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如茵的神志終於清醒了一些,望著眼前:不是他又是誰?
這是怎麼回事兒?
她仍舊迷惘地直起身來,定定地望了望逸之,又看看一邊拭著淚、一邊跨出門檻走到外面的大哥,疑疑遲遲地問:「你……真的是逸之?」
逸之淚眼朦朧地握緊著如茵的手:「如茵!是我!怪我沒早告訴你真相……」
如茵清醒了。她感覺得到,逸之握著自己的一雙手是多麼溫暖有力,他那熟悉的氣息、清澈的眸子、明朗的五官,依然是那般的熟悉、那般地令她怦然心動……
這一切,可不明明白白、實實在在麼?
可是,她卻慢慢掙脫了逸之的擁抱。她望著面前的逸之,慢慢地向後退著,兩眼漸漸地生出令人發冷的光:「哦!你終於肯來見我了麼?」
「如茵……」
逸之望著如茵,忽然覺得全身發涼起來,他看見,如茵的眼光開始變得陰鬱而陌生起來。那是一種自己從未見過、十分生疏的目光!是一種交織著愛、恨和絕望的神情!
「為什麼?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你還活著?」
逸之望著如茵:「如茵……」
如茵滿臉流著淚:「你是為了懲罰我?你想讓我永遠在痛苦中煎熬?想讓我的靈魂至死都得不到超脫麼?」
逸之也是淚流如註:「如茵,後來,我是應該告訴你我活著的真情的。可是,我怕驚擾你的生活。這個,噯!以後我慢慢會和你說清的。如茵,我們……我們的孩子,他還好麼?」
如茵更是心如刀攪:「哦!我總算明白了!原來,你只是想要見見你的孩子?否則你是永遠都不會再活了,是麼?」
如茵只覺得自己已經冰結了很久很久的一個傷口,突然一下子重新迸裂開來!她似乎看見自己的一顆心正往外冒著殷紅殷紅的血……
逸之流著淚:「如茵……我遲早會告訴你的……這些年,我一直動盪,我不能讓你為我擔憂,還有……很多的大事。」
逸之說到這裡,驀地記起,如松還在門外,一下子就忍住了下面的話。
她什麼也聽不下去了。她全身顫抖著,臉上一面流著淚,一面卻露出淒楚而慘冷地微笑:「雖說我人進了吳家,可是無論我人離開山城多遠,也無論吳家的牆有多高有幾重,都無法鎖住我心底深處對你的哀思。十幾年裡你一直都活在我的生命裡,你和兒子陪伴著我的每一天。兒子便是你的化身,便你的靈體之所寄。有了你們爺兒倆,哪怕飲盡所有的苦澀,我也情願。可是,直到今天我才得知,你是真的死了!」
逸之淚水漣漣,卻也不敢往深裡解釋,只有滿心憐惜和痛楚地望著她。
如茵珠淚迸濺著,她淚眼迷濛地望著面前的逸之,望著她日思夜夢的人,覺得五臟六腑都在一種劇痛中翻攪著、顫抖著:「你的心腸怎麼這麼硬?整整十三年,你竟不肯來告訴我一句真相!你竟然忍心讓我每天每夜都活在地獄冷火的烹煎裡……」
如茵再也說不下去了。驀地,就見她捂著臉,轉身便奪門而去。逸之和門外的如松一時阻攔不及,如茵早已瘋了一般跑到了廟外,一把奪過家人手中的馬韁,躍上馬背狠狠地打馬而去了!
逸之當即就要追到吳家坪去!
如松氣喘吁吁地,好容易才拉住了他:「逸之!她正在氣上,見了也說不清呵!況且,吳家坪大宅院,也不是你一個人想進去就能進去、想見誰就能見到誰的。一旦闖進去,說不定還會另生節外之枝!事情公開了,吳家有了警覺,如茵從今往後,說不定真的不好再見你了。你權且冷靜一下!日子長著呢,待咱們先商議出一個法子再見她也不遲。」
逸之只覺得痛心攪腸,一時無計可施。
可是,逸之卻不能在山城繼續耽擱下去了——軍中的會黨朋友,眼下正值要緊關頭。新軍各會黨正在籌劃反清舉義行動。他是好幾個會黨的中間人,必得盡快趕回湖北!
他決定先給如茵留下一封信,隨後再派人回來接她們母子赴鄂。
如松、逸之二人臨分手之際,如松突然正言厲色地告訴逸之:「梁兄,我有一件事,今天寧可冒著洩露朝廷機密和殺頭的危險告訴你知道。我不僅只是為了我堂妹,也為了你我當年的同窗和袍澤兄弟情分。眼下,朝廷對湖北新軍這一塊,已經有很大的防心了。據掌握的內情,我對你可是不大放心!如今,我堂妹的後半生和小宗巖可是全靠你了!你做事一定要存個心眼兒,千萬不要為他人利用,不要去參與那些亂黨分子的活動!我們統不過是些小人物,不值當為了外人去擋槍子兒、當炮盔,倒讓親人跟著受連累、受擔心!當年,長毛號稱擁兵百萬,稱王金陵。最後怎麼樣?還不是被我大清朝廷一舉平定?你若是已經參與了什麼會黨,要及早抽身退步!若覺得不好做人,我可以幫你另換個地方。」
逸之突然明白:如松此行湖北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了!嘴裡卻道:「如松兄儘管放心!我不否認,我一直都是提倡君主立憲的改良派,從不主張國基動搖!加上,人家都知道我是幫辦大人的人,就算有什麼事,避我還猶恐不及呢!哪裡還肯和我結交?」
如松冷笑道:「梁逸之!我老實告訴你罷:你和杜鴻飛兩人的名字都在冊上呢。都是被我私下勾掉的!饒這般,你也別心存僥倖!下面的事,你好自為之罷!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請你為我三妹和你們的兒子想一想。三妹苦了這麼多年,我真的不忍心她再為你擔驚受怕!再過那斷腸碎肝的日子了!」
如松回北洋之前,先帶著逸之來到城裡如茵的奶娘家拜訪了一趟。
多年在劉家服侍的如茵奶娘是個聰明人,一俟看見逸之的臉,心內一下子就明白了:面前這位,才是宗巖的親生父親啊!遂想起當年的那些事來——小姐在京城自己定下了終身,可梁公子暴瘐獄中沒幾天,立志一死的小姐竟突然就匆匆嫁到了吳家等等……
比起如茵娘來,如茵的奶娘到底還是山野的百姓人家,故而大家族那些做人規矩,倒也不是看得太重。加上對自己奶大的如茵,一直都懷著一種類似母親的疼憐之情。她信奉過活人日子,就是圖個實惠吃飽飯,就是圖個骨肉親人的團聚。她當然願意年輕輕的如茵能夠終生有靠,而不是守著一個空名兒,卻一世清冷。
因此,她願意成全如茵一家子從此團團圓圓。
逸之清楚,如松回京後會把他所瞭解的湖北新軍中的底細稟報朝廷,以致影響他們醞釀好的這次舉義。故而把事情安排好之後,又匆匆趕回白坪老家看望了一番爹娘,忍著與父母妻兒離別的痛楚,立馬動身趕回了湖北。
那天,又痛又氣的如茵跑回吳府後,關上屋門,一頭便栽在被子上痛哭起來,直哭得天昏地暗,四肢發麻,手腳冰涼冰涼地。末了,人躺在那裡,半晌不動一動,仿如死了一般。
漸漸地,她終於清醒一些。一時又疑惑:剛剛發生的這一切,果然是真的麼?逸之他真的原本就沒有死?他還好好地活在世上、活得壯壯實實?
她記起來了:他一身灰藍色戎裝,依舊還是挺挺拔拔的身段,依舊還是那雙讓人心動明淨如水的眸子,也依舊還是那英俊的臉龐。只是,這時的他比起十幾年前,更有了成熟男人的輪廓,下巴和嘴唇也比往年更有了個性,還有被歲月滄桑刻在額頭上的風霜和剛毅……
可是,他竟然在整整十三年後的今天,才跑來告訴自己他依舊活著的真相!
他,他怎麼那般狠心啊!
轉而又想:大哥說了,當初逸之他並不是不想告訴自己真相啊!及至後來,自己聽說逸之暴死獄中後,在家中昏昏欲死十幾天,外人又怎麼能進劉府給自己送信?接著自己為了保住逸之的骨血,便匆匆嫁到了吳家。事後,就算自己知道了逸之仍舊活著的實情,又能如何?
難道,不明真相的逸之,當初不曾因為自己匆匆之中就嫁到了吳家,而感到絕望和巨痛過麼?
自己怎麼那麼狠心?十幾年的生離死別,乍然相逢,怎麼連給他片刻訴說的機會都不肯?他原是一個出入槍林彈雨的軍人,自己怎麼……怎麼會說出咒他死的話來?天啊!想明白之後,她竟是無法自抑地痛悔和自責起來!她淚水迸濺、喉咽聲哽,因怕被人聽見,只得緊緊地咬住被角,最後竟哭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這漫長的十多年裡,自己何曾中斷過對他的思念和痛悼啊!她以為,往事早已淡忘,其實何曾淡忘過半點?只不過,她把那濃濃的悲情和揪心的悼念,深深地埋在心底,埋在一個任何人都不知道的隱蔽角落,埋在一方自己都不敢輕易觸動的禁地裡罷了!能支撐自己活下來的原因,其實是因為自己和逸之的兒子,是因為自己根本就把兒子當成了他的化身啊!
自鳴鐘玎玎鐺鐺地響了一串,一下子驚醒了似夢非夢中的如茵。
她開始讓自己平靜了下來:兒子就快下學了。她不能讓兒子看出自己情緒的異常來。她用手巾擦了擦臉,坐在台前,用梳子抿了抿頭髮,就聽見隨著自己庭院院門的「匡咚」一聲響,兒子一路熱切地叫著自己,早已推開屋門進來了。
隨著他身影闖進來,帶進來一片明麗的陽光。
「娘!我回來啦!」如茵轉過臉去,迎著那片陽光,微微一笑。
兒子奔了過來:「娘!」
如茵把兒子摟在懷裡,端起他的臉兒,細細地打量起來。那一雙忽閃忽閃明亮而溫柔的眼睛,深深的眼窩兒、濃濃的眉毛,還有輪廓倔強的嘴唇和剛毅的下巴……處處都是逸之的影子!
她轉過臉去,不經意間,眼睛驀然就和子霖遺像上那微含憂鬱的目光碰撞在了一起!一顆心隨即就縮緊了:可憐的子霖!他在最後的日子裡,曾不止一次暗示自己:不管她如何,一定要把兒子留給他,留在吳家!今後,該怎麼辦?
宗巖望著娘的臉,笑意即刻凝固在那裡,他走過來,撫著如茵的臉問:「娘!你哭了?是因為我爹的週年快到了麼?」
如茵聽宗巖說出這話,一時竟怔住了!
宗巖早已伏在她懷裡哀哀哽咽起來!
——自打子霖去後的好長日子裡,宗巖白天黑夜地哭鬧著要找爹!直到現在,不管是子霖的週年還是子霖的生辰,也無論是清明還是十一,小小的宗巖竟總能事先提醒自己一番!
如茵撫著巖兒,心想:當初,就算自己得知了逸之還活著的真相,又當如何?子霖在自己最危難、最急需之時,深情寬厚地接受了她們母子。從此,處處小心呵護、每每溫柔感人。難道,她真的能忍心再割捨子霖,能毅然再跟隨逸之天涯海角、萍飄篷轉去麼?
奶娘坐著自家的驢車,從城裡趕到了吳家坪。
當奶娘把逸之的信交給如茵那時,如茵覺得自己竟像害了熱病似地,一顆心直跳得要蹦出來了!天哪!漫漫十三載,自己竟然還能重新看到逸之這筆瀟灑的行楷?她不敢立馬就去打開那信,只是緊緊地按在自己的胸口,好一會兒才雙手抖著展開了,急不可耐地一口氣讀了下去:
如茵:
你當怨恨我呵!
整整十多年了,我竟然沒有告訴你我依然活在世上的真情!我真的太殘忍了!
如今,連我自己也恨自己的無情!可是,我愛!這十多年來,我每一天、每一夜,何時何地,一直都是在深深的痛苦中想著你、念著你。也正是因為心裡有了你,我才能一路撐著走過來的!我想,若我的生命還有十年二十年或者更多的日子好活,如果我仍舊不能見到你,我還會繼續念著你的名字,一直到死的那一天。
當我在南方,獲悉你竟在我「暴斃」不足一月裡,就匆匆嫁給吳子霖的消息時,我真想一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怎麼沒有想一想:若不是有了什麼重大原故,你怎麼會突然如此決定?我為什麼沒有料到,你面臨的將是如何的困窘境地?
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的粗疏!
也許,你根本料想不到——後來,當「死而復生」的我,親眼看見你和他並肩走在一起時,那時,我真想用武力再把你劫走!可是,我最終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我不能打破你的平靜!
如果不是這次巧遇如松,如果不是驚悉子霖已經去世的噩耗,也許,我這一生一世都不敢再來打攪你的。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負任南下了。我要去幹一樁大事!等這件大事做完,我很快就會回來把你和孩子接走的!我從沒有忘記你曾對我說過的那句話:熱血男兒,國家、民族、民生的事乃首要之事!
等著我的好消息,祝福我罷!我相信你,也相信你會理解我的事業!
逸之
辛亥七月二十四日匆匆!
精明的吳家大哥發覺,這一段日子來,弟媳的心神可是有些不大對頭兒——
他先讓自己續絃的夫人試著問候了幾句。妯娌倆在二弟妹的庭院說了半晌的話,夫人竟沒有問出什麼。只說看上去弟妹滿腹心事,憂心忡忡的樣子,精神倒也沒有什麼。
吳子霈心下不安起來:莫不是城裡的劉家出了什麼事?劉家大爺在京城做事,為何三天兩趟地跑回來?
他乘了一頂二人小轎來到城裡,坐了半晌,見劉家大老爺和二老爺臉上倒也沒有什麼兩樣。心內便猜想:興許是京城的劉家大爺出了什麼事?這兩位老爺目下尚不知曉呵?
去年,吳子霈就從學政衙門做官的兒子那裡聽說:自打光緒皇上和太后駕崩之後,宗巖的舅公在朝中便開始失勢。最後,竟然被朝廷開缺回裡了!而省城各衙門裡,人人皆知兒子的後台就被罷黜的那個二品大臣!因而,這兩年來,吳子霈一直都在耽心著:靠山的落勢,會不會影響到兒子的前程乃至性命?
後來,從劉家兩位老爺嘴裡,終於打聽到了:劉家三老爺的舅兄眼下雖被朝廷開缺回裡,在洹上養病;可是,這位舅兄還有一位換貼之交的大哥徐世昌徐大人,仍舊在東北做著總督哪!老三的這位舅兄當年的好些部下,現在仍舊都還在朝中任著要職。而且,劉家長房長子劉如松,剛剛才被北洋拔升為武四品的軍職。
吳子霈鬆了一口氣:看來,是自己杞人憂天了!
吳子霈離開山城後,回到吳家坪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族人長輩,商定即日就為弟妹立節烈坊的事情。接著,便興師動眾地請縣太爺親筆題字,十多天裡,便修下了一座山城遠近最數氣派的節烈牌坊。上鐫著雕工精美的朱雀牡丹、雲朵明月等等。並歷數如茵如何相夫教子,敬姑孝婆,敦睦嫂侄,拿她和古書上有名的烈女節婦做比……一時,竟引得遠遠近近的人都跑來瞻仰觀拜。
如茵心下明白:其實,吳家大哥清楚,自己壓根兒算得上什麼「節婦烈女」啊?
可是,這座聞名遠近的節烈祠,畢竟使她冷靜了下來:雖說,自己的心和夢,並沒有被這把沉重的大鎖一下子鎖死;可是,她卻也不能斷定:逸之有朝一天回來接她那時,她真的能忍心背棄子霖的情義,真的會不管不顧地跟隨逸之毅然離去,以致吳家門楣蒙羞,使子霖魂靈不安麼?自己真的敢去面對世人的蔑視、人們的唾罵麼?
每每想到這裡,如茵便覺得一陣陣的不寒而慄同腳心湧到頭頂……
逸之因肩負著與各會黨組織秘密聯絡的要任,所以,雖和如茵分別了整整十幾年,卻也只能在匆匆一見之後,即刻就返回了湖北軍營!
從如松的話中,逸之揣知:新軍會黨中魚目混珠,已經混有滿清的奸細了!故而,一到營中,即刻就提醒各會黨,請注意清理查處異己份子!今後,不管是行事還聚會,必得更加小心才是!萬不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出了什麼問題!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誰也沒有料到:引爆辛亥這年全國革命雷暴的,竟是由一次意外的炸藥爆炸而起——
新軍工程八營的士兵在試制所用起義的炸藥時,突然意外爆炸。在不得已的情勢下,工程八營的士兵首先發難,向上司打響了第一槍!
一切來得竟是這樣迅疾、這樣猛烈、這樣意外、這樣猝不及手!
幾乎是一夜之間,革命便全線爆發了!
繼湖北宣佈獨立之後,緊接著便是上海宣佈獨立,江蘇宣佈獨立,浙江宣佈獨立……
先後不過一個月的時間,中國的大半個江山的十幾個省份,風起雲湧,幾乎全部宣告革命和獨立,宣告脫離大清王朝的統治!搖搖欲墜的大清帝國,似忽啦啦傾倒之大廈。
滿懷激動的逸之給如茵匆匆寫了一信:
吾愛:
革命形勢如火如荼,腐朽之滿清如大廈將傾。然局勢仍舊動盪不穩,清政府亦正醞釀反撲。稍待平定,再議團聚。
等我!
逸之
辛亥八月二十一夜匆匆
如茵似乎能從逸之那狂草字體裡,感覺得到他那眉飛色舞的神情、熱血激昂的模樣!然而,不知何故,一顆心卻亦沉亦浮、亦懸亦墜起來……
一向寧靜的洹上村,這幾天突然熱鬧起來!
朝廷大臣、北洋武將、舊日幕僚、屬下朋友,走馬燈似地進出於這座大宅。
宅門上的守衛和下人們,接踵而至地把來自各地的一封又一封信件、電報和各樣標著「火急」字樣的公函,碎步疾跑地匆匆送到老爺的書房來。
辛亥八月,革命黨人煽動作亂,武昌突發兵變,湖北宣稱獨立,成立軍政府。其餘各省紛紛呼應,獨立之聲此起彼伏……
驚天鼙鼓動地來!大清根基似忽啦啦之將傾大廈,搖搖欲墜。
朝中滿清貴胄果然聞鼙鼓而思將帥了!
電報房中,滴滴嗒嗒的發報聲連聲不斷,袁大人的書房整夜整夜地燈火通明著。
樹欲靜而風不止。
大人修煉了兩年多的釣翁之心,再也無法寧靜下來——來訪的舊日好友、欽差大臣,奉朝廷之命,紛紛懇請大人不計前嫌,動員他重新出山:務以國家大事為己任,挽大清國家於危難,救民眾百姓於水火……不達目的不罷休。
眾口一辭:袁宮保出山,乃眾望所歸!
此番戰亂,天下惟宮保一人方能平定作亂!
袁大人沉吟許久,雖激情不已,卻感到去留難定——是趕在這樣一場大變革中,勇肩負任,除舊布新呢?還是淡泊功名,繼續頤養天年?
然而,他實在清楚,伴君如伴虎呵!更何況,二百多年來,滿人對漢人一直都是每每疑惑防範,動輒開缺革職。從曾國藩到恩師李鴻章,從丁未政潮之危機到宣統元年之變故,歷歷在目,令人至今驚心甫定……
古之聖賢是如何教誨來著?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曠世奇才楊度相與謀:靜以觀變,待時而動。宮保,且養浩然之氣!
徐世昌來電:大丈夫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不來也,為霧豹,為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時之來也,為雲龍,為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況大丈夫理當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豈可久耽於山水田園間,磨損英雄志氣耶?
袁大人沉吟許久,主意漸漸篤定。
果如楊度所料:大清廷派重臣三顧洹上,終於答應了袁大人所提出的提前召開國會、組織真正責任內閣、解除黨禁、寬赦武昌起事人員、全權節制調遣前線各軍並長江水師等六項出山的條件。
雄心未泯的他,終於按捺不住自己了!
大風起兮雲飛揚!
被起任為內閣總理大臣,同時署理湖廣總督的欽差大臣袁大人,乘專列率部一路南下,直達孝感前線,親自督師作戰!
如松是這次伴行左右的主要侍衛官之一。
他親眼目睹,復出後的舅舅,有著怎樣一種令人戰慄的震撼力:大人之氣魄,實有潛龍騰風、雲水激盪之勢啊!
從京城接命之後,如松和幾十個親兵一齊,護衛袁大人,率領援軍從京城乘火車一路趕到孝感前線,親自慰勞並督師北洋將士。
大人一下火車,立即就被無數將弁軍士簇擁起來。只見大人翎頂輝煌、蟒袍爍光,軍樂、軍禮和軍士一片歡呼。
在眾軍士烘雲托月的護衛下,大人踏著一條長長的紅呢地毯,四平八穩地上了一頂早已久候那裡的綠呢大轎。一直緊隨大人左右的如松,第一次發現,大人的眼中竟然閃著從不曾見過的盈盈淚光……
北洋軍大人的舊部,一俟聞聽朝廷重新啟用大人,老將復出,士氣大振!北洋軍從京津發兵南下,一直到大人親臨前線,所到之處,橫掃千軍呈卷席破竹之勢!
而民軍方面,則因供給不足和指揮不當以及後援中斷等諸多原因,竟致節節敗退,士兵傷亡不計其數……
北洋軍攻佔之處,竟大肆焚掠行劫!漢口重鎮失守!玉帶門一方,多少年的幾十里繁華街市,登時灰飛煙滅,化作了一地殘垣斷瓦!
長江北畔,桅檣如松,群艦雲集,炮口幾乎拉成平角,直直轟向江南岸民軍防線。
武昌軍政府電告南方各獨立省:武昌告急!
臨近黎明的江面,薄霧繚繞。
逸之所率的這支部隊,奉命日夜踞守在距武昌幾里遠的江南岸。江南,沿江全線七十多里,統有民軍的兵力布設和防守,火炮、戰船和將士們與北岸的清軍隔江對峙。雖知北洋軍來勢兇猛卻依舊士氣高漲,準備與之決一死戰!
對岸的北洋軍至今尚未接到進攻的命令,每天只以炮火威協。炮彈不時向南岸發擊。對岸民軍毫不示弱,也不時以炮火還擊。
因北洋軍的燒殺搶掠,北岸百姓扶老攜幼,紛紛乘船逃往南岸。在飛流如梭的炮火下,江心的難民船時有被北洋軍炮火擊中的,只見煙火炸響處,船沉舢碎。落水的老人孩子哀號呼救著,漸沉江心。
目睹此情此景,逸之捂著眼睛,熱淚卻順著指縫滾湧而出……
又一艘快要行至南岸的難船突然被北洋炮火炸沉了!一些難民在江水中號哭求救。南岸軍艦上,民軍水師士兵因上司沒有發令,故而,也沒有人敢跳水救人。眾人站在甲板和岸上,眼睜睜地望著在水中哭喊呼救的落水難民。
一對母子抱著一塊碎船板拚命地望著岸邊哭救。
這時,船上的官兵只見一個身影忽地從甲板上躍入滔滔的江水中。眾人愣了一下,有人突然大聲叫著:「是梁參議官!這是他的長官服!」
此時,炮火打得更密了,帶著可怕的尖嘯紛紛在四處落下,沖天的水柱一下子把那些飄在水面的人群擊沉江底。江面上浮著的東一片、西一片的血洇,瞬息便被浪花沖淡。
甲板上的官兵不禁為他搦了一手汗!只見他穿過炮彈激起的水柱,奮力向那母子游去。
這時,逸之終於劃到了落水的母子身邊,他一把抓住五六歲的男孩兒、一手拖著孩子的母親,開始向岸邊劃去。誰知,那孩子和孩子的母親,一俟在水中抓住了他,竟死命地抱緊了他,直勒得他幾乎出不來氣,胳膊也無法動彈。
逸之掙扎了一通,只好死命抽出一隻手,在娘兒倆身上連著點了幾處穴位,這才拖著娘兒倆繼續朝岸邊劃著。有好幾次,差點都被落在水中的炮彈擊中。
他拖著娘兒倆,游得很艱難。有時游了一段,竟被炮彈擊起的水浪重新推回來,甚至被炮彈擊起的漩渦翻到水下……
江水中的逸之,漸漸地開始覺著眼前發黑起來,又連著喝了好幾口的江水。
人在水中,只覺得眼前緲渺茫茫的,彷彿江岸離自己是那般遙遠。而這娘兒倆的身子卻越來越沉,逸之的身子也直往水中沉墜。然而,在他的意識裡,彷彿自己拖著的根本就是如茵她們母子!是她娘兒倆從江北一路乘船尋找自己來了……這樣,他叫著如茵和宗巖的名字,朝著岸邊一點一點地劃著……
當落水的娘兒倆被眾位士兵拉上岸時,逸之爬在岸邊的草叢,半晌,一動也不動……
逸之剛剛緩過來一點神,就被臨時指揮官劈頭蓋腦地訓斥了一通:「梁參議啊梁參議!你怎麼能這樣輕率?怎麼能這般匹夫之勇?你的職責是指揮士兵戰鬥、是守住整個武昌城!每個指揮官都像你這般,為著全小義而忘大義,都去下水救個把兒人,都送了命,誰還來對敵作戰、擔當革命大任?」
逸之清楚自己此舉太貿然了,故而,只是搖頭一笑也不辨白。
武昌城形勢岌岌可危!
作戰指揮所裡,逸之和幾位軍事參議聚集在地形圖前,研究爭議著下一步的防守戰術——漢口失守後,北洋軍居龜山之險,積蓄待發,一旦集兵渡江強攻,後果不堪設想。
武昌是全國第一個宣告獨立的聖地,是革命首義的最前沿。它的失守與否,無疑將會對全國的革命形勢造成巨大影響。
南岸的全體將士堅陣以待,準備著決一死戰。他們發誓,要以熱血和性命拚死守衛武昌城!他們清楚:他們面臨的將是一場浴血之戰,是一場「孤城落日斗兵稀」的悲壯……
屋內,電報聲、報告聲和槍炮聲糾織在一起,合成一種緊張的戰爭交響樂……
對岸,清軍轟過江來的炮火,不時在岸邊炸響。濺起的水浪海潮般轟鳴著,水花和著泥沙迸向半空,震得作戰指揮所牆面上的灰沙簌簌地往下掉落。
雖說依舊不時炮火挑釁,然而不知為何,北洋軍依舊沒有強渡過江的兵事跡象……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兩軍對峙久久。戰事,一直僵持在那裡。
就在兩軍箭發弩張之際,突然從軍政府傳來北岸消息:清軍方面已經接到上司電令:暫且按兵待命,盤馬彎弓而不發。
兩軍雖說依舊隔岸對峙,耽耽相向。然而,震天的炮火卻一下子停了下來,長江兩岸頓時萬馬齊喑。時光,彷彿溯回到了遠古的荒洪年代。
江滔之聲驟復響起,江月也顯得格外寂靜而落寞。
逸之佇立於月下的江畔,舉起軍事望遠鏡:只見月下的對岸,黑黢黢的一片黑暗中,有數點燈火明滅。
江風揚起,軍旗獵獵……
南京電傳,孫中山先生在南京宣誓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之職:
「是用黽勉從國民之後,能盡掃專制之流毒,確定共和,普利民生,以達革命之宗旨,完國民之志願……
「……臨時政府當盡文明國應盡之義務,以期享文明國應享之權利。滿清時代辱國之舉措,及排外之心理,務一洗而去之……使中國見重於國際社會,且將使世界漸趨於大同……」
喜電傳來,武昌城內高搭綵棚,軍民高聲歡呼中華民國萬歲如雷聲陣陣,壓過了洶湧的江滔……
正當各地頻傳勝利捷報之際,孰料,一個令人萬分震驚的消息突然傳來——南北有議和之意,臨時大總統孫中山竟要自動遜位,讓大總統之位於滿清大臣、北洋首領——袁世凱!
逸之和眾將士聞聽此訊後,個個義憤填膺,立即聯名新軍將士上書軍政府:堅決反對南北議和、反對孫中山讓出臨時大總統之職!
一切都無法挽回了——滿清北洋大臣袁大人,已經在北京宣誓就任臨時大總統之職了!
逸之仿如被人當頭夯打了一悶棍……
革命,竟然是這樣一種結果?
十三歲的宗巖,看上去,體態分明已經虎虎勢勢的了。無論是長相舉止,還是五官神態,竟一天天地越發仿逸之了!而且,和逸之一樣,平時除了唸書用功之外,更喜愛的竟也是騎射武功!
眼見日子一天天過去,如茵想,逸之只怕也該回來了!而那把深藏了整整十三年的梁家祖傳寶劍,是否該傳給兒子了?逸之曾說過,他的伯叔和父親四人,個個不喜尚武,且為人溫和。因而,祖父在逸之十六歲那年,通過家族打擂比武的形式,令眾位子孫心服口服地把傳家寶劍傳給了逸之。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睛天。
如茵支走丫頭,小心翼翼地把那把在自己的箱籠中整整珍藏了十三年的梁家祖傳御賜寶劍取了出來。
如茵雙手握劍,把自己的臉緊緊地貼在劍柄上,深深地感受著來自逸之和梁家的英武氣息,淚水沖眶而出……
宗巖詫異地望著娘和娘手中的寶劍。
如茵撫著劍鞘說:「巖兒!這把寶劍,是娘當年從京城帶回來的——它原是雍正皇帝賜給一位平西武將的兵器。如今,你已經長大了,娘想把它送給你。望我兒從今往後,能拿它習武演藝,早日成為於家、於國、於民眾有用的梁棟之材!
宗巖不知道,娘還珍藏著這般一件好兵器!他驚奇地接過寶劍,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劍鞘上那龍蟠雲繞的雕飾,爾後緩緩抽劍出鞘。隨著一陣金屬擦擊聲——天哪!這是怎樣的一件寶物啊!對兵器天生有著敏感和愛好的少年宗巖,立即就感覺到了這把寶劍有一種逼人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的眼光驟然放亮起來:劍出鞘時,只見一道耀眼的寒光頓時和斜灑過來的陽光碰撞在了一起!劍光與日光剎那間糾纏交扯,一下子迸射出了灼目的光芒來!
沉甸甸的寶劍在宗巖手中很輕鬆地揮了兩揮,他便喜不自禁地稱道:「啊!這可真是一把寶劍!娘!你真的要把它送給我嗎?」宗巖從七八歲上開始練功,心下早就艷羨大伯書房裡掛的那把吳家傳家寶劍。可是,大伯很少讓他們堂兄弟幾個碰一碰!
如茵也不答言,只是微微地一笑。
喜滋滋的宗巖把劍持在手中,又細細地欣賞了好一番後,興致勃勃地就要帶劍出門,到外面人前誇耀一番去!
如茵攔住:在屋內好叮囑交待了一番後,才放他出門。
宗巖帶著那把劍,連蹦帶跳地一路跑出門去。他喜匆匆地來到前庭,找到自己的堂兄宗岙、宗岱和宗巒三人,急不可待地炫耀起娘送他的這份令人驚喜的禮物來!
正熱熱鬧鬧間,吳子霈從外面回到家來。他一見幾個孩子手裡拿的寶劍,不禁大吃一驚!趕忙要了過去,拿在手中細細地打量起來。心下猜測:此物絕非出自民間!果然,就聽宗巖喜咧咧地說,是他娘從京城帶回來的!
吳子霈暗暗驚歎著,心內清知,這個弟妹的舅舅是朝廷一品大員,送她這樣的寶貝也算不得稀罕事兒。自己沒見到的,還不知有多少呢!
吳子霈揮起寶劍,朝身邊花壇的磚角輕輕那麼一掠——幾乎連一絲兒的聲息都沒有聽到,就見茶盅大小的一塊磚角便迎刃而飛了!
他心下猛然一驚駭!
還劍入鞘時,語重心長地拍著宗巖的肩膀囑托道:「巖兒,你可是看見了?這般好的寶劍,一定要小心愛護才是啊!千萬不敢在外人跟前炫耀,以免招來意外之禍!平素,也不要拿它當成一件玩意兒!這劍刃,只要一挨著肉,那可是連骨頭都會跟著掉下來的!」
嘴裡這般說著,心下抱怨弟媳:平素那般穩重有心的一個人,怎麼做事這般粗忽起來?竟敢把這般昂貴鋒利的兵器,隨隨便便就交給一個孩子?失落了、被人盜去了倒也事小;稍不留心,碰了人時,可就了不得了!
一面思量著:如何才能說服弟妹,早晚哄著依舊先把寶劍收了回去!等孩子再大幾歲交他也不遲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