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話說王石磙等見這位孟大人也是英雄本色,便有心攀附一番,於是非要他換到東邊的客房說話不可。

    客隨主便,翰昌便跟隨眾人離了正殿,過一處山間平地,往傍邊的偏殿走去。

    來到這處東偏殿,果見與剛才那裡大不相同了:屋內擺著些雕花的矮腳椅、太師椅和矮几之類,長几上還擺著一台座鐘,處處收拾得光潔可鑒。牆上還貼著一張關雲長的畫像。

    到了這裡,王石磙幾人硬把翰昌讓到了上座。只見幾個小嘍囉們一時來來往往地,忙和著將諸多干鮮果點之類,皆盡捧了上來。此時,眾人說話的口氣,顯然已與剛才大不相同了。不僅客氣,竟是有些謙恭了。屋裡的氣氛也熱鬧起來。

    翰昌藉機發揮起自己在學校練就的演說才華,一番慷慨激昂,將大清朝如何腐敗懦弱、百姓如何生不如死、中山先生如何建立共和及救國救民的一番道理演說了一番。幾個山上的人,本都是些無法活命才被逼上山為匪的百姓,聽到這樣鼓動人心的道理,一時皆頻頻點頭,相顧而議道:「如今這民國政府的知縣,果然與過去那耀武揚威的縣太爺不是一路兒了。」

    王石磙歎道:「大人,過去那些年,我自認自己也算得上是一條好漢了。可今兒聽了大人這一席話,我才知道,自己不過是大拇指頭比大腿——差得實在是太遠了!這心裡越服氣,越憋不住有個想法。想說吧,可是,可是……這大閨女想男人——有點兒不好張口啊!不說吧……尖棗核兒擱舌頭上——不吐也不得發呀!」

    眾人都笑了起來。

    翰昌笑道:「咳!我這人也一樣是個直筒子,最怕心裡有話、嘴裡說不出來。好漢有話儘管講,成與不成,咱再商量!新媳婦進洞房——你是捏弄個啥哩?」

    王石磙一拍大腿:「中!聽大人說話,真好比那三伏天裡吃碗調涼粉——痛快!兄弟,我看準了你是個人物兒!我、我……我王石磙實心實意地想與你拉個結拜弟兄!今兒我不知天高地厚、老著臉說出來了,行與不行,大人只管直說。不行,只做個朋友也夠我的了。就這,兄弟今後也算有個指靠了。就算將來有朝一日被人關到木籠子裡,腦袋後面別著亡命旗被人押到刑場砍頭時,我想,憑你兄弟的義氣和豪爽,也會給我送一壺上路兒的酒喝喝的!」

    只見他話一出口,嘴唇便抖索起來,兩眼裡早汪了滿滿的一包兒淚了。

    翰昌雖一時也有些動情,轉念:這個山大王,突然提出要和自己義結金蘭之交的話,不知是什麼意思?許是想乘機敲定和自己的關係,以後他們再做了什麼壞事時自己不得不「手下留情」麼?然而,看眼下這形勢,死在寺裡的那個人原來竟是三大王大齙牙的老表。這樣,只能順勢先拉住老大、見機行事才是上策了!於是便起身抱拳道:「承蒙大哥看得起!『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孟某人果能結交眾位英雄,做一場生死弟兄,今後在山城為人做事的,豈不又多了幾個膽子、添了幾副膀子麼?這等快事,豈有不允之理?!」

    王石磙聽翰昌如此實實在在地說話,一腔子感動一下子噎在了喉嚨眼兒裡。原本利索油滑的一張嘴,一時竟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停了好一會兒,他一抹眼睛,對著外面高聲喊了起來:「嘿!我說眾位弟兄們,今兒王石磙我是招親繡球跌到叫化子懷裡——大喜望外啊!快把咱們窖裡的那些酒罈子全都抱上來!今兒咱弟兄們得喝它個一醉方休!」

    雖說這個王石磙,身上的確有些手段,而且也略識得幾個字。平時加上又頗有幾分的機智過人之處,不然怕也難率得了這百十號的人馬,更不敢把堂堂一任縣太爺不動聲色之中就給架到山上來了。可畢竟還是山裡的猴王,今兒一見這位年紀輕輕的縣太爺,文韜武略,氣度不凡,談吐天下大事,慷慨激昂、頭頭是道,方才知道什麼叫做真英雄了!由不得不打心眼兒裡折服!且因早就存有一段「招安」之思,故而,靈機一動,才要求與翰昌結為金蘭之交的。

    他想,只要面前這位縣太爺敢答應與他結交,就證明了剛才他所說的都是真心實意話。將來下山之後,他若翻臉無義,就別想在嵩山一帶再收服別人、也別想在山城再混下去了!誰知,自己剛一提出,這位縣太爺竟然毫不猶豫地一口就答應了下來,怎不令他大喜望外?

    話分兩頭。再說這時的山下,少林寺的恆林大師兄一聽說知縣大人被綁一事,立刻就派大徒弟妙興帶了八九百的僧兵,和狼哥及縣衙組織的三百多號人馬,早把所有下山的出口圍了個水洩不通。

    狼哥、大哥、恆林大師兄和雪如等,此時已把方方面面的救援之計布設得嚴嚴密密。連山上三個匪首的六七個家小也被拿獲,帶到了城裡看住。翰昌被關押的詳細地點、山頭上有多少兵力等,皆在一天一夜之內打聽出了虛實。另外,也備下了各色的禮物、銀子等,以備各種不測之需。

    一切準備安排妥當之後,雪如寫了一封信,令兩個熟悉山路的人,備了一份禮物,按探得的地址和路線,一路將信兒送到了山上。

    山上的眾位大王見灶房正在張羅著結拜慶賀的酒菜,便攜著翰昌來到外面隨便走走看看。

    眾人佇立在山顛,只見暮春的山間蔥翠滿眼,帶著野梨花芳香的山風徐徐吹來,令人一陣陣地心爽神快。五月的艷陽流灑在山上,更顯得四處一片花明林幽了。

    翰昌點頭感歎著這山間奇美的景致,讚道:「風爽景和!這裡實在是一處神仙洞府啊!有朝一日,兄弟若在山下混不下去了,也來投奔山寨討口飯吃。」

    幾個人笑道:「大人說笑話罷!大人錦繡前程,又是一肚子兩肋巴的學問,怎麼會落魄到俺這種境地?你別看這會兒春暖花開山上怪好看,等到過了九月九,這山上不是風就是雨,冰雪交加地,再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那時,你就該想那山下的太平日子,想老婆孩子熱炕頭兒,一畝田兩頭牛的舒坦日子了。但凡有一點能耐,兄弟誰願在這山上多待一天?」

    眾人說著,一時都面露淒愴之色。

    翰昌不動聲色地心想:也許,這才是他們把自己綁上山來的真正用心罷?

    眾人正在游看山間景致,突然有兩個手下人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報說山下有人送來了一封信。

    眾人急忙打開信,看說些什麼?原來,山下的人已經獲知了孟知縣被綁在這座山寨的消息。眼下已把大王的一個姨娘、兩個表弟,二王的一個侄子、三王的父親和兩個老表都帶到縣衙去了。另有少林寺武僧釋妙興率僧兵一千、官府和駐軍官兵五百、城裡自衛民壯三百,近兩千人馬已經裡三層、外三層把所有出山的路口團團圍困了。言說孟知縣若有毫髮損傷,他們定要蕩平整座山寨,並要搜捕、誅滅山下所有能拿到的眾匪九族!

    山上匪眾一時慌亂起來:他們再也不曾料到官兵此時已經神出鬼沒地包圍了山寨,更料不到短短的一天時間裡,人家竟尋訪到家門口來了!

    翰昌這時倒反過來安慰眾人說:「諸位兄弟,大可不必如此慌張,也不要驚動了下面的眾位小弟兄們。其實,山下的弟兄這樣做,統不過因我所起。我這裡修書一封送下山去,便可保諸位的親屬平安無事。」

    眾匪一聽,忙令人筆墨侍候。翰昌迅速寫了封信,言道自己在山上完好無損,又承蒙眾位好漢抬舉,這會兒已與眾位大哥義結為金蘭之交。待與眾弟兄們吃完結拜酒,自然會立即下山的。又反覆囑托:如今與山上的眾位大哥已成了換帖兄弟,眾位大哥的親屬便是他孟翰昌的親人了,因而務請山下的弟兄們一定要好生安撫、款待才是。

    信寫好,王石磙立即著人下山去送,緊張起來的氣氛一時重新松活了下來。

    結拜大禮在大殿進行。按年齡,翰昌當坐序第四。眾人喝了雞血酒,盟了誓、行過結拜大禮之後,眾位嘍囉們便爬在殿堂下面高聲齊稱起「四哥」來。

    一時間,十幾罈子老酒一齊打開了封子,濃濃的酒香即刻就在大廳裡瀰散開來。

    翰昌為了徹底收服眾人之心,便在酒宴上有意地放開了酒量。他原本就是豪量過人,如今又不動聲地收服了一幫子山匪,化干戈玉帛,豈不是太值得一賀的事了麼?於是便使出他過人的交際手段來,在大殿裡東闖西撞,不管識與不識,皆與眾位拍肩搭背地稱兄道弟,與人大碗碰杯,哈哈大笑,仰面喝酒。

    眾山匪見他雖然貴為縣太爺,竟是這般義氣豪放、英雄氣概之人,誰不想上前認識認識、攀攀近乎兒?一時,個個都爭著圍上來,俱都豎著拇指誇他是一條漢子。

    這時,眾人又見他如此豪飲不拘,反倒都怕他誤了公事或喝過了量身子難受,一時你也替、我也替的,爭得臉紅脖子粗地,都搶著要替「四哥」喝。

    眾人雖是兩個根本不同階層的人,可在酒的世界裡,俱都放開了拘謹。眾人烘雲托月似地把個翰昌圍在中間,聽他說笑,和他碰杯,除了被他有意攪和起來的熱鬧,大家彼此都是弟兄,哪裡還分什麼尊貴卑賤?

    翰昌禁不住被他們的真誠和抬舉所感動,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真性情來,放開量只管和人碰杯。雖有王石磙等眾人護著、替著,卻依舊喝得酩酊大醉。

    那王石磙見自己新結交的把兄弟醉得吐了一地,竟親自來替他擦洗遞水。把自己從山下搶回來的雕花頂子大床讓給了這位知縣義弟,又把不知從誰家搶來的兩床一表三新的大紅繡金緞棉被扛出來,給翰昌鋪了一雙蓋了一雙。自己呢,卻把一扇門板放倒了,緊靠著翰昌的床擺下,自己躺在床板上親自守著。饒這般,還是生怕再有什麼好歹意外出現,門口又格外派了幾個心腹親信輪流守護著。自己也不敢睡熟,直守了整整一夜。

    再說堵在山下的雪如等人,一俟見了山上捎下來的翰昌的親筆信,一把拆開了,方知上面還未待動一槍一彈,危機就被翰昌自己化解了。不禁驚歎:好個翰昌兄!想不到竟還有這般的應變之智!

    放下信時,只覺懸了一天一夜的心,一下子放鬆了下來。立馬就感到了全身疲憊之至,兩眼澀沉澀沉地睜不開了,臉上泛著笑,嘴裡也不知咕噥著什麼,一翻身歪倒在恆林大師兄那又硬又涼的禪床上,伸伸胳膊腿,覺得真是一生從未有過的輕鬆舒坦啊!迷迷糊糊中,不一會兒便酣聲大作起來。

    開學典禮按原定日子照常舉行。

    女校開學,在山城可算得上是一件從古到今從未有過的新鮮事。一大早,眾賓客,學生,送學生到校的家長們便開始紛紛往學校這邊趕。一班子鼓樂手坐在校園後院的操場裡,《百鳥朝鳳》、《大起板》等,一個曲子接一曲子地吹打著。那旋律隱隱約約地從後面傳到前面來,聽上去悠悠揚揚地,倒比在跟前還有韻味兒呢。

    校門外的一大方空地上,車馬人流很快就站滿了一片。胡狼哥還專意挑出了百十號個頭齊整的士兵,齊刷刷全副披掛地站在校門外。

    城裡的百姓聽說今兒女子學校開學典禮,也趕會一樣紛紛趕來,圍在學校四周或爬在院牆聽曲子、看稀罕。一向清冷寂寥的節烈祠一下子熱鬧得像趕廟會。

    迎候在大門外的雪如因心中有事,眼看眾位賓客源源不斷地來到,看看懷表,時間差不多也快到了。因還不見翰昌影子,心內又不免有些焦急起來:雖說明知翰昌不會再有什麼意外了——幾個下山的路口關卡,現依舊還有八百多兵力把守在那裡,除非大哥和恆林大師兄親眼看見孟大人下山,才會正式發令撤兵的。

    狼哥看出了雪如的焦灼,勸他道:「二弟,你也不要心急。其實山上的人論起規矩和路數兒來,比山下的人還要多、還要稠呢!分頭拜別一番,你一句我一句的,都是時間。從山上到山下,至少得一個時辰才能下得來。下了山,還有這二十多里遠的路,騎馬也得差不多一個時辰才能趕到城裡。」

    雪如點點頭,一面對向自己招呼的賓客問候著,一面卻兩眼不時地朝西瞅著。說話間,遠遠地就看見在西邊的土路上,幾個騎馬的人影由小漸大地飛馳而來——是翰昌!只見他騎著一匹棗紅大馬,左右另有三四個騎馬的人陪著,正快馬加鞭地一路直奔這裡而來!

    「咳!那不是嘛——!」胡狼哥驚喜地喊起來。

    雪如覺著自己的眼睛一下子酸脹起來!他的心跳得咚咚的,腦袋隨之轟轟響著,懸吊了兩三天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

    翰昌策馬一直來到雪如等人近前時才跳下馬來,一把撂了馬韁,大步來到雪如面前,兩人四目相望片刻,一句話也沒說便緊緊地擁在了一起!

    定了定神,翰昌摟著雪如的膀子轉過身來,眼裡噙著些不易被人發覺的淚花,一臉平靜地笑道:「雪如君,來!我給你們相互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新結拜的好漢王石磙大哥!大哥,這位是咱們山城縣的教育會長兼宣傳處長,我高等學堂的同窗好友杜雪如!」

    雪如搶先上前一步抱拳笑道:「王大哥,久仰大名!今日得見,幸會!幸會!」

    胡狼哥與那王石磙,雖說昨天還是準備拚殺一場的陣敵,今天一見,正應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話。狼哥這時夯了夯王石磙那圓滾滾的胸脯子笑道:「王石磙啊王石磙,你可真是豹子膽啦!竟敢跑到山下來了,就不怕官兵把你給摀住麼?」

    王石磙憨實地嘿嘿一笑,撓了撓頭道:「狼哥!我還豹子膽哩!這會兒我連老鼠那膽兒也沒有了!不過是啥呀,賴肚兒蛤蟆支個坯——硬撐著哩!」

    大伙「哄」地一聲笑了起來!

    雪如笑道:「王大哥,今兒你正好趕上咱們女子學校的開學典禮。兄弟在山下見了孟知縣寫的信,料到你必會親自護送下山的。所以,早也為你留下了一席座位。」

    見杜長官也是這般隨和親切之人,而且眾人個個都是毫不設防、一見如故的樣子,那王石磙的臉上又是羞慚又是驚喜地拱拳道:「承蒙各位哥哥的抬舉,那我今兒就把這張老臉一抹,屎蚵螂爬到硯盒裡——也充它一回黑墨丸子當當?」

    眾人又爆出一串大笑來。

    如此,幾日來繃得緊緊的一張弓,倒被這位山大王的幾句話一下子給緩衝了。

    眾人樂呵呵地簇擁著翰昌走進喜氣洋洋、鼓樂喧天的校園。校園四周,到處都插著忽啦忽啦迎風飄舞的五色小彩旗,牆上張貼著好些花花綠綠的標語。打扮得花蝴蝶似的女孩子們,三三兩兩地站立在校園各處又說又笑。

    王石磙故作驚諤地問:「老地!今兒這是趕上啥好日子了?恁多的天仙女都下凡逛來啦?」

    大伙聽了禁不住又是一串笑。

    這時,正在校園閒聊的賓客們,一見知縣大人來到,俱都笑容滿臉地走過來,紛紛抱拳恭迎。聽眾人問訊的口氣,看來,至今俱不知曉這位縣太爺被綁上山寨的真相!

    跟在知縣後面的王石磙,歡喜之餘,不禁有些暗自吃驚。著實料想不到,山城小縣,真真是藏龍臥虎啊!出了這麼天大的一件事,他的手下竟然能瞞天過海,不動聲色之中便翻過個兒來了!如今想想,比起人家來,自己那點子心計和手段,就想成一番正果哩?真真是小鬼兒想成佛——不知還得再修多少世哩!

    自此,這個山大王算是吃秤錘鐵了心——一門心思跟定了這位義弟,寧可馬前鞍後、執鞭墜鐙了!

    文菲乘著縣署的馬車往城北的女校趕時,一路之上,見好些參加開學典禮的賓客和看熱鬧的百姓們,車馬人流趕會似地源源不斷往學校這邊趕著。

    山城振坤女子學校校址設在城北的節烈祠。

    文菲曾聽純表哥說過,關於這次選擇女校校址一事,他們幾個也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的。地方太遠了,怕住在城裡的女孩子們來來去去不方便,近處又沒有現成的地方。因政府撥下的經費有限,一時又不能蓋新校。思來想去,還是「師爺」杜先生靈機一動,提議乾脆把這座節烈祠堂改成女校!

    此議一出,大家不約而同的擊案叫絕!

    這樣一來,不僅解決了校舍問題,同時也賦這座戕害女同胞多年的封建堡壘一個全新的意義:他就是要在這座壓抑迫害婦女的節烈祠裡,設立一處倡言女子平權的大本營來!

    文菲在離校園幾十米的地方下了馬車後,也不忙著往校園裡進,獨自一人站在人後面離校門不遠的一棵楓楊樹下,仰望著面前那高大的節烈牌坊,一時間竟是心緒如潮:那方沉重的雕花石柱和青石大墩,原來那虎虎生威的「節烈祠」三個斗方大字,在女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中,顯得萎萎縮縮了。厚重的廊柱上新掛一塊「山城縣國民振坤女子學校」的校牌,字體遒勁而瀟灑,在初升的陽光下閃耀著親切的輝光。

    校外的牆壁上,到處張貼著歡迎家長、新生和來賓的紅綠標語。透過圍牆,裡面幾株高大的野山梨和老杏樹,正值花蕊落盡、濃蔭秀子時節。滿樹密密匝匝的綠葉,在無遮無擋的春風裡不時蕩起一陣恣肆而歡快的喧響。

    文菲覺得心緒難平,眼中一時熱熱地起來——哦,久違了!這美好寧靜的校園情景、這闊別久遠的校園笑聲和這無拘無束生命的自由喧嘩!

    這時,她看見杜先生、純表哥和一群縣署官員,正站在大門廊下迎著眾位來賓和新生。

    杜先生從人叢中一眼看見了文菲。他一邊笑盈盈地趕忙迎了過來,一邊就把文菲向周圍的師生和賓客做起了介紹:「各位,我來向大家介紹一下:這位女士就是我們孟知縣親自聘請的崔文菲老師!她是我們山城縣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教師!是我們山城新女性的驕傲!」

    話音剛落,就聽四下裡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和讚歎聲來。

    文菲何曾經過這樣的場面?一時竟羞得手足無措,一張臉兒也漲得緋紅。那些女學生一聽說面前這位模樣好看的年輕女子就是她們的女老師時,「忽啦」一下子全圍了上來。這個摸摸她散著淡淡樟腦味的素花滾邊的寬袖褂兒,那個拉拉她在學生時代曾穿過的黛青色長裙,再瞧瞧她一雙穿著軟底鞋的一雙天足,崇拜、稀罕得不得了!

    其實,小時候文菲也曾被娘裹過幾天腳的,可是每天都是又哭又鬧踢騰得翻天覆。文菲父親原也不是那麼守舊的人,見女兒受那樣的罪,心中老大不忍。對文菲娘說:「閨女真不願裹,就不用裹了吧?看受那罪!」文菲娘反駁說:「讓她可著長成一雙大腳,將來恐怕連婆家也尋不下了。」父親說:「要真因為有一雙天足就尋不下婆家的話,我就養她一輩子!」文菲這才得以保全了這雙天足。

    後來,當她到省城女師讀書時,見學校裡那些官宦人家的千金們,原來大多都是一雙天足!偶爾也有裹了小腳的,往往正是來自鄉下的小家碧玉們,她們在學校倒成了人們奚落和譏笑的對象。吳拔貢那會兒剛剛被派任到省學政衙門做官,為響應光緒帝女子放腳的詔告,便給吳家坪家中去了一信,告誡吳家上下女子,即日起一律都要放足。文菲正好合乎了那時吳家擇媳定下的「天足,知書」兩個條件。

    校園裡,一棵滿樹綠蔭的老杏樹下,幾個衣著不俗的客人正圍在一起有說有笑。玉純低聲向文菲介紹說:「那邊兒那幾位,都是咱山城場面上人物:那位穿紫緞子長衫、戴眼鏡的瘦高個兒是縣議會的馮主席;緊挨他站著的那個白胖子是商會會長;穿銅色長袍、黑馬褂的、花白鬍子的,就是咱們山城半碗黃豆起家的大財主郜鴻成。我聽老人說,郜老爺子小時候,利用家裡僅有的半碗黃豆,煮成了五香鹹豆,在嵩陽書院賣給那些讀書的秀才們,賺的錢,又買了兩碗生黃豆,再煮了豆去賣……老郜家就是這樣發起來的財。後面那個戴禮帽、拄文明棍,和你家拔貢爺說著話兒的那位,就是城南關的劉老爺,前清北洋新軍的六品武官。」

    文菲乍一看見吳家大哥,一時就覺得滿身地不自在起來:自己畢竟還是吳家的人。做國民學校老師這件事,雖說孟知縣和杜會長他們事先已經親自到吳家說通了;可是,自己到底還沒能敢親自到吳家坪一趟,情理上,似乎有些說不大通罷?

    女校的事情一忙和完,縣署便立即召開了一次有關安全防務方面的緊急會議。孟知縣被山匪綁架之事,雖然已有各種流言傳出,可還沒有人清楚此事的確切底細。倒是一些如「縣太爺英雄虎膽,獨闖山寨招降納叛」啦;「縣太爺三顧茅廬,親自聘請少室山山大王下山歸順官府」啦,之類的傳說。

    然而,翰昌和雪如兩個人心裡十分清楚:這不過只是一件十分僥倖的事罷了,並不是每幫子山匪都像王石磙這樣早就存下一份棄暗投明之心的。如不加大打擊匪亂的力度,他們在山城的權威和事業將會不斷受到威脅。從另一個角度說,縣太爺被綁架一事,畢竟不是什麼光彩事。傳到上司那裡,山城的安全防務竟是如此疏忽、匪亂如此猖獗,百姓還有什麼安全可言?

    在山城防務會議上,眾人七嘴八舌地商定下以後,城門要加派兵力嚴密防守。凡是進出城之人,只要發現行跡可疑,一律要嚴加盤查!近期,縣署的主要官員要配備手槍隨身攜帶;進出衙門一定要告假並且至少要攜帶兩名跟隨的衛兵。

    翰昌宣佈:「近期,要集中兵力,對那些盤踞一方、聚嘯山頭而且多次騷擾百姓、惡貫滿盈的亂匪進行重兵清剿。先四處告示出去,若是主動招降歸順者,可以收編到胡狼哥的隊伍中。有不願當兵的,也可發放一定的安家費,所有往事,官府一概既往不咎。若敢繼續留在附近山頭佔山為王、禍害百姓、騷擾地方的,一經緝捕,格殺毋論!」

    此舉果然厲害!隨著一連串的招降納叛和剿匪除霸舉措,一時間,方圓百里內的土匪再也不敢輕舉妄動、騷擾本境了。山城恢復了好多年來都不曾有過的平靜。

    在山城幾次的集中剿匪行動中,少林寺配合縣署民壯和駐軍立下了不小的汗馬功勞。翰昌雪如二人決定準備給予了他們旌表和嘉獎。

    這些年,民間要求到少林寺出家和學武的人多了起來,恆林大和尚曾對雪如露出過想要廣收徒眾和俗家弟子的心思。翰昌擔心寺院僧眾過多會有聚嘯之嫌,也沒有吐口。後來,他和雪如一起到寺裡去了幾趟,見寺院內部戒律森嚴,管治甚密,這才放鬆了戒心。

    雪如告訴翰昌:「少林寺雖有很濃重的入世意識,也肯參與塵世的戰事,可是,歷史上還從未聽說寺僧有過與官府做對的例子。另外,因少林寺在歷史上的幾次輝煌,大多都與寺僧參與了匡扶國家的行動有關,頗有些『皇家』寺院的烙印,傳統上一直有嚴格的正統意識。所以,你大可不必擔心他們會給官府鬧出什麼亂子來。」

    於是,在這次旌表和嘉獎的同時,縣署為少林寺特許下了一條:今後,寺院可以廣收弟子,同時也可以廣收俗家弟子,大力弘揚佛法。同時,任命恆林為山城僧會司兼僧兵保衛團團總。鼓勵他們要繼續發揚扶危濟困的傳統,為山城發達和百姓安穩造福。

    王石磙等幾個山大王,在下山歸順官府一事上最終鬧翻了:王石磙帶著四十多個兄弟下山歸順官府;齙牙帶著二十來個人,跑到西面較遠的熊耳山一帶,另立山頭了;以軍師為首的十來個人跑到天津地界做起了護鏢的營生。

    翰昌、雪如看出,王石磙此人也算得上有勇有謀的,好生調教一番,還是可以委用的。於是,便先委派他做了山城縣署的治安巡長,負責整個城區的治安防務。雖說縣署有人提出怕有養虎遺患之虞,建議將他的下屬分散到偵緝隊和胡狼哥的手下,再給他重組一班人馬。雪如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是將他的弟兄們分開,分明是對他的不信任,反倒有防人之心。」於是,他的原班人馬一個未動,仍由石磙帶著,分班輪流巡邏在山城里外。

    那王石磙也是清楚人,見這等安排,知道他這個新結義的縣太爺兄弟是真心信任自個兒,越發地盡心盡責起來。

《嶽立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