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柔美如綢的黃昏夢一般悄悄降臨了。

    山野遼闊而悠遠。一陣又一陣醺人的晚風,挾著草木嫩莖和野槐花的清馨氣息,緩緩地吹過民國初年這片奇幽絕秀的山林野壑。

    悄寂無人的嵩洛官道上,一輛鐵轱轆敞篷馬車沐著四月金暖而醉人的夕輝,隆隆地駛入這夢幻般的晚景裡。古道被雨後的車輪碾出了深淺不一的溝轍,馬車駛在上面不時地顛宕一陣子。路面浮著厚厚的一層沙塵,車輪和馬蹄疾馳而過時逸起的塵埃四下翻揚著。從遠處看上去,仿如團團流霓在湧動。

    駕車的三匹騾馬跑得十分輕快。駕轅的大黑騾子身材高大而健壯,毛色泛著黑緞子般的油亮,長長的腦門兒上綴著鮮艷無比的大紅纓子。它的步子愉快而矯健,渾圓的臀部隨著四蹄的邁動一閃一閃地抖著光澤。左右副馭是兩匹剛剛成年、有著一身棕紅毛色的牡馬。三匹牲口"得得"作響的蹄聲和著馬鈴"叮叮鈴叮"的清越脆響,在寂寥的山野間很是愜意、很是悅耳地迴盪著。

    車把式是個性情快活的小伙子,黑紅臉膛,五短身段。他一會兒轉過臉去,喜眉笑眼地和後面車上的一位青年學生嘮叨幾句;一會兒仰臉看看天色,嘴裡"駕駕、喔喔"地吆喝著牲口,不時揚鞭甩出一兩聲脆亮的炸響。

    夕陽的霞輝披灑流瀉在奔馳的馬車上。坐在車上的杜雪如身段精壯,神采飛揚。他穿著一件這個時代讀書人常穿的藏青嗶嘰紋長衫,腳登一雙抓地虎靴。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洋溢著無法自抑的熱情和自信。

    道路兩旁的山巖崖壑漸漸眼熟。

    雪如清楚地記得:十二年前,自己正是在這處山岙子裡和大哥分的手。

    分別的情景一如昨天——

    那是一個冷雨淒迷的日子。

    那年,天旱得厲害,整整兩個多月了,這才是老天落下的第一場透雨。雨中,田里的秋莊稼細瘦伶仃的,玉蜀黍、谷子、豆子、紅薯,所有的莊稼都瑟瑟縮縮地捲曲著褐色的葉子,遠山重巒此時全都隱沒在濃濃的雨幕和厚重的雲層裡了。

    兩天的急雨,溝轍裡汪著半尺深的泥水。大大小小的石頭冷不丁地戳在道路當間,鐵轱轆馬車在上面很艱難地顛著。三匹馬走得很是辛苦: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用力地蹬著四腿,蹄子在泥水裡不時打著滑。山風掀動著車篷上的油布,忽喇忽喇不停地響著。從頂篷漏下的水點"嗑嗒、嗑嗒"地砸在雪如的油衣上,聽上去很有些愴涼的意味兒。

    透過蒼茫的雨簾望去,在白汪汪的山野古道上,大哥一直站在那裡目送著自己。山風掀動著他身上的蓑衣,蓑衣草葉四下裡凌亂地張揚著,仿如兀立在山巖上的一隻孤鷹。

    雪如仰臉望了望天空,天空明晃晃的一片。連綿不斷的雨絲斜刺著、擁擠著從天上跌落下來,紛紛砸在他的臉上,飄到他的眼中。他一雙亮澈的眸子立時模糊起來——從今往後,為了自己出外的讀書花費,大哥不知又要多走幾趟冒死的鏢路、多闖幾回凶險的關隘了。

    山城南、北、西三面為少室、太室兩山環擁。進出城關的各個路口,地勢峭拔而險峻,各個關隘都有靠收買路錢為生的山大王。出山入山的貨物十趟往往有四五趟都不太平。故而,山城富家商賈進出山隘時,總要花錢雇鏢,以保行旅和貨物的安全。

    大哥是個護鏢為生的武把頭。

    在山城這地方,做護鏢這行其實最是一樁九死一生的營生了。因保鏢護貨尊奉的準則只有一條——人在貨在!一旦失鏢,傾家蕩產也得把人家的貨物賠上。故而,憑著一身功夫敢佔山為王、劫富濟貧的好漢著實不少;可是,真有膽氣靠護鏢養家餬口的人卻是寥寥可數的。

    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腳?果不其然,那年的伏天,杜老大帶領鏢隊護著幾車官銀、蠶絲、毛皮和藥材等貴重貨物出山送貨中,與一幫子實力強大的山匪遭遇了!交戰中,杜老大的小腿著那匪首的大朴刀一刀,雖說即時敷上了祖傳醫治外傷的藥粉,卻因天氣酷熱、又在途中,更兼傷及至筋,從此竟落下了一些殘疾。

    是後,雖說終於置了些田產店舖。從此,出入開始有了綢衣車馬,家中也是高階瓦房的了,然而,仍舊不被上流人家瞧得上眼的——十二年前,離家求學的頭天夜裡,伴著窗外那一陣緊似一陣的風聲山聲,少年雪如第一次聽大哥說起在知縣大人壽宴上遭人羞辱的事情:

    那年春上,杜老大接到了新任山城縣太爺的一份請帖,邀杜老大兩天後到縣衙吃他的五十大壽壽酒。這幾天,凡山城的士紳和大戶幾乎都接到了這樣的一份大紅帖子。

    見縣太爺如此抬舉自家,杜老大便按他平素的豪爽做派,精心備下了一份禮物:上等五福捧壽平金緞兩匹,壽星如意的大銀錁子兩對,外加三寸高的青玉壽星一尊。他沒有料到,這份兒壽禮在所有祝壽的客人中竟是最豐厚的一份!故而被管事的安排在了上席,與吳家坪吳大財主的座位緊緊相鄰。

    說起這個吳大財主,論起家勢來,眼下在山城方圓可說是首屈一指的,祖上曾有人中過進士,官至五品。家中不僅廣置良田,山城和洛陽城都有祖上留下的店舖。他的一個胞弟現正做著一任州官。因而,在山城這塊地盤兒上,無論官府大戶還是豪門士紳,但凡有什麼喜慶大事,都以吳大財主到席為主家的體面和榮耀。

    那天,直到快開席時,那吳大財主才乘了一頂藍呢小轎,在家人的簇擁下來到了嵩陽樓縣署衙門前。主家聽報吳大財主到時,大老遠地出門接住,雙手攙扶著領到上席來。那吳大財主一身明綢閃緞、滿面春風地正要入席落座時,轉臉一看,見自己的席位竟然和護鏢賣命的杜拐子的席位緊緊相鄰時,臉色驀地一沉,未待落座便拂袖而去了。

    眾目睽睽之下,杜老大受到吳大財主這等輕侮,似乎毫無知覺。只見他大大咧咧地和左右賓客又是碰杯、又是猜拳,還不時開懷大笑一串。

    然而,沒有一個人能看得出來:就在那一刻,杜老大早已將半顆咬斷的牙齒含在口中,和著一杯燒酒仰脖子送了下去!在熱鬧的觥籌交錯中,他的腹內如同盤了一條青花吹風蛇,絲絲不停地朝外吐著涼氣。雖說他那天穿了一件絲綿雲緞的長袍,外面還罩著狐皮裡子的馬褂,可他依然覺著冷得發抖!手中那盛滿烈酒的杯子,憑了多年練武坐禪凝聚的一團丹田之氣以及他那天生的堅忍毅力,竟沒有顯出一絲一毫的顫抖來。

    就在這個壽宴上,杜老大暗暗發下一個狠誓:從今往後,他杜家的子弟不僅要演武強身,更要發憤習文,求取功名,光復杜家祖宗的風光!

    奔馳的馬車拐過了又一道的山隘後,驀地,就在道路的右前方,遠遠地,一條巨大的"臥龍"橫亙於北野——那就是久違的、故鄉的中岳嵩山啊!

    雪如的眼睛有些濕了。

    故鄉的大山赫然矗立在那裡,依舊還是那熟悉的輪廓,依舊還是那般的雄渾厚重,掩籠於晚嵐淡煙之中。繞大山之麓的古穎河,此時滿河波光仿如洇化的胭脂一般,於金紅的夕陽下漾漾蕩蕩,漸遠漸淡,迤迤邐地邐流向遠方。河畔,大片大片的葦叢密密匝匝地,如羽的荻花綴著夕輝揮灑的金泊,在滿天晚霞的輝映下,爍爍閃閃、明明滅滅地搖曳著、張揚著。

    而那種神奇的感覺又驟然降臨了——

    那似乎是一種超自然的感覺,它有些類似宗教聖徒朝山的情緒。自從離開故鄉出外求學,每次踏上家鄉的這片山野,這種神奇的感覺都會重新出現一次——那種感覺會像突如其來的潮水一樣,一下子就漫過他心靈的堤岸,迅疾浸透他的肌膚和全身,滲入他的血脈……

    直到很久以後他才悟出來:原來,那種踏上故土時驟然而至的神秘情緒,正是自己孤獨的身心與列祖列宗安息的大地之母、與冥冥之中先祖的靈息剎然匯融時生出的一種親和感、歸位感和肅穆感呵!

    暮色漸濃,旖旎的晚霞終於淡盡了。天空一下子黯淡了下來,大山更顯得凝重而深沉,山野也愈加森郁而蒼茫了。

    遠峰,古道,暮空。山野悄悄,寧謐如夢。

    故鄉山城,那熟悉而親切的輪廓已近在眼前了——

《嶽立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