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由遠而近漸漸滾來。
大風驟然揚起。
狂風掀動得四處旌旗呼呼獵獵地翻響。緊接著,豆大的雨滴陡然而下,無遮無擋地紛紛打在悲號之中眾僧的身上臉上。
雷聲越來越近,黑雲越壓越低。雨滴開始變得密集起來,落在青磚平台和兩旁的草圃上,空氣中溢滿了濃濃的土氣,伴著四處僧眾的一片號哭聲捲來揚去。
眾僧跟在慧遠大法師身後,一路悲號、一路退出壁壘森嚴的皇宮大內。
荷戟扶鉞的宮中衛士仿如雕塑一般一動不動地站在風雨中。他們面無表情,雨點滴落在鐵甲鐵盔和戟鉞盾牌上發出冰冷的金屬聲響。
就在眾人快要走出太極殿時,突然望見東南方向陰沉沉的半空中,有一燃燒著的大火球從雲層中轟然墜落,挾著長長的火流劃過半空之後,伴之一聲山搖地動的巨響,訇然墜落於遠方。
眾僧不約而同地驟然合十持號:「阿彌陀佛……」暴雨鋪天蓋地傾瀉下來。
五百僧眾冒著瓢潑大雨離開大周皇宮後,不約而同地一路悲哭、一路冒雨朝城外石窟的大佛走去。
這裡有一處雕在山巖上的佛像群。
眾僧們從頭到腳水淋淋的,僧衣緊緊地貼在皮膚上。來到大佛腳下,他們長跪於泥水橫流的地上,五百僧眾再次放聲悲號,向佛祖和菩薩訴說著此身無常、此世無常、此命無常,祈求佛祖佑護。
他們目光迷茫、神情悲痛、淚雨滿面,不知極樂之路、彼岸之舟竟在何方?天悲地泣的風雨中,大佛悲憫地俯視著天空、陰雲和急流,俯瞰著腳下這群已無家可歸的忠實弟子。
密密黑雲中不時隱現火龍似的電光。雷聲隆隆和著五百人的悲哭,伴著翻湧不已轟鳴的渭水滾滾流去。
整個石窟工程還沒有完工。雖知朝廷已經勒令去佛毀塔,風急雨狂下的工匠和僧人們仍舊一邊流淚念佛,一邊加緊雕刻佛龕經文,
佛像慈悲的眉眼神情在工匠和僧人的手下一點點凸現浮出。
佛經佛像,也許只有鐫刻在這些堅硬的石頭上,才能千年不朽地長留人間。
鐵錘敲打鐵砧的聲響,壓住了瓢潑大雨和風聲雷聲,壓住了洶湧翻騰的河濤。
生的無常,苦的無涯,人們於是渴望贖回過去世的罪孽,淡忘現在世的煩惱,修度未來世的極樂。他們也因而無怨無悔地承受災難的沉重和痛苦的折磨,一錘一鑿地雕塑經像、打造未來、寄托幸福。
朝廷聞知眾僧繼續雕經刻佛的消息後,派官兵持槍荷戟地趕到城外的石窟,驅逐工匠、砸毀佛龕。
面對官兵的驅趕,僧人和工匠們沒有懼色。當官兵們的刀劍朝著大大小小的佛像砸去時,他們竟用自己的肉身凡體擋在佛像之前。一些官兵的刀劍失手砍在他們身上時,濃的血水伴著淨的雨水一齊濺灑在佛像上,順著雨水狂風再衝到地上、流入滾滾的河水。
在死亡和痛楚面前,他們竟沒有恐懼和痛苦,沒有呻吟,有的只是與佛同在、西歸極樂的滿足……和師父一起打坐在大佛前的慧忍,望著兩位漸漸倒在血泊中的老年工匠合十流淚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一位身著盔甲、軍官模樣的人,因見阻止不了攀附在高處的工匠和僧人繼續雕佛鑿像,便仰臉高聲喊叫,威脅上面的人說再不下來,就要砍斷高梯了。
幾個士兵應聲舉劍朝梯腳砍去,高梯搖搖欲墜。
慧忍再也忍不住義憤,一躍而起,兩步箭在那個軍官面前,大聲斥責:「朝廷有詔不許傷僧,將軍敢不遵旨嗎?」那位將軍轉過臉來、正要發作時,驀然看清面前的僧人原來竟是曾經親手為自己敷過藥、救過傷的上司周將軍時,一下子愣住了:「啊?周將軍!怎麼……是你?」慧忍合十道:「阿彌陀佛!貧僧求施主行個方便,一念善則功德生啊!」那位將軍突然眼睛一熱,含著淚道:「請恕屬下有眼無珠,謝將軍指點……」一面轉身大聲命令手下士兵,「你們聽著,陛下有旨,只許禁佛、不許傷僧!違令者格殺勿論!」慧忍微微俯身道:「阿彌陀佛,多謝施主擔待……」那將軍流淚道:「周將軍近來可好?屬下們都很惦記你……」慧忍的神情於狂風急雨之下仍舊顯得寧靜而恬淡:「阿彌陀佛!貧僧謝各位牽掛,請代貧僧向各位問好。」將軍用力點了點頭。慧忍轉過身去,大步回到眾僧當中,依舊打坐在大佛腳下,風雨中久久地一動不動……師徒們冒著風雨、踏著泥濘回寺院的第三天,朝廷的聖旨便跟著發到寺裡來了。詔命即日起少林寺禪院賜予大周有功朝臣作為鄉間別墅。所有寺僧由山城官府編戶入冊、一律還俗為民,寺院佃戶奴隸盡數釋放為民,本月內必須搬出寺院。寺內所有佛像經塔一律毀廢,寺院所佔田地山林除酌量分給還俗僧尼隸戶耕種之外,其餘盡數入公。
從今以後,所有還俗僧人一律與普通百姓一樣按朝廷定額納稅服役。
慧忍和幾位師兄隨師父被官府驅出寺院後,卻始終居無定所,先後在三皇峰兩三處山洞中繼續護法修行。
上山時帶的糧食畢竟有限,山下官府又搜尋得緊,眾僧也不敢輕易下山化齋,百姓也不敢主動上山來施捨周濟。幾位大師兄在師父的勸說下,迫於生計不得不暫時下山,為人護鏢看院、另謀生路去了。
到了秋末,山上除了大禪師和慧忍師徒二人,加上自小無家可歸的小師弟慧悟、慧定二人死活不肯下山,師徒四人便相依為命,在山間開了一小片地,種了點糧菜。平素,師徒除了依舊禪武修持和採藥打樵之外,也偶爾下山為附近百姓治病送藥,化些米糧度日。
在山中,師父仍舊不忘督促慧忍修習兵法武功。慧忍謹遵師命,一面修習禪武,一面研磨歷朝兵書。生計雖艱難,兵法和禪武卻是與日俱進。
秋去冬來,大雪驟降,冷風肆無阻擋,刺骨般酷寒逼人。無邊無際的雪籠罩著山壑林叢,埋沒一切路徑,隔絕了人世。師父年逾古稀之人,自住進山洞後,因雨雪陰寒侵蝕,引發了痰症和諸多舊疾,每日咳嗽不已,腰腿也因傷寒而疼痛難忍。
慧忍每日為師父炮製湯藥,敷貼按摩,針灸火罐,權解師父一時病痛。有時也獨自踏雪下山化些糧米,設法為師父弄些熱飯。
伴隨師父虔誠修行、發奮禪武、清心寡慾的日子,慧忍倒也漸漸淡忘了功名之心和兒女私情。只是在偶爾夜半的夢中,公主那雙巧笑倩兮的眸子便會猝不及防地闖入他的心扉……師徒四人於寂寥無人的高山密林中潛行隱跡地悄悄修行,雖有諸般苦難和沉重,卻也有俗人不能體味的一份寧靜與希望。
冬去春來,天氣終於開始轉暖,山上的日子也好過了一些。然而,整整一冬缺衣少食的日子,加之巖洞潮濕,師父一天天地病勢沉重起來。谷雨過後,竟開始咳血不止了。
慧忍望著師父這樣子,真是心痛如絞,不禁怨恨朝廷官府逼人太甚。像師父這樣慈悲宏厚、佛法大海的高僧大德,竟然被逼得無一席之遮風居處,令年邁之人受盡酷寒饑荒,竟致一病沉痾。
師父見慧忍心懷怨氣,便勸誡道:「徒兒不可怨恨當今陛下。天下凡事皆有定數,佛門之禍其實是注定的劫數。當今陛下的滅佛與當年魏太武帝的滅佛,雖說都為了朝廷調兵日盛,為了俗世的王權強盛而求兵取地,但是大周國主不似當年的魏太武帝殺戮殘害佛門弟子,而且還令官府對還俗僧尼編戶給田,也算對斷滅三寶做了一些彌補。
「凡事矯枉過正,太陰太陽。佛道過盛雖有世事艱險、眾生不堪苦難之故,然而逢此動盪亂世,百姓饑寒,國力虛弱,佛門如此浮華泛盛,已是異常之兆。達摩祖師一向反對佛教浮華喧鬧,故而當年才離開綺麗的南朝,一葦渡江來到我嵩山少林,整整面壁九年而終得正果。當年眾人皆不明白,為何佛法大海的達摩祖師始終是獨自隱修、不露法相。
「如當今佛門中人,確實有很多人是想通過入我佛門獲得俗世上原本得不到的榮華富貴、功名利益。於是把俗世上的繁華淫麗帶到佛門中來,連累我佛遭此滅頂之災啊。」聞聽師父此言,慧忍不覺羞愧臉熱起來。其實,自己當初求入佛門,不也是想憑著學得的少林禪武神功,到紅塵世間去獲取功名榮譽,最終圓了自己兒女私情的夢想嗎?師父原本就是前朝大魏國赫赫有名的百戰功勳、當朝駙馬、開府大將軍,為了自度度人,普救眾生而毅然皈依佛門,寧可放棄既得的榮華富貴、功名爵祿和嬌妻美妾。大禪師所拋卻的一切,恰恰正是自己苦苦尋覓和追求的終極目的!可是,師父如此殫精竭慮地造就自己,難道,這僅僅只是輪迴或者巧合嗎?莫非,人只有在得到所渴望的幻象之後,才有可能真正勘破幻象、才會放卻執著與癡迷嗎?師父預知自己西歸極樂的時分到了。
他握著慧忍的手囑托:「徒兒,為師就要走了,有一事托付與你,我才能走得踏實。」慧忍早已泣不成聲:「師父請吩咐。」大禪師更緊地握著慧忍的手兒:「徒兒千萬莫要忘了,重揚佛法、光大少林……」慧忍涕淚橫流地跪在師父身邊,握著師父瘦骨嶙峋的手說:「師父,徒兒記下了。
徒兒至死不敢忘記師父的教誨和再造之恩,也不敢忘了師父的囑托……」這段日子,翠微宮的鄭姬越發地受寵起來。
她三十歲生日那天,陛下竟破例冊封她為後宮之妃,從此終於可與李妃平起平坐了。
那天,翠微宮中宴席歌舞、笙簫管弦地整整熱鬧了一天,又延到半夜時分才笙歌散盡、燈火闌珊。
翠微宮裡是笙簫歌舞,紫雲殿的李妃對紅塵世事卻是一天天地越發看淡,根本無意再與鄭姬爭什麼高低寵辱了。
如此,天長日久的倒也習慣了這種寧靜恬淡的日子。在朝廷滅法之前,每天閒暇時間或是和女兒一起做做佛事、談談家常;要麼就陪女兒出宮,到京城各大伽藍佛寺聽高僧們講經說法,漸漸地竟悟出人世的滄海桑田來。加上原本也是經過幾番運途坎坷、寵辱沉浮的人,遂漸漸有了看破紅塵、空門修行之心。
自從斷除佛道二教之後,因大周公主、前朝魏帝的皇后和孝閔帝的皇后出家初祖庵之故,朝廷才格外詔敕暫留。李妃常著人悄悄到寺裡佈施香油火燭。同時心想:鄭妃若再不容,自己畢竟有最後一處避身之地了。
碧華閣的奶娘秀月,自兒子翰成遁入空門,又因公主和娘娘修信佛教,自己常陪她們母女到寺院聽經學法,漸漸地竟比娘娘和公主更癡迷佛教,甚至也想遁入佛門、避禍山寺。可是李妃母女一天不出宮,她只能一直留在宮中繼續服侍。這不僅因為李妃的情義,更因為兒子出家之後,她與公主之間比往日更加相依為命,更多了一份無法割捨的母女之情來,從此相互安慰,竟是無話不談了。
自朝廷斷除二教後,公主不知翰成哥究竟流落到了何處?幾次想要闖出宮去尋覓他的下落,都被奶娘攔住了:「公主,眼下各地官府都在驅僧毀寺,他不是雲遊遠方,便是隱遁深山。綿綿少室,茫茫叢林,漫說憑你一個女孩子家,就有千軍萬馬,只怕也難尋得到。
公主不如在宮中靜心等待,只要奶娘活在這個世上,守在公主身邊,遲早會有他的下落。」公主知道奶娘是為自己好,而且又說得有理,只得在宮中仍舊吃齋念佛,靜心等待消息。
十月剛過,一場大雪便驟然降落了。
一向喜歡白雪世界的公主,突然詛咒起雪天來。她的翰成哥在山中過活,這般酷寒的日子,再加上冰天雪地,在山上更難度日了!也不知有沒有柴燒?有沒有糧米?白天黑夜憂心如焚,眼見越發地憔悴了。
奶娘望著日漸瘦損的賀公主,又是掛念兒子又是憐惜公主,真不知這一對冤家前世到底作了什麼孽,讓他們此生此世雙雙沉浮於無邊苦海。
整整一個冬天,公主不許宮人在自己的殿內生火取暖。奶娘見她臉凍得青紫、手兒冰涼,卻不讓人在她殿房生火爐放火盆,不明白所為何故?前來問時,公主卻流著淚對奶娘說:「奶娘!我翰成哥在山上缺衣少食的,山風無遮無攔,不知要比宮中寒冷多少倍!我為什麼還要再烤火取暖?我要陪我哥哥一起熬過冬天……」奶娘聽了,忍不住失聲痛哭:「天哪!真真一個癡心的傻孩子啊!」公主卻反過來勸慰奶娘:「奶娘,我真的不冷。你想,咱這碧華閣在深宮大內當中,隔著層層的宮牆。寢殿原又是背風朝陽,我穿的又是絲綿裘皮,蓋的也是厚被毛褥,比起我翰成哥不知已暖和多少倍了。」公主嘴裡說著,眼裡卻跌下淚來。
如此,好不容易熬到了冰雪消融的第二年春天,因仍不見翰成哥有音信傳來,公主再也坐不住了,對娘娘謊說心中煩悶,要出宮去走走。娘娘雖不放心,但怕她一直這般悶著,終究悶出病來,也想讓她出宮游游,散散心,便派了兩個心腹侍衛陪她悄悄出宮。
待趕到少林寺山門前,乍見當年那鐘磬悠然、香煙裊裊的禪宗祖庭竟一片荒涼破敗。寺中到處野蒿瘋長、狼狐出沒,殿堂各處的雕樑畫棟結滿了蛛網,禪林中棲落著成群的野鴿子。望著斷牆殘垣、滿眼淒涼的景致,賀公主一時淚水迸濺起來。
公主等人在山寺附近的村裡打聽翰成和大禪師的下落時,雖說山民中也有情知大禪師和慧忍就在山上修行的,因見他們統是公服打扮,所以皆推說不知。
正當公主灰心絕望、準備返回京城時,在少林寺附近官道邊一家驛店用飯時,與驛店的老闆娘、一位爽快的大嫂拉起了家常。公主說自己是故地重遊,又說起了當年少林寺的盛景。大嫂說她原來也是在家居士,當年寺裡每辦法會她都幫著寺裡做飯待客。公主裝著不大經意的樣子說:「少林寺我表姑有個兒子,也是山城人。出家少林寺後法號叫做慧忍,身上武功很好,打出山門後做了朝廷的四品揚威將軍。後來戰場中了毒箭,因傷口一直不愈,後來佛前許願,傷好後又重新出家了。不知大嫂認不認得他?」大嫂笑道:「怎麼不認得?他就是少林寺方丈大禪師的頂門弟子啊。朝廷斷佛之後,他隨他師父大禪師,還有兩個小和尚,四人一直都在山上苦修。就是眼下,村裡不拘誰家有了病人上山去請時,也不管黑天白日還是颳風下雨,總會立馬就跟著下山治病送藥。聽說他師父上個月在山上圓寂了。唉!真是個好人啊!」公主聽大嫂說這話時,眼前一黑,當眾暈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