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校場風流

    西魏大統二十二年春,綠蔭蔽野的太學校武場上。

    一位羽白襦褲、神采飛揚的英俊少年正縱馬奔馳於馬道之上。

    高高的閱兵台上,十多位身著文武官服的太學博士和監丞們正襟危坐。閱兵台兩旁佇立著七八十位少年太學生,眾人一面探頭張望、一面竊竊私議。

    雄姿勃發的白衣少年馬速極快,奔馳如飛。

    道路的前方擺著許多秸竿紮成的臨時屏障,白衣少年縱馬翻過一道又一道的柵欄。

    翻過柵欄,見道路兩旁的草叢中,零零星星地豎著一些稻草人。更遠的地方有兩三個格外高大的稻草人,身上拴著一些紅布條。

    拴紅布條的大草人象徵「敵軍主將」。

    因「敵軍主將」的距離甚遠,一般的膂力馭術,或者馬上箭術不及者,根本不敢奢望。

    紅布條於風中獵獵飄揚。

    白衣少年一面縱馬奔馳、一面從斜挎的箭囊中拔箭、彎弓、瞄準、發箭!

    眾生一齊去瞅——一支羽箭正中一個普通草人。

    接下來的兩箭,先後命中遠處兩個「敵軍主將」的正胸!

    眾生一片喝采:如此飛快的馬速,馬上飛矢是很難命中目標的。

    真是藝高人膽大啊!

    監考的太學博士和武功監丞們頷首微笑:這是今天已試的三十多位學子中馭射成績最領先的一位。

    這位馭射過人的白衣少年,是當今實際掌領大魏軍國大權的太師、大塚宰*宇文泰的五公子宇文憲。

    迎著眾位同窗敬羨的目光,英氣勃勃的宇文憲馭馬歸隊。

    武功監丞繼續高聲叫道:「下一個,鄭譯——!」

    一身雪青色胡服、白面書生的鄭譯匆匆出列,一腔興頭的躍馬上場。

    他縱馬奔跑了一會兒,在翻越障礙時,不料一連碰倒了兩處草柵,一時便惶亂起來,接下來的馬上馭射一科,連著三箭,竟連連失手,不是偏離靶心,便是膂力不足。

    在眾人一片惋惜的唏噓聲中,滿臉通紅的鄭譯訕訕下場。

    「下一個,楊堅——!」

    肩寬背闊、龍頤鳳額的楊堅披一件寬大的絳紫披風,裡面是一身黑色窄袖寬褲的胡服。

    楊堅一路接過馬弁遞上的韁繩,他的座騎是一匹異常高大的黑駿馬,他先是輕輕撫了撫馬鬃和馬背,接著,飛身縱馬而去!

    馬背上的的楊堅,披風飄曳,馬蹄騰空,仿如一隻巨大的蒼鷹般掠過一道又一道的障礙。

    最後,縱馬彎弓如滿月!

    眾人凝神注目,楊堅久引不發。

    眾人正疑惑之時,忽然一箭驟發、正中敵將面門!

    見楊堅只此一箭便縱馬歸隊,眾同窗私議紛紛。

    「宇文邕——!」

    宇文憲的四哥宇文邕,眉目敦厚,青布短襦。和他英姿勃發、錦衣華飾的五弟相比,顯得甚是木訥樸實。

    宇文邕翻身上馬,馬速不疾不緩,卻也矯健異常。

    他手中握的弓箭,看上去顯得格外碩大。

    當他在馬背上彎弓欲發的一剎那,木訥的雙目驟然神光電發、威烈無比!

    兩箭均深深刺入同一主將正胸!

    由此可見膂力和馬上御射的過人!

    最後一箭,眾人無不充滿期待——

    許是因弓拉得太滿,再加上馬上顛簸的原故,第三箭尚未發出,只見宇文邕手中的弓弦突然崩斷,一時,就見他兩手即刻被斷弦斷弓迸得血流如注……

    眾人一片唏噓。

    「下一個,獨孤陀——!」

    眾人不是很熟悉這位名叫獨孤陀的同窗。只知他平時不大言語,是當今主管朝廷兵馬的大司馬獨孤信的小兒子,也是同窗獨孤藏的胞弟。

    人們朝場上望去:只見頭戴鮮卑錦帽、身著掐金大紅胡服的一位小公子早已站在一匹白龍馬前,眨眼功夫已飛身躍馬、箭一般衝入校場了。

    紅衣小公子縱馬奔馳,馬速一點也不亞於剛才的宇文憲!

    眾人不禁注意起這位小公子來——只見他緊伏於高大的白龍馬之上,一身大紅胡服仿如火焰,坐下的白龍馬恰似一團白雲,縱馬跨躍一道又道草柵時,仿如一團白雲攜著一團紅霞在空中飄飛一般。

    末了,縱馬奔馳的小公子拔箭彎弓,引向遠處的稻草人。

    只聽一聲呼哨,一支利箭早已脫弦而出,轉眼已穩穩紮在一個普通草人的正心!

    眾人幾乎沒有看見他是如何拔出第二支箭的,又一聲呼哨!

    眾人轉臉去瞅時,只見第二支羽箭也已牢牢正中另一個草人的正心!

    看來,紅衣小公子的箭法和馭術皆是一流的,可是,他為何不直取敵軍主將?

    眾人猜測:看來,顯然是因為他人生得瘦小,膂力未足的緣故。

    此時,恰好幾隻烏鴉從天空聒噪而過。

    眾人尚未經意間,只見馬背上的紅衣小公子原本已經引向稻草人的第三支弓箭,迅疾拉向天空、滿弓一箭!

    一隻烏鴉帶著箭矢從天而降!

    人群沸騰了!

    三箭即發,小公子縱馬奔向遠處去了……

    「好一個鮮衣怒馬的小獨孤郎!獨孤大人後繼有人了。」宇文孝伯望著紅衣小公子遠去的背影,不禁對身邊的宇文憲讚道。

    鄭譯已忘了剛才失手的羞辱,眉飛色舞地對著小公子的兄長獨孤藏大聲誇道:「啊!四哥,六弟真好箭法啊!」

    王軌一面斜了鄭譯一眼,一面輕叩著手中的經卷詢問身邊的宇文憲:「獨孤大人膝下,竟還有這樣一位文武過人的小公子?以往怎麼沒大聽說過?」

    宇文憲目送著遠去的獨孤公子的背影說:「許是年紀還小吧?」

    宇文憲這般說著,心下思忖:以前,自己怎麼沒有注意到他呢?

    眼下的大魏國,四方未定,邊患不已。欲一統天下的朝廷,眼下注重的仍是武略而非文韜。他想,這位紅衣小公子看樣子也不過十二三歲,小小年紀便如此了得,將來必為一代良將!

    這段日子,正好母親催他在同窗之中留心為他胞妹擇定一位夫婿——說是既要文韜武略過人,還要人品相貌都能配得上宇文家的才行。

    宇文憲思量:這位獨孤小公子,肯定會被母親和胞妹喜愛!

    這位獨孤小公子原是自家大嫂獨孤金羅的胞弟,過幾天,不妨先到大哥的府上打探一下她這位小胞弟的生辰再說。

    宇文憲如此留心為胞妹擇婿,原是揣著一份心計在內的:父親宇文泰遲早要廢魏而代。興代前後,恐怕要在他們十幾個兄弟當中擇定一位嗣子。這位嗣子,當然就是將來新朝的太子了。眼下,他們幾位年齡稍長的兄弟,皆已開始雄心勃勃的各存幻想了……

    面前這位獨孤小公子的父親獨孤信,在大魏朝廷中的地位僅僅次於自家父親宇文泰。若能促成自家胞妹與這位獨孤小公子的婚事,自己的背後自然就多了幾分支撐……

    宇文憲這般盤算著,哪裡知道:剛才那位紅衣小公子,哪裡是什麼公子哥兒啊?

    這位小公子,原來竟是女扮男裝混跡到太學讀書的大司馬的小女兒獨孤伽羅!

    在諸多同窗當中,眼下清知獨孤公子原是女兒真相的,只有伽羅的四哥獨孤藏和從小就寄養於獨孤府上的高熲。另外,還有四哥的好友鄭譯和楊堅二人。

    在太學裡,幾個人處處都會替她遮掩一些本相。加上伽羅自己言行舉止格外小心,故而,同窗數月,至今尚未有外人發覺異常。

    此時,獨孤伽羅已經在大紅胡服外面罩了一件緇色的袍服,不知何時又悄悄溜了回來、重新擠在四哥獨孤藏和楊堅當中了。

    鄭譯見她溜了回來,對她擠了下眼,又豎了下大拇指。

    伽羅一臉得意的抬頭去看身邊的楊堅,楊堅扭過臉來,對她只是微微一頷首,一雙沉碧無底的眸子仍舊移向校場那邊去了。

    伽羅見狀,故意往他身邊靠得更緊了一些,再去打量他時,見他雖不動聲色,然而,一張臉兒卻分明已微微紅漲了……

    伽羅忍不住抿嘴一笑!

    伽羅與楊堅雖說少兒時代便相識,然而,真正開始讓她著迷,卻是不久前父親的五十大壽上——

    那天,楊堅和他的好友王誼、鄭譯、長孫覽等王公世家子弟相攜而來,恭賀大司馬的五十華誕。

    當府將稟報車騎將軍楊堅駕臨時,一身男孩子打扮、混跡於眾位兄長、表兄、姐夫和兄長的朋友當中的伽羅,悄悄從人縫中察看來者——

    之前,她曾聞聽,當今太師宇文泰因楊忠之功而晉遷楊堅為車騎將軍時,一看見楊堅,即對左右驚呼道:「啊!我觀此兒風骨,絕非世間人也!」

    其實,兒時伽羅也曾見過楊忠叔叔的長子楊堅的:大大的一個腦門,不愛說笑打鬧,此外並無什麼過人之處。

    伽羅倒想看一看:幾年不見,他到底有何變化?竟令當今太師如此驚贊?

    當一位身著絳紫武袍,頭頂武冠,腳踏烏履,眉藏雄武、目含威毅的少年公子,在王誼、鄭譯、長孫覽等人的簇擁下,龍驤虎步地一路踏上眾人相聚的樓亭台階時,人群中的伽羅頓然呆住了:幾年不見,眼前這個楊堅,怎麼和兒時的那個那羅延哥哥,竟不似一人了?

    雖說依舊緘默訥言,與兄長們談經論史言兵講武時,也多是默默傾聽。然而,偶有議論,便有雲斷高嶺之奇!

    那天,最讓伽羅驚異的,卻是他的琴藝!

    好友相聚,興致甚高。眾人先請鄭譯來了一曲《廣陵散》,又饒了一曲《陽關三疊》後,接著便紛紛邀請楊堅也來一曲助興。

    楊堅推讓一番,因不好拂了眾人的雅興,只得移身琴台,淨手焚香,微調了幾下弦軸,闔目稍頃,驀地,只聽鏗鏘玎咚的一串琶音過後,雄渾高亢的旋律竟如激流般奔瀉而出。一忽兒銅板鐵琶、龍吟虎嘯,一忽兒細流幽咽、梨花溶月。抑遏那時霧月林花、燕啼鶯囀,突發之際刀槍突出、鐵馬冰河……

    一曲結束,人群中的伽羅久久沉浸於泛音餘韻之中,不能自拔……

    又聽眾人此時議論,方才得知,原來,這曲《大風操》的琴譜,竟是楊堅自己親手所譜!

    詩為心聲,音寄情志。

    伽羅從楊堅的一曲《大風操》音律弦韻聲中,領略到的絕不僅僅只是他高超動人的琴藝,更是少年楊堅深藏於胸中心底的川壑江海、磅礡大氣。

    從那一刻起,伽羅驟然對少年楊堅萌生出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情懷來……

    這也是伽羅執意要女扮男裝入太學讀書的緣故……

    然而,可氣的是,那個生了一副大額頭的楊堅,不知是看不上自己的原故,還是對女孩根本就不感興趣,好像從來就沒怎麼正眼看過自己。

    論說,父親獨孤信為掌領朝廷兵馬的大司馬,伽羅在自家府上見過的王公大臣和青年才俊實在不少。而且,無論門第品級還是爵邑功勳遠比楊家高得多,本人的文韜武略也遠在楊堅之上者,實在不乏其人。

    然而,他卻是令伽羅平生第一次砰然心動的少年公子!

    長安帝京太學院的眾生,統是朝廷三品以上乃至皇室王公子弟。入學不久伽羅便發覺,在諸多同窗當中,無論是文經還是武緯,楊堅倒也沒有一樣算得上出類拔萃的。

    只有一樣與眾不同——同窗之中,統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郎,彼此取笑打鬧、戲狎輕浮是常有的事。然而,無論何時何地,何種境況下,楊堅總是抱臂靜觀或是背手佇立,從來不苟言笑。眸光沉毅,不肅而威,仿如石佛。就連好友親近,也少有人敢與他輕浮狎戲的。

    這點,著實令伽羅感到罕異……

    隨著同窗日子的漸長,楊堅終於感覺到了獨孤伽羅對他的一份不同尋常的情誼——

    當今大魏皇帝不過一介傀儡,太師宇文泰實際掌領朝廷軍國萬機,伽羅之父獨孤信在朝中的地位僅次於宇文泰。貴比公主的獨孤伽羅不僅天生麗質,文韜武略上也處處不讓鬚眉,自家的門第遠遠不及倒也在其次,即令文韜武略上,比及諸多王公子弟,自己也沒有什麼太過人之處。

    他不明白:伽羅為何偏偏自己格外青睞?

    如此,即使他無法不為美麗絕倫、才學過人的伽羅臉熱心跳,卻也不敢奢望能夠擁有這份情感。

    高傲自尊的稟性,使得他有意疏遠和冷淡伽羅。

    沒承想,他的冷傲,反倒越發激起了伽羅的執著來。

    太學季考詩賦功課的日子,是伽羅和鄭譯兩人最得意的時候。神思飛揚的伽羅一早便洋洋灑灑地將一篇詩賦完成了。

    她擱下筆,望了望坐在自己旁邊楊堅的卷子,見他正蹙眉凝神,紙上卻只有寥寥數字。

    伽羅抿嘴一笑。

    楊堅雖生性沉毅不喜張揚,卻是極愛面子極自尊的性情。發覺伽羅瞅他的卷子,越發顯得窘迫了,大額頭上即刻浸出了細細的一層汗來。

    伽羅清知他一向不善此行,此時早已悄悄展開備下的卷子,轉眼之間,一篇琳琅綺麗的詩賦成了。

    眼瞅著講台上的先生揉眼哈欠之際,伽羅迅疾把詩賦推到了楊堅面前……

    楊堅打開一看:一篇抄錄得工工整整的詩賦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而且,還分明臨摹著自己的筆跡!

    *1北周官職名,宰相。

《少林禪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