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暮色,夕陽餘威仍悶悶地籠罩天地。樹梢枝葉動也不動,舒秀才也不動,對面的兩人也不動。可是舒秀才幾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兩人面上的不屑與鄙視。
良久,那乞丐道:既然終是要收何必假惺惺地說什麼我不該收,你不該給的屁話?
舒秀才咬緊牙關,將銀子慢慢放入袖中,道:你不會懂的。
乞丐怪笑道:是啊,不懂!貪官各有苦衷,百姓盡都懵懂。
舒秀才深吸一口氣,只覺得今日受這什麼都不懂的惡漢之氣已足夠多了,憤懣終於脫口而出道:我已收了一人的銀子,如果我不收他的,劉大人已拿了另一人的銀子,那這個人的官司不用打就輸了。我現在收他的銀子,不是想要徇私枉法,我是想給他們一個公平對證的機會!
那乞丐哈哈大笑道:好一個公平對證!原來,公平是要經過兩次不公平才能得到的麼?舒秀才怒道:官場之事,便是如此!
乞丐喝道:那你從一開始連第一個人的銀子也不要不就好了?
舒秀才大笑道:我不收可以,可是那銀子不是給我一個人的。我擋人財路,整個衙門都會不滿,我的日子怎麼過?況且,我不收自有人收。而若是他們不行賄,明日開堂劉大人就直接給他們個雙輸,讓贏的脫掉一層皮,輸的丟下半條命。反而我在這受賄,起碼可以讓二人當堂對簿,保得贏家利益,輸家性命!你根本什麼都不懂,憑什麼來教訓我!
他這一番話說出,卻讓那乞丐一愣。那女子定定地看著他,眼中似有淚光閃動。舒秀才一口氣說出這許多,只覺得多日來的委屈湧上喉頭,嗓子哽咽,再說不出話來,眼眶也是又潮又熱,知道這裡再不能多停,推開二人便走。
走了十幾步,突然背後那乞丐叫道:喂!你既然在衙門幹得不開心,幹嗎還在裡邊耗著?
舒秀才勉強平定心緒,應道:不耗著又能怎樣?
那乞丐道:走啊!離開那兒呀!人生在世忽忽不過兩萬餘日,若是每日裡苦撐苦挨,強顏歡笑,活得有什麼意思?男子漢大丈夫,雖不能名垂青史,起碼也該活得灑脫自在!走了吧!別處另有一番天地!
舒秀才一愣,哈哈哈冷笑不止,自顧去了。
忽然那乞丐放聲而唱,道:
江湖好!長天任鳥飛,闊水憑魚躍。臨風快意,江山如此多嬌!
江湖好!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波瀾平地起,自古英雄正年少!
江湖好!恩仇快意,天理昭昭!縱千萬人棄我、鄙我、笑我,我有寶刀。此去千里人心,只手公道!
這歌子言辭粗淺,可是其中自有豪邁意味。舒秀才回過頭去,只見如鉛暮色裡,兩條人影遠遠地模糊著。其中一個拄一支長拐,另一個長裙窈窕。二人雖然渺小,但是站得穩,立得定,微風輕起,拂動繃帶裙角,二人便如御風飛舞一般,自有一番傲人風采。
舒秀才回過頭來,眼中熱辣辣的,淚水已滑頰而下。背後彷彿有芒刺扎來,他再也忍受不住,撒腿而跑,越跑越快。這般奔跑,這樣的天色,眼前的路便已然難辨。然而舒秀才卻只顧著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奔跑帶起的疾風吹乾了他的淚水,腳下的顛簸也讓他的心慢慢地平靜下來。
在這樣的夜裡,太陽已經落下,月亮還未升起,舒秀才瘋狂地向黑暗深處跑去,想要逃離那兩個噩夢一般的男女,逃離自己不想要再想起的一切。
珍饈樓乃是蘭州城最大的酒樓,六層的樓子,雕樑畫棟,一層二層招待酒席吃喝,三層四層便是賭坊,五樓專為雅閣招待貴客,六層卻是關黑虎自己居住,養了兩個姘頭。這樓子因背後有關黑虎撐腰,又有吃有賭,因此買賣極其興隆。舒秀才趕到時,已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過了片刻,劉大人趕到。有人接出來說道,關黑虎已在五樓雅閣相候。
這關黑虎身高九尺開外,生得虎背熊腰,兩道掃帚眉,一雙牛眼,喜著黑衣,據傳一身硬氣功端的了得,沒被姘頭淘空了身子倒也難得。他接了二人落座,座中還有兩個本城富商,一者姓張,一者姓王,另有日間去過衙門的金算盤花五在旁陪座。
劉大人與舒秀才進來寒暄兩句,劉大人道:關兄,好好的這般破費咱們不是要商量對付那毆傷周兄弟的男女惡人麼?他心中實在對看那兩個富商出現在此有些奇怪。舒秀才心中怦怦一跳,偷眼去看關黑虎。卻見關黑虎哈哈大笑,道:這等小事,還值得什麼商量?手下已在查了,不出兩日,管教那兩人恨爹娘生他們出來。咱們今日相聚於此,卻是要商量些買賣。舒秀才鬆了口氣,暗暗為那兩人捏起一把汗。
劉大人笑道:商量買賣,卻非下官所能了,只怕是徒勞往返,白賺了關兄的美酒珍饈。
關黑虎卻哈哈大笑道:這事卻非得劉大人幫忙不可。你若袖手旁觀,我這生意只怕難成。這時眾人已開始吃喝,劉大人心中大致有了個估量,端杯道:哦?關黑虎碰杯道:卻要勞煩大人,開出兩張批文出來。
劉大人微笑道:請講。
關黑虎道:這第一張批文,乃是佔地的批文。我這買賣得要些土地。若劉大人能批下來,那黑虎是感激不盡。劉大人道:這卻不難,只不知關兄要佔地多少。關黑虎道:城南五泉山,方圓百畝,卻要將甘露、掬月、摸子、惠、蒙,五泉劃入其中。
劉大人沉吟道:五泉山為本地勝景,一向寸土寸金。關兄如此獅子開口,下官可有點難辦。不知關兄要來做什麼買賣,要下如此血本?
關黑虎哈哈一笑,道:這便需要劉大人的第二張批文了。我要開的買賣是他賣個關子,環目四顧之餘,一字一句道,妓院。
此言一出,除了那金算盤,舉座皆驚。卻聽那本城的張富商道:關兄一座珍饈樓已是日進斗金了,如今還有這等興致,開什麼妓院?
關黑虎哈哈大笑道:珍饈樓一天能賺幾個錢?想靠等閒生意掙錢的那都是糊塗蛋!掙錢就得開窯子賣姑娘!下血本調教幾個紅姑娘,再找幾個詩人來寫上百八十篇酸文,誰窮就請誰!妓院靠什麼呀?靠的就是才子佳人救風塵啊!名聲出去了,嫖客跟著就來了,你砸進去多少錢翻一番直接就回來了!咱這回投他個十萬兩銀子,多了我不敢說,我保證一年再掙一個十萬回來!
那張富豪咂舌道:真的?他心動不已,全沒想到自己方才也被劃歸糊塗蛋之列。
關黑虎正色道:我說的可是金子啊!他眼見那張王二人並不相信,不由得意,詳細算道,我跟你講,蘭州地處要塞,每年出入不下二十萬成年男人!打他每十個男人每月光顧咱一個姑娘,每個姑娘抽五兩銀子的過夜費,這五兩銀子乘二十萬再除以十再乘以十二個月不多不少正是一百二十萬啊!
那楊富豪倒吸一口冷氣,道:按現在的金銀比價,十萬兩黃金綽綽有餘。關黑虎拍桌道:沒錯!
劉大人道:可是,每個姑娘每夜抽五兩銀子是不是太多了?
那花五道:關爺方纔所說,只是在說這一行當的利厚。實際上,如果我們要開青樓,是不應以量取勝的。天下男子千萬,過蘭州者如過江之鯽,我們只要能抓住一百個就夠了。說著摸出自己的金算盤,架上一副老花鏡,辟里啪啦,運指如風,瞧來胸有成竹,不愧是專業人士。
王富豪失望道:一百個?
金算盤道:不錯,不過這一百人帶給我們的利潤會比二十萬人更多。
劉大人不信笑道:悉聽教誨。
那花五清一清嗓子,道:這關鍵便在妓院的定位。想掙窮人的錢,那都是糊塗蛋!眨眼工夫,在座眾人再次變身糊塗蛋,卻仍然不覺。只聽那花五道:首先,我們的妓院一定得選最好的位置環境,包下整個五泉山,雇山東魯家的磚木師傅,建就得建最高檔次的青樓!步輦直接進屋,方便保護客人維持面子,單間最小也是方圓百步,夠你敞開了玩樂。什麼大家閨秀、小家碧玉、貞節烈女、蕩婦嬌娃、南國佳麗、北方大妞、本地特產、域外金毛,各種口味咱都給他劃拉齊了!樓後有粉蝶撲花園,樓裡邊有鴛鴦戲水池。樓子裡站一個資深龜公,太陽穴上貼膏藥,特猥瑣的那種,嫖客一進門,甭管是不是熟客,上來都點頭哈腰:爺,您可久了沒來啦?一口地道的奴才腔,倍兒有面子!
頂層上專辟一層潘安雅築,集中帥哥猛男,一年光招待女客就得幾十萬銀子。各層再專配養生房,有郎中二十四小時候診,就是一個字兒:貴!一顆金槍不倒丸就得花個萬兒八千的!進來玩兒的不是大官就是名流,不是西域巨賈就是一方豪客,你要是個單一有錢的土財主,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他說到這停一停,笑問道:你們說這樣的窯子,一晚上得收你多少錢?這話卻是在問舒秀才。
舒秀才咬牙笑道,道:我覺得我覺得怎麼著也得五十兩銀子吧!
那金算盤大笑道:五十兩銀子那是成本一百兩金子起,你別嫌貴,還不打折!你得研究嫖客的心理,你想啊,願意掏五十兩銀子來玩姑娘的人,根本不在乎再多掏五百兩。什麼叫男人你知道嗎?男人就是只要有漂亮女人在場,不管買什麼東西,都只買最貴的不買最好的!所以,我們開妓院的口號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貴!他這麼一篇洋洋宏論,早已將一眾土包子說傻了。
良久良久,劉大人帶頭鼓掌,張王二人熱淚盈眶,道:關兄志存高遠,果然是人中龍鳳。我二人定當鼎力支持。關黑虎哈哈大笑,那金算盤更加得意,又說了好多匪夷所思的點子。一時間推杯換盞,賓主盡歡。
一番周旋,天近子時雙方才盡興而去。劉大人自有關黑虎的轎子送走,舒秀才便自往家中行去。
此時夜已深,街上黑咕隆咚的不見半點燈火,月色薄得如兌了水一般。舒秀才深一腳淺一腳地行了一里多地,顛簸得一陣陣噁心。他方才代劉大人喝了不少酒,這時候酒裡翻騰,分外難受,於是只好停下來,摸到路邊,一手扶牆,一手去摳嗓子。手指在嘴中微微一攪,登時嗚嗚地吐了出來。
這一吐,只吐得他眼冒金星,渾身的虛汗,幾乎連五臟六腑都要離體而出了。好不容易吐完,又乾嘔數聲,這才站起身來。可是腳也軟了,只得扶著牆一步一步地往前挨。
便在這時,耳畔香風起處,有一人扶住了他的胳膊,嗔怪道:怎麼喝成了這樣?回頭看時,依稀便是今日見過兩次的女子。
舒秀才呵呵傻笑,道:怎怎麼是你?你還不快快逃?關黑虎在抓你們了抓你們!那女子皺眉道:你喝了多少酒?
舒秀才哭道:你別管你別管!蘭州城的老爺們在談大事!談談開窯子的大事向來喝酒之人,以吐酒之後醉得最為厲害,大約是酒力上頭之故。這時候舒秀才已有些神志不清了,在那女子的扶持下興奮得又蹦又跳。
他少時頗負才名,又有報國之志。怎料三次科舉不中,不僅未能為國盡力,反而淪為一時的笑柄。頹唐年餘,受盡了白眼冷遇,終於收拾脾氣,夾起尾巴,娶妻生子,開館授課,後來更為劉大人賞識,招為幕僚。十餘年來睜一眼閉一眼,見慣了世間的炎涼嘴臉,官場的卑鄙行事,阿諛逢迎、收賄受賄、顛倒黑白、草菅人命,或曾親歷親為,或已熟視無睹,若不是今日又被老父提起,恐怕他自己都已忘了曾經的抱負。
可是再怎麼認命,如今日這般,官、商、黑道坐在一起商量開窯子賣姑娘的事,仍是他此前無論如何難以想像的。乍一遇上只覺荒誕可笑,可是仔細一想,卻不禁悲從中來。他想到自己寒窗十載,一心想要追隨聖賢,行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事業,可如今卻淪落到要開妓院的地步而連這開妓院都是別人說了算,而他只能跑腿幫忙。便如那妓院的龜公,賤上加賤。
忽然間,舒秀才掙開那女子的手臂,躬身向前迎去,諂笑道:爺,您可久了沒來啦?爺,您可久了沒來啦?爺,您可久了沒來啦
他一聲聲向黑暗中並不存在的嫖客問好,直問得那女子毛骨悚然,過來拉住他罵道:你做什麼?想嚇死人麼?
舒秀才哈哈大笑,道:開一座大大的妓院,把天下都裝進去!大家都來嫖!大家都被嫖!你也嫖我也嫖他也嫖,你被嫖我被嫖他被嫖!大大的妓院,活到老嫖到老!生命不息,接客不止!他說得顛三倒四,可是其中的憤懣卻令那女子無言以對。
這般跌跌撞撞得走,快到自己家時,他才漸漸安靜,腦袋一點一點的開始打瞌睡。女子把他拖到門口,將他拍醒,道:記著我的話。
舒秀才困得迷迷糊糊道:什麼話?
那女子道: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凡事需要念著一個忍字,記住:忍得一時,過得一世!舒秀才一愣,道:忍?
那女子微笑道:以後你會明白,這世上,沒有什麼不能忍的。你家中妻賢子孝,別人羨慕還羨慕不來呢。她深深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轉身離去了。
舒秀才瞪著她離去的方向,半晌搖一搖頭,回家叫門。那羅氏快手快腳地迎來,將他扶進屋中。見他醉成這樣,不由嗔怪道:怎麼又醉成這樣?舒秀才掙開她手,四仰八叉地癱在床上,若有所思,吃吃笑道:娘娘子你你說我是誰?
謎底便是資深龜公。可是羅氏見他神志不清,根本懶得理他,去擰了手巾來給他抹臉。舒秀才攤開了手腳,讓她隨便動手。羅氏笑道:這便睡著了。舒秀才突然大笑道:睡著了我睡著了!他身子一挺,在床上打個撲騰,大聲吟道: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唯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他丟三落四地背著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背到最後一句,安能摧眉折腰突然間醒悟,咬住了舌頭不說,做個鬼臉,斜著眼睛來看羅氏。
一番吵鬧,舒老爹、小英、小傑都醒了,揉著眼睛來瞧熱鬧。舒秀才見人多,更是來勁兒,手舞足蹈咿咿呀呀,翻來覆去的要從頭背起。羅氏按他不住,對著公公無奈道:不知怎麼喝得這般高興,跟個小孩子似的
羅老爹笑道:大概是有什麼喜事了吧?可能劉大人給他安排缺兒了?天姥嗯,這個地方是哪?倒不知道,不知道肥不肥。
羅氏喜道:那敢情好!小英、小傑見爺爺娘親歡喜,也一個個地拍手直跳,叫道:哦!哦!爹爹有喜嘍!吃羅氏兩個栗爆子,鬧成了一團。
卻見舒展爬上桌子,手搖蒲扇作瀟灑狀,曼聲吟道: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換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閒。背的又是唐寅的《桃花庵歌》。
舒老爹笑道:這又是什麼文章了?
舒秀才醉眼乜斜,瞧了瞧一大家子,砰地跳下地來,撲到床上扯過被子來蒙了頭,含糊叫道: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做田。羅氏氣道:這是發的哪門子瘋啊!過來扯他,舒秀才只是包住了頭不動,未幾,居然打起鼾來。羅氏扯不動他,舒老爹也懶得管他,便由他去了。舒老爹自回房休息,羅氏卻與兩個孩子到隔壁去擠。
也不知過了多久,舒展給大被捂醒,爬起身來時,頭上滿是汗,再不醒只怕要把自己生生悶死了。雖只睡了一下,頭因此疼得更厲害,但已清醒許多,便自己找了涼茶來喝。這時屋中只有他一人,孤燈如豆,他枯坐於桌邊,隱約還記得方纔之事,想到一家大小歡欣鼓舞的樣子,不由得悲從中來。
舒老爹雖然為人活絡,但終究沒怎麼念過書;羅氏是舒老爹相中的媳婦,自然是規矩家的姑娘,女紅德行都好,卻是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得的;兩個孩子還不懂事。這一家子雖然三代同堂,瞧來盡享天倫之樂,可是舒秀才卻只覺得孤單寂寞。便如今日,他是哭是笑、是喜是悲都無人能看透,叫他如何不寒心。
爹要的是防老的孝子,娘子要的是養家的丈夫,孩兒們要的是撫養他們的爹爹,可是這些身份下,又有哪一個是真正的他?這些身份下的人若不是他,而換成隔壁的王二麻子,是不是一樣皆大歡喜?有誰要的是真正的是他?不是別的什麼任意一個面目模糊的人,而是他舒秀才!
舒秀才越想越是悲涼,以手支額,三十來歲的人竟在這夜裡抽抽搭搭的泣不成聲。眼淚一顆顆的砸在桌上,很快汪了一片。他便以指蘸淚,在桌上寫道:不如歸去!
不如歸去!他幾乎便想要迎著月色走出屋子,離開這個已經居住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家。往哪裡去?何不把萬水千山走遍!
只是,他又想到這個家。雖然看似王二麻子便能頂替他的位置,可是畢竟現在王二麻子也有自己的家要照顧。這個家還離不了他,還等著他的月餉來供養。前賢教誨說父母在,不遠遊,他怎麼走得開?
他又想起那一丐一女。他們邀他出走,可是他們為什麼這樣灑脫,他們為什麼無牽無掛?那男子,破衣爛衫不減其驕;那女子,明艷顏色不拘其志。他們都有江湖可去,他們又都有朋友可依。只有他,一個衙門裡的小師爺,孤零零地在這裡一個人哭。那女子叫他忍。是啊,忍!不忍又能如何?
忍,忍,忍!天下不平何其多?睜一眼,閉一眼,自有青天老爺審!
忍,忍,忍!聽天由命莫鬥狠。陳塘關,三太子,鬧海哪吒也自刎!
忍,忍,忍!是可忍,孰可忍!此可忍,彼可忍!怨可忍,怒可忍!風平浪靜全憑忍,飛黃騰達更須忍!
古今將相誰不忍!草民區區敢不忍?便是一時破壁去,淺灘蝦戲忍不忍?一去江湖多風雨,此處安樂方是本。
如花美眷,膝前稚子,高堂白髮,錦繡前程,忍忍忍!
舒秀才隨心亂唱,唱到悲處,伏案大哭。
舒秀才在家裡胡思亂想的時候,那女子正回到她與同伴投宿的客棧。她自然便是葉杏,她送了舒秀才回家,又找著夜店喝了半斤酒,這才回來。旅店自然早已關門落閂,葉杏也不叫,輕輕地越牆而入,回到自己的房門前,正待開門,忽然後邊燈影閃動。
李響森然道:你幹什麼去了?葉杏吃了一驚,回頭看見是他,鬆了一口氣,道:我我沒事李響搖頭道:你說謊。你去見那個秀才了。
葉杏一愣,隨即勃然大怒,道:你跟蹤我?
李響搖頭道:我沒有。我只是在舒秀才家門外等候,想要再勸他,可是卻看見你扶他回來,更勸他安於現狀。我們是打了賭的,你這是在作弊!燈火給他氣息吹動,飄忽不定,照得他臉上忽明忽暗,看那表情竟是極為生氣。
葉杏聽他這樣說,放下心來,也覺有愧,垂首道:你別去找舒秀才了。算我輸,我跟你去湊七殺。你別再逼他了。李響怪眼一翻,道:憑什麼?
葉杏黯然道:你又憑什麼去蠱惑他?他的生活在常人看來,已算得美滿,我們這樣拉他出來,對他到底是禍是福?你反出天山孤家寡人,我師父新死逃婚霍家,我們兩個來去自由,想怎樣便怎樣,大不了潦倒落泊橫死街頭。可是舒秀才不同。他有家的,有爹、有老婆、有孩子。他若隨我們走了,那一個大攤子有誰來撐?更何況他一個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你把他放到江湖裡,三兩天被人砍死,你我自負俠義,可是這般將人家弄個家破人亡,算什麼好漢所為?
李響一窒,上一眼下一眼地瞧她,看得葉杏心中發毛,良久才道:其實你居然很賢惠。他想了半天,居然想到這麼一個看似與葉杏八竿子打不著的詞來說她。
葉杏給這個詞嚇得面紅耳赤,道:早點兒歇息吧。雖然放過了舒秀才,但我打聽到,七爪堂關黑虎和知府劉大人居然打算合作開一家獨步西北的大妓院哼,你們這些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不能坐視不理!說完轉身進房去了。
李響莫名其妙的被罵了個乾瞪眼,正待辯駁,那油燈終於給葉杏房門一扇,滅了光亮。黑暗中李響默默地站了一會,忽然想到兩人初見面時曖昧的誤會,不由咧開嘴巴無聲的笑了起來。又站了一會,這才踢踢踏踏,摸黑回房去了。
第二日一早,舒秀才早晨起來時,驚覺自己原來竟是伏在桌上便睡著了。這時醒來,只見桌上亂七八糟的水痕,紛紛寫道:歸去、不如歸去、何不歸去羅氏已在收拾,舒秀才怕心事敗露,連忙用袖亂擦。卻見羅氏視若無睹,走過來道:好好的床不睡,偏睡桌子。還端了洗臉水來給他。
舒秀才這才想起,妻子到底是不識字的。
早飯後便如常到衙門點卯,王富與孫仲春果然各帶人證物證前來告狀。舒秀才猛地想到孫仲春的銀子還沒遞上去,連忙找個機會先跟劉大人說了。劉大人微笑點頭,笑得頗為詭異,道:舒先生,你呀,讀書讀得腦袋都僵了。
舒秀才呆呆不知應對。劉大人笑道:這房子在哪兒,你不知道?東城五泉山。這房子以及方圓百畝,自今日起,收為官有。每戶每人補貼二十兩銀子,安排他們走路就好了。
舒秀才大吃一驚。這邊廂劉大人已自升堂,果然三言兩語便斷了案子:王、孫兩家所爭房基已歸官有,所爭差價純屬無稽之談。杖責二人各十棍,就此結案。
前後不過半盞茶的時間,舒秀才道:大大人,五泉山的土地即使如今收回官有,可王、孫二人相爭時卻還屬私有。這般杖責王富、孫仲春,怕有不服。
劉大人哈哈大笑道:舒先生,若是你來告狀,我自然不敢如此草率,怎麼也不會讓你如此輕易抓到把柄。可是今日告狀的乃是王富之流,大字不識,蠢如牛馬。我一頓棍子下去,他們還敢有什麼懷疑?舒先生啊,為官之道,看人下菜,你還是不得其中三昧。舒秀才一時無言以對,眼前儘是孫仲春、王富行賄時的緊張忐忑。
接著便趕製文書告示。還不到中午,劉大人親自帶隊前往五泉山,招集地保居民,當眾宣佈五泉山收為官有。五泉山一地本是蘭州勝景,風水又好,甘露、掬月、摸子、惠、蒙,五口泉或清或甜,或滿或淺,或靈或秀,各有風致。許多人生於斯長於斯,如今被官家突然把地收了去,登時一片哀鳴。衙門捕頭老宋把鐵鏈子抖得嘩啦啦直響,一點一點的把騷動壓下去了。
劉大人也並不給眾人多想的時間,當即命人抬出銀子,備好名冊,便命到場之人上來畫押領錢。一眾百姓雖不敢反抗,但一個個盡往別人身後躲去,盼著能晚簽一刻,多在此地呆上一刻。
那些事自有衙役捕快賬房運作,劉大人與舒秀才等只要監督著就好了。一眾人站在高台之上,忽然劉大人笑道:舒先生,你說這百姓像什麼?
舒秀才向下望去,只見那麼多的人一個個縮頸垂頭都不上前,卻又都不敢逃走,只是慢慢擠成一團,心中一片茫然,猶豫道:古人說百姓如水
劉大人笑道:水?哈哈,聖賢的話,聽聽就算了,他們若是真的明理,又怎會一個個忍饑挨餓?不對!這些百姓,最像待宰的雞!什麼百姓如水,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要我說,尋常百姓不過是供養我等勞心者的牲畜家奴。你看我已磨刀霍霍,他們也只是想把別人推出來,只要藏好自己便了。愚民可治,便是如此。嘿嘿,百姓如雞,可以清燉,亦可紅燒。
眼見下邊半天了都沒有一個人出來畫押,他不由煩躁,叫道:王富何在?孫仲春何在?讓他們兩家先來!
下邊衙役得令,立刻便有了目標。如惡虎擒羊一般,撲進人群,抓了兩人出來。兩人後邊又各有家人被帶出,拖拖拉拉地便拉出了兩隊人。到了畫押處,最前邊的王富與孫仲春把雙拳抱在懷裡,無論如何不願伸手,旁邊衙役拉了幾下,不見效果便拳腳齊上,一時間慘呼、怒吼、哀號不絕於耳。舒秀才不忍再聽又不能不聽,不忍再看又不能不看,只覺得冷汗滾滾,一顆心幾乎要炸開了。
便在此時,忽聽有一人叫道:狗官!我花二兩銀子,買你爺爺的墳地!有兩條人影如飛而至,外邊的官兵還不曾回過神來,兩人已一路踏著他們肩膀頭頂奔進場來。老宋大吼一聲,抖鐵鏈來迎,倏忽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大吼第二聲,被其中的女子踢得倒飛而起,跌進摸子泉去了。另一個男子已撲到毆打王富、孫仲春的一團人處,從上而下,居中插入戰團,單拐起處,疾畫兩個圈子。只聽乒乒乓乓之後是一片哎呀媽呀,十幾個衙役已如鮮花怒放般躺成個圈子。
兩人一舉解決各自阻礙,來到場中背靠背一站,那女子腳尖一劃,在地上劃出個弧痕,惡狠狠一瞪待要撲上來的其他兵士,那些人只覺得後脊發涼,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登時不敢越雷池半步。
另一邊那男子枴杖一舉,斜指劉大人道:狗官!你收了這五泉山想要幹什麼?別以為你的壞事沒人知道,你想暗中支持關黑虎在這開妓院辦窯子,傷天害理!
這事原本甚為機密,他們竟然知道。劉大人吃了一驚,道:這他們兩個是誰?
舒秀才卻已認出這一女一丐,只覺熱血上湧,一時張口結舌竟說不出話來。便在此時,有一人叫道:就是他們,別讓他們跑了!人群後的樹林裡擁出百餘身穿黑衣的七爪堂幫眾,當先一人鼻青臉腫,正是周七。
原來七爪堂防備有人不服官威,帶頭滋事,故今日專派人手,決意於暗中幫助劉大人強收五泉山。果然半途變故,來了敵人,那周七眼尖,早看出二人便是昨日痛毆自己的一女一丐。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這才發聲喊,率眾衝出。
那乞丐笑道:好啊,現形了!狗官,你與七爪堂勾結,還有什麼話說?他啪地一杖敲昏周七,長笑道:今天來一個揍一個,誰也別逃!
這一回動手,又有不同。只見那女子如穿花蝴蝶,化身青煙穿梭往來,每到一地,雙足如蛇躥起,每每於槍林刀網,間不容髮處一蹴而出,盡往人踝膝小腹下三路招呼,中者立倒,倒下就痛得呼呼哀號,令人膽戰心驚。那男子卻高起高落,如蒼鷹搏兔,將一條枴杖耍得風車也似。直往人頭、頸、肩、胸上抽,挨上的倒不呼痛,多數直接暈倒。
這些混混多數沒正經學過武藝,平素只憑著人多勢眾橫行無忌。可這時碰上這兩個,一個是名派真傳,技藝精深,一個是久經風雨,臨危不亂,面對上百人圍毆,登時處處都是破綻,人人都是不堪一擊。二人以寡敵眾,兀自大佔上風,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只見地上黑壓壓地躺了一片。七爪堂潰不成軍,剩下二三十個機靈的,見事不妙早逃得無影無蹤,連那劉大人也已不見了。
此處百姓正要家園淪陷,忽然又出現了這般變化,完全不知吉凶,只敢在遠處立著看。那一女一丐大獲全勝,站在一眾躺倒蠕動的打手中間相顧而笑。那女子道:三年沒動手,你還沒銹嘛!那乞丐頓一頓枴杖,皺眉道:怪了很多招式我已經打得似是而非了,可是怎麼好像比三年前還厲害了?
那女子刮臉皮道:沒羞!說你胖,你就喘了!兩人說說笑笑,留下不知禍福的五泉山百姓,飄然去了。
舒秀才扶著劉大人一路小跑,逃出老遠,才敢鬆口氣整飭隊伍,得隙讓劉大人坐轎回府。才坐下不一刻,關黑虎已得報趕來,問明情況,怒氣衝天地去了。劉大人傳下令去,蘭州城四門緊閉,定要叫那二人插翅難飛。
舒秀才在一邊看著,心中不知怎的竟只是在為那二人擔心。昨日初見時的誤會早已忘至九霄雲外。眼見蘭州城內已成龍潭虎穴,猶豫再三,終於道:大人,那兩人功夫不差,與他們硬拚只怕會兩敗俱傷,不如放他們走路。到時候他們不在了,我們再去收五泉山不是省事?
劉大人聞言怒道:你懂什麼?他們這種人與我等勢不能共存,你今日讓了他們,明日去五泉山時百姓定然聒噪!對付這種出頭鳥,我們斷不能聽之任之,一定要斬草除根,不然,一呼百應,日後你想要重立規矩,那可是難上加難!因此對於這兩個人,我們便是傾盡全力也決不能讓他們活著離開蘭州,方能以儆傚尤。他說這話時惡狠狠的,面上肌肉抽動,直如惡鬼附身一般。舒秀才追隨他兩年多,都未曾見過,心中不由害怕,退了一步。
劉大人回頭冷笑道:所謂希望,就像是火苗,你第一腳不踩滅,它很容易就著起來了。不過沒關係,現在還來得及,殺一儆百這兩人來得好啊。我與關幫主定會好好炮製他們他們的命,一定可幫我確保蘭州十年不亂!
那笑容陰森恐怖,舒秀才只覺後脖頸一涼,兩條腿竟然忍不住地戰慄不已,急忙扶椅子坐下,這才不曾失態。
於是這一日,劉大人如臨大敵般坐鎮衙門。一支支令牌傳下,調配部署城內官兵,端的稱得上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另一邊關黑虎的七爪堂也四處出擊,不斷有消息報來,與劉大人互通有無。
一支支令發下去,一條條消息報回來。劉大人眼中精光四射,便如輸紅眼的賭徒一般,完全沉浸於最後一博的瘋狂之中,幾乎於周圍事物不聞不問。旁邊的舒秀才卻越來越是忐忑、坐立不安,一顆心便如油煎火烤,苦不堪言。
劉大人正調了一個百人隊前去堵截,心裡稍稍放鬆,回頭瞧見他的反應,看得奇怪,問道:你怎麼了?不舒服?
舒秀才道:不、不、不不知道。大概,從沒見過大人如此英明神武,不覺激動。劉大人笑道:胡說八道。嘴裡雖在罵他,但臉上笑呵呵的,顯然已被舒秀才的馬屁一擊命中。
其實,舒秀才也是真不知道自己如何會這樣。那兩個人原本素昧平生,乞丐見了兩次,兩次都在罵自己,那女子見了三次,卻只在第三次模模糊糊地與自己說了幾句話。這兩人的生死與他又有什麼關係?況且,如今的局勢,蘭州城兩大力量齊動,他一個小小的師爺,手無縛雞之力,擔心又能有什麼用?
可是他腦中雖然這樣開脫,一顆心卻無法從那兩個人的身上離開片刻。那乞丐,落拓剛烈,那女子,灑脫清逸,兩人痛毆周七時的談笑、五泉山邊的痛罵、兩番截然相反的勸世言語、昨日分手時剛健寥落清秀婉約的身影,莫不令他心亂如麻。在那兩個看來迥然不同的人身上,有一種共同的東西強烈地吸引著他。那是什麼?如果他不能夠想明白,恐怕這一輩子都要寢食難安。
圍剿二人的好消息不斷傳來:城南城隍廟裡發現二人行蹤;七爪堂打草驚蛇,那二人往城西逃去。趙統領率領軍隊截斷二人去路;弓箭手建功,那男子傷於肩,女子傷於腿;兩人殺開一條血路,再度脫逃;關黑虎率眾趕到,四方街上包圍二人;二人大戰關黑虎;趙統領、魏統領率部趕到,四方街飛鳥難入。
那消息越來越明確,越來越讓人坐不住。劉大人興奮得來回踱步,舒秀才卻只想衝出門去,親眼看看。
到了黃昏時分,又有差人來報,道:報!大人!劉大人道:講!
那差人道:四方街混戰已有結果。那女子吃關幫主重拳,倒地被擒,那男子卻趁亂走了。劉大人笑道:好!只要抓住一個,另一個就不怕他飛了!那女子何在?
那差人躊躇道:那女子關幫主說她打死打傷七爪堂甚眾,要帶她回珍饈樓,今晚好好好好享用
劉大人一愣,眼珠轉動,道:這樣說起來,那女子果然長得頗為標緻哈哈,哈哈!當時離得雖遠,我卻沒有看錯!可惜,可惜!哈哈,哈哈他回頭看時,卻只見舒秀才臉色慘白,癱坐在太師椅上。不由也嚇了一跳,道,舒先生,你又怎麼了?舒秀才強笑道:放心了嚇嚇壞了
劉大人只道他這一天緊張過度,如今聽到強寇被擒,這才鬆了勁,故顯虛脫之態,也趕上他心情正好,笑道:沒出息!好啦,你早點回家吧。讓你媳婦燙壺酒,給你壓壓驚。舒秀才勉強道:謝謝大人!
他覺得在衙門實在呆不下去了,便起身告辭。卻聽劉大人還在安排道:須防備逃走那廝殺個回馬槍,待趙統領、魏統領回來,讓他們歇息用飯之後,輪班去珍饈樓佈防再後邊的話,便聽不到了。
踉踉蹌蹌走在街上,黃昏的陽光撲面打來,聞時竟有血的味道。舒秀才神思恍惚,他不敢想像,一個女子落入七爪堂會是怎樣一個下場。這樣的惡勢力,去招惹它的時候,難道他們就沒想到過這樣的後果嗎?他們為的是什麼?所謂正義,值得他們付出這樣的代價麼?
瘋了!傻了!這個世界不需要這樣的瘋子,這樣的傻瓜是不應該活在世上的!即使這次僥倖被人搭救,以後也注定不得善終。何況,又有什麼人能救得了他們?關黑虎的功夫即使是他倆聯手也不是對手,這蘭州城中還有誰能插得了手?除非能有人趁著關黑虎不備,動手放人甚至,就偷偷下手將這地方一霸殺掉。
這凶狠的念頭令舒秀才悚然一驚,他怎會想這些的?為兩個萍水相逢、連彼此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他怎麼會起了這樣乖戾的主意。這樣危險的事情,哪是普通人該想的?何況他還是衙門裡的人。即使是他與關黑虎相熟吧,即使他能放走那女子吧,即使他能殺掉關黑虎吧那以後呢?他姓舒的還能活嗎?即使他能活,他的差事還會有嗎?他的家人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不自由,不自由!舒秀才一聲聲在心中默念,突然間萬念俱灰。讀書又有什麼用?如果自己武藝高強的話,大概也能有辦法蒙面救人;如果自己經商富賈一方的話,大概用銀子也能贖回那女子可是現在,他卻不過是個考不中舉的秀才。不光是秀才,而且還是一個拖家帶口、連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是屬於自己的一個人,一個窮秀才。
驀地裡,李白《行行遊且獵篇》裡的兩句,轟隆隆地浮上心頭:儒生不及遊俠人,白首下帷復何益。
這兩句詩如山一般地壓下來,一時之間,舒秀才只覺得氣也喘不過來了。恰好旁邊有一家小酒館,舒秀才便進去,拋了錠碎銀要酒,坐在角落裡一口口地喝。他的酒量屢經磨煉,其實已相當不錯,雖然應酬中經常一喝就過量,可這時想要把自己灌醉卻端的不容易了。一杯又一杯,一壺又一壺,方有七八分醉意,那銀子卻已花完了。他再摸袖中,卻只餘幾枚銅板,勉強再要得一杯吃了,店家卻怕他酒後鬧事,藉機不賒給他。舒秀才吵了一陣,無奈終究不是個鬧事的人,只得嘟嘟囔囔地走了。
一番酒吃罷,天色已然全黑。舒秀才跌跌撞撞往家中走去,轉過一條小巷,忽地給人撞了個滿懷。這一下撞得不輕,舒秀才一個踉蹌,扶著牆才沒摔倒,再看那人時,卻已倒在地上呻吟不已。
舒秀才吃了一驚,只道自己撞壞了人,伸手來扶,道:對對不住,你你沒事吧?他舌頭已然大了,那人哼哼唉唉地爬起來,呻吟道:你這人,走路沒長眼睛麼?哎喲,哎喲,疼死我啦,胳膊斷啦!
舒秀才更驚,酒也醒了三分,道:這麼重?我看看。他伸手來拿那人手臂。那人甩開他的手,怒道:你看什麼看呀?你是大夫麼?看壞了怎麼辦?別囉唆,給我五兩銀子,我自去瞧病,不然,我拉你去見官。
原來這人竟是個無賴,每日專門以在此勒索為業,舒秀才一時還不明白自己的處境,道:我我沒錢了那無賴大怒,道:媽的,誰信!你有錢喝酒,卻沒錢給老子瞧病麼?他伸手來翻舒秀才口袋,摸了兩回,果然一個子皆無,不由更怒,但向來賊不走空,便喝道,脫衣服!
無賴說著便來解舒秀才的衣帶。舒秀才掙道:你幹什麼?那無賴渾忘了自己剛說過胳膊摔斷了,右手便來解衣帶,左手卻從腰後拔出一把匕首,冷冰冰地頂在舒秀才臉側,道:你給我老實點兒!待那冷冰冰的鐵觸到他的腮,舒秀才登時嚇出一身冷汗,這才明白,自己是遇上搶劫的了。
在這樣黑沉沉的夜裡,這樣泛著垃圾酸臭氣的陋巷中,舒秀才被一把匕首逼得靠在牆上,衣襟敞開。一隻黑貓從牆頭上跳下來,忽然見到這兩個人的情景,受驚逃走。舒秀才仰面望天,一牙新月像嘲弄他似的笑彎了嘴,想到自己的樣子,突然間他覺得滑稽無比,不由得呵呵傻笑。那人單手作業,始終剝不下他的外衣,正惱著,忽然間覺得兩肩一沉,竟是舒秀才的雙手搭上他的肩膀。
那無賴一愣,竟也覺得不好意思,笑道:見鬼了!老子是要拿你的衣服賣錢,可不是要和你玩兒這調調他話還沒說完,猛覺得肩頭一緊,身不由己往前一蹌,剛想站住,下體劇痛襲來,已給舒秀才一膝頂中,口中呵呵低叫,一頭栽倒在地。
原來舒秀才畢生未與人動手,全無經驗可供借鑒。唯一一次清楚地看人出手,便是昨日酒樓上葉杏如此對付小流氓。因此當酒勁上湧之時,他頭腦一熱,竟完美地照搬出古往今來女子防身的第一必殺技!
這招奏效,舒秀才腦中頓時一片空白,一股突如其來的喜悅瞬間傳遍全身。這喜悅來得如此強烈,以至於舒秀才興奮得體如篩糠。這喜悅是如此新奇,在他此前三十來年的生涯中,可說絕無僅有。那是一種充滿尊嚴的喜悅,是在他遭遇到羞辱時奮起一擊贏回的,又是他自幼所學邪不壓正幾十年來最直接生動的一次證明!對自己的認可,以及對畢生所學的重新認識,突然之間令他的身體充滿了生機勃勃的力量與自信。以至於他根本無暇去想,他怎麼會做出這樣危險的舉動,這個人疼成這樣會不會死掉,若是自己一擊無效後果又是怎樣
現在,他明白了!他明白那兩人為什麼敢於挑戰七爪堂了,他也明白那兩個人的身上是什麼東西在吸引著自己那是身為人的尊嚴和對正義信仰的堅持,在暴力、強權、危險的逼迫下,不退縮、不妥協的快樂與追求。那是人生而為人的一種本能,一種人與生俱來的天性。與之相比,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成功,來得太慢了;克己為人的忍耐,來得太假了。
以暴制暴!與這種最直接、最強烈、最真實的快樂相比,生存並不能、也不應該成為這世上唯一的目標。委屈、木訥的生命,並不值得犧牲自己心中的真實想法去換取。
舒秀才彎腰撿起地上的匕首,沉甸甸的匕首猛地將他的血液燒得更加燙了。他對著兩眼翻白的無賴低聲說了句:謝謝!說完轉身奔出短巷,直向珍饈樓跑去。
路邊的行人看到這樣一個衣冠不整、蓬頭亂髮的人突然瘋了似的在街上跑,一個個嚇得閃到一邊。他們那驚恐畏懼的眼神,舒秀才此前從沒有想到會落到自己的身上。可是這時候,就是這種眼神也更讓他相信自己的正確與無敵!
只是,現在去,還來得及麼?
舒秀才跑得肺都要炸開了。袍子鬆開,領口幾乎褪到了肩膀下。他瘋狂地跑過了一條街,又一條街。忽然他覺得眼前一亮,抬頭看時,只見隔街珍饈樓方向半邊天都給燒紅了。一時間他嚇得心也要停跳了,氣喘吁吁地趕到一看,珍饈樓六層俱已著火,已燒得如通天蠟燭一般。
舒秀才一時忘了呼吸,魘著了一般,癡癡呆呆地往前走。地上橫七豎八地躺倒不少七爪堂幫眾,是那乞丐已殺進去了麼?他是已經逃走了,還是仍在裡邊?那女子呢?這樣的火,裡邊的人還有命麼?
突然,珍饈樓四層的窗戶炸開,火星四濺,一張八仙桌飛將出來。空氣湧入,火勢猛地往樓裡一吸,再回過勢頭時,只聽裡邊一聲大吼,騰身撲出一人。這人衣角著火,鬚眉皆焦,手舞足蹈地跳出來,正待調整身形落地,突然間頭頂響亮,從五樓上又飛下一人。
五樓這人體形巨大,落得極快,四樓那人才落到三樓已給趕上。兩腳在四樓那人的背上一踩,借勢消了下墜之事,再落到地上時,咕嚕一滾,並無大礙。再反觀那四樓之人,突然間承了兩人下墜之力,又是摔著拍下地來,砰的一聲,四肢抽搐,摔了個凶多吉少。
五樓那人打個滾,再站起來時卻變成了兩個。舒秀才注目看去,原來便是那女子扶著乞丐,正拍打身上衣角的火苗。
舒秀才大喜,衝過去道:你們還活著!那乞丐吃了一驚,道:你怎麼來了?舒秀才手忙腳亂,亮出匕首道:我我來救你們
那一女一丐面面相覷。想不到當他們已放過他時,這傻秀才居然自己又跑來了。
那女子皺眉道:胡鬧,你不過日子了?舒秀才咬牙道:我我顧不得了!那乞丐沉下臉來,道:說得簡單!
正說著,街上馬蹄聲響,一隊官兵趕到。那乞丐眉毛一皺,道:完了再說,你去搶馬!他支使那女子去了,反手一扣,已鎖住舒秀才咽喉,低聲道,忍一下!當下乞丐揚聲喝道,都給我站住!
那官兵由趙統領統領,這時藉著火光一看,那乞丐手中的人質乃是知府的舒師爺。他不由吃了一驚,揚手止住隊伍,不敢妄動,正想思索對策,旁邊陰影裡躥出一個女子,兩腳起處,踹翻趙統領和一個騎兵,已奪馬兜回。那乞丐腿上受傷不輕,幾乎難以站立,全靠舒秀才暗中幫忙才以臂力躍上馬鞍。舒秀才也仍假裝被擒,身不由己上了馬背,和那乞丐同乘。
那乞丐朝著趙統領齜牙一笑,柔聲道:別跟過來啊!說完他撥馬便走。後邊官兵待要追趕,趙統領唯恐傷了舒秀才不好交代,連聲喝止隊伍。
那乞丐哈哈大笑,兩匹駿馬撒開蹄來,直奔東城門而去。這蘭州城日間閉了四門,百姓商賈多有積壓,待捉住了那女子才傳令開城疏散,因此到現在還不及關門。兩匹馬趕到時,守城的士兵方覺不妙,待要上前攔截時,眼前一花,頂上馬嘶,三人兩騎已從他們頭上一躍,衝了出去。
城外四野平曠,夜風流動,比城裡涼了許多。沒有炊煙,沒有飯香,沒有便溺之味,沒有濛濛人氣。一彎鉤月斜掛天上,勞什子的星星似是在黑幕上打碎了無數的琉璃盞,又多又亮。兩匹馬的蹄聲整齊而急促,得得得像是快要飛起來的心跳。
那乞丐突然怪叫起來,一聲聲又長又遠的叫,像是喝醉的狼一般。舒秀才吃了一驚,可是越聽,越覺得那叫聲裡充滿了肆無忌憚的喜悅。那種自由、暢快的感受,吟詩也不行,唱曲也不行,彷彿非此無以抒發,於是也便撮唇,嗷嗷怪叫起來。他不曾習武,內息不夠,往往五六聲叫完,那乞丐仍一嘯未畢,聽起來大是有趣。那女子聽得大笑不已,笑聲中沒有尋常女子的嬌弱柔媚,卻平添了三分颯爽,三分英氣。
三人二馬跑出十餘里,馬已有些累了,人也叫得嗓子沙啞了,便在一道山坡上一停。那乞丐與女子身上都有傷,都就地包了。
舒秀才道:還未請教二位的尊姓大名?那乞丐斷了一腿,正疼得滿臉是汗,聞言道:我叫李響。那女子正為李響正骨,笑道:木子李,響噹噹!她摸索到李響的骨裂之處,找準了,猛地一正,疼得李響大叫一聲,方道,我叫葉杏……
李響疼得臉煞白,黃豆大的汗珠滾額而下,勉強笑道:對不住,今天陷入包圍時,丟下你跑了。葉杏白他一眼,拿個木棍比住他的腿骨,撕下衣襟,道:反骨之人,還談什麼信義?何況,到最後你不還是救了我?她嘴裡說話,手上動作,將那斷腿牢牢縛住。
舒秀才在一旁幫不上忙,眼看李響痛苦,存心分他的神:你們兩個怎麼逃出來的?珍饈樓怎麼會著火?李響苦笑道:沒辦法,打不過關黑虎,只好跟他玩陰的!
原來下午時,二人陷入七爪堂與官兵的包圍之中,久戰乏力,葉杏終於不敵被擒。李響苦戰脫圍,哪能捨棄同伴,便兜個圈子回來,又一路跟蹤關黑虎來到珍饈樓。他練的是正宗的天山內力,最是持久耐耗,只消得隙喘息,喝口水偷兩個饅頭,自然就恢復了七成體力,當下便獨闖珍饈樓。
這時候,官兵回衙覆命尚未回來,七爪堂苦戰得勝自然懈怠,誰也沒想到他竟來得這麼快。李響行事不擇手段,為瓦解七爪堂人馬,一上來便在珍饈樓酒窖放火,趁著幫眾急著救火,自己摸上了第六層。
第六層上,關黑虎好不容易休息過來,正欲對葉杏動手動腳,李響已踹門而入。這一番苦戰,李響遭關黑虎重拳所創,斷了一腿,可也趁機解了葉杏的捆綁。兩人勉強聯手,關黑虎一時卻也無從取勝。
這時候,酒窖的火勢卻已蔓延上來,阻斷了一層二層的去路。煙往上走,三人在六層幾乎同歸於盡,只得且戰且下。下到第四層,關黑虎卻把住了樓梯,將二人又逼上五層。他算好李響傷重無法躍高,因此直等到四層已燒得無法呆人才破窗逃走,成心要將二人困死在樓裡。哪知葉杏久走江湖,臨危不亂,與李響伏在地上躲過濃煙之餘,耳聽關黑虎吐氣大吼,便跟著從五樓縱出,果然便趕上了關黑虎,借力脫困之餘除掉了這一首惡。
這番經歷說完,葉杏已幫李響固定好了斷腿。李響擦擦頭上冷汗,單腿蹦了蹦,蹺起大指道:好手藝!
這邊葉杏回頭對舒秀才道:舒先生,這回還要多謝你。不然,恐怕我們還是出不了蘭州。舒秀才漲紅了臉,把手亂擺,道:別這樣說,別這樣說!
葉杏正色道:現在我們已沒事了,你放心吧。你騎匹馬回去,就說趁我們不備自己逃回去的就好。舒秀才搖頭道:我不回去啦,我要跟你們走。
李響冷笑道:跟我們走?去哪裡?舒秀才道:你說的,江湖。
葉杏皺眉道:哪裡有什麼江湖,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你聽他胡說。快回家去吧,蘭州城裡你有家有業的,不能任性。
舒秀才低頭道:蘭州城裡我有家有業,卻沒有我。我我很不快活。葉杏歎息道:那你的家人怎麼辦?舒秀才沉默片刻,終於黯然道:我對不起他們。
三人一時一片沉默,只有四下風吹樹葉刷啦啦的聲音。
良久,李響拍拍葉杏肩膀,歎道:對不起他們嘿嘿,也許,這便是反骨的宿命了。我對不起師父,你對不起霍二,他卻對不起家人。我們要反的,注定是我們最親最近的人和事。
葉杏身子一震。遠處,一條火蛇從蘭州城中蜿蜒而出,追捕他們的人馬已經開始行動了。葉杏回過身來,將李響扶上馬,自己上了另一匹,兜過頭來眼望舒秀才:舒先生,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不願回去,要和我們走?舒秀才用力點頭,道:是!
李響伸手道:那就走吧!
舒秀才拉住他的手,一跳上馬,抱住李響的腰,叫道:我決不後悔!還有,你們以後別叫我舒先生了,我有名字的。葉杏打馬加鞭,笑道:哦?你叫什麼?
舒秀才坐在李響身後,大笑道:我都已經忘了,也是好不容易才想起來的。原來我叫他放開了手,搖搖晃晃,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把週身的骨節撐得嘎吱直響,然後,大聲說道,我叫舒展!
李響、葉杏哈哈大笑,齊讚道:好名字!
三人二馬在山坡上兜一個圈子,引得下邊火蛇鼓噪,這才疾馳下另一邊的山坡。夜色溫柔,通向江湖的路一片矇矓。可是今夜又多了一個人,從此沉醉在夢中,不願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