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春天,民國臨時政府派員來到湖北實施全面大撤軍的動員令:民國建成,百廢待興,鐵血精神已經過去,建設時期已經到來!我湖北將士為創建中華民國立下汗馬功勞。故而,民國政府雖財政困危,依舊撥出專款,用以士兵的遣散費用。請各位愛國士兵解甲歸田,立即投入建設民國!
與動員令宣佈的同時,便下令立停了被解散部隊的所有軍餉供給。
好些還沉浸在剛剛勝利後喜悅氣氛中的士兵和營隊,說話間就斷了炊糧……
眾位會黨朋友如墜霧裡,卻束手無策。
逸之對鴻飛冷冷道:「早就料到會有這麼個結果的!」
一部分接到撤散命令的民軍,見民國政府過河拆橋,做事竟然這般無情無義,忿恨情緒普遍滋生。一時間此起彼伏地開始了大大小小的嘩變。有的竟然和前來驅散收編的政府軍發生了火並。末了,好些剛剛才在革命起義中立了戰功的官兵就被捉拿處決。有的士兵結伙攜械,逃離各營。有的紛紛呼嘯而起,歸里歸鄉、佔山為王,立志也要做一回草莽英雄,打一片屬於自己的天下和地盤……
令人疑惑不解的是:不知何故,政府派員收編遣散時,在被遣的士兵和軍官名單中,向以激進而聞名的逸之和鴻飛兩人,反倒被雙雙留在了軍隊,而且仍舊署任原職!
漫說眾位同僚了,就連逸之和鴻飛自己也深惑不解:這是怎麼回事兒?
直到兩軍長官正式交接時,逸之才知道:原來,劉如松正是政府這次派往湖北督辦交接的主要官員之一。在裁撤的民軍官兵名單中,如松順手就把已化名為梁迅之的逸之和鴻飛兩個人的名字給特別勾留了下來。並格外註明:該員繼續留奉原職!
如松把逸之叫到城裡,兩人在一處臨江的酒樓裡,整整爭辯了大半夜!
如松說,這些年來,大表哥談及逸之時,雖對逸之當年不聲不響地突然棄大人而去之事仍有憾怨,但也認為逸之文韜武略,為人忠義,確是個難得的人才。說這次來湖北時,大表哥曾私下交待他,讓捎給逸之話說,若逸之願意回京城的話,他會想法子為逸之留個可以用武之地的位置。誰知,如松說得嘴皮子都干了,逸之卻仍不為其所動。
如松道:「老弟,以老兄之見,做人應該圓融一些,不必鋒芒太露。此一時彼一時嘛!當年,你們一起推行變法的同志,最終不也分道揚鑣了麼?就連老康的忠實信徒,你的同宗梁啟超先生,如今也成了總統的坐上客。聽說,很有可能擔任新政府的司法總長之職!其實,這天下萬事萬物,無不是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的呵!」
逸之搖搖頭道:「所以,我現在已經厭倦了政治,更無意於仕途功名了!下一步,我打算離開軍隊回咱河南老家去,和她們母子從此一家團聚,過那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生活去了。」
如松說:「逸之老弟!民國初建,眼下政府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你文韜武略,又當此好風,正該憑藉展示之時,何必一定要龍蟠鳳逸呢?而且,據我所知,你也並非那種甘於久居山林竹下之輩。做人嘛,何必過於認真?目下的狀況,你,我,大表哥,杜鴻飛和梁啟超,還有總統大人,大家最終不是『殊途同歸』麼?」
逸之冷笑道:「這叫什麼殊途同歸?可憐我無數志士,拋頭顱、灑熱血,革命竟是這般結局!實在叫人於心不甘啊!」
如松反駁道:「我覺得,這個結局沒有什麼不好!它至少使南北兩方停止了流血死人!孫中山,他有結束南北戰爭的能耐和實力麼?他能促使清廷退位、南北和解麼?十幾個號稱獨立的省份,到底有幾家軍隊肯真正聽從他調遣的?若各地軍政擁兵自立的話,他又能號令天下統一麼?要想百姓過平安日子,就要使國富民強,就得能抵禦外辱。他孫中山的手中到底有多少自己的兵力和銀子,你恐怕比我更清楚!
「還有,當初若是單憑你們武昌的那點子人馬和供給,究竟還能夠撐多久?就算能撐下去,戰事綿延,生靈塗炭,又會多流多少血?多死多少將士?你以為,北洋軍真的就突不破你的長江天險麼?所有這些,其實都有總統大人的一份功德啊!老弟,『真正的革命,並不在於改換執政人物,而在於改變制度。』這話可不是我創造的!而是你們革命黨人傚法和推崇的法國革命家馬迪厄他老人家的話!由此來說,中華民國的大總統姓孫還是姓袁,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就是改變制度!」
逸之冷笑一聲:「如松兄,我不相信,一個從不知革命、共和為何物的滿清忠臣,搖身一變,就能為共和全力效命?」
如松道:「信不信是另外一回事!怎麼樣做,又是一回事!這些年來,我一直跟著總統,我認為,他在很多方面還是很優秀的!他懂兵,善用人。他也主張革新,推行新政,希望國家富強。他治理國家的能力怎麼樣,我不敢斷定;可是,我認為,他至少不是一介庸夫!不是貪財聚斂之輩!說白了,他和你我一樣,雖有他做人的弱點和失誤!可是,他也自有他報國救民、成就功名、渴望留芳青史的雄心壯志。」
逸之道:「人和人的本質是決不相同的!」
如松見他竟是如此地執著,明知一時也勸說不下,便另做計策——不如給三妹寫一封信,讓她試著勸勸逸之!目下,南方還有孫中山和黃興那幫子勢力,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逸之和他們攪到一起去了!那樣,將來對誰都沒有好處的。而且,三妹、宗巖夾在當中,大家彼此都會很為難的。
這天,吳子霈進城訪友時,突然聽到了一個令他驚喜萬分的消息:侄子宗巖的舅公袁大人,又因著推翻清帝、促成共和之建下大功,臨時大總統孫中山竟然讓位於他!眼下已經在京城榮登大總統之職啦!
返回的路上,吳子霈坐在二人小轎上,撫著修剪得甚是整齊的鬍子瞇著眼睛思量:老地!大總統?!如今這天下,還有誰能大得過他去?那不是跟、跟過去的皇上一般大麼?只不過換了換稱呼罷!如此這般,俺那弟媳婦不就等於民國公主了麼?至少,也該封個郡主罷?那麼說,俺二弟子霖,就是那戲文上說的郡馬爺了?
老天地!照這麼說,俺這吳家坪的吳家大院,不就成了郡馬府了麼?
他一時激動得全身發顫起來:皇親國戚!老天地耶!皇親國戚啊!俺吳家可是成了皇親國戚啊!俺老吳家的子子孫孫,從此不就可以憑風乘雲、蔭封官爵、世襲榮華了麼?
此時的吳子霈,覺得自己像是過足了癮的煙鬼、四兩白酒下肚的酒鬼!一路暈暈乎乎、飄飄浮浮、喜不自禁地坐在轎子裡,細細地咂磨著做皇親國戚的美滋味!不時撩起轎簾,催促轎夫加快趕路:得趕快回到府上,和夫人一起到後院去向弟媳道喜去哩!
如茵已經從逸之剛剛寄來的充滿憤慨的信中聞知:根本沒有為革命做過一天流血奮鬥的舅舅,已經做了民國大總統!
其實,誰做總統,如茵並無太大的反應!她覺得,舅舅做了,沒有什麼更好,也沒有什麼更不好的!眼下,她一心所慮的只是:清廷退位,共和建成,從此天下太平,百姓安穩了。自己再也不用擔心逸之在前線會流血喪命了。她擔心的只是,逸之在信上說,畢竟民國建成了,他心再無所求,從此可以回老和她們母子開始過安居樂業的日子了!
自接到逸之的這封信之後,如茵的一顆心卻再難安寧了:她無法拿定主意,自己該怎麼著才是?眼下,自己可是山城遠近有名的誥命婦人、是建了節烈牌坊的貞德節婦了啊!自己果然敢冒著被天下人唾罵笑議、毅然跟隨逸之鴛夢重溫去麼?
吳子霈怎料到弟妹還有這段隱情的?他和夫人一同過來道了喜,便催促道:「弟妹,這等天大的喜事,弟妹理當立馬動身,和侄子一起進京去朝見朝見、慶賀一番才是正理!」
如茵說:「大哥,我想,這會兒舅舅剛剛接任,府上人來人往地,一定忙亂得很!都是自家人,我想,咱家倒也不必非去趕這個熱鬧。等過些日子,稍稍緩緩,再過去問候,也許更適當一些罷?」
大哥子霈聽了,點點頭連說言之有理。於是又交待:「既然如此,弟妹也該先寫一封賀信,先道賀道賀才合乎禮數。這些日子,我先讓人多備些土特產,到時候一併帶上。順帶代我和恁大嫂,向總統大人問個好罷!」
如茵道了謝:「謝大哥想著!我這就動手寫信。」
如茵的信還沒發出呢,就先接到了大表哥和大哥分別寫來的信。
大表哥在信中說,他們一家眼下已經舉家重新搬回京城,現住在中南海總統府。又說娘專意交待讓轉告妹妹:這會兒,家裡的房子更寬綽,園子也更大了!只怕一天也走不到頭兒!滿眼都是亭台樓閣,也不知有幾重幾層多少間的大房子!老人家單等如茵帶著外孫子進京,陪她好好逛一逛園子呢!
令如茵感到意外的是:大表哥在信中竟也提到了逸之——
大表哥說,他已經從如松那裡聽說了逸之的近況。說如今天下平定,新政府裡,不僅有革命黨的人,有改良派的人,好些還是滿清的舊臣呢!而所有黨派之間的舊怨一律都要解除,所有舊事一概不提。如今,大家都是共和的國民,人人平等,天下一心,同享共和,共建民國。眼下,大局稍定,百廢待興,政府很需要像逸之這樣的真才實學之士輔助治理。請妹妹對逸之說一說,若是願意,他可以介紹逸之到參政院做一番大事業。
如松大哥的來信中也專門囑托如茵,讓她無論如何好好動員一番逸之,讓他盡早趕往京城,大家共同為共和效力!
如茵心裡感激大表哥和大哥的記掛,一時也禁不住心動神往起來:逸之若肯聽從眾人的,大家盡釋前嫌,到京城做官,實在不失為一條人生的正途啊!從此,也可實現他報國救民的雄心,大刀闊斧地做一番大事業!而自己和兒子,也可借此避開山城,也好正明公德、揚眉吐氣地做一回人了。
然而她無法料定,逸之到底肯不肯聽自己的勸?會不會同意重新回到舅舅的手下做事?她滿懷憧憬地立即給逸之寫了一封信,辭意懇切地勸說了一番。又給大表哥和如松大哥回了信,對兩人表示了感謝,說自己盡快和逸之商定,然後回復大表哥和大哥。
三封信發出之後,如茵望眼欲穿地急等著逸之的回信,滿心希望他能聽自己這一回。從此不僅一家人團聚,而且功成名就,大家攜手同心協且舅舅治理天下,建功立業一番!
誰知,等來等去地,竟是越發的音訊緲無了!
如茵心想:莫非逸之因為自己勸他回到京城、效命於舅舅的這些話,嫌棄自己了麼?
如茵再沒有料到:此時的逸之哪裡還有暇顧及兒女私情?
清廷遜位,共和初建。逸之在南方,親眼目歷舊日同志,有被人誣陷的,有被人算計的,更有被人暗殺和無故開缺的!
接著,一樁更令會黨憤怒的事發生了:宋教仁先生因呼籲責任內閣制,四處演說民主共和民國臨時約法,竟然在滬寧車站被人刺殺!
所有跡象證明,幕後指使暗殺宋先生的最大後台,原來竟是當今的大總統!國民黨和幾個會黨組織,因此與北洋政府公然鬧翻了!
在孫中山、黃興領導下,以南方幾個省份為革命的大本營,呼籲發起二次革命,組織討袁北伐!逸之在湖北軍中也接到上司秘密指令:奉命南下,投入討袁北伐的組織和鬥爭陣列……
孰料,這次革命,一是因為缺少軍餉,二是兵力散亂、組織不力、指揮失誤,加之準備不足、倉促而戰等諸多原因,面對軍事強大、來勢洶洶的北洋軍,有些領導人竟也首先動搖,悄悄撤退。孫先生等逃渡日本。
一時間,討袁軍陷於三軍無主、群龍無首的境地。
然然,好些官兵雖在彈盡糧絕的情況下,依舊堅持孤軍奮戰,頑強殺敵。
南京天保城,五次失守,又五番被奪回……
二次革命武裝舉義,終因後援不及、彈盡糧絕等諸多原因,以慘敗告終了……
鴻飛因身份尚未暴露,奉命繼續留在軍中。
逸之則逃往湖北偏僻的鄉下——一位被遣散回裡的舊日同僚家中。
這位同僚家中頗有些田地財產,從軍多年,年歲大了些,家中父母妻兒早就盼著他解甲歸田呢。故而,國民政府下令遣散湖北新軍時,唯有他一人是滿心歡喜地準備回老家。因平時和逸之是無話不談的朋友,逸之專門為他擺了一桌餞行酒,又派了軍中的車馬送他回到鄉下家中。回鄉後,他每次進城採買貨物,都要拐到營中,和逸之聊聊鄉下桑麻之類的閒話。
逸之躲在這位老兄的家中,暫且擔當起了他族中子弟的山長。每日裡,除了教習這位老兄的子弟們文化,同時也教習些少林武功。
很長時間裡,民國政府都是不惜重兵查訪,四處捉拿二次革命的餘黨。
逸之只好蜇伏於這位袍澤老兄的老家,暫時隱姓埋名起來。這裡山青水秀,加上天高皇帝遠,民風淳厚。逸之有驚無險地躲了一年多的日子。直到這位老兄打探得官府捉拿鬆懈了一些、城裡的局勢也緩和一些時,逸之才潛回了山城老家。
他先是在蘆店姑媽家住了一段日子。因見老家白坪並無動靜,這才回到老家看望久別的二老爹娘,同時打算接妻兒團聚。
這天傍晚,如茵的奶娘打山城來吳家看望小姐。
從奶娘的臉色上,如茵一眼看出來:逸之又有消息來了!
果然,奶娘捎來了逸之的一封信:眼下,他已回到山城。因他一位本家的爺爺在後山的玄中廟做主事,眼下他也借住在廟裡,單等如茵見信後,到廟中一見,商定團聚之事。
奶娘走後,如茵把自己關在屋內,整整一天都輾轉不安。
天井裡,一勾銀簪似的新月,早早地掛在了前庭的挑簷,星星一顆又一顆地躍上了夜幕。帶著醉意的晚風,把院中月季、茉莉和鳳仙花的清馨不時吹進窗來。
如茵坐在鏡前,細細地梳好頭,換上一件暮青撒花的縐綢裌襖,照了照鏡子:呀!太艷!這要萬一撞上人,人家會怎麼看自己啊?
她一把拉下,另換了一件家常暮藍裌襖。再看看鏡子裡,一張臉,兩頰怎麼像是染了胭脂一般?怎麼還是顯得這般緋紅嬌艷的?天哪,若是路上碰見熟人,人家一定會疑心自己心思不靜!
她趕緊拿來毛巾沾了涼水,敷在臉上鎮了又鎮。再看看鏡子,才略略嫌得蒼白了一些。
收拾完畢,她的心咚咚地跳著。輕掩了院門,對丫頭說要一個人到園子裡透透風,便獨自來到後園,去赴這一別又是幾年的重逢之約!這幾年裡,她天天都在盼著這一天,卻也天天都怕這一天的來臨!天天祈禱佛祖保佑逸之能平安歸來,可是他平安歸來後,自己又如何面對?
園子裡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風送來月季花迷人的香氣。
她穿過紫籐架,過了竹林,逕直來到園子後角。手腳發顫地從衣袋裡取出開園子角門的鑰匙——這還是宗巖從管家那裡要來的一把備用鑰匙。他因老愛從這後園子出去,到後面去上山、看水、射箭,嫌天天跟管家要太費事,便要了一把備用的。
正要開鎖那時,突然,從後山吹來的一股子冷風一下子撲到了她身上。
她驀地打了一個寒噤,心內一驚:天哪!我,我這是去做什麼事的啊?!
她急忙轉回身來,緊走幾步,靠在一處假山上,撫著自己狂跳而灼熱的心,強令自己鎮定了一會兒。
天哪!這算是做什麼?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一個三十多歲的寡婦,一個兒子比自己還要高的母親,竟然要去和人私會……
天哪!這若讓人知道如何了得?自己丟人事小,孩子宗巖站不得人前也事小,可是,自己的恩人吳家和子霖,從此將會因為自己蒙上多大的羞辱啊?!
再說,自己可是一位有名的節婦!是被人建了碩大無朋一座節烈碑坊的節婦呵!醜事一旦傳揚開來,可憐子霖那般寬厚、深情的一個人兒!為了自己,他一生竟沒有自己的親生骨肉,卻又始終不肯納妾娶小,至死關愛宗巖都一如親生。當初自己堅持苟活下來,只是為了要保住逸之的骨血,才寧可忍辱負重、嫁了子霖的。可是如果沒有子霖的這份情義,自己和兒子早就骨朽荒野了。憑什麼會有今天?
如今,自己怎能夠忘恩負義,做下不明不白的尷尬之事,以致吳家蒙羞,讓族人笑罵,使子霖從此亡靈不安麼?
她一時淚如雨下,萬千滋味。在園中徘徊了一個多時辰,終於沒有勇氣再去打開那扇通往後山的小門了……
逸之萬沒有料到:此番歸來,自己日思夜盼的如茵,竟然連見自己一面都不肯了!
那天晚上,他一直等如茵到月墜西山,卻始終沒有見到她的影子!後來,只從如茵奶娘那裡見到了如茵給自己的一封信:
逸之:
請忘掉如茵罷!她是再不能夠見你了。
這個世上的好女子太多了。如茵從踏進吳家門的那一天起,已前世注定今生今世生是吳家人、死是吳家鬼了。
並非如茵無情無義——子霖臨終前,如茵曾答應過他:此生此世,永遠不告訴宗巖的真實身世。如今,豈能對一個死者食言?此其一。其二,子霖活著時,如茵數年竟未能為他生一親子!且如茵原以為你已亡故,心內始終為你留著一席之地。故而始終對子霖清清淡淡。子霖不僅從未有過半點憾怨之意,且始終視宗巖如己出,對如茵亦寬厚憐惜依舊。如茵曾多次勸說催促子霖納妾,子霖終不肯有負如茵!如茵常感欠子霖甚深!
如是,如茵有何理由負於子霖?想子霖去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幼宗巖。臨終只有一個囑托:並不要如茵做什麼節烈之婦,只希望兒子永不離開吳家,希望兒子能為他續一脈香火。年年清明時節,能有人為他的墳頭添一捧新土,灑數點冷淚。便在九泉之下足矣!今如茵即令敢冒天下之不韙隨君而去,又怎忍丟下吾兒宗巖形影孤單于吳家?
如茵思慮再三,無論如何皆有腸折肝碎之痛!故請君為如茵謀:如茵目下已是眾目睽睽之節婦。一旦隨你而去,不僅梁家一門老少從今為鄉里譏笑,吳門因如茵而蒙羞,吳家坪亦必將引發地崩天裂之是非!子霖乃如茵母子救命恩人,如茵一人墮不仁不義罵名事小;萬不敢因一己之私,而致吳、梁兩家同遭天下之非議!
見諒!
如茵匆匆
逸之讀完信,一顆心剎然之間如同被生生撕裂一般痛楚起來:他萬萬沒有想到,十幾年的歲月,竟然把當年那個敢愛敢恨、熱情飄逸的劉如茵,磨砥成了眼下這畏首畏足、猶豫彷徨的一個小女子了!一心在乎的只是名節,而寧願自己和所愛的人去承受人世生離之苦。甚至連見自己一面的勇氣都沒有了!
他捂著自己作痛的心口:難道你寧願信守對一個死者的承諾、對世俗的忌諱,而寧可讓我這顆知冷知熱、知痛知愛的心生生撕裂麼?
因見如茵這般態度,知一時不能說服,逸之便對奶娘說:「你幫我見見我的兒子吧。」
吳家坪後山山坡上的玄中廟,是一座香火頗為旺盛的古廟。從吳家坪到玄中廟的路途雖不算遠,可中間卻隔著一條不算寬、也不深的小河。小河水是從山上流下的山泉,一年四季清流不斷。由於附近沒有橋,所以,溫暖季節人們到後山砍柴或是到廟裡燒香拜神時,便會挽了褲腿、脫了鞋,從河的這岸趟到河對岸去。水再少一些時,也有踩著河心的石頭,一步一步地走過河去的。
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如茵和奶娘一起,帶著兒子宗巖一路出了吳家後園,來到河邊,踩著河心的大石頭,來到後山玄中廟上香。
無緣無故地,上什麼香?統不過為了讓躲在簾幕後面的逸之,能夠看一看他的親生兒子罷了!
少年的宗巖身穿一件棗兒紅的夾袍,頭戴一頂瓜皮小帽,腰間佩著梁家的家傳寶劍,一路高首闊步、神氣活現地陪娘來到廟裡上香。
中王大殿裡,逸之躲在幾重簾幕後面,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的兒子——天哪,眼下這虎虎實實的一個半大小子,那敦實的身段,那一雙英氣勃勃的虎目和神態,活脫脫二十年前的一個自己嘛!
他清楚地記得:十多年前,自己曾在中岳廟會上見過兒子一面的。那時,兒子只有三四歲的樣子。可是,那時他萬萬料想不到——那騎在吳子霖脖子上、生著虎靈靈一雙眼睛、活潑潑的一個胖小子,竟然會是自己的骨肉親子?他若知道,他想,他肯定會不顧一切衝上前去的……
逸之父情難已,淚水奪眶而出!哦,我的兒子!
一無所知的宗巖,一手扶著劍,一面瀏覽著四處的雕廊畫棟。一會兒看看娘是如何上香的,一會兒又望望神像皺眉沉思……
逸之一眼不眨地望著自己的兒子,直覺得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般,手腳一時也劇烈地顫抖起來。他不得不強令自己鎮定、再鎮定!總算沒有突然衝出來、上前抱住自己的兒子!
末了,他就那麼眼睜睜地望著她們母子上完香一路出殿而去了。
如此相見卻不能相認的情形,真讓逸之有一種斷腸裂肝之痛!
玄中廟隔河而望,正對著吳家大宅的後園。
暮色中的太室山郁乎蒼蒼。留連在禪林的幾隻鷓鴣,悠遠的啼聲迴響在空曠的廟院。一輪滿月在天際泛著清冷的輝光,月光灑映在太室山嵯岈起伏的群峰之間,夜的太室更顯得孤冷寂絕了。
逸之走出古廟,來在河畔,獨自坐在一塊河石上,遙望著對岸的吳家坪:就在那一箭之遙的地方,自己卻不能與妻兒相見、相識、相聚!
他常想不顧一切地趟過河去,闖到對岸,公開帶走她們母子二人。可是,人沒有到對岸,總會沮喪地自己踅回來。他記起了如茵的話:子霖是在她們母子最孤立無援的時候,誠心熱情地接納了她,使她避免了一場屈辱,更使她們母子很好地活到今天。因而,她不想讓地下的子霖靈魂不安,更不想讓死了的子霖為了她而「蒙羞」。他料想不到,十幾年的分離之後,「相聚」的日子竟是這般捱過的!這漫漫長夜,陪伴自己的,只有這一河碧水和天上那輪清冷的孤月,還有孤月下的太室諸峰。
他覺得,更多的時候,這山、這野、這穎水河畔的葦叢,還有天上這輪明月,甚至都比有血有肉的如茵更知自己的愁思和悵望!更能與自己這般久久地、默默地相望相慰,傾聽自己的一腔惆悵……
執拗的逸之拿定了主意:如茵一天不回頭,他一天不離開玄中廟!他抱定了主意:無論如何,自己也決不放棄!如果如茵仍舊恁地執迷,他會一直等下去,直到她回心轉意。他決不願意再讓自己的後半生有什麼遺恨了!
他通過奶娘轉告如茵自己的決心和打算。他料定,如茵最終撐不過自己。
靜夜星空,月光如練。遒勁的山風忽獵獵地吹揚起他身上那寬大的道袍。
突然,隱隱地,他好像聽見對岸有趟水的聲音!
天哪!她終於還是來了!
逸之一顆心劇跳起來——他猛地跑到河邊,在不甚分明的月下,他看出河對岸有一個熟悉身影,猶猶豫豫已經踩著石頭往河這岸而來!
逸之一下子跳到水裡,三步並作兩步地趟到對岸,抱住如茵就往河這岸奔。一時間,河裡的水花被激得四下飛濺著。在這靜夜裡,聲音響得嚇人!
如茵掙脫了逸之那熱情萬分的擁抱,拽緊自己身上的披風,冷冷地站在那裡:「逸之,今晚我來,是最後告訴你:我心已定!你再等也是無益!你離開玄中廟罷!這裡不是你這樣的人應該待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男人!難道,我的心就該是鐵打的?難道我只能一生廝殺疆場,而不該和自己的妻兒團聚麼?」
「不管如何,我是決不會再跟你走了!」
「如茵!你寧可這樣,用一把無形的鈍刀,殺了我,最後也殺了你自己麼?」
「那也要比墮入地獄的好!」
她丟下這句話,轉身離去。逸之拉了一把,卻沒有能拉住……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的。她記得,逸之那一瞬間的神情,真像是被人狠狠刺挨了一刀似萬分痛苦地愣在那裡,而自己的心也在剎那一下子血流如注!
月光下,她兀自趟過深秋涼意浸人的河水。她望著月下自己一雙半大不小的腳在水中嘩嘩疾走、如履平地的腳,想起自打婚後,為了掩飾這雙大腳的原故,自己從來都只肯穿長褲或是長裙,以免自己的腳被人瞧見,遭人笑議。而在記憶中,逸之和子霖二人似乎從未大在意過自己的一雙半大不小的腳。她清楚地記得,自己到京城時,倒是舅舅曾不經意地朝自己那雙半大不小的腳瞅了一眼,令她第一次為自己的腳感到了拘泥和羞赧……
當她趔趔趄趄上了岸,雙腳濕淋淋地跑到吳家的後花園,推開虛掩的園門時,猛地和一個人撞個了正著!
她不禁大吃一驚:就著半輪殘月,她看見,迎面擋在自己面前的原來竟是自己的兒子宗巖!
少年的宗巖,今晚穿了一件黑色的披風,月光下的身影顯得又高又大。她彷彿第一次發現,兒子長成大人啦!
「娘……」
宗巖冷冷地望著娘,半晌才叫了一聲——他的心在流著血,若不是親眼看見娘今晚從後山回來的實情,他哪裡相信外人的流言?此時,他的心被怨怒和痛苦糾扯著,更被嫉恨之火燃燒著!那個人是誰?他竟然令娘心甘情願地為他冒著夜風冷水的侵襲,冒著身敗名裂的威協,為他哭泣為他傷心,為他顧不得兒子和恥辱……
宗巖仰著臉。他的眼睛於月下閃爍著痛苦的眸光。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屈辱,也感到了極大的威協!那個人是誰?一個和尚?道士?自己堂堂一介五尺男兒了,如何能忍下這般的奇恥大辱?
「娘……你做什麼去了?」
如茵沒有理會他。她撥開兒子自管離去。
宗巖一把攔住她的去路:「娘!你……你就算不為兒子的臉面著想,不為吳家著想,也不為我死去的父親著想,也總該記得,這世上還有……還有『廉恥』二字吧?」
再也忍不住滿腔憤怒和委屈的如茵,一揚手「啪」地一記耳光擱在了宗巖的臉上。這一掌下去,連如茵自己也吃了一驚!她自己的手都疼得火辣辣地了!在這寂靜的夜裡,那一掌顯得這般響亮!
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下那麼重的手?雖說是在夜色中,她仍然還是看清了,兒子那張英俊如郎月的一張臉龐,很快泛起了幾道明顯的陰影來。
兒子一語不發地站在那裡,目光灼亮。
如茵的心立時就痛得抽搐起來——兒子從出生到如今,整整十六年了,在這個世上,還從來沒有人捨得動過他一指頭呢!子霖活著的時候,連大聲呵斥他一句都沒有過的啊!
如茵再也抑止不住悲咽起來……
一臉的平靜如茵,這些日子裡,五內卻如滾油煎炸一般痛楚難奈!
大嫂奉了丈夫之命到後庭閒坐。見如茵憂心忡忡、神色猶豫地樣子,不知二弟妹有了什麼煩心的事?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了一番,卻也沒有探出個所以然來。
大嫂回到前庭後,把情形說了一番。吳子霈聽了什麼話也沒有說,卻兀自思慮著:這個寡弟妹,莫不是有什麼心病了?抑或哪個說話辦事的人,不如她的意了?掐著指頭算了算,這會兒,也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啊?
他不動聲色地把弟妹後庭的下人叫過去,一一詢問了一番。平時二奶奶都愛吃些什麼?哪個丫頭更討她歡心?是不是誰說話惹了她?出門散心了沒有?都有誰來看二奶奶?
結果,便問出一些疑心來:原來,城裡弟妹的奶娘近日來吳府多跑了幾趟。另外,自打寡居後從不大出門的弟妹,這段日子,連著到後山的玄中廟去了好趟!
吳子霈思忖了一番,不覺暗自驚異:這個弟妹一向禮佛卻不信神,為何突然往廟中頻頻走動起來?
於是,又細細地打聽:「二奶奶平素燒香,都到哪個神殿?許的什麼願?上的什麼供?抽了什麼簽?」
丫頭答道:「二奶奶到後山玄中廟,大多都是和她奶娘一起去的。」
吳子霈沉默不語了。
一個閒暇的日子,吳子霈踩著河心的石頭,信步來到後山玄中廟,到各處閒走了一番。
雖說這座廟離吳家坪只有一箭之遙,可吳子霈卻很少來過。他平素是個不信邪的人,一生從未求過鬼神菩薩,更沒有到寺裡、廟裡上過香、許過願。他覺得,那些拿著自己牙縫裡省下的銀子糧谷,去供養只會唸經打坐的和尚道士的善男信女,大多都是些瘋瘋癲癲、神神道道的人;要麼,就是神智有點兒毛病的人。
這座廟有一處西跨院,舊日曾為坤道修行之地。後來,坤道漸無傳人,這座宮院便成了道院接待貴客的地方。路過西跨院時,他很是無意地朝院內瞥了一眼,見一個身著道袍的人,正兀自在林下練著拳。只因他的拳術看上去甚是精湛,才吸引吳子霈格外多看了一眼。誰知,這一留心,吳子霈不禁打了一個激凌:那個人的身影和面相,怎麼那麼眼熟?
可是,他一時竟記不起來那人究竟是誰了。在一個沒有遊人的大殿裡,他平生第一次佈施下了幾文大錢。然後,裝做漫不經心的樣子詢問神案旁的一位老道:「仙師,八龍宮裡有一個拳打得很好的師父,舊日不大見過。請問他是剛剛出家、還是它山仙遊的高士?」
老道答曰:「哦,施主問的是他?他是廟裡梁道長的侄孫。雖還未正式拜師,看形跡,倒也有出家的心志了!」
吳子霈驟然驚駭起來:梁姓?天哪!難道,他竟然死而復生了麼?他的牙齒由不得就咯咯地響了起來:他果然沒有死啊!
怪道!怪道!
他覺得自己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想,這個二弟妹,若是認真起來,卻不是太容易對付的一個主兒!而且,事情一旦撕開臉,吳家家門丟人敗興倒在其次;更主要的是,這位眼下身份已經貴比「公主」的劉小姐,背後不僅有她娘家的勢力,更有她那做了大總統——貴比皇上的舅舅在後面做主呢!如今,已是民國的天下,好些規矩今非昔比。這會兒,眾人沒個不知道女子平權的,寡婦再嫁是受民國法令保護的!她執意要如何時,吳家,自己,又能奈她若何?
可是,這樣喪風敗俗的奇恥大辱,他又豈能放之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