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季節給人的感覺真是好!
文菲覺得,這時的自己,真是從未有過的愜意和自由,從未有過的心曠神怡。連她自己都疑惑:這陣日子,自己哪來的那麼足的精神頭兒?
文菲在女子女子學校,除了擔著女生的訓導外,還擔了任國語、教音樂、美術、女子手工和繡花等課。音樂課上,文菲教學生唱的歌,都是用陝北民歌或者東北民歌的旋律,重新填了自己寫的內容健康活潑、生活氣息濃厚的新詞。如《洗衣歌》、《澆園歌》,還有反映童養媳婦悲慘景遇、宣傳女權平等的《小桃紅》、宣傳三民主義的《吾民吾土》。這樣的教法,不僅培養了女孩子們高尚的情趣,也激發了她們的上進心和做人的自信。
文菲沒想到,這種創新的教學方法,竟然被杜雪如會長大為讚賞!不僅在著令大力推薦,還令山城其它各義學和公立學校的學生都要會唱這幾首歌兒。
平時課閒下來,文菲總喜歡和同事們共同探索新的教學形式和人生、學問、社會等問題,翻看一下縣署「快馬班」從外面捎回來的一些報紙雜誌。教育公署和勸學公所,正好設在學校後面不遠處的一座廟裡。文菲等幾個老師,有事沒事老喜歡跑來,聽聽杜先生和純表哥他們講講外面的新鮮事兒、探討爭論一下國家民眾等諸多問題,頗受了些杜先生那民主、激進思想的影響。
為著配合民國政府新政令的推行和實施,雪如叫來文菲,給她佈置了一個特別的任務:讓她試著編兩出新戲的腳本來,由國民學校的師生們自己排練、在山城公演。
文菲興致勃勃地接下了這樁活兒,人還未邁出杜先生的公署,心下便已開始構思起劇情了。自打接下這寫劇本的活兒,她每天晚上改完作業、備好課之後,就開始了趕寫腳本。只要一提起筆,便文思泉湧、閘都閘不住!天天都是雞叫好幾遍才睡覺。四五天裡,竟把厚厚的一摞子腳本就擺到了杜先生的面前。
雪如讀了幾頁,眸子閃著抑止不住的喜悅,一個勁兒誇讚道:「嗯!不錯!好!太好了!」
一邊誇著,一邊道:「這兩天,咱們分別到幾所國民學校去轉轉,先挑一些有表演天份的學生出來,篩選以後,你領著,盡快把新劇排練出來!」
見杜會長如此讚賞,文菲心裡覺得真是幸福極了!
黃昏,夕陽的霞輝映照在碧波潺湲的穎河面上。河灘上的葦荻密密匝匝,野花開得恣肆而爛漫。恣意的山風掠過山谷巖壑,吹過平緩的田野,來在這寧靜的穎河邊,揚起葦荻們一陣陣的綠浪。而那些薄羽似的荻花,隨之在葦稍上頭也歡快地舞動起來。河面上,一群群小頭小腦的野鴨子在水中歡快地嬉戲著。,突然還會在波光流溢的水面上滑翔一陣,劃出一道又長又深的水痕。夕光下,那劃痕漸漸地漫延著,淡化著,使得金光閃耀的河面更加流光四溢起來。它們無論是鳧游還是滑翔,都是那般的悠閒而和怡然,有著一種古老的意韻。這些野鴨,其實正就是王勃《滕王閣序》中「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中的「騖」。
望著黃昏夕照,仔細想來,除卻這個「騖」,換了其它任何一種水鳥,也許都不會再再有同樣美的的意境了的:比如孤雁,那氣氛就顯得蒼涼了;若換成孤鶴,情緒又太寂寥了;若是鷗呢,畫面又缺了點遼遠……只有這個「騖」,才是那般的恰如其份、不可替代,寂靜中透著遼遠、恬淡中寓著壯美,真是一幅美不可言的畫面。它們還會不時地突然歡快地在波光流溢的水面上滑翔一陣,劃出的水痕又長又深。在夕光下,那劃痕漸漸地漫延著,淡化著,而使得傍晚金光流燦的河面更加光芒四溢起來。
文菲思索著,像這種古老的鳥類流傳到今天,不知它們已過了多少代?更不知隨著天敵的侵害、人類的發展,還會不會繼續留給它們這些可愛生靈一席生存的空間?看上去它們和大自然那麼和諧完美地融為一體,那麼的令人感動——每每看到這境致,文菲都會不經意地聯想:當年那王勃祖師,若把「落霞與孤鶩齊飛」寫成「落霞與雙鶩齊飛」該有多好呵!
所以,每天放學,文菲寧願多繞一點彎兒,也要帶著她的學生,沿著河畔的這條的小小土路往家走。路上,一群活潑的女孩子們又是唱歌、又是說笑地。她覺得自己似乎忘卻了她以往生活中所有的災難和鬱結,彷彿越來越遙遠淡然了。
這兩天,更讓她感到得意的一件事是,天氣已經是初夏季節了,夕陽斜輝頗有些熱意了。她的額上浸著細細的汗珠兒。臉龐兒鮮潤動人她編寫排練的兩出新話劇,一出《山怒》戲中表現一個童養媳被封建禮教迫害致死的悲慘故事,控訴了吃人禮教;另外一出《秋瑾女俠》,內容是宣傳國民革命和解放女權的。在山城公演以後,沒想到竟造成空前的轟動。起初,山城的。百姓聽說都很稀罕,是新學的學生娃和教書先兒們自編自演的、又是過去從未見識過的文明新戲,只是為了看個稀罕。誰知,後來竟被,劇中人物的命運牽住了心,在台下直看得涕泗交流的,到了揪人心的地方,竟傳來一片的哭聲。
那幾天裡,山城人街談巷議的話題都是國民學校師生演文明戲的事兒。此後,文菲和她的學生們走在大街上,發現人們的眼光裡顯然時,少了些輕薄,而多了些羨慕和讚賞。
而大片大片的麥田幾乎是在人們的不經意中,便已泛起了青黃的麥浪。
這時節,知更鳥一入夜就開始了它那不知疲倦的歌唱了。而在白天,黃鷺婉轉動人的啼鳴也開始迴響在四處密密的綠叢。這些鳥的啼聲把人帶入了一種悠遠古老的回憶之中:那是和遙遠的童年、外婆、杏黃的梅子、火紅的榴花,和淡淡的鳳仙花香、村頭月下的池塘蛙鳴、小橋葦叢的螢火蟲、彈花娘清悅的琴聲以及兒時所有寧謐如夢的往事分不開的。
文菲為這個季節和這個季節所帶給她如夢的感覺所迷醉了。
課閒時,她喜歡獨自坐在校園外山溪邊的柳蔭下,望著汩汩的清流、石縫裡爬動的小螃蟹、游嬉著的小魚,看水裡飄逸不定的翠綠水草和倒映在水中的藍空白雲。她靜靜地側耳聆聽著黃鷺在遠方樹叢的歌唱,遙望碧草如茵的遠處山坡上,羊兒用它們那粉嫩可愛的嘴唇啃吃青草的悠然景致和開遍山坡的矢車菊花。
生活真是美妙啊!這種美妙是文菲過去從不曾深切感受過的。少女時代,她總是喜歡努力去搜尋那些輕淺的春恨秋悲;而此時,她要充分去體會生活的美好,細細地去品咂和體味所有人生的美好——生命是珍貴的,她再不想輕易讓它流逝了。
這時,就連她寫的詩詞也一改過去的傷感愁緒,呈現出從未有過的歡快和明朗情調,杜先生創辦的一份油印小報上,常常發些她新寫的詩。
她聽表哥說:杜先生十分欣賞她這些充滿活力的新詩,說這些詩有著一種鼓舞人心的激情。其中有兩首,還被杜先生推茬到幾所國民學校,做為範文讓學生們背誦呢!
充實的日子如溪水般歡快!
這時的文菲,不知不覺已掙脫了舊日生活的蔭影,對未來充滿了一種隱隱約約的美好企盼。這些日子裡,她發覺有一種莫名的情思悄悄地浸潤著她的心: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對雪如君悄然滋生了一種深深的依戀和渴望來!她無法說得清,把握這種情緒是一種單純的愛呢,抑或是,弱小對於強大的一種崇拜和敬慕之心?
她一路這般默默地胡亂思想著,不覺已走到自家門外的那條巷子裡。抬頭間,遠遠地驀地就看見了自家門外那棵楊樹上,拴著吳家一紅一白兩匹馬!
文菲的一顆心一下子便沉了下去!
自己是什麼人?不過是吳家的一個寡婦罷了!儘管當了國民教師,儘管這時不再梳著圓墮髻,也不再穿那些青綢灰緞的大衫,不再臉色蒼白,噤聲少語了,可是,她是吳家的寡四奶奶!是一個嫁到男人家不到半年就「妨」死了自個兒男人的女人!別人眼裡會這麼看、心裡也會這麼想,難道不也正是這回事兒麼?
她的眼中驀地噙滿了淚水。
屋裡,吳家長兄正坐在紅木太師椅上和母親說著話。旁邊的紫漆八仙桌上,堆著一些花花綠綠的禮盒子。他穿了件黛青隱花湖綢長衫,鬍鬚修剪得一絲不紊。手持一把黑綢大折扇,不時晃上兩晃,神態依舊威重卻不失溫雅。見文菲進屋招呼他,略轉臉對她點頭笑了笑,又轉過臉去繼續和母親拉著家常。說當年兩家的交情舊事,誇讚母親泡茶的功夫。
文菲瞅了一眼,知那極品的清茶還是孟知縣、雪如君他們那次來家請她「出山」時帶來的禮物。這茶是第一次開封——毫無疑問,拔貢在母親心目中算是一等一的貴客了,所以到如今才捨得拿出來待客的。那茶被落滾的茶水一沖,靜靜地臥在青花杯子的底部,一旗一槍地,碧綠淨瑩十分好看。一種怡人的淡淡的清香,隨之飄逸瀰漫在屋內。
拔貢和母親說了會兒話後,這才轉過臉來笑問文菲:「學校還忙吧?」
文菲回答了他,也回問了大嫂和侄兒們好。
拔貢道:「你大嫂和我談起你做新學先生的事,心下高興得很:咱們吳家也曾出過兩位辦學堂、當先生的男子,如今又出了個女先生,真是吳家的風光啊!做老師是光明正大的事,別人說什麼,弟妹倒也不用去理會。再說,這會兒已經是民國時代了,女子一樣可以為國家、為社會做事。只是,你大嫂依舊有些擔心,說你一個年輕女子,若這樣常年來來去去的,叫人放心不下。交待說,不如就用咱們家的那輛輕便帶篷小馬車,平時在車棚裡閒著也是白閒著,若每天用它接送你去學堂教書,也算派上了正經用場。雖說回家的路遠了些,可天熱天冷的,倒可免了風吹日曬、水裡泥裡的辛苦。這樣,外人眼裡,知道有家裡為你做主,也不好說什麼了。」
文菲想,他話裡的意思,竟是為著讓自己依舊天天回吳家坪呢!
見文菲低頭不語,拔貢微笑了笑說:「前些天,我去天津老二那裡,和他商定咱們家再盤一家洋貨店的事,順便捎了幾樣東西。」說著,一邊打開了桌上的一個花紙盒子:「這是從天津捎回來的機器織的洋呢子。你大嫂和你一人一塊,可以做件新式大衣的面子。這會兒外面正流行這個呢!」接著,又從一個精緻的紅色緞盒裡取出一隻小巧玲瓏的鬧鐘來:「這隻小鬧鐘,看上去挺別緻的。你大嫂交待讓給你捎過來,說你天天出門到學堂裡教書,用得上的。」
文菲接了過來,見那小鍾外殼明閃閃地鍍了一層金,嘀嗒嘀嗒地響著。在山城,這算得上是很珍貴、很稀罕的禮物了。她略看了一眼便放在身邊的小几上。
拔貢給母親也帶了禮物:兩塊天鵝絨的衣料,兩盒專門治哮喘的丸藥,一盒上等的長白參。又不厭其煩地一一交待了服用的法子。最後是小文茂的:一套上等狼毫,一支派克鋼筆,兩冊畫本。母親謝過之後,便問起文菲大嫂的病好些沒有?吃的什麼藥、請了哪個先生等。
說了會兒閒話,拔貢掏出懷表看了看,說時間不早了,就要起身告辭。文菲娘要留了吃晌午飯,拔貢說城西街李老爺新添了個孫子,捎話兒叫今兒過來喝喜酒的。文菲娘聽了,也就不再強留他,和文菲一起,看他和坐在西廂房喝茶的家人一齊,出了大門一路去了。
拔貢去後,文菲望著桌上那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盒子,呆呆地半晌無話。
文菲娘邊收拾東西邊嘮叨:「菲兒,論說你也沒有該煩的道理。不說人家這幾年對咱的處處關照,就是對你這一年倒有大半年住在娘家,人家也從不曾說過什麼二話呵。這樣寬厚的人家,你見過二家麼?人家的這份心,也不過是想多留你在吳家幾年,爭些大戶人家的臉面罷了。其實,憑那樣的人家,若是一定不放你出門,咱們孤兒寡母的,又能掙蹬到哪兒去!你是不知道,多少人不知比你要強了多少,也不拘跑有多遠,最後還不是一根繩子捆了回來?敲鑼打鼓地吆喝,滿村滿鎮地遊街。受那罪不說,光被人作賤的,丟那人,再野的性子,最後有幾個不瘋、不死,好好兒過來的?」
文菲心下煩亂,也不理會母親的絮叨,獨自悶悶地回自己房裡去了。
她獨自坐在窗前,見半邊殘月仿如一隻薄薄的風箏般,無骨無魂似地,飄浮在灰色的天際。覺著自己眼下的情形,其實也不過像是一頁風箏,自以為已高高飄飛到了雲霄天外,殊不知,命運的繩索仍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地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