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和大周兩國突然交惡了——自迎回大周皇后不久,阿史那皇后的生父木大汗便因病薨歿。
木大汗的弟弟佗缽繼承汗位後,為了牽制大周,幾次派使前來求聘大周公主。
自迎回皇后,武帝也和左右私議過:只怕突厥接下來就該求聘大周的公主為王妃了。眾人當時曾商定,事到臨頭時,可把武帝同父異母的妹妹河陽公主聘嫁突厥。眾人沒有料到,突厥使臣公然說明:突厥太子當年送堂姐回中夏時,在後宮曾遇見宇文賀公主,從此一直留戀鍾情。所以,這次突厥太子是非宇文賀公主而不娶的。
武帝一向疼愛賀公主,如何捨得將她遠嫁荒漠酷寒之地?朝中大臣於是幾番與突厥使臣好言交涉,並請轉告大可汗,此門婚事有二不妥:一是中夏風俗不同胡番之地,輩分不合不能嫁娶。突厥太子系皇后的堂弟,按輩分,宇文賀公主當叫他舅舅的。雖說突厥不論此說,可此事在中夏卻有亂倫之嫌,是風俗之大忌;二是陛下只有這麼一個公主,自幼稟質柔弱,常年疾病,只恐怕難禁風寒,故請改聘陛下的妹妹河陽公主。不想,突厥使者態度強硬得很,說什麼王命不可違,還說突厥太子已經發誓:非宇文賀不立正妃。
武帝情知突厥汗國有心拿自己的愛女做人質,直氣得兩手發抖。本欲一怒之下將突厥使臣逐出中夏,又顧慮大周眼下正在積蓄全部力量,準備一舉滅齊,擔心與突厥一旦鬧翻,會毀了大計,故而不願因此引發兩國交惡。
武帝神情憂戚地來到後宮時,李妃吃了一驚:自陛下親政以來,她從未見過陛下為什麼事這般憂慮的。一面親手為他泡上新茶,一面輕輕撫搓他的額頭和頸背,輕聲問道:「陛下有何心事,竟致憂戚如此?」武帝猶豫許久,終於將突厥求聘之事述說了一遍。
李妃驀然怔住了!末了,當武帝請她設法先與女兒商議,請述說國家朝廷和江山社稷的利害時,李妃直如五雷轟頂!雖不敢放聲大哭,卻也哽咽得心痛喉堵。
武帝一面歎息不已,一面含淚撫著李妃的肩膀說:「愛妃,朕知你是知大義之人。
朕何嘗不疼愛賀兒?朕又何嘗捨得她遠嫁酷寒荒涼的大漠他國,遠離你我……」李妃五內如裂地哭了許久,心內卻情知事關江山社稷,非到無奈之時,陛下也不會如此狠心,也情知陛下此時和自己一樣心內痛裂。為了國家百姓,李妃只得忍悲含痛,答應陛下去勸說公主。
送陛下走後,李妃一人躲在掖宮花園的角落悄悄哭了半晌。好容易收了淚,才來到公主的寢殿,繞了大半天的圈子,終於說明了話意。
賀公主一俟聽明白母妃的意思是來傳達父皇的旨意,要把自己遠嫁突厥和親之時,頓然臉色煞白、四肢冰涼,好半晌才突然放出悲聲:「母妃,你和父皇好狠的心哪!竟也要拿女兒去學那和親的昭君?可昭君畢竟不是真正的漢家公主啊!她不過是一個普通宮人,女兒可是你和父王的親生骨肉啊!」李妃哭道:「女兒,娘怎麼忍心你遠離娘親?你父皇又何嘗忍心你嫁到那荒蠻酷寒之地?可是突厥可汗幾次派使求聘,突厥王子言明非你不娶。就連你小姑河陽公主,突厥都執意不肯聘娶。」賀公主哭道:「母親,如果女兒與突厥的和親真能讓突厥永不南侵,女兒情願為了父皇,為了大周江山和黎民百姓遠嫁他國。可是這些年來,母親可曾聽說有哪兩國是通過和親就能真的平息戰爭了?都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你和父皇若為了眼前一時安定之計就把女兒送到那荒蠻酷寒之地,兩國有朝一日又突然交惡,他們必會把女兒當成要挾父皇的人質,那時女兒可就生死兩難了!」母女二人抱在一起早已泣不成聲了。
紫雲殿的眾宮人看著小公主自小長大,聞聽此信一時一片悲咽之聲。奶娘秀月未及勸說娘娘母女,自己早已先自哭得頭昏眼花地暈了過去。
賀公主漸漸生出一種滅頂之災的感覺來。她預感到自己無法逃脫遠嫁和親的命運,突然決定一死了之:一來斷了突厥的念頭,二來總算以死酬答翰成哥了。
想到此,趁李妃一時不備,賀公主驀地站起身來,朝著殿堂裡的大柱子石基一頭撞了過去!雖說李妃和眾位宮人急忙去攔,賀公主也早已撞得鮮血迸流,昏死了過去……武帝聞聽女兒撞了柱子,又驚又痛,只得暫緩和親之事。
為防突厥因和親不成而借口進犯,武帝一面與大臣緊急商議加固修築黑龍山一帶長城,並加派瓜洲、西涼、酒泉等地的防守兵力,一面令尉遲迥在秦蜀調集兩萬步騎,準備隨時北上增援。
太子得知妹妹被人逼得撞了柱子、又連著兩天都昏迷不醒時,不覺怒火填膺,幾次叩跪懇求父皇准予自己率兵討敵:「父皇,突厥對我中夏一向有侵凌之意,決不會因為公主嫁過去就會永熄戰火、永結和好。木大可汗薨歿後,佗缽只是皇后的叔父,決不會再因皇后而慮。父皇若再使公主遠嫁他國,只能是一時緩兵之計。將來兩國一旦有變,突厥就會因父皇愛女心切而拿公主作為要挾。那時,不僅公主死無葬身之地,父皇也會因顧忌骨肉而受制於他人。父皇,兒臣願率三軍與突厥決一死戰,以示我大周天威!」武帝見太子此番為了胞妹竟然如此義氣勃發、請纓求戰,發覺太子開始長大了,心內不覺感到了幾許安慰。
然而北方胡地,眼見又酷冬將至、風沙瀰漫,一是擔心身子骨並不強壯的太子會吃不消;二也擔心他前番率兵西討無功而返,再次任用他為行軍元帥只怕會遭人反對;更擔心此番果然允准他出征,再有什麼閃失差池,從此在朝中更難立足了,故而猶豫不決。
太子道:「父皇,兒臣前番西征吐谷渾不戰而歸,實是兒臣此生最大的恥辱,每念斯恥無不汗顏痛心。請父皇再給一次機會,許兒臣率兵北上,雪洗舊恥,懲治狼族!兒臣願立下軍令狀:此番北伐不獲大捷,自當身死他國!」武帝見太子如此堅決,便私下徵詢了竇熾、尉遲運、長孫覽、於翼等諸位大將軍的主意,眾人皆說「太子雖文采過人,但畢竟陣前歷練太少。前番西進不得西吐一兵一卒、無功而返,正是太子武功匱乏之故。此番太子義憤當胸,主動請纓,必當全力殲敵,以雪前恥。若輔之以百戰之勳作為左右二軍,篩選忠誠輔將佐之用兵,再請陛下給予太子一定的兵事進退之權,太子自知身兼家國千斤重擔,定能全勝以歸而聲德大振。」武帝以為有理,開始思忖此番派誰作為太子的左右輔帥,才可確保北伐大軍旗開得勝。
王軌聞知武帝有心派太子率兵進發的消息後,對小內史賀若弼言道:「突厥比吐谷渾更加兵強馬壯、勇猛善戰,事關朝廷國家和儲君的安危,將帥之任,我等還應勸諫陛下慎之。」賀若弼深以為然,願意近日覲見陛下,陳諫一番。
武帝召諸位大臣商議太子率軍北伐之事時,王軌奏道:「陛下,此事關乎國家朝廷和太子安危,太子武功聲德不足以北伐勝敵。愚臣雖智短眼淺,但賀若弼文武奇才,請陛下聽聽賀公的主張。」武帝轉臉徵詢:「賀公,果然以為太子必不克復嗎?」賀若弼慌忙奏稟:「陛下若有心歷練太子武勳,臣以為不妨使太子多歷練些將兵之法,倒也必要。」武帝又詢問孝伯:「孝伯以為如何?」孝伯奏道:「陛下,臣以為賀大夫所言有理。」武帝面含微笑道:「嗯,朕決定派吳安公和長孫將軍共同輔佐太子,兵分前、左、中三軍,率兵北討!」王軌聞聽,也不及思慮後果,也不管朝堂中尚有越王、趙王、滕王等四五位王爺和朝臣在座,驟然直諫道:「陛下,太子前番率兵西征,玩忽職守、遊戲軍務。社稷大計,臣以為太子不宜擔此重任,望陛下慎之。」武帝面無表情地說:「郯公,就這樣定下吧!」下朝之後,一臉晦色的王軌攔住賀若弼和孝伯憤然質問道:「賀公平生一向無所不道,今日朝堂之上為何出爾反爾?」又轉臉指責孝伯,「郡公素來也以直諫聞名朝野,為何也一反常態?」賀若弼歎道:「太子乃國之儲君,言語稍有差池,便可導致滅族之禍。」孝伯歎道:「郯公,太子西伐無功而返,陛下雖只是處罰了太子和鄭譯等人,你我卻並非沒有嫌疑。陛下今日有心令太子振興武功,歷練軍事,你我若是硬加阻攔,不僅於事無補,反令陛下生疑!」王軌沉默許久,歎氣道:「烏丸專心於國家朝廷大事,並未存半點私心,故而未有二位之慮。」朝堂議定之後,武帝雖有心給太子一個揚眉吐氣的機會,但內心也實在擔心太子與驍勇善戰、控弦十萬的突厥人作戰,萬一有什麼好歹閃失,便會致家國於大不幸。思慮再三,決定突厥一旦南侵,便委任不大參與黨爭、又一向忠心耿耿的尉遲運和長孫覽分別為前軍和右軍總管。兩人原本是百戰將軍,此番協同太子北討必然拚力效命。若突厥來勢兇猛的話,可令兩位將軍先行北上,待開創下有利戰局之後,再令太子發兵,如此便可無虞。
武帝又思慮,太子此番再率兵出征,只能勝不能敗。而此番太子的左右副將既不能是功大蓋主的朝中名將,還得是忠誠老成又極有兵略的將軍,於是決定派趙文表將軍和劉雄二人作為太子的輔將。
太子得令後,除了即刻著手準備糧草並開始訓練兵馬諸事,又向父皇提出了一個請求,除了現有將士之外,請求父皇再下一份詔布,他要高築擂台,親自招募天下武功高強且知兵法的英雄充實軍中!武帝聞聽倒也頗為驚喜:前番吐谷渾之戰,太子吃了不懂兵而手下又沒有自己親信輔將的虧,追隨他的全是一幫子吟詩作畫的文人儒士。王軌和孝伯雖知兵,卻因與鄭譯交惡而不肯全力效命,因此才有了太子第一次率軍伐敵無功而返的奇恥大辱。如今,太子請求擂台招將,看來已經開始改變了他以往只重文治、輕視武功的偏向。
暗暗思忖,雖說太子此番親自招兵納將,必會引起一些人的警覺,但太子確也需要有一幫子由他自己親手提拔起來的文武良才。於是允准了他的請求,並詔敕:太子在軍中陣前,對有特殊功勳的將士,有晉拔正四品將軍的職權。
今晚,久久趺坐於山間的慧忍,面前驀然重現一年前師父佈於山門的陣法。月亮驀地墜入雲層,山風驟起,山濤從千山萬壑一齊湧來,發出雷般的轟鳴……此時,眾位師兄弟幻化成的陣法不期而至,巨浪狂濤般撲面湧來,禪悟中的慧忍竟似溺水者一般。他看到面前是茫茫無際的大海,無邊無際的洶湧之水一浪一浪地朝他劈面襲來。
一定要闖出陣去!他身不由己地緩緩起身,靈魂出竅一如喝醉酒的感覺,又好似在海面沉浮。
他覺得自己快要被這蒼茫之海永遠淹沒了……苦海無邊苦海無邊……「一葦渡江——」突然,師父那發自丹田的聲音如從雲霄之外、九重梵天而來,慧忍頓然醍醐灌頂!雖說一時仍猶如水中沉浮漂搖,可是腳下的步法分明已經堅實有致起來,拳法也開始鎮定下來。
形醉神不醉的少林醉拳便在這樣一個頓悟之夜,如明月破雲而出,廓然乍現……逢此機緣,得師父度化終於得悟玄機的慧忍,似乎看見達摩祖師正在怒濤滾湧的江面上,長風獵獵揚起他寬大的僧袍。任憑腳下波急浪高,而他的神情卻恁地超然而寧靜,慈愛而悲憫。祖師腳踏一莖五葉之葦竟穩如挺立船頭,飄飄逸逸終於漸臨江畔,荷杖北岸,背影漸漸消融於荻花如雪、紅蓼拂揚的青青大原……果然是闖破輪迴天地寬啊!慧忍突然珠淚長流起來!師父的背影仿如一陣清風,於月下飄逸而去……「師父——」慧忍一面叫著師父的名字,一面把臉埋在濃密的草叢間,淋漓恣肆地哽咽起來。
回想這幾年裡,大禪師對自己格外教導,親傳少林功夫到刀槍劍戟,為他佈置歷朝兵書的閱讀研修。根據兵書,還常常給他佈置一些攻克防守的功課。在師父的教誨下,慧忍漸漸悟透了古今諸多戰例兵法和佈陣破陣的玄機。
更要緊的是,這半年來,師父竟開始每日傳習自己將兵之術,逼他天天熟讀歷朝兵法,每篇筆記師父都要細心披閱、逐字修改。而關鍵之處的點撥,每每令慧忍撥雲見日、迷惑頓解。
慧忍分明已經悟到什麼——師父對自己寄托了怎樣的厚望!他感受到了什麼叫做師恩如山。
然而,始終令慧忍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大禪師年過古稀,又系傷殘之人,佛門修行迄今已五十載。每日裡誦經坐禪、治病度人,為何在兵事武功上竟有如此高深的造詣?師徒相處越久,慧忍越覺得師父是他怎麼也讀不透、悟不徹的一部梵文大經,是他始終無法參透的禪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