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德三年春,武帝的生母、皇太后叱奴太后因病薨天。
國喪未幾,京朝帝宮突然發生了一場兵變,皇太子宇文贇在這場兵亂中差點兒送命。
自武帝親政以後,武弟的一母胞弟、衛王宇文直,便開始處處與齊王過不去了。
最後鬧到劍拔弩張,是因為叱奴太后薨駕後,齊王一時疏忽引發的——
皇太后叱奴氏薨天之後,陛下悲泣過甚,形神悴損。晝夜為太后守靈,一天只吃一碗米。
若依大周喪制,皇族諸王諸公,並文武百官,因母后皇太后薨歿,尚未大殮入葬,即使離開靈堂回到府中,也必得遵奉素食喪服的規制。
喪儀之上,宇文憲縗麻喪服,袒胸裸足。祭悼之後回到自家府上,已是第三天了。妻妾們疼他在喪儀上餓了幾天,他人剛到家,換了常服,妻妾早已端出備好的酒肉飯菜上來。
因幾天來忙亂疲憊,加上又累又餓,宇文憲大吃大嚼,「守制」全丟了了腦後。
他萬沒有料到,衛王竟在他的齊王府內安插下了奸細。
衛王得知此情後,即刻稟告陛下:「陛下,宇文憲在母后皇太后喪禮上,人前是人,人後是鬼。回到齊王府飲酒食肉無異常日!是對陛下和太后的大不敬之罪!」
當內史將此事秘告王軌和孝伯二人後,兩人十分生氣,怒氣沖沖地尋到齊王,責怪他為何不守規制?以致授人以柄?
無論是做為宗室子輩,還是陛下的皇弟,即使是朝廷大臣的身份,此事不被人知曉便罷,一旦被人,特別是剛剛喪了生母的陛下得知,齊王清知此事的非同小可,當即驚出了一身冷汗來,急忙詢問陛下聞報時是什麼神情?
王軌說,「陛下胸懷川壑,倒也沒有在意,反倒駁斥了衛王一通。」
齊王忙問,「哦?」
王軌道:「陛下駁斥衛王,『你我與齊王並非一母所生,你我與他皆俱非正嫡,只為朕入篡大位之故,太后喪禮之上,他同朕一樣,袒身跣足,同赴大喪,悲痛憔悴,伴朕守靈。你原為太后親生,自幼偏承太后慈愛,齊王何曾領受過這份慈愛?比起他在太后喪儀上的悲情舉止,你原應感到愧悔不如,反倒還有心如此計較他人?」
齊王聞言,心下又愧又懼。此事,畢竟暴露了自己對陛下的生母叱奴太后並非真的恭敬,和陛下也並非真的悲喜同命……
想來,自己以後的處境只怕更加難為了。沒想到,自己看在他是陛下一母胞弟的份上,對他一忍再讓,他卻步步緊逼,非要置自己於死地不可!又想到竟敢在自己府上安插奸細,越發咬牙切齒起來。
他決計要以牙還牙了。
若論與陛下的情分,他自是不如。若論鬥智,衛王雖性情詭詐,卻也未免浮躁貪婪了些。
齊王裝著諸事不曉,仍舊示以親好。不時以饋以金寶美女。
機會終於來了——
太后薨駕三月入葬後,陛下便以要辟出太子的東宮宮署為由,命衛王攜妻子兒女搬出帝宮,另擇宅院。
皇太后剛剛下葬,陛下便令胞弟衛王搬出皇宮,他料定:衛王對此事一定心懷怨恨!
聞知衛王搬到新居之後,齊王備了重禮酒餚,帶著親腹裴文舉等左右屬僚來到府上隆重拜賀。
衛王的新居離皇街較遠,原是一外小寺院。只因陛下催得緊,衛王一時又找不到寬大理想的安身之所,只得將寺院裡外略一修整,遷出皇宮,暫將全家老小五六十口人安頓了下來。
果然,衛王的神情既沮喪又煩躁。
齊王不禁暗歎,衛王這些年活得其實並不得意。加上他的為人心胸狹窄,性情浮躁,雖與陛下一母同胞,兩人卻無論是氣宇神采,還是五官談吐上,卻是越來差別越大了。
人生在世,境遇的優劣,心雄的窮達,才學的多寡,末了,即令在面相氣色上,也會把人劃入三類情形:一種人,一看便是自足寬厚的佛菩薩相,另一種人便是芸芸眾生相,還有一種,卻仿如活鬼一般,這些人,無論眉眼五官還是神情舉止之間,不是滿臉的苦愁病癆,便萎瑣卑微,要麼,乾脆就是陰戾凶險或是怨怒貪婪……
衛王正是最後一種,陰戾怨恨的情緒,已深深刻在了他的五官眉眼甚至神情氣色之間。
見齊王送來如此豐厚的禮物,衛王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竟將往日積怨丟在一邊,一面令妻妾擺酒做菜,一面領著齊王,在前庭後院遊走了一遍。
齊王一面游看,一面稱讚,時而誇院中花草開得奇,時爾贊衛王的兒子聰明機靈。末了卻皺著眉頭怪怨起來:「唉呀!六弟,你一向內室眾多,有名的金屋藏嬌,多子多女。如今,侄女侄子都已長大成人,二十多個兒女當中,眼下,侄女們都該有自己的閨房了,侄子貢兒和賈兒他們,眼見也到了成家立業、娶妻納妾的年紀了。六弟,何不選一處寬寬敞敞的闊宅大院安頓家小,怎麼偏偏相中了這樣一處又狹窄又偏僻的地方?」
衛王氣咻咻地說:「哼!本王一身尚不能自保,何論兒女家人?」
齊王不解地問:「六弟,太后生前對你格外偏愛,凡事都向著你,護著你,一向美人如雲,金寶滿室的。性情也算得豪放鯁直,敢怒敢言。朝中多少人都羨慕你這神仙日子。自在富貴一如六弟者,遍視天下,又有幾人啊?怎麼聽你這話音,莫非,六弟也有什麼煩惱不如意的事麼?」
衛王冷笑一聲:「五哥問我,我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為何煩惱,有何不如意。只是有些不明白,為何太后薨駕,屍骨未寒,偌大一座皇宮便已容不下我一人一家了?一遍遍地催著逼著,限期命我一家老少搬離掖宮。唉,真是得魚忘筌啊!」
齊王阻止道:「六弟,若說此事,恐怕是六弟自己多慮了。太子如今既為一國儲君,也確實需要僻出自己青宮和春坊。再說,六弟如今已是兒女成群了,依朝廷禮法規矩,也該搬出帝宮,另建一座自己的王府了。其實,我看倒好,一來諸事避嫌,二來,自己的家,畢竟迎送往來的也方便得多嘛!」
衛王咬牙冷笑道:「當初誅除輔國大臣宇文護那會兒,我就已經是兒女成群了。那時,他怎麼不依什麼禮法規矩?那時,他巴不得我在宮中陪他同擔風險、共謀大計呢!想不到,母親屍骨未寒,他便這般絕情無義了,真是狡兔死,走狗烹啊。」
齊王聞聽,在心內冷冷一笑!
事後,齊王也不出面,只令屬僚裴文舉進宮稟事時,順便把衛王的這番怨言,原原本本地奏稟陛下得知。
武帝聞聽,半晌無語。
待裴文舉去後,武帝身旁與衛王平素交好的常侍,即刻慌忙尋到衛王密報此事。
衛王這才驀地回味,當時自己在齊王面前,只顧說著痛快,怎麼沒意識到,那番話,已犯下欺君殺頭之罪了啊!衛王直覺得自己的脊背一陣又一陣的直冒冷氣,卻已是懊悔莫及了!
上朝時分,他悄悄觀察陛下的神色,發覺自己奏稟諸事時,陛下對他的態度陰冷淡漠,心下便預感大事不妙。心想,往日,好歹還有皇太后護著自己,如今太后已去,只怕皇兄已無所顧及了……
不久後的一天,他伴駕出京狩獵,因調戲了一位地方小吏的妻子,被人告到了陛下那裡。
陛下聞知,竟當眾杖責他三十軍棍。
衛王越發驚恐怨恨起來。
這年七月,陛下率部巡獵,詔敕齊王、衛王等王公隨同伴駕。
御駕將發之時,衛王的屬下匆匆跑來告知陛下:衛王昨夜突然腹瀉嘔吐,一夜不止。這會兒四肢無力,無法隨駕前往。
陛下見說,詔准他留在京中療養,即命起駕出宮。
誰也沒有料到,陛下離開京城的第二天,衛王便在京城率部反叛,欲殺掉太子、奪取帝璽而自立。
此事,虧得司武尉遲運,當他發現叛兵已攻入帝宮後,一面命人速去求援,一面率人奮力拒守二門。
此時叛兵已攻破正門、來到二門之下,來勢甚是兇猛。叛軍見宮門沉厚不易攻破,便放火焚燒。尉遲運在宮牆內,命人以火油木器燃著,使火勢洶湧,敵軍無法接近宮門。
兩下對峙之際,終於等來了城外援軍。
衛王久攻不得,又見援軍趕到,急忙率部倉皇奔逃。
陛下的御駕剛剛在雲陽宮駐紮下來,突聞京中兵變的急報。陛下即刻詔敕輦駕返京,一面命齊王和趙王等率兵先行趕回京城、捉拿叛賊,一面率部速返京城。
大軍壓頂,衛王終被生擒。
眾人沒有料到,一向主張「罪不及妻孥」的武帝,竟詔敕將衛王闔府上下,包括衛王諸子宇文賀、宇文貢等十多個兒子及衛王諸孫,甚至衛王府中襁褓裡的男嬰,俱皆斬殺……
此時,離陛下和衛王的生母叱奴太后薨天,未滿百日。
衛王事平之後,武帝召五弟齊王和七弟趙王宇文招入宮,臉色陰鬱地詢問二人:「衛王謀逆之事,你們知道嗎?」
趙王和齊王聞言,全身發抖地跪奏:「陛下,臣起初不知,奉詔擒拿時方才獲悉。」
武帝默默地注視著伏在地上的齊王和趙王,好一會兒才歎道:「唉!兄弟手足操戈於室,自古為人所不齒,也令朕甚是痛心愧恨啊!」
齊王和趙王疾忙叩首奏稟道:「陛下!陛下,此事衛王乃自己喪心病狂,逆天犯順,自取滅亡!」
齊王一面這般奏稟陛下,一面早已是冷汗滿背了:皇太后屍骨未寒,衛王一身犯罪,誅之理當。而決絕無情到禍及妻孥並滿門誅戮,實在出人意外!
驚魂未定的齊王驟然驚悟:事到如今,真不知衛王之死,究竟是自己利用陛下除掉了倨功自傲、性浮狠詭的衛王!他和衛王二人兩虎對峙,既為諸弟之長,也是諸王之首,若不除掉其中一個,既不能使局勢平息,也不足以警戒和震聶諸王!
原來,不管是衛王還是自己,他們的命運,都逃不脫陛下那雙屠龍斬鯤之手!若非自己乃武略過人的百戰之勳,陛下在未來的平定南征北戰中還需要自己,這次,被滿門誅殺的恐怕決不會是衛王!
他明白了,面對這樣一位帝王,今後,在陛下統一天下的南征北伐和沙場拚殺中,恐怕必得以忠勇無畏和屢建奇功,方能真正保全身家……
女兒入宮之後,伽羅為避嫌疑,已很少再出入掖宮了。
這天,太子妃突然命宮監匆匆來到隨國府:請隨國夫人火速進宮一趟。
伽羅進宮之後,才獲知,自己這段日子和宮中互通信息,宮裡竟接連出了幾樁大事!
太子又被他的父皇鞭撻了一頓!
原來,這一次,太子竟是替他的胞妹賀公主受過。
太子的胞妹一向修信佛教,往日因為婚姻之事,突然在宮中自己斷了發,弄得不僧不道的。後來,竟和她的奶娘一起離宮出走,逃到嵩山皇家尼庵去了。
武帝當年斷滅釋老之時,因嵩山少林寺的初祖庵原為前朝北魏的皇家寺院,一向是后妃公主出家之地。廢魏建周之後,當年嫁給元氏皇族的宇文氏公主們,因夫君和兒子們的被殺,大多不肯留在紅塵,俱跑到嵩山出俗為尼去了。武帝滅法之後,因她們不願回宮,又是兩朝的公主后妃,武帝無奈,只得格外詔敕,為她們留下一方生存之處。
李妃的愛女賀公主逃出宮後,陛下遷怒於李妃,也因此開始冷落了李妃。李妃卻因憂惦女兒,每天以淚洗面。
太子為了安慰母妃,便不時悄悄去探望一番,或是送些衣物米糧,或是派了幾個侍衛守護庵堂。
結果,此事被人探知,一時又興風作浪起來,欲借此再次諂害太子。奏稟陛下,說陛下為了大周社稷斷滅佛教,太子竟背道而馳,往來於僧寺,有欺君之嫌。陛下一怒之下,命人鞭撻數十以示懲處。
愛女逃離帝宮,陛下冷落娥姿,卻新寵了一位鄭夫人。
鄭夫人原不過是阿史那皇后宮中的一名普通侍妾。只因彈得一手好琵琶,又會畫幾筆花草鳥魚,偶得陛下寵幸後,生下一子。為人機靈,漸漸的,竟得陛下專寵了。據說,她的兒子宇文元三四歲開蒙讀書,四五歲便已寫得一手好字,背得諸多的聖賢詩詞文章。
陛下見愛,以鄭夫人教子有方而格外冊為姬嬪。誰知,鄭姬竟是漸生奪嗣之心來,請自家新晉為內史下大夫的兄弟,欲聯絡王軌等人廢掉太子宇文贇,另立自己兒子為嗣。
公主的出俗,陛下的冷落,使李娥姿對紅塵世事因心灰意冷而漸生厭倦之心。
伽羅來到李妃的寢殿時,果然發覺李妃一身的布袍荊釵,正闔目禪坐呢!
伽羅看著李妃的臉色說話,細心勸慰了李妃一番,當說起朝中有人再次提到廢太子之事時,李妃平靜地說:「憑妹妹這般冰雪聰明,難道就悟不出,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依,太子不做太子,未必不是好事。太子做了天子,也未必是好事!一念放下,萬般自在!一切隨緣,萬事皆空。」
伽羅見說,實在是哭笑不得!又勸了她幾句,見她張口因緣,閉口果報的,憑伽羅怎麼勸說,始終執迷不悟。
這些年,武帝為了天下一統,求兵取地,斷然下詔廢除釋老二教。李妃身為陛下帝宮后妃,反倒癡迷如此,明擺著有意忤逆陛下。
太子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和麗華一樣,兩人都是天性溫弱卻心計不足之人。哪裡有武帝當年的那份內蘊和謀略?而且,自打做了這個太子,你也奏,我也損的,一個原本尊貴的儲君太子,未來天子,竟是再沒有消停的日子了!如今,李妃這般做派,豈不越發令武帝嫌忌她麼?陛下嫌棄她事小,若遷累太子,太子妃以後的處境,隨國府好容易有了幾天平靜的日子,豈不是風浪重興了麼?
伽羅辭別李妃回到東宮時,聽女兒說,這次鞭撻倒還有限,是幾個宮監執的刑,不過傷及了一些皮肉而已。只是,近來覺得太子東宮極不安靜。太子這邊但凡有一點點的動靜,她這個太子妃還沒得到信兒呢,陛下和朝廷大臣那裡便很快就知道了。
機敏過人的伽羅即刻就明白:太子東宮出內奸了!
太子妃又說,最近,太子老是睡不踏實,幾次都夢見被人下了毒。伽羅越發感到驚憂了:太子東宮的這些奸細們,若只是出賣太子行止倒也罷了。可怕的是,這些人若真的被人買通,一旦也像當年謀害大姐和大姐夫那樣,在太子或是太子妃食物中下了毒……
伽羅越想越怕!
自從吐谷渾之戰以來,王軌一黨與太子已是公然結下怨仇了。而只要太子一天還是太子,他們就不會有踏實日子過。如今,又有了個鄭姬,要藉著陛下的新寵,也為她兒子爭嗣呢!
伽羅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反覆叮囑太子妃:今後,太子和太子妃兩人,即使是在自家寢宮說話也要處處小心。她和太子無論吃什麼東西,都要先察驗之後再用……
伽羅離開帝宮,人在隨國府,心卻始終牽掛著東宮那邊。
這天,她聞聽宮裡來了東宮的內侍,伽羅匆匆來見,因內侍面色驚慌,還未待他們說話,伽羅便已心驚膽戰,手腳發涼了。
原來,此番宮人來報,並非是東宮出了什麼變故,而是太子的生母李娥姿突然也離宮出走了……
真是禍不單行啊!
伽羅一時心亂如麻,擔憂李娥姿繼公主離宮之後,公然背棄陛下離宮出俗,只怕從此太子在宮中越發要受氣受難,也更加勢單力薄,孤立無援了。
她越來越感覺到,有一雙黑手,正在伸向女兒和女婿……
她絕不能眼看著太子被人生生擠跨害死,使齊王和王軌一黨陰謀得勢!李妃能放得下自己的兒子,她獨孤伽羅卻放心不下自家的女兒!
她得先幫太子和太子妃把東宮的內奸查一查,敲山震虎一番。
她命人請鄭大夫到府上一趟。
鄭譯自被陛下除官後一直閒居在家,滿腹才華竟無用武之處。每日裡苦悶難當,好在隨公夫婦和太子私下常勸他暫且忍耐。
他的未來,全都在隨國公和太子身上了。故而當他得知太子東宮有他人奸細時,竟比伽羅還要焦急。
太子一旦出事,他這輩子同樣也不可能再有出頭之日了!
兩人把太子身邊左右,統統過濾了一遍,最終把視線聚在兩個人身上:一個是太子的幕府記事,一個是太子的洗馬。
伽羅令太子和麗華冷眼觀察這兩人的行蹤,並故意放出釣餌。
果然,兩人很快便露出了馬腳。
太子也未明說何故,只是隨便拿了兩人的什麼過失,分別打發掉了。
釣出了兩個內奸,伽羅依然不敢放心。她想,太子東宮恐怕決不止這兩個奸細!
這些年來,從父親被人出賣和被奸相賜死,到大姐和大姐夫先後被奸人毒死,以至後來夫君也幾番被人誣有「反相」,使得常年累月隨時處於小心設防中的伽羅,竟對將要發生的災難有了某種超常的預知——她幾次夢見太子和太子妃被人下毒,幾次從夢中驚醒。
她一天天地,越發感到寢食難安了。
她找到了父親當年的好友、聖醫姚僧垣,把自己的擔心告訴了他。
僧垣常年出入於江湖和王公府門,雖對王權品爵不感興趣,卻也與許多王公大臣私交甚好,不時行走於帝宮王府甚至南北朝國之間。對紅塵世事的榮辱興衰,倒比許多局中還看得透澈。
大隱隱於朝。
僧垣覺得伽羅的擔心不無道理,因為獨孤信是早年至交,於是,把一小葫蘆珍藏的還魂解毒散送給伽羅:此藥之奇,可解百毒。又交待,一旦太子和太子妃遇到不測時,好歹先做個救急。
伽羅再三感謝,離開僧垣後,逕直趕到東宮,將藥葫蘆交到女兒手中,再三再四交待:一旦太子妃自己或是太子出現什麼異常之兆時,立即用黃酒灌服下去!
伽羅的預感果然不虛——
太子的傷稍好一些後,與屬下到郊外獵射回來,因天熱口渴,一氣喝了好幾杯宮監們事先備下的薄荷酸梅冷飲。
當麗華為太子裉去獵服,更上紗衣時,太子突然感到胸腹有些微痛,繼而又有些噁心欲吐。
起初,太子妃以為他是中了暑熱,因見太子一時又是喘氣又是大汗淋漓的,猛然記起母親的話來。急忙取出還魂解毒散來,拿黃酒灌到了太子嘴裡。
氣喘如牛的太子服了解藥,不一會兒便拚命嘔吐起來。
待吐過之後,太子早已虛弱得全身發抖、一頭倒在床上昏了過去。
麗華朝盂中望去,見太子所吐的東西冒著很多泡沫,並泛出褐紫色來……
伽羅聞訊來到東宮時,太子雖說依舊虛弱,人卻也清醒多了。
太子妃對母親說,此事已驚動了陛下。
陛下詔幾名御醫分別把了脈,御醫說,可能是天氣暑熱加上太子稟質虛弱,加上又受了什麼驚嚇,以致五內紊亂。也有說太子身子原本虛弱,虛者,便易為外邪所侵,盜汗惡夢,腹洩驚悸之症,皆因內虛。
伽羅是卻不信!她請聖醫僧垣和自己一起來到東宮,請聖醫問診。
在太子東宮,僧垣望聞問切,對病症卻始終不作一語。末了,只是開了兩副藥,囑咐太子妃煎服之法,與伽羅一起離開了宮掖返回隨國府後,僧垣才對伽羅說明:太子正是遇毒之症!
伽羅驚呆了!卻又疑惑不解:「姚公,太子明明是遇毒之症,為何三位御醫竟說太子乃驚悸內虛所致?是誤診呢,還是別的什麼緣故?」
僧垣道:「夫人,御醫的結果其實也不能算是誤診。太子幾次發作的症狀,比如驚恐躁亂、大汗淋淋等,這些其實也正是驚悸之症。驚悸往往由內虛引發。所以,御醫認為受驚和內虛,也不能算誤診。我觀此毒似為食物相剋,此毒乃是高手所製,看樣子,雖不會直接致人死亡,卻能將人致殘。這些御醫常年目睹甚至會參與宮廷之爭,因而,即使有人看出蹊蹺,因怕節外生枝,不敢據實而言的情形也是有的。」
伽羅越發心驚了,一面問:「姚公,您老能斷定此毒的來歷麼?」
僧垣搖搖頭,「老夫一時還能不斷定究竟系哪些原藥。老夫往年也曾聽說過,有一種合制的毒藥,毒侵五內的話,可致人神智混亂,令人最終因常常發生的驚悸躁亂變成瘋子見人傷人,見物毀物。所幸,太子被太子妃即時灌下解藥,吐出大多。若細細療養,即使有些遺症,應該也不要緊。只是,我擔心,這種藥是被人摻入了冷飲之中,太子又是在急渴之中喝下,只怕也會隨胃液滲入五臟精血。」
伽羅一想到太子可能會因此變成廢人,直覺得天旋地轉,一時淚流滿面,懇求僧垣設法保全太子!
「夫人放心,我自然會盡力救治太子的。夫人也不必過於傷心,太子眼下倒也沒有性命之虞,而且,據太子服下的量和嘔出的東西看,即令體內尚有餘毒,只要療理調養得當,慢慢可以恢復的。不過,若論清盡五內餘毒方面,我卻不如一位少林高僧。」
伽羅忙問:「少林高僧?」
僧垣道:「河東嵩山少林寺,有一位獨臂大禪師,能以少林寺洗髓經和易筋經兩樣氣功,配合一種從少室山連天峰的靈芝製成的生死輪迴丹,可清除被毒蟲咬蟄後或是食入胃腹之毒後,已滲入血液或五內的殘毒。」
伽羅道:「獨臂大禪師?啊!我認得他。只是,一晃二十多年了,陛下斷滅二教後,少林道場廢棄,不知他現在流落到哪裡去了,如何去找?」
僧垣道,「已是無可尋處了。因為,大禪師年前就已圓寂了。不過,聽說大禪師有一位法號釋慧忍的衣缽弟子,一直隱居於嵩山幽谷。若能尋到他的話,太子或可安然無事。」
伽羅驀然記起,女兒麗華曾對她提起,太子胞妹的奶媽秀月,有個兒子曾出家少林寺,他正是大禪師的衣缽傳人,法名叫釋慧忍的。前幾年太子招兵選將時,他打出山門後,成了太子麾下的一員驍將,並助太子建下奇功。再後來,不知何故,聽說又重新回到佛門去了。陛下斷滅釋老二教之後,護持大禪師逃到嵩山幽谷隱修去了。
原來,大禪師已經圓寂了!
僧垣交待伽羅:「夫人可派人前往嵩山去尋這位釋慧忍法師。還有,太子中毒之事,夫人最好先不要說出真相。否則,必會致使朝廷動盪,甚至傷及無辜,也不見得能抓住真兇。老夫一生清靜,不想牽連世俗之爭。老夫會看在夫人的面子上,盡力救治太子的。」
伽羅二十多年的韜晦歲月,自然清知世事險惡,也自然明白僧垣的智慧和深意。
送走僧垣,伽羅先後派出數十人,兵分幾路,前往嵩山一帶尋找少林高僧釋慧忍,請他入宮為太子療毒。
不想,釋慧忍尚未尋到,太子妃派人帶來一個更為伽羅驚駭的消息:自公主和李妃母女相繼離開帝宮後,太子宇文贇突然也離宮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