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統閱了一番百官和三教名流論說佛道二教的奏折後,武帝已經成竹在胸了。

    他又令內史官下詔:召集大周文武百官和境內黃老名士、釋迦高僧和儒家名流,就釋道儒三教於百姓國家的功過利弊進行廷辯。

    浩闊的大德殿前隱隱透出一種肅穆而焦灼的氣息。今天,眾人似乎都有了一種預感,此番廷辯極可能關乎著各教的存亡去留。廷辯開始後,各教首領之間爭辯甚是激烈。道教首先攻擊佛教奢華不淨,佛教則揭露黃老之玄虛不實。儒家名流則從維護朝廷政權、國家穩定和中夏正統文化為本,不僅對佛教的「捐六親,捨禮義」給以無情駁斥,也對道教的虛幻荒誕發起了激烈的抨擊。

    三教各自雖引經據典、據理以爭,但佛道二教明顯已感到了某種不祥的徵兆漸漸逼近……廷辯結束後,釋老二教幾家大寺廟的住持不甘罷休,私下的爭辯仍在激烈持續著。

    後來,兩教中幾家名寺大廟的掌門和住持竟然向對方公開挑戰,最後決定擺下擂陣以決勝負!此番擂陣不以武力制勝,也不以論辯而服人,而是以兩教共同修煉的功課——坐禪鬥法一決雌雄。

    鬥法的擂台設在嵩山大法王寺前的開闊地上。

    兩教各自將本教的主要經卷並排擺列在草地上,封上樹枝,周圍架上柴堆,然後點火焚燒。

    火把投入柴堆後,一股山風驟然而至,風捲火舌呼嘯著一下撲向了兩教成捆成摞的木竹經卷或是紙絹經卷法物之上。

    中岳少室、太室兩山七十二峰各寺廟道觀的兩教住持和弟子數千人,在各自教主的帶領下,環圍火陣,道徒居東,僧眾居西,開始闔目跏趺禪坐,各自或是唸咒或是持號。

    四處圍觀的百姓和看客約有近萬人之多。眾人眼見柴堆上的火苗騰天而起,巨大的濃煙挾著柴草樹木的嗶剝炸裂聲滾滾入雲。

    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喉嚨眼裡——人們眼見著那熊熊大火中一串串的黑蝴蝶隨風而舞飄向半空,也聽見那些用竹木所寫的經卷書冊在火中令人心驚的嗶剝炸響聲。

    整整一個時辰後,眾人才把燃燒已盡的煙灰扒開,一齊圍上前去瞅時,只見灰燼下面所有佛教經卷法物竟然全部安好無恙!其餘各經卷器物全部化為烏有。

    周圍的觀看者和兩教徒眾無不為之感到驚駭!覺得冥冥之中似有一種無以言說的神秘氣息籠罩在這片聖山佛林和神仙福地……目睹了兩教鬥法的全部場景和過程,慧忍陪師父回少林寺的路上,對剛剛發生的一切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神奇。他詢問大禪師何故?大禪師沉默良久後問他:「柴火點燃時,徒兒心想何事?」慧忍道:「徒兒一心默誦佛號,祈求佛祖佑護那些珍貴的經卷法物。」大禪師點頭道:「眾僧一心,心誠則靈啊。」武帝志在廢黜佛道,獨尊儒術。

    在決定斷除二教之前,武帝先自躬省沉思了數日:佛道二教如此氾濫,朝廷國家其實也有不可推脫的責任。一是這些年來朝廷對宗教過於放任;二是國家為了積蓄財力對齊開戰,使民間賦役過重。加之瘟疫、旱澇、疾病和其他災難,百姓們自然想要尋求借助神佛的力量保佑自己並釋放身心的壓抑和沉重,寄托夢想於來世來生。

    然而,黎民百姓想要安居樂業,首先要保證國家不被他國入侵掠奪。而不被他國侵略,必得有足夠的兵力抗敵禦寇。抗敵舉兵,自然會加重民間百姓的賦役;去國伐兵,當然會有生死離別。大周士兵皆是百姓子弟,自從軍征戰的第一天起生死便繫於一旦了。如此,對於前線殺敵的將士,朝廷今後要對其家中格外減免賦稅,以解除他們的後顧之憂,使百姓不再懼怕子弟出征打仗甚至流血犧牲。

    再一樣就是繼續實行均田制和釋放雜戶奴隸。佛道二教對國家朝廷利益的損害,主要就是對土地和人口的大量佔有。同樣的弊端也存在於大周王公大臣和各級地方官吏當中——從前朝大魏至今,因戰爭被俘的大量他國人口士兵,全被各王公豪門和官府衙門占為私家奴隸,有些王公大臣的府上甚至擁有數以萬計的奴隸雜戶。雖說朝廷過去已幾番詔令釋放,但許多王公豪門只是做做樣子,僅把年老體弱的奴隸放出去充數罷了。武帝詔令:即日起,無論官府還是個人府第,要盡皆釋放所有奴隸雜戶,還其自由百姓的身份。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羈留,凡查出仍有家養奴隸者,必從重處罰。

    幾樣新政頒布以後,武帝正式下詔:大周境內各州縣郡,一律削減半成以上的寺廟道觀和釋迦黃老之徒,詳細上報各地所削減寺廟道觀的名稱、數目並還俗教徒名冊。同時集中儒、道、佛三家名流、掌門、學士百餘人,由朝廷統一供給衣食並中上品官職俸祿,著令探析宏深的「至道」和幽玄的「理極」,限期理出一套以儒家為治國之本、匯納佛道二教精妙義理和博納眾家之長為一體的經世方略。

    那場使眾僧流離失所、弘法道場也因之寂滅多年的佛門大災厄到來之前,大禪師事先便有了預感。

    自朝廷召集的第二次廷辯結束回到山寺後,大禪師便開始令幾位弟子每天夜深人靜時,一趟一趟地悄悄往山中隱秘山洞轉移祖師們傳下的重要經卷和法物法器了。

    師父平靜地等待著那一天的來臨。他說,福禍榮辱皆有定數。該來的總歸要來,擋不住也躲不開,一如日月升落、潮汐漲退,一如任何事物都有的興衰替代、因果輪迴。

    慧忍也感覺到了寺院僧眾的躁動異常。雖說眾僧依舊早課晚殿、禪武值守,山寺依舊晨鐘暮鼓、煙火裊裊,卻分明潛伏著某種不安的氣息。自從朝廷先後兩次廷辯並下詔削減半數寺廟和教徒之後,一些勘破無常的高僧大德,都在不張不揚地帶領弟子悄悄離開,或是南下或是東奔,或是雲遊異國他鄉或是隱遁山林深處。還有一些無處可投、聽天由命的,開始造塔刻像、雕經吃齋,準備後事。當然更有一些原本就動機不純、信念不堅者,紛紛還俗回裡或是重返紅塵世間去了。

    雖說眼下寺中仍舊還有近千僧眾,然而往日那種高僧大德動輒雲集山寺、三天兩頭法會不斷、男女老少居士成群結隊進香朝山的繁華盛景,顯然已經不復再現了。

    這段日子,師父更加督促慧忍對禪武功課的修習。

    此番回歸山門之後,雖說慧忍從此不願再歸凡塵,更不想重新領兵殺人了,可是師父仍舊催逼他修煉領兵佈陣之術,並反覆囑咐他:他得證菩提的機緣只在世間,不在山寺。

    慧忍不敢違逆師命,只得勉力修習,倒也從兵法將術之中漸得智慧。而且,他發覺師父近日秘授給自己的「將兵」之術和禪武修行,更加幽秘高深了。這些天夜晚,他在修煉《洗髓經》和《易筋經》兩套少林秘傳內功時,突然發覺隨著入定入境的漸深,似乎聽見自己全身的筋骨發出仿如高粱拔節的「卡卡」響聲,而全身經脈、骨髓、血液也發出了類似溪流喧響的聲音。此時,他突然生出一種妙不可言的大自在,他開始覺得輕盈之靈驟然超越了沉濁之軀,於九霄雲外曼妙飛揚、飄逸如雲。

    這真是一種超越身心的「極樂」體驗啊。

    師父聞知後驚喜不已:「徒兒果然不負我望啊!堅持下去,你的禪武功夫將來上可為國家朝廷效力禦敵,下可治病救苦度化眾生,為弘揚佛法建下功德。」慧忍謹記師囑,越發勤奮修持,不敢有半點鬆懈驕縱。

    寺院雖說恢復了它應有的肅穆和寂寥,但慧忍心下卻有些隱隱不安:他不知公主的斷髮禮佛和拒婚不嫁,與朝廷下詔削減佛寺和僧眾有否直接關聯?是否因自己之故而牽累了佛門?大禪師勸慰他道:「大周國主宇文邕是一位志在天下、雄心勃勃的帝王,他絕不會僅僅因為兒女之事就作出如此重大甚或動搖國基的決定。真正的緣故只能與他的江山社稷和帝王大業有關,恐怕朝廷最近還會再有一次廷辯的。廷辯結束之時,也許就是我佛傳入中夏以來的第二次大災厄到來之時。」慧忍驚愕萬分:「師父,佛法無邊。難道就沒有辦法避免佛門的災難嗎?」「此乃天劫啊……」大禪師所料不差:時隔不久,朝廷果然再次下詔,召集儒釋道三教名流,就三教教義對於國家百姓的利弊得失再次進行廷辯。

    儘管幾次廷辯之後,境內佛教高僧和黃老弟子皆有過議論猜測,懷疑朝廷削減二教五成以上寺廟和釋老數目的詔令恐怕只是第一步,眾人也都預感到了朝廷很可能還會有再次削減二教的詔書發下,但在這麼短時間內再次下詔廷辯,事情實在太突然了。

    接到詔書後,大禪師帶領慧忍等幾位弟子,帶著乾糧,背著行囊,告別寺院眾僧,開始一路西行徒步朝京城趕去。

    黎明尚未來臨時,皇宮內外早已是陣列森嚴了。

    宮中甬道兩旁的宮燈映著天上的半鉤晨月、數點寥星,顯得很是孤寂寥落。半昏半亮中,隱隱約約見有成排成列荷刀扶戟的宮中侍衛們樹樁一般層層佇立於皇宮四周各甬道台階。藍濛濛的天光微曦下,遠遠近近鱗次櫛比的飛簷畫棟顯得層層疊疊深不可測,各色繡有龍雀虎豹圖形的旄旌麾旗於凜冽的風中呼呼獵獵地飄響。

    在一陣悅耳莊重的宮廷鐘磬鼓樂聲中,來自各州郡府縣及東西兩都的飽學儒士名流大家和各伽藍寺院、道觀廟堂的釋道之徒高僧大德一千多人,加上朝廷和地方文武百官一千多人,隨著鼓笙鐘磬之聲緩緩地步上甬道,上階、下階,最後聚齊在太極殿前的青磚平台上,依序排列席地而坐。

    驀地,只聽一陣鼓樂聲響,人們神情也隨之一振,就見冕旒龍袍的武帝在一片鳳鸞龍駕和鼓樂聲中,在眾宮人、侍衛的簇擁下,在人們雷聲般山呼萬歲聲中緩緩地步上鋪著大紅氈毯的高高台階,最後在太極殿前正中鋪著明黃錦繡墊袱的龍椅上坐定。

    慧忍雖曾在太子東宮值守數月,也曾兩三次遠遠地瞻仰過陛下的龍儀聖威。但距這麼近的地方,靜靜地端望著武帝,卻還是第一次。

    慧忍坐在師父旁邊,望著高高在上、一身明黃袞袍冕旒的陛下,心內突然有些莫名地激動起來,眼睛竟不由自主地濕潤起來。

    他說不清這是什麼緣故。

    是因為他是賀公主的親生父親,還是因為他是九五之尊的當今帝王?慧忍曾效力大周朝廷,無論在陣前還是後宮,他所聞聽的當今大周國主是一位勵精圖治、克己垂范的一代明主……他是一個佛門弟子、出家僧人,可是面對這位分明能主宰自己榮辱生死、幸福苦難的至尊至上的俗家帝王,他卻無法做到漠然和超然。他也說不清,自己內心對他究竟幾分是怨恨、幾分是敬愛。

    一陣撼人魂魄的鐘磬鼓鈸之樂的餘音縈縈飄散之後,廷辯正式開始了。

    除了儒家名流,佛道二教的首領和徒眾對這次廷辯的形式和勝負已不大在乎了。他們只想知道這次廷辯之後,朝廷將會發什麼詔布。

    佛道二教徒眾一色地闔目打坐、默默不語,神情一如長空游雲。這也許正是出家之人與俗世之人的不同之處。

    釋道二教奉旨先後宣讀了兩教在信道觀內探析匯攏的精妙義理對國家朝廷的輔佐之功。接著,蜀郡公衛元嵩宣讀了自己的《省寺減僧疏》,朝廷內史又令儒家名流宣讀了撰寫的《治國齊民策》。

    策書中引用南朝范縝的《神滅論》駁斥二教:「……浮屠害政,桑門蠹俗,風驚霧起,馳蕩不休。惑以茫昧之言,懼以阿鼻之苦,誘以虛誕之辭,使家家棄其親愛,人人絕其嗣續。致兵卒挫於軍陣,吏空於官府,其流莫已,其病無限……近世以來,佛道二教糜費過度。過盛則濫,違逆貴本清靜之教義。為使國家穩定富庶,百姓安居樂業,臣等奏請朝廷對境內釋老全面斷除……」此時,偌大的太極殿前突然死一般的沉寂。

    眾人聽出來了:以這兩份廷辯論文的語調和氣勢,分明有代朝廷挑明今日廷辯目的之意。

    極遠處有一陣低沉的悶雷隆隆滾過。天空開始陰沉而昏暗下來,空氣也開始因鬱悶而顯得燥熱不安起來。

    沒有一絲風。四處的彩旌旄旗死氣沉沉地垂成一縷,紋絲不動。

    參與廷辯的佛徒眾僧一色的僧袍葛屨,個個闔目打坐、不出一言。他們雖已預感到將要來臨的滅頂之災,但仍舊寄著一線希望,等待朝廷的詔布和最後的結局。

    而參與廷辯的五百黃老之徒反應似乎遲鈍了一些。他們以為自己道教的頭目張賓一向與武帝和朝廷幾位大臣私交甚好,以為朝廷此番廷辯主要針對佛教而來。

    果然,三教義理分別宣讀完畢,張道士便搶先要過主持廷辯的朝廷內史、襄城公手中的玉如意,氣勢逼人地登上高座,率先高聲發言道:「大道清虛,淳一無雜;祈恩請福,上通天曹。白日昇仙,壽同天地。乃我中夏自古相傳之國教,不似釋迦出自異邦,佛法虛幻,言過其實。客居中華,不服本土。憑借百姓之愚敦,惑其因果之詭說……」大禪師的師弟、少林寺等行禪師聞言憤而起身,要過玉如意準備上前奮起反駁。大禪師見狀急忙扯著等行禪師的法衣低聲勸阻:「師弟,大周皇帝在此。師弟雖佛法大海,但關乎佛門存亡大計,應對之間還須以辯才機智方可使人理服。」大禪師一邊說,一邊早已把等行手中的玉如意要了過來,與左右高僧低聲商議一番後,遞給素以辯才著名的秦蜀僧人智炫。

    智炫神色安定地登上高座後,轉臉詢問張賓:「請問張道士,道教誕生於何時何地?佛教又誕生於何時何地?」張賓不屑地打量了他一眼:「聖人出世,有何定時?說教興行,有何定處?總之,我道教乃中國本來舊有之教,佛教則是近期從西域異國傳來。」智炫辯駁他道:「言說道教本來舊有,此話本身便是虛幻。聖人出世,竟然無時?說教興行,便無定處?盤古開天,女媧補裂,三皇五帝皆有定時。即令道教壽同天地,又豈能言說無始?」張賓冷笑道:「此乃枝節,本道不屑與你解釋。但說自佛教傳入中夏,肆意剃度,廣蓄資財,金佛銀殿,極盡奢華。更甚者,近年來寺院之間攀比成風,繁盛無度。一次法會,動輒萬金。譁眾取寵,糜費驚人。此違背了佛教貴本清靜的教義,實乃罪惡之首。」智炫抗辯道:「修信者眾,絕非佛門之過,紅塵苦難才是根本。眾生迷茫,心無所依,佛教輔助朝廷安撫人心、教化敦民,使我百姓蒼生各自安運守命,遵奉王法,何罪之有?」張賓指著智炫道:「佛教氾濫,遷累我道教深受其害,實在罪大難赦!你們這些和尚僧人,若是生在前朝魏國太武帝那會兒,哪裡還用得著和你們如此廢話?早就把你們全都殺掉了!」見辯不過智炫,張賓憑著武帝平素與他的私交密切,竟以居高臨下口吻斥責起眾僧來了。

    武帝見張賓說話離了題兒,忙令人扶他下座,自己親自登上高座,質問智炫:「朕斷除佛教是為了以息虛幻。佛教中有三不淨:一是教主釋迦牟尼娶過妃子並生有兒子;二是經律中允許吃『不見殺,不聞殺,不為我殺』三種淨肉;三是僧人多有犯法造罪者。而且即令釋迦在世時,弟子之間也是相互攻擊。還有,佛說眾生皆平等。可是朕在寺中,卻處處可見貴賤有別,尊卑不同。不僅有奴隸苦作,更有責打處罰。這便是你的平等圓融?朕據此以為,佛、法、僧有虛幻欺人和不淨。你若不能證明佛教無此三不淨,便是虛幻欺人。」智炫答道:「陛下,如果因佛門中有個別弟子違規犯戒或是虛妄不淨,便要取消佛教,那麼歷朝歷代凡塵世間的逆子、叛臣、貪官污吏層出不窮,陛下便因此而取消臣僚官吏嗎?」武帝道:「戰爭、瘟疫、天災,乃天下眾生百姓三大災難。天災人禍,只有王權可以放賑濟民;戰亂匪寇,也只有朝廷國家可以率兵抵抗殺掠。佛門眾生口稱彌陀,言必普度,果然能解救國家百姓諸如此類的燃眉之急嗎?你若不能以此國家百姓三大憂患作出令人信服的釋辯,朕就要斷除佛法,決不姑息!」坐在前排的洪遵此時忽地站起來,高聲辯道:「陛下,以貧僧之見,戰爭的本質還是因為王權之爭。正是王權之爭給百姓帶來了最大的無常,而無常才促興了佛教。佛教雖不能為國家百姓解決燃眉之急,畢竟可以幫助朝廷安撫民怨,向善順忍。佛道泛盛,紅塵苦難乃是本源,並非佛門之過。陛下若為國家百姓計,削減佛法情有可原,我等願意擁贊。

    然而斷滅佛法,貧僧以為實乃因噎廢食、捨本求末之舉。」武帝道:「佛道在中夏已呈氾濫,緇衣之眾、黃老之徒高達數百萬,奪我大周百姓竟達半數之多!這些僧侶又多系年輕力壯之人,捐六親者,不能為家盡人父、人夫、人子之責;捨禮義者,不能為國盡人臣、人民、人丁之職!致百姓黎民無耕地之夫、無養老之子,國家朝廷也無禦敵報國之兵!一旦強敵入侵之日,國破家亡之際,何禪能克敵?何佛能禦寇?何經又能救民於水火、抵異邦之鐵蹄、擋強盜之殺掠?諸如種種,何來慈悲?何言仁善?又如何敢稱普救萬民眾生?」武帝聲音漸高,情緒也開始激憤起來。

    等行這時也站起身來,大聲辯道:「陛下,若天下萬民皆來信佛,中外南北處處向善,人人友愛平等,事事圓融和順,眾生度盡,皆升極樂。不抗敵而敵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御土而土自富饒豐登。有何不好?」武帝哈哈大笑:「這一番胡話,只怕連你自己也信不過!竟說什麼教化之功?根本就是蠱惑虛妄之術!」洪遵道:「陛下,佛教乃胡人所創之教。陛下本是胡人,莫非要毀掉祖宗之教?」武帝厲聲道:「朕不是胡人!」等行問道:「陛下不是胡人,莫非是漢人不成?」武帝道:「朕是華夏人!」眾人一時無語……大禪師這時站起身來:「陛下,佛祖釋迦牟尼,喬答摩?悉達多原是迦毗羅衛國太子,寧可放棄已有的至尊王位和榮華,離開愛妃嬌子,尋求解脫眾生苦難的至理,難道不值得眾生崇敬?貧僧以為,王力雖能緩解眾生百姓一時困厄,仍舊無法最終斷絕災難和無常啊!佛教畢竟可以助王權教化並撫慰眾生,使天下向善、蕩清五濁,貧僧還請陛下三思。」武帝冷笑道:「大周不是迦毗羅衛國,朕也不是喬答摩?悉達多!朕是大周國主宇文邕,朕有朕的治國救民之道!自東晉末年迄今二百年來,天下分裂,紛殺不斷,兵燹戰火,連綿不絕。庶民百姓深受其苦,佛教卻是越來越盛!有誰眼見你們度了哪一方的災民?又誰耳聞佛經息了哪一場的戰亂?朕也許不能終究斷絕戰爭,但朕至少可以率六軍滅掉入侵者,可以減少戰亂!朕不需要那些虛幻哄人的東西,朕就想做些實實在在能使黎民百姓安居樂業的大事,就想做能使九州一統、永熄戰火的一代國主!」言罷,他冷冷地睃巡了全場一番後,突然不容置辯地高聲宣詔:「斷除佛道,利國利民!朕意已決,刻不容緩!」少林寺慧遠法師從僧眾中猛地站起來,高聲抗辯:「陛下!陛下今天仗恃王力強權破滅三寶,就不怕下地獄嗎?」武帝大笑了一聲,目光灼灼地望定眾人,一字一句地說:「不廢佛道,朝廷終將滅亡!百姓終致家敗!只要能使百姓得樂,國家強盛,九州清明,天下大統,朕就算到地獄闖他一遭又有何妨?」當內史官詔布廷辯結束,並以佛道兩教糜費過度、徒眾流濫而詔令即日起大周境內徹底斷除佛道二教,要各地官兵立即焚經毀像、登記二教徒眾田產時,殿前階下的五百眾僧突然大放悲聲!哭聲翻過太極殿,迴盪於整個皇家宮院,震得腳下的地面隱隱撼動。

    內史官在眾僧的悲啕聲中繼續宣詔:「……即日起,境內斷絕佛道二教。各地著即融佛焚經,驅僧破塔。一切經像盡毀於火,寺院財產簿錄入官,寺院奴隸盡數釋放……各州寺廟四萬餘所盡皆賜予大周有功之臣為宅。三百萬僧尼道士全部還俗,為各郡縣分別編戶造冊……」

《斷臂方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