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七年三月的一天。
桃李芬芳,百花爭艷。
伽羅正在隨國府果園一面看花品茶,一面吩咐奴婢們剪枝澆水,整理果園。
突然,隨公府的家將李圓通慌慌張張一路跑來,氣喘吁吁地上前稟報:「啊!夫人!今兒小的出門,見外面到處張貼著朝廷露布,陛下已經誅殺奸相宇文護並奸相諸子,詔敕繼續捕獲捉拿宇文護餘黨……」
伽羅聞聽此訊,登時熱淚噴湧!
伽羅當即命李圓通捧來美酒香燭,在佛堂的神龕後取出藏在後面的父親獨孤信和大姐獨孤金羅的靈牌,祭灑叩拜三巡之後,泣不成聲地說:「父親,大姐,大姐夫,奸相終於被誅除了!獨孤家的冤仇已報,請你們的在天之靈……安息吧!」
一時,竟因悲喜交集,禁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奸相被誅的第三天,伽羅便接到宮中李妃李娘娘召她進宮覲見的懿旨。
伽羅按一品命婦的大妝精心打扮起來:高高的望仙髻上飾以滴珠翠翹,蜀錦夾袍上繡著撒花牡丹,肩披飾以金繡彩羽的霞帔,乘著隨國夫人的一品命婦車輅,一路車輪隆隆的進宮覲見。
三月的長安帝京,桃紅柳綠,春色明媚。貨棧酒肆,客店雜藝,男女老少,騾馬駱駝,叫賣聲,車輪聲,絲竹聲,此起彼伏。王孫公子,行者商賈摩肩擦踵,人流如潮,熙熙攘攘,匯成獨特的繁華風光。
隨國夫人此番入宮詣拜,再不似往日那般,為避人耳目,或是扮成宮監,或是扮成女官,悄悄進出了。
李妃的紫雲殿已修繕一新,朱欄玉階分外耀眼。
一身鵝黃繡花雲緞,頭戴珠光閃耀八章貴妃冕旒的李娥姿,聞報隨國夫人到時,匆匆降階而迎。
今日的李妃,真是從未有過的嬌媚動人了。
望著富麗堂皇的李妃娘娘,伽羅心內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酸澀。
「妹妹!」
李妃熱切地叫了一聲,一面早已伸出手來,一把挽住伽羅的胳膊,一路攜著手兒,一路親熱的問候著,並肩踏上貴妃寢殿。
「姐姐今天好氣色啊!我直以為是仙子下凡了!」伽羅上下打量著李妃,笑呵呵地誇讚。
「唉!姐姐老了,哪裡能比得仙子呢!」李妃慨歎道。
伽羅道:「可我怎麼看著,覺得姐姐倒比起當年在魯國府那會兒,更加風韻絕妙了呢!」
李妃笑了起來。
那時的她,不過只是一名普通的侍妾,整日慼慼惶惶的看人臉色過活。如今,她已貴為大周陛下最寵愛的貴妃,若說風韻比往日美妙,此話一點不假。
姐妹在殿堂內依序坐定,李妃命宮娥沏上進貢的新茶和各式果點,彼此略說了會閒話,品了茶,李妃道:「妹妹,我看今兒春和日麗,園子裡的諸多花兒都開了,你我姐妹到御苑裡,一面隨意走走看看,一面說話如何?」
伽羅笑道:「妹妹自然聽姐姐安排。」
在一群嬪姬女官們的簇擁下,李妃攜著伽羅的手,李妃的兩個女兒由幾個小宮娥牽著抱著,眾人一路說笑,一路來到御苑踏青賞花。
一走進花園,一向寧謐的御園即刻便是花團錦簇,笑語四起了。眾人正沿園中小徑漫步時,忽聞遠處的水上亭間有笙歌琴瑟悠然飄來。湖面水汽縈縈,碧波拱橋,湖畔錦花明滅,人在迴廊行走,耳畔是仙樂裊裊,一時,直仿如人在雲中夢裡一般。
伽羅悄悄打量李妃:發覺她的神情氣質與往日判若二人。帝王后妃的雍容華貴,已然代替了往日的憂慮戚惶。
似曾相識的情形,令伽羅再次驀然記起自家大姐明敬皇后獨孤金羅來,忽覺心酸眼澀,又不得不強忍悲楚,仍舊笑容可掬的模樣。
此時,心下思量,陛下如今已經親理萬機,接下來的一樣大事,恐怕就該冊立太子了。陛下已三十有餘,皇后阿史那至今尚未育有嫡子。當今陛下恐怕決不會再重蹈太祖當年的覆轍,非要立嫡為嗣,結果使權臣擅政,諸子遭難。
她因而斷定:李妃的長子宇文贇,極有可能會被立為大周儲君皇太子。
今非昔比,不知李妃是否還會像往日那樣,再次主動提出與隨國府結為兒女親家?
正猜測之時,便聽李妃道:「妹妹!如今奸相已除,四海清明。今天姐姐召妹妹進宮,就是想把贇兒和麗華兩個孩子的親事定下,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伽羅聞言心內一熱:「姐姐,妹妹一向聽姐姐的。只是,如今姐姐和魯王已貴非往日了。人說皇家無私事,兒女婚事更是朝廷百官注目的大事。恐怕,眼下,已不是你我姐妹二人就能定下的事了。恐怕,此事須得陛下恩准,妹妹方敢高攀……」
李妃握緊伽羅的手:「與妹妹結為兒女親家,不獨是姐姐多年的心意,其實更是陛下的主意。此事,我也已請了太后的旨意,並稟明皇后知曉,才召你進宮相商的。姐姐決不會忘了妹妹危難之時的至情至義,全力相助。妹妹如今若再說什麼高攀的話,分明有意疏遠姐姐了。」
伽羅忙道:「姐姐既如此看重妹妹,妹妹自然樂於遵命。其實,妹妹心下喜歡贇兒的好學上進,知情知禮倒在其次,難得的是,兩個孩子打小兒友好親和,又一向彼此惦念,這才是夫妻最難得的啊。」
李妃高興的握緊伽羅的手:「此事,姐姐和妹妹一樣,也是因為贇兒一心惦著麗華的緣故。如此,我就要托媒人前往隨國府求聘了。」
伽羅仍舊有些擔憂的說:「姐姐,你心裡先有個防備,妹妹有一種預感,在魯王和麗華的婚聘之事上,宇文孝伯,王軌和齊王他們,恐怕會從中作梗。」
李妃不解地問:「哦?他們為何會與你家夫君過不去?」
伽羅道:「姐姐,今天妹妹說句只可你我姐妹知道的話:魯王贇兒乃陛下的長子,姐姐又一向為陛下所親愛。所以,魯王極有可能要被陛下立為太子。所以,贇兒現在不管聘定誰家的女兒為魯王妃,都必然會引起另外一些人的警覺。不是齊王要猜疑,便是衛王要忌諱,不是尉遲家族的人感到不滿,就必是於謹家族的人心生戒備。」
李妃恍然而悟:「若說這個,其實,我心下也些擔心。魯王雖為長子,可是,從北魏到如今,歷來就有子以母貴,立嗣以嫡不以長的規矩。陛下就是厚愛贇兒,若朝中有人執意反對,恐怕,魯王也不一定能被立為太子。」
伽羅道:「這個,姐姐儘管放心吧!別說皇后沒有嫡子,即使現有嫡子,陛下也不會立突厥之後為太子的。更何況,太祖當年立嗣以嫡不以長,才導致朝綱整整顛倒十六年。如今陛下何其英明?他豈會重蹈覆轍?」
李妃不覺喜形於色,「妹妹說得有理!聽了妹妹的話,我心裡越發有數了。妹妹,聘定麗華為魯王妃,我是鐵了心了。縱使有人不高興,也決攔擋不了的。」
見李妃如此自信,伽羅頓然悟出:自誅除奸相,陛下果然比往日更加寵愛於她了。
果然不出伽羅所料。
建德元年三月下旬,武帝誅殺了擅權十六年的奸相宇文護開始親政不到一個月,便率先詔定,立皇長子宇文贇為大周皇太子。
當年,太祖宇文泰立嗣以嫡不以長,才使得權臣有隙可乘。故而,在冊立皇長子宇文贇為太子一事的廷議上,滿朝文武並無太多的異議,或者沒敢提出異議。一是因為宇文護之亂,深為當今陛下深惡痛絕;二是武帝本人便是庶出,而非嫡子。
冊立長子為嗣之後,武帝委託宇文孝伯、尉遲運、長孫覽等為太子宮正和輔弼,同時,命鄭譯、劉昉、皇甫績、顏之儀等幾位博學多才者,分別擔任太子東宮的宮伊、記事、洗馬等職。
齊王宇文憲發覺,自己越來越看不透自己這個四皇兄了——一直以來,他都自認為自己的文韜武略在諸多兄弟中堪稱一流。三哥閔帝不如自己,大哥明皇帝也不如自己,四哥更不及自己。
然而,他萬沒有料到,一向言行木訥遲緩,整整做了十三年傀儡嗣君,十人中倒有六七人認定是窩囊廢一個的四哥,幾乎是在沒動一兵一卒、一刀一劍的情形下,轉眼之間,便已扭轉了乾坤!
整整十三年啊!
一個人,再怎麼能胸藏谷壑,那麼久的日子,也不可能連一點點的兆頭都沒有顯露!
而幾乎壟斷了大周所有軍國兵馬大權的宇文護和他眾多兒子女婿並親腹們,幾乎是在稀里糊塗的情形下,一天之內,便全都成了他的「劍」下之鬼了!
這實在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齊王奉旨進宮,當他一腳邁進大德殿那時,驟然驚悉四哥已經誅除了奸相,並且連同他的諸子諸婿和親腹黨羽那時,一時間,他竟然迷惑,自己是在夢中,還是聽錯了?
然而,當他抬起眼來,當他第一次面對神情威烈,灼灼逼人的四哥宇文邕時,當他突然聽到四哥以從未有過的低沉而威厲的聲音詔命長孫覽、於翼、尉遲運等人率兵進駐太師府,收繳奸相兵符官印,並詔敕捕殺宇文護諸子親黨那時,齊王才明白了:原來,朝廷已經發生了翻來覆地的政變!
一切都發生在轉瞬之間!
直到那時,他才發覺大德殿內早已站滿了荷刀佩劍的戍衛和將士。
他實在不明白:還是這座宮殿,還是這麼一群文武百官,轉眼之間,在宇文護整整擅政了十六年後,一手提拔扶植起來的滿朝文武大臣,怎麼一下子全都成了陛下的人馬了?
常山公於翼、衛王宇文直、蜀國公尉遲迥、吳國公尉遲運、鄧國公竇熾、申國公李穆、鄧國公竇熾、綏德公陸通,還有大將軍司馬消難、達奚震、陸通,下大夫王軌、長孫覽……
他們個個神情肅穆地佇立於殿下,分別領受陛下每一道捕拿宇文護餘黨的詔敕……
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誅除了太師宇文護,原本就是大周國的皇帝陛下的宇文邕,當然是大周國的第一主宰了!
更何況,大周國的朝廷文武,兵馬將士,宮禁戍衛,所有的一切,原本就屬於大周皇帝陛下的?
哪怕宇文護總攬朝政一百年,他仍舊還是臣僚,而不是國主!
能這般於旦夕之間便挽狂瀾於霎那,定乾坤於斗室,扭天地於股掌者,誰又不服?
那一刻,當齊王面對一掃往日木訥遲緩,雄風勃發,威厲逼人的四哥、當今大周國皇帝陛下時,他突然感到雙膝癱軟,全身發抖!
他見識了什麼是潛龍騰發!
一條整整潛伏了十三年的真龍天子啊!
那一刻,齊王突然感到了巨大的恐懼:自己一向被人視為宇文護的心腹左右,否則,也不會晉命他為掌管大周國兵馬的大司馬之職。
其實,他自己也明白,他不過是仗了武略過人的光。而且,宇文護如此攏絡自己,不過是做給其它兄弟諸王,宗室皇親和朝中大臣們看的。
他無法料定,這位勃然突發的皇兄,會不會把自己當成宇文護的親腹?會不會像除掉宇文護其他親黨那樣,對自己滿門誅滅?那一刻,他突然感到心驚內跳,不由自主地伏在地上叩頭請罪起來,不知這位勃然而發的皇兄接下來會怎樣處置自己?
他料定自己是性命難保了。然而,他仍舊希望陛下能看在手足兄弟的情份上,看在自己當年雖為奸相親近,卻從不曾諂害過陛下,相反,有時還有意在奸相與陛下之間做些通融的份上,在誅殺自己時,至少放過自己的妻兒家小。
當他匍伏於天子腳下簌簌發抖那時,萬沒有料到,陛下竟然親自走下御座,伏下身來,雙手攙著他的胳膊:「五弟!你我原系同胞!天下者,乃太祖之天下。奸相宇文護無君凌上,將圖不軌。吾所以誅之,以安社稷而固江山。你我兄弟,親則同氣,仇者同愾,休戚與共,何來請罪之說?」
齊王聞聽此言,心底頓生暖意,不覺暗暗吁了一口氣,待起身那時,直覺得背部涼慘慘地浸了一層的冷汗……
他奉詔起身,與眾朝臣一起聽命。
陛下詔命諸臣率兵捕拿宇文護諸多的黨腹親信並罪及後人,抄沒其家財資產時,他才明白,自己躲過了一劫!
陛下詔命他率兵捕殺侯伏侯龍恩兄弟二人,大將軍萬壽。
當他奉詔出門時,陛下叫住了他,詔命他一同捕殺內史膳大夫李安!
齊王有些不解地問:「陛下,李安不過一介宮監,殺他卻為何事?」
不想,陛下臉色驀然一沉:「李安喪心病狂,進獻毒餅而弒先帝明帝一事,五弟莫非一點都沒有聽說嗎?」
剛剛緩過一點神來的齊王宇文憲聞言,頓時驚得臉色剎白,連忙喏喏奉詔而去……
奸相擅政十幾年,朝中文武百官中,哪個是憑著攀附奸相而得富貴者,哪個是憑實力為官者,哪個是為虎作倀者,哪個是首鼠兩端者,哪個才是真正對他忠誠無二者,齊王想,武帝心內應該是極有數的。
皇兄親政以後,他即被晉拜為大塚宰,卻除去了以往的大司馬之職。齊王當然明白:表面上看,他在朝中更尊貴了,實則是被並不十分信任自己的皇兄削去了軍權。
可是,令人不解的是,大司馬一職,皇兄並沒有晉給他的左右近臣,倒是交給了一個年邁愚忠的陸通。
這說明,潛伏龍潭十幾年的皇兄,眼下一時,其實對誰都不是很放心的。
他有些釋然了。
而且,自己這個大塚宰一職,據說,陛下的一母胞弟衛王,原以為助陛下誅除奸相立下大功,陛下一定會將此職晉拜於他的。不想,皇兄卻以長幼之序,將大塚宰之職晉命了自己。後來,衛王又通過叱奴太后,請求陛下晉他為總戎大周兵馬的大司馬。
沒料到,陛下只晉他為大司徒之職。
自此,衛王竟覺得是自己擋了他的道兒,故而,處處有意與他過不去。他聽說,衛王幾番在陛下面前攛掇,說他實為宇文護親腹,奏請陛下及早除之,免留後患,還不時當面為難並羞辱於自己。
齊王因衛王是陛下的一母胞弟,處處忍讓甚至有意攏絡他,以求全身免禍。
幸好四哥宇文邕雖疑心甚重,畢竟懷有一統天下的帝王雄圖,加上自己一向有百戰之功,還虧得朝堂之上皇兄的幾位舊日心腹如王軌、宇文孝伯、尉遲運、賀蘭祥等,往日與自己的私交也一向頗好。眾人俱知他齊王本是靠著武略立身,而非憑著趨炎附勢才為宇文護重用的實情。
齊王心想,雖說眼下皇兄對自己心存疑慮,只要自己能謹慎從事,一心奉公,總有一天,皇兄會明白自己的。
若說疑心,整整十三年的險惡危困,每天在夾縫求生的傀儡生涯,即使天性再敦睦仁厚者,也難免易了性情。
更何況,朝廷萬機,社稷如山,天災人禍,內憂外患……從古到今,又有幾個不多疑的皇帝呢?
陛下多疑,他自己又何嘗不多疑?
這些年裡,只因孤伽羅常來常往於齊王府,像兒女敬奉母親一樣,孝奉自家母親齊太妃,漸漸地,齊王與楊堅之間,也漸漸親敬起來了。
起初陛下冊立他哪個兒子為一國儲君的太子,是嫡是庶,是長是幼,齊王倒也並不介意。若說他以往對帝位還有幾分覬覦之心的話,當他見識了當今陛下、皇兄宇文邕的威烈天縱之後,他已經決不敢再對帝位心存任何幻想了。
然而,一俟他獲悉,眼下皇兄正在議聘楊堅的長女楊麗華為太子妃時,他驟然驚駭起來——
往年,他曾請相士趙昭為楊堅看相。趙昭對自己言說楊堅貴至公卿。可是,後來他才發覺,趙昭從那時起,竟與楊堅成了密友。
這說明了什麼?只能說明趙昭肯定是看出了什麼!當初他在自己面前,一定是刻意為楊堅遮掩了什麼!
齊王決計再一次請人為楊堅看相。
長安城外有個名叫強練的巫者,平素亂髮披肩,不僧不道。然而據說占卜卻是極靈驗的。聽說當年宇文護被四皇兄誅殺之前,強練曾化為乞丐,手拿瓠瓢,行至宇文護府前乞討時,以瓠擊門,手中瓠破,滿口瘋瘋顛顛地嚷嚷什麼「瓠破籽苦、瓠破籽苦。」
當時,眾人皆不知此話藏著什麼禪讖。兩天之後,宇文護身死帝宮,諸子盡被詔命誅除。
人們這才頓然悟出強練的話中的玄機:護破子苦。
宇文憲決計以重金聘請強練為楊堅再看一次相祿。
宇文憲等到母親壽辰那天,楊堅夫婦過齊王府來吃酒席間,他悄悄退到到屏幔之後,請躲在那裡的強練窺視察楊堅之相:「相士,此人相祿如何?」宇文憲急切地詢問。
強練沉吟片刻:「王爺,此人天角洪大,眼如曙星,左角為日,右角當月,乃貴極人臣之相!」強練話到嘴邊時,將「貴極人君」的「君」字,改為「貴極人臣」的「臣字」了。
其實,強練已經勘破:此人龍形已成,人力已無奈。一旦說破,有害無益,於是有心佑護,以順天意。
即令如此,當時的宇文憲仍舊覺得頭「轟」地響了:貴極人臣?至少官至一國太師、宰相之位啊!
果然,陛下竟要聘定他的女兒為太子妃了!
如此下去,楊堅肯定是要比自己運途洪大了……
近日,據太子東宮宮正、族兄宇文孝伯和尉遲運二人透露,太子東宮的一幫子宮伊屬僚如鄭譯,劉昉,王端,皇甫績……竟個個與楊堅交好……
陛下一旦聘定他的女兒為太子妃,今日的太子妃,自然是大周國未來的一國皇后,皇太后。
而未來一國之君的岳父,一國之君的外祖,皇后或是皇太后之父的楊堅若官至一國首輔的太師宰相之位,嗣帝又一旦幼弱嗣位,外戚干政……
為了宇文天下,也為了自家的前程性命,他想,自己決不能再做壁上觀了!
這天早朝散朝,他請求單獨面見陛下,有事要奏。
「陛下,臣聞陛下欲納楊堅之女為太子妃,不知是真是假?」
「嗯,隨國公長女楊麗華,儀態端莊,才學過人,朕是有此打算。」
「陛下,臣聞有善相者說,楊堅此人相貌非常,天角洪大,王有天下,龍犀入頂,眼如曙星,顧盼閑雅,望之如神。就是臣每每見望,恍若自失。臣憂慮,此人恐非人臣。若聘其女為太子妃,將來恐有不虞之患!臣以為,陛下不納其女為太子妃,並請陛下對楊堅及早扼制,免遺社稷大患。」
武帝點頭說:「楊堅相祿,止武將而已。不過,五弟提醒的也有道理,太子妃一事眼下尚未議定。五弟放心,不管最終議定何人之女為太子妃,朕自然都會注意權衡調度,決不致使外戚勢力過於偏重。」
武帝這般敷衍著齊王,心內卻在冷笑:「身為宗室王爺,面對一位普通屬臣,怎麼會恍若自失?朕也曾與楊堅對坐,怎麼就沒有這種感覺?你自己心懷鬼胎,當然要自失了。如今,想借朕的手來替你除掉情敵,又不到什麼正當借口,竟拿黃老相術為憑,可笑!」
武帝從來不信什麼神佛報應。眼下大周境內寺院林立,釋老弟子竟佔百姓三分切一。為了求兵取地,他正在準備斷除佛道二教。
齊王見自己的話沒能引起武帝的重視,便將此事的厲害告知內史大夫王軌。
王軌性情一向爽直,也曾聽孝伯說,皇太子自被立為大周國嗣君之後,遠賢臣親小人,每天和鄭譯、劉昉等人黑天白日地狎暱廝混。打從太學同窗那會兒,王軌便對鄭譯看不上眼。兩人之間常有口誅筆伐的爭執發生。後來,兩人同為陛下幕府的屬僚,因各執己見,越發時有舌戰了。
鄭譯等人一向信服楊堅,楊堅若為儲君岳父,他們必會更追隨楊堅左右,形成太子一黨,將來嗣主繼位,必生誤國誤君之虞。
王軌雖武略過人,性情卻一向忠直,說話也從不知避嫌。此時,竟當著諸多朝廷常值官和內史的面,驟然直諫:「陛下,臣聞皇太子既無令德,又舉止輕浮,近日越發狎暱小人,疏遠賢士,只恐難以擔當社稷之重!」
武帝一聽,不覺心生煩惱:十幾年的嗣君生涯裡,身家性命尚難保全,自己三十多歲才開始親政,故而,對長子又怎麼會有雄懷天下的教誨?他清知,太子並非天生雄韜偉略之輩,加上亦非從小教誨,眼下,也只能從長計議,慢慢扶植罷了。因而,今忽聞王軌對太子發此怨言,驟然觸動心事,半晌沉默無語。
不想,王軌剛剛奏罷太子,緊接著又奏起楊堅來:「陛下,臣聞聽陛下欲納聘楊堅之女為太子妃,此事萬萬不可。臣聞聽隨國公天角洪大,王有四海,貌有反相,日後定然不甘人臣,請陛下及早除之!」
王軌這般直言無諱,哪裡知道,不僅太子東宮那邊的鄭譯、劉昉、皇甫績等人與楊堅相好,就連陛下殿中的常值官如內史大夫來和,梁彥光,長孫覽,王誼等人,平素也皆與楊堅私交甚密。眾人見王軌正在奏報太子的不是,突然又轉而奏稟楊堅貌有反相,並請陛下及早誅殺的話時,俱都大吃一驚!
「王有天下」四字,可是帝王天子最惡忌的事啊!
起初,武帝見王軌奏稟太子的不是,一時無話可說。忽聽他又說到楊堅,所奏內容竟與齊王前日所奏一般無二,即刻便悟出:原來,自己一向信任的王軌,竟與齊王串通一氣,不獨貶損太子,為了阻止太子與楊家的聯姻,竟不惜以相祿之說諂害人時,當即便沉下臉來:「依你之言,天運果然的話,人力又豈奈何?朕以為,凡事萬物,在德不在瑞,在人不在天!」
武帝駁得有理,王軌怔在那裡,一時竟無話可辯。
王軌去後,武帝半晌未語。因見內史下大夫正在整理各地奏章,便令長孫覽、梁彥光等人退去,卻命內史下大夫來和一人留下。
梁彥光和長孫覽二人下殿時,深深望了來和一言,來和當然明白眾人的意思:隨公的性命好歹,全憑來大夫成全了!
眾人去後,武帝問道:「來大夫,前天,齊王曾與朕言,隨公楊堅乃王有天下之相。今日,王軌也有此說。朕聞知來大夫一向善觀祿相,來大夫往日也曾見過隨公,以來大夫所觀,隨公的相祿究竟如何?」
來和聞言,緩緩奏稟道:「啟奏陛下!以臣之察,楊堅之相乃忠節武將之相,其祿可鎮守一方。若為將帥,收江南、鎮燕北,必攻無不克。至於五柱入頂之說,古相書自古多有爭異。比如,額角有柱入頂者,古人郭璞在《爾雅·釋天》中有說,『數起角亢,列宿之長,』指的是南極壽星。楊堅之相,正如南極壽星『肉柱入頂,額亢身短』之相,此相應主長壽之運。陛下,武將又長壽者,必為刀槍不入的百戰勳將。」
《爾雅·釋天》一文,武帝往日也曾讀過,不覺點頭稱是。
來和又道:「陛下,眼如曙星者,乃胸有武略,威懾敵膽之相。如古代名將霍去病,樊噲,衛青,還有關羽,張飛,皆目如曙星,炯炯逼人。陛下,從古至今,凡忠勇威武之將,籍志記載,也俱是各有奇相者。」
來和這番解說有幾分道理,武帝點頭以為然。
來和悄悄鬆了一口氣。
然而,來和又哪裡清知武帝此時的真實心理?
若說楊堅有「王有天下」之相,天下任何一個帝王都不可能不深惡厭絕的。然而,對於整整做了十幾年嗣主的陛下,眼下最想做的便是盡快完成南北一統的帝王大業,南平陳國,東征齊國,北靖邊擾,正值用人之際,這個時候,豈會因為什麼「相祿之說」便誅殺武將?
即使是心下惡忌,非除不可,他也自會留待天下平定以後!
也正是這個原故,當初在誅殺宇文護及其左右親腹時,他不捨得罷除奸相近臣宇文憲,以及宇文盛、賀蘭祥等人。因為他們這些人統為朝廷國家文經武緯之才。
其實,親政以後,在聘選太子妃一事上,武帝曾在於翼、尉遲迥、竇熾、長孫覽等幾位鮮卑重臣和漢族世家中一直猶豫不定。
太子妃當然不能出身普通官吏之家。其家族父兄權勢既不能過於龐大,過於炙手可熱,也決不能根基不穩,勢力太弱。而且,太子妃本人,也必得具有過人的才學和儀貌。
勿須齊王和王軌多言,他也十分清楚,無論是外戚還是宗室諸王,還是別的任何一家朝臣的勢力,他都會適時調度遏制的。
他當然明白,無論楊堅有無「王天下之相」,只要他的女兒被選為太子妃,他也必得抑制楊堅個人的權勢,最終,使外戚、大臣、諸王之間的勢力呈三足鼎立之勢,形成相互牽制和抗衡。
如此,在議立太子妃一事上,因王軌竟與宇文護舊臣齊王串通一氣,執意阻撓,反倒堅定了武帝要擇楊堅之女為太子妃的主意。
這些年裡,伽羅一人留守隨國府,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子弟婚嫁,人情往來,諸多應酬,雖說千頭萬緒,倒也從未讓楊堅牽掛分心過。
伽羅在家中如此操持,楊堅也從不敢荒廢一點光陰。每天,除了審閱公案,練兵演武之外,閒暇時分,便翻閱研讀今古諸般兵書。岳父陪送到楊家的一部《兵家秘笈》,他更是從頭到尾研摩得通透明澈。這些年的南北征戰中,每逢用兵佈陣,凡天文地理,兵力懸殊與秘笈中所述相似者,楊堅常會試著運用個中謀略,令他詫異的,往往皆能出奇制勝!
往日,在太學同窗當中,楊堅讀書做文章皆不在前列,常自嘲「不通書語」。外人哪裡知曉,他不過是對那些自認為於家於國無益的「書語」不通罷了。但凡有關治國理民、兵家武略方面的書卷,他從來都是夜以達旦的深析苦究,連一些生澀難懂的字詞都是反覆揣摩,直到領悟透澈方才罷手。
遠離京城的楊堅在自己任上一心謹奉公職,哪裡知道,此時的帝京長安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政變:做了整整十三年傀儡皇帝的宇文邕,一朝潛龍驟發,把攬大周軍國朝政整整十五年的宇文護及同黨,竟於一天之間盡被誅除!
更料不到的是,這一場扭轉乾坤的政變背後,竟有自家夫人獨孤伽羅的一份智謀在內……
天下既定,武帝詔敕各州總管分別入朝覲見。
楊堅奉詔回京之時,陛下已經親政數月了。
此番奉詔回京,楊堅另外還有一樣大事,便是商定與陛下的兒女親事。
聞聽一些風聲的京朝百官,紛紛以為楊堅接風等為借口,競相登門拜訪,與隨國府密切交結。
隨國府驟然熱鬧了起來。
賓客散盡,從早到晚,整整忙了一天的伽羅終於和夫君單獨相守了。
一番激情,伽羅與楊堅相依相偎,享受著久別相聚的幸福,此時偶爾記得一樣事來:「夫君,咱們家有一樣寶貝,未經夫君允許,我已把它送人了。」
楊堅撫著伽羅的頭髮:「我倒不知,咱們家還有什麼天大的寶貝,非得經我的允許才能送人的。」
伽羅笑道:「我把少林智仙尼師留下的那支綠玉鋌,獻到宮裡去了。」
楊堅一笑:「那也算不得什麼奇珍異寶,宮裡怎麼會稀罕那個?」
伽羅道:「所以啊,我送到宮裡以後,就被陛下砸碎了!」
「啊?卻是為何?」楊堅大驚失色。
「夫君,陛下正是用那支玉鋌砸碎了奸相的後腦勺。玉鋌也被撞碎了。」
「啊?伽羅,你?」楊堅直起了身子,驚駭地望著伽羅。
「夫君,宇文護勸太后戒酒的那份《酒誥》,也是我一併送進宮裡進去的。」
「啊?莫非,此事,你,你也參預其中了?」楊堅早已從長孫覽等好友口裡得知陛下除奸的過程。卻不知,陛下除奸的玉鋌和《酒誥》,竟是出自伽羅之手!
他當即便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來!
然而,當伽羅把大禪師所譯玉鋌之上的四句偈語吟誦一遍後,楊堅越發感到驚心動魄了!
原來,那位曾撫育自己多年的少林尼師留下的那支玉鋌,竟然含著如此驚人的禪機!
不死不生,
不晦不明。
不發不收,
不毀不興。
陛下若無十幾年的韜晦,如何彰顯天縱威烈?宇文護不死,陛下不生。陛下不勃而發,如何收回皇權?
而末了一句,楊堅卻甚感疑惑:不毀不興,又含著什麼深意呢?是玉鋌毀而大周興?
如此,智仙尼師為何要把玉鋌遺給自家而不乾脆直接啟示宇文邕呢?
他突然預感到:偈語所藏的個中玄機,恐怕決不會如此簡單!應該還有更深的含義……
伽羅見楊堅一臉憂慮,便道:「夫君,伽羅不是為了逞能,也不只是為報殺父弒姊之仇。你想,奸相擅政,陛下和太子自己尚且生死未卜,李妃卻一次又一次地催逼麗華與太子的婚事。伽羅既不能回絕,又不敢應下,無奈之下,只好孤注一擲,釜底抽薪……」
楊堅歎了口氣,雖對伽羅的心智謀略深自驚歎,卻也甚為伽羅走的這步險棋感到巨大的後怕。
他開始擔憂:伽羅此番雖顯示了她過人的謀略,相助陛下掃平宿敵。然而,如此一來,當今陛下一旦靜下來想一想,必然會對伽羅和自己心生設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