不相幫,楚天河必定勢弱,這個奉旨不尊,抗敵不利的名頭也非他莫屬——慕孝和此舉,才真的叫後發先至,算無遺漏呢。」
蘇曠連連點頭:「看不出,你還有點小聰明。」
鳳曦和嗤了一聲:「自然是不敢和你們這些精忠報國的義士相比。」
蘇曠知道他小心眼又發作,忙笑道:「好好好,那五哥趕緊說說,咱們怎麼應對?」
鳳曦和笑了:「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蘇曠奇道:「什麼叫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龍晴半天插不上話,連忙撇嘴:「終究是不讀書的人——所謂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說的是楚漢之爭時,項羽自恃兵力強大,自封為西楚霸王,而封先入關中者劉邦為漢王。後來劉邦用韓信之計,命人重修棧道,做勢再入關中。項將章邯以為搶修棧道曠日時久,不以為意。豈料,漢將韓信陰率大軍經密道,占陳倉,入咸陽,據關中,終成楚漢爭霸的局面。」
蘇曠鼓掌:「龍姑娘果然熟讀兵書,佩服佩服——只是請教姑娘,眼下我們要如何作為,才暗渡得了這個陳倉呢?」
「呃……」龍晴嘻嘻笑了笑:「本姑娘負責講解兵法要略,至於如何運作麼,你問鳳曦和。」
蘇曠看著鳳曦和,仰首大笑起來,竟有三分艷羨,三分落寞。
地上北國軍與北庭軍南北對峙,鳳曦和兵馬屯於西側,成鼎立之勢。鳳曦和輕輕抹去自己的人馬,重新在北庭軍以南,京師以北的地方重重劃了一道圈,一字字道:「我要他弄假成真。」
蘇曠看著,看著,眼睛也明亮了起來……不禁有讚賞,也有惋惜。
鳳曦和狠狠瞪他:「你要是再敢說什麼卿本佳人奈何作賊,我就——」
「就什麼?再砍我一隻手?」蘇曠也站起來:「五哥,你這等胸襟見識,本來就是可惜了。」
「現在早不是學會文武藝,賣於帝王家的時候了。」鳳曦和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既然下水了,就把原先的牌坊砸了吧。」
蘇曠想要一腳踢飛他的時候,鳳曦和已經哈哈大笑地走了出去。
龍晴衝著他擠了擠眼睛,也跟了出去。
不多時,偌大的空地上便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蘇曠歎了口氣,坐了下來,低頭,認認真真地瞧著斷腕。
他開開心心的說,斷一隻手而已嘛,沒什麼。
然後所有人都認為他沒什麼,男子漢,想得開,豁達樂觀。
只是……真的便那麼的不在乎麼?
他可以不在乎傷,不在乎痛,不在乎大大小小的不方便,也不在乎將來還能不能重新成為江湖一流的高手——但是他無法在乎那兩個人的「不在乎」。
就算虛榮也罷,貪心也好,她真的不能為他流一滴淚,說一句並非場面上的話麼?鳳曦和是絕頂聰明的人,龍晴也不笨,他們每個人都在躲避,都在避嫌,都在有意無意、將錯就錯地把他的每一個舉動當成玩笑。
「他是人中的鳳凰,我呢?我是什麼?」蘇曠忽然抓住頭髮,怒氣沖沖,偏又低聲喝問。
「你是蘇曠啊。」一個怯生生的嗓音在他身後響了起來。
蘇曠一驚,跳起身,卻看見晶晶站在身後,笑瞇瞇地看著他。
「小丫頭,你站在這兒幹什麼?」蘇曠尷尬地撓了撓頭髮。
晶晶卻盯著他:「我喜歡一個人,但是在他心裡,我只是個小孩子,他從不肯正眼瞧我,從不肯和我商量一件正經事情,我不敢問姐姐,蘇曠,他們都說你是聰明人,你說我怎麼辦才好?」
蘇曠忽然想到了什麼:「不敢問你姐姐?晶晶,你不會是喜歡上……」
「才不是!」晶晶臉蛋通紅,連手指尖都在顫抖,「他雖然比不過姐夫,但是在我眼裡,他才是世上最英俊,最勇敢的男人。」
那是一雙純澈如嬰孩的少女的眼睛,因為愛情的激動迸射著火熱的光,蘇曠看著那光芒,微笑了:「喜歡他,為什麼不敢告訴他?」
晶晶囁嚅:「我怕……」
蘇曠笑嘻嘻,「怕甚麼?怕他笑話你,瞧不起你?晶晶,有些很美好很美好的東西,一定要拿出來,放在心裡,久了,就會發霉,變臭,有毒,就算傷不了別人,也一定會傷到自己——你……你究竟喜歡什麼人?」
晶晶抬起頭,眉一挑,黑白分明的眸子歡喜地轉了起來:「蕭爽蕭大哥啊,他從太湖上把我救下來的時候,真的好帥氣啊。」
蘇曠的臉莫名其妙地紅了一紅——男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晶晶如果說喜歡的是他,他固然會頭大,會傷腦筋,會一本正經地說萬萬不可以;但是晶晶大聲說出別人名字的時候,他還是有那麼一點酸酸的異樣感覺。
「謝謝你,蘇大哥!」晶晶提著袍子的下擺,就要跑出去,忽然又想起來什麼事情,回頭:「可是,你喜歡姐姐,怎麼不肯對她說?」
「因為……」蘇曠敲了敲額頭,不知怎麼和這個小姑娘解釋,也壞笑起來:「龍晴嗎?這種女人又凶又霸道,剋夫又克子,老得也一定比別人快,這種女人,交給鳳曦和那種陰陽人收拾,才叫做:王八瞧綠豆,對了眼了——至於我麼,嘿嘿,看看就好。」
他想要拍拍小姑娘的頭,忽然想起晶晶其實已經不算一個「小姑娘」了,又尷尬的收回了手,吹了聲口哨,向外走去。
晶晶看著這個一臉驕傲的男人大模大樣地走了出去,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
只聽「匡當」一聲響,濃香的雞湯濺了一地,龍晴憤怒的聲音已經響徹馬匪的行營,「蘇曠王八蛋,有種你別跑,老娘跟你單挑!」
晶晶嘻嘻笑了起來,心想:這個蘇曠,和傳說中陰險狡詐的朝廷鷹犬,似乎並不是一個人哪……
只是,半個時辰之後,又凶又霸道的龍晴就拉著臉走了進來,後面跟著陰陽怪氣的鳳曦和。
鳳曦和皺眉:「他去哪兒了?」
龍晴跺腳:「我怎麼知道?他背地罵了我一句,我正要收拾他,他拔腿就跑,比兔子還快,奶奶的,我還特地給他燉了鍋雞湯——喂喂,你這麼看我幹嗎?難道你雞湯你還喝少了不成?」
鳳曦和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罵你什麼?」
龍晴臉紅了紅,目瞪口呆。
鳳曦和卻真的沉不住氣:「你快說,這小子心思詭異的很。」
龍晴用力翻著眼睛:「他……他說我蠻橫霸道,剋夫克子……」
鳳曦和本來還一臉擔憂,聽見「剋夫克子」四個字,勃然大怒:「他想去送死讓他去好了,本來還想追回這個混帳東西!」
龍晴奇道:「你說什麼?送死?」
鳳曦和一摔衣袖:「蘇曠這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倔強起來和你有的一拼,他必定是去北庭軍找慕孝和那個老賊了——」
「為什麼?」龍晴一驚。
「我怎麼會知道為什麼!」鳳曦和左右踱了幾步:「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罷了!罷了!」
正當此時,蕭爽匆匆忙忙跑進行禮:「五爺,我去馬廄查過,蘇曠帶了一匹黃驃馬,不知去向何處。」
龍鳳二人面面相覷,龍晴一把扯住鳳曦和的袖子:「你重傷在身,要去我去。」
「誰說我要去追他?」鳳曦和冷冷道:「蕭爽,傳令兄弟們立即啟程南下依照原定計劃行事。」
他看了龍晴一眼,輕輕摸了摸她的長髮:「我們見機行事吧,蘇曠既然非去不可,必定是有他的道理。」
蘇曠當然有他的道理,一個人若硬下心腸去做一件事情,就算是胡扯,也能扯出三分道理的。
既然留在鳳曦和那裡已是無用,他就要去做一兩樣自己想做的事情——蘇曠騎在馬背上,身子隨意地上下晃悠著,忽然覺得開心起來,他覺得自己比起鳳曦和,比起楚天河,甚至比起師父都快樂得多——在此之前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自己想做就去做的,在此之後,更是再沒有人可以勉強得了他。
人的一生,又有什麼比歷盡艱辛,終於聽從內心召喚而完成自我更開心的事情?
天空陰沉,風一陣緊過一陣,鉛灰的雲幕拉出一副就要下雪的架勢,蘇曠滿不在乎地踢了踢馬腹:「兄弟,慢慢走,咱們不急。」
忽然,他想起了一首草原上的小調兒,哼哼唧唧地唱了起來:「一隻天鵝呦向南飛,兩隻天鵝呦向南飛,三隻天鵝呦向南飛,看這北風吹過湖面,看這雪花壓過蘆葦,你怎的不追?
你的眼睛望過這湖水,你的歌聲飄過這湖水,你的倩影映在這湖水,達裡湖就是我的墓穴,達裡湖就是我的寢宮,我便要入睡。「
本來深情款款的歌子,被蘇曠唱得油腔滑調,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只是笑著,笑著,猛地低下頭去……
那一刻,朔雪飄搖。
塞北的雪又急又重,轉眼間地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蘇曠的武藝本來早就到了寒暑不浸的地步,但是重傷之下,身子弱了許多,激靈靈地連打了幾個噴嚏。這是他第一次踏上這片遼闊豐饒的土地,又是第一次遇上冬天的大雪,本想扯開衣襟,做出一副風霜撲面捨我其誰的英雄架勢,左右看看無人,還是將脖頸努力縮了起來,低著頭,用力打馬向北庭軍營奔去。
手在風中揮動,有如刀割,蘇曠心疼僅剩的右手,索性貼在馬頸之上,反覆摩挲,汲取一絲熱量——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什麼叫做「塞北苦寒之地」,難怪那些馬背上的漢子們彪悍兇猛至此,當真動手衝殺,南國的鶯紅柳綠,如何可以抵擋?只是……只是大冷天的,燉上一鍋羊肉,坐在暖暖的帳篷裡,聽老人家說說家常,有什麼不好?為什麼從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到垂暮的老朽,這片土地上每個人都要苦苦爭鬥——甚至,連他這樣的大好殘疾青年也不能倖免?
鳳曦和、慕孝和、北國的元帥,將軍,大君……似乎每個人都高高地揚起頭顱,任由鮮血橫流的萬眾齊聲吶喊:你是不世的英雄,你是塞北的霸主,你是神話裡的天才,你是……那些了不起的大人物,那些口耳相傳的名字,是他這種卑微的小小捕快所不能理解的。「瘋了!這些人都瘋了!」蘇曠又紮緊了衣帶,前方,軍營的輪廓已經漸漸在望,如曠野中的一隻獸。
「什麼人!」忽地,兩個巡邏的士兵衝了過來,還離得老遠,便舉起箭喊道。
蘇曠勒住馬,舉起雙臂,大聲地、平靜地回話:「蘇曠,草民蘇曠。」
「蘇曠?」兩名士兵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也勒住馬,不肯上前一步。
蘇曠眉開眼笑:「難道我已經這麼出名了麼?二位,看見我也不用這麼驚慌的,我也不過是普通人而已。」
當前那名年紀稍大的士兵已回頭叫:「快去告訴楚將軍,蘇曠來了,我們兩個怕是拿不住他!」
「拿?拿我?」蘇曠指著自己的鼻子,大聲叫。
適才說話那人虛晃著手裡的長矛——「北庭軍中凡見蘇曠者格殺勿論,賞黃金五千兩,你,你再不走……不,你不許跑——」
蘇曠無奈之極的搖了搖頭,身形已經化作雪地上一抹輕煙,輕輕在那士兵背後一拍:「我倒是想跑的,但是這麼多金子,不掙豈不是可惜了?」
那士兵的身子軟軟倒在馬上,蘇曠已經掠過他,順手一個小擒拿摔下報信之人,雙足一點,向軍營奔去。
他的身手無疑打了一個很大的折扣,但是要晃過這些不會武功的普通士兵,還沒有什麼問題。
只是進入軍營之前,他還是耐不住小孩子心性,扭頭看了一眼——茫茫一片白雪,並無一個活動的影子,終究沒有人追來……
正中的大帳,從寒風中透出一股誘惑的香氣,那是焦油合著白糖在火上烘烤的香味,蘇曠幾乎看見了紅通通油汪汪香噴噴的羊腿,看見微微翻起的焦黃的皮肉,大大嚥下一口唾液。
輕輕佻起一塊帳篷頂的皮氈,俯身向下望去,從他的角度,正見一清面容的老者,身著一品武官的服色,端坐首席,神色卻是雲淡風清,一隻手持著牙箸,在酒杯上敲了敲。
「楚帥」,他抬頭問道,「北國軍大軍臨境,你可有退敵的妙著啊?」
楚天河坐在下首,蘇曠瞧不見他的身影,卻聽他聲音依舊堅決:「慕大人,如今局勢,唯死戰而已。」
慕孝和點頭:「楚帥驍勇,天下皆知,只不過用兵之道,不在蠻力吧?」
楚天河恭敬:「請大人指點。」
慕孝和忙擺手:「我一個京官,豈敢妄論兵家事?」
「這……」楚天河更是為難,不知如何與這等老狐狸周旋。
慕孝和又笑著點了點頭:「只有一言奉勸將軍,雖說馮唐易老,將軍莫要只念自家白髮,不顧將士斷頭才好。」
楚天河聲音更是惶恐:「末將不敢。」
氈房之上,蘇曠連連點頭,心道這等人果真厲害,只是一個念頭尚未轉完,便有士卒匆匆回報,說是發現巡邏士兵被擊落馬下,據報蘇曠已經潛入營中。
「蘇曠?」慕孝和微微欠身:「這些日子屢屢聽到蘇曠的名頭,楚帥,他究竟是何等人也?倒和我家小郎一個名字。」
「大人」,屋角一席,鐵敖坐不住了,起身道:「蘇曠是屬下的孽徒,屬下等已經宣令但凡入營,格殺勿論,卻不知他為何還是有膽進來。」他的聲音極其洪亮,聽得蘇曠心中微微一動,已經明白師父的苦心。
慕孝和卻笑了,眼光忽地一寒,抬頭道:「這位小朋友既然已經到了,何不進來一敘?」
舉座皆驚。
連蘇曠手心也已冒汗,就想掀開頂氈,入內說話,只是他天生脾氣比旁人不同,慕孝和若不出聲,他可能也就入內了,慕孝和既然出聲,他偏要瞧瞧,此人是當真目光如炬,發現了自己,還是出言恫嚇。
慕孝和面如寒霜:「蘇曠朋友,你師父在此為你開脫,你當真要他為你擔當不成?」
只聽一個嬉笑的聲音從眾人頭頂傳來:「慕大人,你叫我下去我就下去,豈不是很沒面子?」
鐵敖急道:「蘇曠!」
蘇曠已經一個翻身,落在帳篷正中,團團作揖:「不過既然師父見召,徒兒不敢不現身了——小人少了只手,行禮不便,還請諸位大人見諒則個。」
他與慕孝和一對面,心中才是一顫——慕孝和身邊,站著個青衣的男子,相貌身材與他彷彿,活脫脫就是個精雕細琢的自己——不過人家是美玉,自己不過是塊石頭罷了。
鐵敖看見徒兒的斷腕,雖是心痛,嘴裡依舊叱責:「大膽,見到大人還不行禮?」
「師父,大人想必不容我活命,站著跪著,也沒什麼太大區別。」蘇曠猛地回身,跪倒:「徒兒該死,帶累師父。」
鐵敖終於頓足:「你既然走了,回來做什麼!」
蘇曠緩緩起身,對著慕孝和道:「小人有幾句話,想當面問一問大人,大人若肯解答,雖死無憾。」
慕孝和點頭:「鐵敖倒教的好徒弟。」
蘇曠笑笑,還是抵不住內心疑惑:「大人怎麼發現我的,小人自問功夫倒還不差。」
慕孝和哈哈笑道:「發現你的不是老夫,是你師父而已——小子,你要問我,就是這個?」
蘇曠搖頭:「我……我想單獨和大人說幾句話。」
慕孝和身後少年叱道:「大膽,你何等身份,竟敢提出這等非分之想?」
身份?蘇曠只更堅定地躬身:「大人。」
他的聲音雖然堅定,但其實十個腳趾已經死死按在鞋子底部,抵擋住任何可能的,來自身體的顫抖,他不知道再堅持一會兒是不是還有那麼瘋狂的念頭,那麼堅定的勇氣,但是,他必須賭一把。
帳內約摸有二十餘人,卻安靜地聽不到一點聲音,良久,匡噹一聲脆響,卻是牙箸落在紅漆的桌面上,幾個翻滾,終於寂靜。
慕孝和搖頭:「拿下——」
蘇曠輕輕閉上眼睛,他終於絕望——無論是誰,都聽得出慕孝和聲音裡的殺氣。
刀斧手一擁而入,蘇曠已準備奪路而逃——在這裡,在師父和楚元帥面前,他不能動手,即使動手,他也沒有機會——只是,等等,他好像忽然靈光一閃,扭頭大聲喊了起來:「慕大人,你不記得二十四年前鎮江蘇舉人家夭折的那個孩子了麼?」
即使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慕提督,臉色也終於變了——他遲疑著,望向鐵敖。
鐵敖本以為蘇曠寧死也不會在慕孝和面前說出這個秘密,吃驚幾乎比慕孝和更甚,但是當慕孝和的目光掃到他的臉上,他也只得默默的點了點頭。
慕孝和看了看蘇曠,又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外孫,整整一屋子錯愕的人都在等待他發號施令。
慕孝和終於揮了揮手:「你們都出去,我要和這位蘇公子談談。」
身後的「蘇曠」大叫起來:「外公!」
慕孝和聲音更是堅決——「出去!」
一樣的姓名,一樣的神采,一樣的年紀,活脫脫便是自己女兒的眼和鼻子,再加上一個天時地利人和恰到好處的鐵敖——慕孝和心裡,其實已經有八分信了,他看著蘇曠:「現在只有我們兩人,你要說什麼,只管說吧。」
蘇曠忽然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外公,我只是……只是想見見自己的親人,我活了二十四年,便做了二十四年的孤兒,能聽你說幾句話,說說爹爹和媽媽,就算死,也心甘情願的。」
「你……你不是要和我說鳳曦和的事情?」慕孝和的聲音也禁不住柔和了許多,他畢竟已經是年逾古稀的垂垂老者,這二十多年不見的外孫跪在眼前,盡吐孺慕之思,他心中最柔軟的一塊,也被觸動了。
「自然不是。」蘇曠膝行半步:「外公……你,能叫我一聲曠兒麼?」他伸出雙手,左手的斷腕刺目宛然。
慕孝和終於老淚縱橫,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髮,喚了聲:「曠兒……委屈你了……」
只是就在這電光石火的片刻之間,蘇曠的右手忽然揮出,捏住了慕孝和的咽喉,身子一轉,已經將他摟在懷中,在老者的耳邊低語道:「對不起,這是我能想到的,最便捷的法子了——」
帳篷外的人聽到異響,一湧而進,但是哪裡來得及?
那正牌的蘇曠蘇公子已經罵道:「畜生!你真是畜生!你真他媽該去演戲——」他罵來罵去,偏偏不肯指名道姓。
蘇曠滿不在乎的笑起來:「我說過自己是什麼重承諾講信義的英雄豪俠不成?我答應過各位不動這位慕大人了麼?小人就小人吧——只是各位大人,我們好像需要再談一次了,放下兵刃,坐好,商議事情要有個商議事情的樣子。」
他雖然笑得沒心沒肺,但始終不敢低頭看一眼懷裡那老人的眼神——那怨毒,失望,後悔的目光。
鐵敖沉聲道:「蘇曠,挾持朝廷大員,你可知什麼罪名?」
「鐵敖」,蘇曠又嘻嘻一笑:「你聽說過虱子多了不咬人麼?頂多是死罪吧,你和我早就沒關係了,輪不到你來管教我——蘇少爺,麻煩你出去,軍國大事輪不到你聽,楚元帥,留下三四名將軍就好,咱們又不是趕集,要這麼多人……好極了,麻煩把帳門帶上,外面的人走遠些!」
一會兒功夫,帳內只剩下鐵敖,楚天河,與三名北庭軍中極有威望的將軍,每個人都在看著蘇曠,看著他僅剩的右手捏在慕孝和的咽喉上,將松垂的皮肉捏得青紫。
蘇曠定了定神,稍微放鬆了一點手下的力道,攬著慕孝和坐在主位上,又是微微一笑:「好,正戲開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