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毛似的雪花輕悄悄地從空中飄落,風聲反而小了,甚至似無風,但落雪像有聲音,聲音迴響在人們的心裡,綿密哀鳴,彷彿在幽幽地訴說著什麼。
陰霾的夜空中呈現著的是那股子陰冷。這嚴冬的蒼茫與寒瑟,不只以形象的酷冷,更以實際的索然淒涼傳送給大地上生存的人們。
如果在這種天氣裡會有人在雪地上奔跑,那麼,這人必然有著十分不平常的事辦。還真有,而且是兩個人。
大雪紛飛中,荒野裡冒出這兩個人奔走如風,看上去就宛似兩個幽靈。
兩個一高一矮的黑衣人,那矮的在前,高的緊隨在後,剎時間踏雪穿入竹林中,左轉右彎從另一端閃出來。
前面的矮子非別人,神偷尹士全是也!後面的當然是黑手豹心張古丁了。
那張古丁雙手各握著一把鋒利尖刀,神情冷傲,尹士全雙手也握著東西,右手一支桃木劍,左手一把短刀,黑棉帽連到脖子上,下褲的綁腿扎得緊。
尹土全為什麼帶來一把桃木劍,只因為他仍然相信左家廢園裡不乾淨,有鬼。
鬼是怕桃木劍的,因為桃木劍驅邪。
兩人這是奉命前去對付湯家母子兩人,最要緊的便是湯十郎懷中藏的那塊玉珮。
此刻,左家廢園裡面何止陰沉,那簡直就像十八層地獄一般酷冷與寂靜,厚厚的一層白雪,反而更加添了嚇人的氣氛。
那神偷信邪,因為他曾遇到過那東西,此番再來,桃木劍舉在臉前。
這兩人到了大場邊,尹士全雖然個頭矮,卻仍然低頭哈腰學鶴行。
他示意身後的張古丁也學他的樣。
張古丁變了,如今滿面殺氣騰騰,齜牙咧嘴,再也不像順天當鋪朝奉那種和氣生財的模樣。兩人已經到了圍牆下了,那尹土全拉住張古丁,低著嗓音道:「張兄,如是平常百姓家,弄個玉珮小事一樁,可是……」
張古丁道:「人都來了,還提這些做甚?」
尹士全道:「張兄,我認為咱們今夜過玄關,生死一念之間呀!」
張古丁道:「真如你說的那麼嚴重?」
尹士全道:「張兄,你當明白,幹我這一行的,最喜夜間下手,30年熬出『神偷』之名,可也不是浪得的,但卻從來未曾遇見鬼,那一回我真的被嚇破膽了。」
張古丁道:「可以理解。」
尹士全道:「張兄,我真的不懂,老爺子為什麼一定要得到那塊玉珮。」
張古丁道:「你還不死心?」
尹士全道:「咱這是赴湯蹈火,便死吧,在死之前也要弄個明白吧?」
張古丁道:「操,你變了,變得縮頭縮尾的,哪裡像是大名鼎鼎的中原神偷。」
尹士全道:「隨你怎麼說吧,張兄,順天當鋪裡最名貴的東西有一半是我尹土全送去的,沒一件不比那塊玉珮名貴,但老爺子卻叫咱們這時候把玉珮送到他面前,我真的不懂這是為什麼。」
張古丁道:「什麼時辰了?」
「二更天剛過。」
張古丁道:「好,我把我知道的、猜到的,一古腦兒告訴你。」
尹士全道:「雖死無憾。」
張古丁叱道:「沒那麼嚴重。」
尹士全道:「張兄,休忘了,咱們已有三個殺手失蹤了,這……」
張古丁道:「卻也沒有證明他們已死。」
尹士全道:「我對他們不表樂觀,張兄,我在洗耳恭聽呢。」
張古丁稍稍思索,背貼圍牆低聲道:「玉珮乃是左家之物,當年老爺子血洗左家,搜了不少金銀,但左家的寶物老爺子是見過的,那真是十分誘人的寶貝,其中就有那塊精雕鳳佩。有鳳佩必有龍佩,那原是一雙十分精緻的上品,當年左太斗在世,就常在腰帶上掛著這雙玉珮見客。老爺子當然認得,只不過那夜血洗左家,卻再也找不到這玉珮,而左家珍藏的寶物,也一件不存。更令老爺子非得到此物的,乃是左家被滅門的一年前,左太斗把它的龍雕玉珮差人送往山西,其目的便是以此玉珮為證物,作為一雙兒女的訂情信物,老爺子的二公子尚未娶妻,為了左家留在官府的大片田產,老爺子便有意要他的二兒子娶那尚不知什麼模樣的女子,事情的大概就是這樣,你懂了吧。」
尹士全道:「那小子不是把玉珮送進當鋪嗎?卻又為何再被那小子贖回?」
張古丁道:「也是老爺子的安排,目的是斬草除根,還怕玉珮會跑了?」
尹士全道:「卻害得我那夜遇鬼。張兄,左太斗生前乃忠義門門主,難道他也曾留下什麼孽根孽苗在山西?」
張古丁道:「風流不是風流人的專利,左太斗只是門主,他不是聖人。」
「那麼,老爺子又如何去找左太斗的孽苗?」
張古丁道:「到了那時候,二少爺身掛雕鳳玉珮,再由老爺子身邊四大金剛相陪,大搖大擺地遍遊山西名城,就不難找到那女人了。」
尹士全點點頭,道:「如此說來,也難怪老爺子決心要奪取這玉珮了。」
張古丁道:「帶玉珮的小子為什麼要來到此地呀?正為了想尋找他的未婚妻子。」
尹士全道:「對,張兄一席話,我的茅塞頓開。時辰到了,咱們下手去。」
張古丁點頭又抬頭,「嗖」的一聲越過牆,這動作哪裡是當鋪朝奉。他像個飛賊。
天空降雪無聲音,雪地上落人,總會發出輕悄悄的「沙」聲。
只是這麼兩聲「沙」,就足夠驚醒夢中人了。
尹士全自以為不會出問題,如果不碰鬼便不懼。他不從前面躍入左家廢園裡,而改由圍牆外面繞到後院來,便是要避開裡面的「邪物」。
張古丁偏頭往後廳這邊看,尹士全的賊本事施展出來了,只見他似蛇般的貼地一縱兩丈半,一點聲音也沒有,便地上的雪也未碰起半粒來,真靈巧的身法。
尹士全已站在那間小廂房外面了,而張古丁雙手握刀守在他身後。
尹士全貼耳小門聽,然後舉刀往門縫插去。
於是,圍牆外面有聲音了:「兩位,裡面沒有財寶,裡面睡的是老人家呀。」
站在小門外的張古丁真玄,頭一偏,「嗖」地一聲,人已往發聲地方撞去,便也撩起兩股冷風激盪。尹士全也不挑門閂了,隨後一躍便站在牆頭上。
張古丁雙刀破空,卻未見人影在什麼地方,他剛站定,竹林邊又有人聲傳來:「竹林子內可遮雪,兩位,何不過來。」
張古丁雙刀並舉往竹林邊撲,尹士全則低聲道:「張兄,小心上當。」
於是,兩人並肩站在那人面前了。「哈,原來是兩位呀,連夜前來,莫非衝著在下?」這人正是湯十郎。
他發覺來的竟然是順天當鋪的朝奉與那草棚中的矮子,不由也暗自不解。
張古丁變了,變得很冷傲,變得就像個殺手。
而他,根本就是個大殺手,否則,老爺子是不會把他派來的。
張古丁冷然道:。「你果然住在左家廢園。」
湯十郎道:「已經住了半年多了。」
張古丁一愣道:「這麼久?」
湯十郎道:「有什麼不對?」
張古丁道:「我問你,前幾天,可有人夜裡來過。」
湯十郎當然知道,他還殺過包立人,但他是不會承認這件事的。
不承認的最好辦法,便是裝糊塗。湯十郎很會裝糊塗。
「有人來過?什麼人?這兒鬧鬼呀!」
張古丁叱道:「胡說八道,鬧鬼,你還敢住!」
湯十郎指著左家廢園前面道:「前面兩院鬧鬼,後園我沒遇見過。」
尹士全立刻點頭,道:「對,對,對,我就……」
湯十郎眼一瞪,道:「你去過前面?」
尹士全道:「我也遇上那東西。」
湯十郎暗暗咬牙。
張古丁卻冷然地道:「大雪夜,咱們不是來談鬼的。」
湯十郎道:「有何指教?」
張古丁道:「玉珮。」
湯十郎哈哈笑道:「開當鋪的,你霸王硬上弓呀,那玉珮我不會再典當的。」
張古丁舉著雙刀,冷笑道:「不是當,是叫你雙手送過來。」
湯十郎道:「憑什麼?這是順天府界內,王法所在,你敢行搶?」
張古丁道:「不只搶,也殺人。」
湯十郎道:「只為一塊玉珮,你也要殺人?」
張古丁道:「就算是吧。」
湯十郎道:「這光景,就算我把玉珮雙手奉上,你們仍然不會放過我了?」
張古丁坦白地道:「也包括你娘在內。」
湯十郎道:「我想,你們一定受人指使,在這大風雪夜裡前來殺人。」
張古丁嘿然,道:「你去猜吧!」
湯十郎緊問一句道:「這人是誰?」
張古丁仍然一句:「你去猜吧!」
尹士全緊接一句道:「就不信你小子沒遇見鬼。」
湯十郎道:「鬼有什麼可怕的?你不以為人比鬼可怕多了?」
尹土全嘿嘿道:「所以你寧與鬼為伍。」
湯十郎道:「你等與鬼何異。」
張古丁倏然彈身,口中厲叱:「殺!」就在他發刀同時,尹士全貼地平飛,右手短刀17次平削,傳來「嗖」聲窒人。
湯十郎未見晃動,他人已斜在右方兩丈外,便也神奧地抖出兩道勁芒。
「哦!」
「啊!」
張古丁雙刀拋空,拚命地抱住一根巨竹沒有立即倒下,他的左邊頸上幾乎貫穿著一支不足尺長的利箭。
這位江湖上的黑手豹心,雙目幾乎凸出眼眶外,那是他很難相信眼前的事實。
神偷尹士全的背上一箭穿心,他雙手撐在雪地上很想站起來,但他掙扎了一下,又無力地趴下去。
張古丁拚力戟指湯十郎,道:「你……你……是……誰……」
湯十郎淡然地站著不開口。
尹士全趴在雪上也叫:「你……就是……鬼……」
湯十郎仍然不回答,他不必同快死的人計較什麼。
他內心中卻很激動,因為他就是為報仇而來的。
緩緩地,就在張古丁與尹士全兩人不再稍動的時候,湯十郎走過去,他拔出他袖中射出的箭。他走了,只等大雪把這兩具屍體覆蓋了。
湯十郎走進小廂房,他剛把門再關上,湯大娘已問他:「什麼人?」
「開當鋪的與一個矮子。」
「收拾了?」
「是的,娘,他們為玉珮,也要殺咱們。」
「可惡!」
突然,湯十郎拔身去開門。
湯大娘道:「怎麼了?」
湯十郎道:「娘,你先睡,我出去看看。」
湯大娘道:「看什麼?」
湯十郎又拉開門了。他低聲地、但很有力地道:「屍體!」
湯大娘道:「屍體怎麼樣,等天明你去處理掉,不就沒事了?」
湯十郎道:「屍體會失蹤的呀!」
說著,他拔身而去,躍過了圍牆便又落在荒野的雪地上,十幾個起落間,便到了竹林旁,他愣住了,因為地上已不見屍體,這才多久,屍體不可能會被埋在雪裡。
湯十郎仍然在地上扒,地上除了雪,什麼也沒有。
他怔怔地抬頭往竹林中看,那灰濛濛與陰暗的竹林中,靜得嚇人。
「這是誰?他為什麼要把死人抱走?難道死人也有利用的價值?」
湯十郎心中奇怪,天底下的怪誕事情,果然是無奇不有,令人吃驚。
他緩緩地往回走,他也四下裡看,因為他相信,屍體絕對不會在太遠。
他更相信,屍體一定就在左家廢園附近某一個地方。
湯十郎越過牆,他失望地又推開小廂門。
湯大娘道:「十郎,屍體怎麼樣了?」
湯十郎回身掩門,道:「屍體又失蹤了!」
「又……失蹤?難道上一次……」
「是的,娘,上一回我搏殺一個大漢,轉眼之間,屍體便不見了。」
「所以你剛才匆忙地去查看。」
「是的,娘,可惜去晚了。」
湯大娘道:「奇怪,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湯十郎道:「娘,我猜不到。」
湯大娘道:「十郎呀,你別急,此事剛開端,熱鬧在後面,早晚咱們會發現,到底是何人在暗中弄鬼。」
湯十郎道:「娘,咱們仍然裝不知,我想到前面桂姑娘那兒。」
湯大娘道:「以娘看,他母女必然也是為了左家的事情才趕來的,巧的是同咱們碰上了。」
湯十郎道:「娘肯定她們與咱們是同路人?」
湯大娘道:「多觀察,少講話,萬一是敵人派來的,我母子兩人就上當了。」
湯十郎道:「娘多心了。」
湯大娘道:「多心比少心好,江湖路遠,步步是險,戒慎恐懼,古之明訓。」
湯十郎道:「娘,兒知道了,睡吧!」
他怎麼睡得著?如果前面母女是仇家派來的人,那該是多麼可悲的事情啊。
湯十郎禱告著,千萬不要。只不過湯十郎內心不平靜,直至天快亮了才睡著。
這一場大雪終於停了。
大雪下了足足五天半,路上積雪有兩尺半那麼深。
湯十郎拉開蓋子看米缸,米已快用光了,油鹽也要再添購,更要緊的還是火爐子燒的炭,還有他娘喜歡喝幾杯的高梁酒,這些都等著湯十郎添購。
吃過早飯,湯十郎匆匆地走到前院門樓下,桂姑娘攏著秀髮走出來。
「桂姑娘,早……」
「早,湯公子,你提著袋子背上褡褳,莫非要進城?」
「是呀,糧食快吃光了,還有使用的,我問問,你們需要些什麼,我一齊辦回來!」
門裡面,桂夫人也開口道:「進來吧,湯公子!」
湯十郎聞叫,立刻與桂姑娘走進去。
「伯母,我這就進城去了,伯母需要什麼,儘管吩咐我去辦。」
桂夫人道:「我們欠缺銀子,再叫你花費,太……過意不去了。」
湯十郎道:「這是見外了,伯母,銀子我有很多。」
桂夫人道:「湯公子,我們只有留待以後回報了。」
湯十郎道:「伯母,我汗顏,別再說些客氣話了。」
桂夫人道;「那麼,你若方便,買回半斤人參,我這身子需要補一補了。」
湯十郎道:「這簡單啦,我買一斤老山人參,別的我不懂,人參我打小時候就常服用。」
桂姑娘道:「你家在關外,關外出人參呀!」
就這樣,湯十郎很高興地走了。
他臨去,對桂姑娘道:「午飯就煩姑娘做了。」他低頭笑一下,又道:「我娘很喜歡你做的飯,她讚了好幾次。」
桂姑娘淺淺一笑,道:「你去吧,我到後面去做飯。」
湯十郎伸手,他想去拉拉桂姑娘,不料桂姑娘柳腰一扭便走了。
湯十郎躍過牆,外面的雪很深,幾乎到他膝頭上去了。他拔腿、提氣,突然雙臂箕張,身子疾飛而射,再看他的雙足,只不過踏人雪中半尺深。
湯十郎雖然踏雪「有」痕,但他的輕功足以列在一流高手之林了。
湯十郎經過草棚的時候,草棚是關著的,而且關得很緊。
他沒有去推門,繼續往前走。
當他過了木橋不過一里半,迎面一個老者舉著一個鳥籠走過來了。
那老者口中不斷地學鳥叫,叫得也還不錯。湯十郎聽了暗暗點頭不已。
忽然,那老者指著走來的湯十郎道:「啊哈,原來你在這兒呀,找你好久了!」
湯十郎一怔,忽然想起,這不是「輸」我一百兩銀子的那位神秘老者嗎?
他也笑著迎上去,道:「你老找我?莫非你想要回你的一百兩銀子?」
老者笑叱道:「胡說,我不是對你說過嗎?我有花用不完的銀子呀!」
湯十郎道:「那麼,你找我幹什麼?」
老者提著鳥籠道:「找你打賭呀!」
湯十郎笑笑,道:「莫非又想送我一百兩銀子?」
老者撫髯笑道:「真聰明,不過,你敢嗎?」
湯十郎道:「不是不敢,是不忍。」
老者面皮一緊,道:「怎麼說?」
湯十郎道:「你偌大年紀,賺錢不易,我怎忍心再把你的銀子贏入我的口袋,所以我不忍。」
老者道:「年輕人,你怎麼又忘了,我曾對你說過,我有用不盡的銀子呀!」
湯十郎道:「銀子雖多,奈何我不動心。」
老者道:「你太過份了。」
湯十郎道:「我怎麼過份了?」
老者道:「我輸你一百兩銀子,你應該給我一次撈回本的機會吧,為何贏了就不來了?」
湯十郎道:「這麼說來,你仍然想贏在下了?」
老者道:「我是有此心。」
他指著鳥籠,又道:「今天我賭的是我來馭鳥,你看我馭鳥的方法,同你的一般樣,若是馭不了,老夫拋下一百兩銀子,掉頭走人。」
他斜著眼睛看湯十郎,道:「怎麼樣,敢來嗎?」
湯十郎心中冷笑。
天底下哪有真能馭鳥的人,他只是用氣功指稍為暗中撥弄鳥兒罷了。
他見老者以挑逗之心撥弄他,不由犯了年輕人好勝之心,倒要看這老者如何馭鳥。他冷然點頭道:「好,就賭你如何馭鳥。」
老者哈哈笑了,舉著鳥籠,學著湯十郎馭鳥的模樣,並起右手食中二指,撮唇吹著鳥聲,指頭撥弄著,這才對湯十郎道:「你老弟看我的,我先叫這鳥兒跌下木樑來。」說著,他一面吹口哨,一面並指在籠外撥弄,只可惜那鳥兒一動也不動。
鳥兒甚至也不叫了。
老者撥弄了一陣,雙目一瞪,叱著籠中鳥兒,道:「怎的不聽老夫指揮了?」
湯十郎哈哈笑了。
老者道:「輸了,輸了,只不過,年輕人呀,你雖然贏了,可否為老夫表演一次,如何?」
湯十郎接過鳥籠,笑道:「你又買了一隻畫眉鳥。」
老者道:「令我輸銀子的鳥兒,還養他做什麼?」
湯十郎道:「這麼說,你這隻鳥又不打算要了?」
老者道:「是呀!」他撫髯笑笑,又道,「可記得上次嗎?那隻鳥會人語,他告訴你有鬼了嗎?」
湯十郎笑笑,道:「我不養鳥,我自顧不暇,所以我放生了。」
老者道:「真可惜!」
於是湯十郎伸手指去撥弄籠中鳥兒,那鳥兒果然又被他撥弄得東倒西歪。
忽然,老者出掌,掌風拍向鳥籠,只見那鳥兒「吱」地一聲幾乎窒息而死。
湯十郎立刻覺出一股罡風逼來,氣功指不由得貫足十成真力迎上去。
「嘶嘶」之聲起處,老者忽然收掌,隨手取出一袋銀子拋在地上,道:「行,你又贏了,一百兩銀子是你的了,哈哈……」
湯十郎並不去注意銀子,他忙伸手啟開鳥籠,把那只畫眉鳥兒取在手中,只見鳥兒已奄奄一息了。
湯十郎抬頭看那老者,只見一條影子在樹林中,他想喊,但老者走遠了。
湯十郎想著上一回老者對他說過的一句話:「住在鬼地方,小心鬼上門。」
湯十郎也想著:「這老者曾提過爹的名字,那麼,此老又是何許人也?」
湯十郎迷惘地拾起銀子。他掂掂那個銀包,足有百兩銀子,他實在想不通,即使老者真有用不完的銀子,可也不是如此大方的隨便一賭而送人的。
湯十郎無可奈何地走了。他往順天府城中走去,有許多東西要在這一次趕辦,今天他打算用籮筐挑東西,因為有幾樣東西是無法背回去的,只不過他必須先去買人參,桂夫人要吃的東西,他是不會忘記的。
他不但買人參,而且買最好的,因為他現在有的是花不完的銀子。
即使那老者沒有再輸他一百兩銀子,他也夠買人參。
他不但買人參,也打算為桂姑娘買幾件皮貨。
湯十郎已經把桂氏母女兩人當成自家人了。
現在,他愉快地走進那家藥鋪,藥鋪的門半開著,當他剛一走進去,發覺大夫坐在一個鐵罩火盆邊。
大夫沒有玩鳥,大夫直不楞登地看著湯十郎,那樣子就好像他根本不認識湯十郎似的一片冷漠。
湯十郎向大夫打招呼。
「大夫,你好!」
大夫道:「怎麼又來了?」
怔了一下,湯十郎道:「來買人參。」
大夫道:「你以後別來,行嗎?我送你二兩人參。」
湯十郎道:「我要一斤上等人參。」
大夫吃驚地道:「那至少需20兩銀子。」
湯十郎道:「我有。」
他取出四錠銀子擱在桌上,道:「大夫,你收下!」
大夫不看銀子,他看著湯十郎,道:「年輕人,我以後不希望再看到你。」
湯十郎道:「我還等著教你馭鳥的呀!」
大夫搖頭又搖頭,道:「我不學馭鳥,我也不再玩鳥了,所以你以後別再來了。」
湯十郎愣然,道:「卻是為什麼?」
大夫道:「不只我不學馭鳥,茶館的人都把鳥籠收起來了。」
湯十郎道:「他們都不再學鳥語了?」
大夫道:「年輕人,話到此處該打住了,你快走吧!」
湯十郎歎口氣,道:「這是為什麼?」他伸手拍拍二十兩銀子,又道:「大夫,一斤上等人參,我拿了便走。」
大夫往櫃檯揮揮手,站在那兒發愣的夥計,立刻自櫃中取出一盤上等老山人參,湯十郎一看便點點頭哈哈鋅了。
「不錯,這是上等貨。」
別以為他年紀輕,他乃家住遼東省,人參對他不陌生,他當年也常吃。
湯十郎把人參往袋子裡塞進去,正想同大夫聊幾句,因為上一回大夫還請他吃了幾杯酒,今天怎麼全變了?
不料那大夫就像見了瘟神似的,衝著他直揮手,道:「你快快地走開別回來,我這裡求你!」
湯十郎眨眨眼睛未開口,那夥計已拉開門對他瞧。
那當然是下逐客令的表示,因為店門半開著,何用再由人去拉門。
湯十郎道:「大夫,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你快走,我求你!」
大夫怕的樣子,令湯十郎也不舒服。於是,湯十郎無奈地走了。
湯十郎剛剛走出門,身後面發出「砰」的一聲響,藥鋪的大門關上了。
湯十郎回頭看,心裡酸,什麼時候自己變成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了?
湯十郎決定要把事情弄明白,否則他會憋出病來。
他想著大夫說的,大伙都不再學鳥語了。於是,湯十郎往城外走去。
城外的周家茶館有許多人學鳥語,他不相信在一場大雪之後,他們都不學了。
湯十郎不假思索地便往城外走來。
這時冬天雪剛過,茶館裡賣茶也賣酒,只不過酒是高梁酒,菜卻是一樣,香酥的花生米而已。
周家茶館門已開,厚厚的布簾像是掛著一個老舊棉被似的,擋得十分嚴密。
湯十郎背著個布袋,掀開簾子走進去,啊,裡面與外面不一樣,因為裡面真的很暖和,有幾個喝酒的還似乎冒著汗珠子。
湯十郎突然出現,茶館裡面的人齊瞪眼。
周掌櫃迎上來了:「嗨,是你呀!」
「掌櫃的,你發財!」
「我本來生意還不錯,可是你一來就發不了財了。」
湯十郎心裡不舒服,但面皮還誶輕鬆地一笑,道:「掌櫃真會說笑,把在下當成喪門神了。」
他衝著幾個曾跟他學鳥叫的人舉舉手,又道:「嗨,各位好呀,學鳥語怎麼樣了?有進步嗎?」
不料他剛說完,眾人仍然直瞪眼,沒有一個人理會他,就好像根本不認識湯十郎。他再也笑不出來了。
他又犯了毛病,用力把面皮揉了幾下,幹幹一笑,道:「這……是怎麼啦?」
掌櫃的指著門外,道:「兩個山字疊一起,年輕人,你請出去吧。」
湯十郎一怔,道:「你趕我走?」
掌櫃的有些火兒,道:「難道你趕我走?」
湯十郎道:「好像我什麼地方得罪各位了。」
猛古丁,有個中年大漢站起身,他似是八分醉的戟指著湯十郎,道:「滾!他媽的,嚕嗦什麼?」
湯十郎豈吃這套,他胸一挺,道:「你叫誰滾?」
大漢推開桌子,道:「王八蛋,當然叫你滾!」
湯十郎面皮一緊,道:「憑什麼?我喝茶付茶錢,喝酒給銀子,我又不偷不搶,我是個大好人呢,你叫我滾?」
大漢果然腰圓腿粗,茶館裡他老兄約莫是老大,那麼偉岸的宛似鐵塔一般,兩三步已站在湯十郎的面前了。
大伙這就等著看熱鬧。掌櫃的也退到櫃檯邊,他不開口了。
湯十郎沒有動,他毅然地站在門內看著。他不但看眾人,也看這大漢。
他發現這大漢比他高了大半個頭,手掌大,指頭粗,眼睛瞪起賽銅鈴,這要是膽小的,還真被他這一股子氣勢唬得打哆嗦。
當然,湯十郎不會打哆嗦,他還冷冷地看著這大漢,好像同老朋友初見面似的:「你這是……」
大漢指著門外道:「小子,你是自動出去呢,還是要你家大爺把你拋出去?」
湯十郎道:「你想拋我出去?」
大漢咬牙露一半,道:「只待你點頭了。」
湯十郎道:「你以為我是被人嚇大的?」
大漢出手了。他只出一隻手往湯十郎抓過去。
「轟!」好一團人影平飛著被摔出門外去了,當那厚厚的門簾又闔起來的時候,外面帶進一股子冷風,反而令茶館裡的人清醒不少。
湯十郎仍然站在那裡,他好像根本未動過,就好像那大漢一下子會飛,打從湯十郎身邊飛出去似的。
茶館內突然一聲「唔……」
湯十郎十分友善地笑笑。
掌櫃的面色也變了。他心想:「這小子是能人呀!」
湯十郎走向掌櫃,他面上帶笑地站在掌櫃面前:「掌櫃的,你姓周?」
「周家茶館五十多年了,老字號,誰人不知道!」
「周掌櫃,我問你,只不過落了一場大雪,為什麼大伙看到我,比看到瘟神還討厭?」
周掌櫃道:「你自己心裡該明白。」
湯十郎笑笑,道:「莫非我曾收取大伙幾兩銀子學鳥語?沒關係,如果你們有人不願意,我退銀子呀!」說著,他一把抓出幾十兩銀子在手掌中,現在有的是銀子。不料周掌櫃搖搖頭,道:「年輕人,你把銀子收起來,還是快走吧!」
湯十郎道:「如果不弄明白,我是不會走的。」
只不過,湯十郎的話說完,在場的人竟無人開口,也沒人再看他,都低下頭。
湯十郎又不能發火,他直直地看著周掌櫃:「周掌櫃,你告訴我,為什麼?告訴我後我會走。」
周掌櫃道:「年輕人,我告訴你以後,你可別提是我說的。」
湯十郎道:「我答應你。」
周掌櫃道:「有人見你去了左家廢園,你……你就是住在那兒的,是嗎?」
湯十郎道:「那又怎樣?」
周掌櫃道:「五年前的大血案,震驚整個順天府,至今案子未破,官府的封條封著,你卻去了那裡,年輕人,你不怕惹禍上身,咱們大伙可不願多事,所以……你……還是快走吧!」
湯十郎怔了一下,原來為了這件事,也難怪,半年多以來,就沒有發現有人往左家廢園附近走動。更可以理解的,是躲在暗中的真兇,他也不大舉出動找上左家廢園,只派幾個二流角色露露面。
湯十郎深深地歎口氣,道:「打擾了!」
他只簡單的一句話,便無精打采地往外走去。
湯十郎剛剛掀起厚門簾,一股銳風迎面而來。
湯十郎的反應是一流的,他橫肩錯步後退。
「嗖!」
好利的一把尖刀對著他的胸口刺至。
湯十郎伸手捏拿刀身,用內力往屋內拉。
「轟!」
「轟」聲起處,只見原來那個大漢,雙手舉刀又平飛進茶館裡面來了。
緊接著一陣唏哩嘩啦聲,一張四方桌子被大漢撞得杯飛盤碎,只差未把桌子撞翻。等到這大漢痛苦地站起身來,湯十郎已經走遠了。
大漢也走了。他走的一瘸一瘸的,但周掌櫃卻未上前攔住他。
茶館裡面的客人,仍然是目瞪口呆。
當湯十郎把大漢摔出門外的時候,他們就愣住了。
湯十郎對於這些事情,並不放在心上。
他母子兩人已經在左家廢園住半年多了,直到他把玉珮交進順天當鋪,這才慢慢地被人知道。左家廢園自從五年多以前被人血洗之後,別說是廢園內,便方圓四里之內,也沒有人去過。
湯十郎與他老母前來,他們就是要找出兇手,因為在地室下面的那堆枯骨中,就有他父親湯百里在內。
湯十郎本來就要人知道,他們住在左家廢園,這與他們當初的願望大為不同。
當初,湯十郎母子兩人是不想被人發覺的,因為這有兩個最重要的原因。
其一,那是湯十郎母子兩人欲在左家廢園中發現些什麼,也好利於找出兇手。
其二,左家廢園已遭到官家封查,那是等官家破案的。
但湯十郎漸漸地明白了,左家血案,官家永遠也無法子破了。官家只把左家凶宅查封,因為官家也以為左家已經沒有人活在這個世上了。
湯十郎悟出其中原因,便也改變作風,他由暗走向明的地方,他相信,他不久便會把兇手引出來的。不是已經有人找上左家廢園了?
湯十郎心中唯一擔心的,就是桂家母女兩人。
如果兇手找上左家廢園,只怕要殃及她們了。
只有這件事令湯十郎最傷腦筋,他不能更不願叫桂氏母女兩人快走,卻又怕害她母女受累,於是,湯十郎便也陷入痛苦之中。
湯十郎最後下了決心,那就是盡力保護她母女不受到傷害。
湯十郎懷中有銀子,除了一斤老山人參,他更辦了吃的用的,果然挑了兩筐子回去了。有了這些吃的用的,湯十郎琢磨,至少可以用上一個月之久。
他對於那位老人家,心中多少也透著感激,如果不是那老者大方地「輸」了他200兩銀子,湯十郎想要四個人平安地過這個隆冬,怕是不太容易。
東西全部挑回左家廢園的後院小廂房中,卻見桂姑娘正與湯大娘說笑著。
湯十郎也看到鍋子裡燉著肉,真香,這種化雪的冷天,喝上一大碗肉湯,再來上幾杯高梁酒,那是令人暖洋洋的事情。
湯大娘見湯十郎買了許多東西,心裡也覺奇怪,當湯十郎把一斤老山人參當先取出來的時候,湯大娘一眼便看出那要不少銀子。
湯十郎把老山人參往姑娘的手中一塞,道:「姑娘,這是你娘要的人參。」
姑娘也不客氣,立刻接在手上,道:「半斤就夠了。」
「拿去吧,你娘需要。」
姑娘微點頭,便把人參提著,道:「鍋裡面燉的肉好了,我為你盛一碗。」
湯十郎道:「還是盛了一齊拿去吧,這兒我自己來。」
桂姑娘也不多留一會兒,她果然裝了一大碗肉帶湯,便往前面走去。
湯大娘道:「十郎,你的銀子花得差不多了吧?」
湯十郎笑笑,自懷中取出一包銀子,道:「娘,銀子我花不完的。」
湯大娘一怔,面皮一緊,道:「從哪裡來的?」
湯十郎道:「娘,湯家明訓我未曾忘:不偷不盜不撞騙。這銀子來得正當。」
湯大娘道:「莫非你又遇上那老人了?」
湯十郎笑道:「娘,你猜對了。」
湯大娘道:「你不可欺他老呀!」
湯十郎道:「娘,我若不同他打賭,怕會惹他生氣,說不定他還會罵我。」
湯大娘一瞪眼,道:「十郎,這老人絕不簡單。」
湯十郎歎道:「是不簡單,他說他有花不完的銀子。」
湯大娘道:「這老人也許是……」
「是什麼?」
「也許是與左家有關係的人吧!」
「那又怎樣?」
「我也說不上來,只不過我以為這老人有問題。」
「不簡單啦,娘,下一回遇上我一定問清楚。」
湯大娘改變話題了。
她先是往小廂房門口看看,這才對湯十郎道:「十郎呀,那人參……」
湯十郎一笑,道:「娘如果喜歡,明天我再進城去買一斤,給娘補補身子。」
湯大娘道:「娘的身子需要補嗎?」
湯十郎道:「娘的意思是……」
湯大娘道:「我暗中摸過桂夫人的脈象,她的身子好得很,不會比我差一點,她不需要那些老山人參。」
湯十郎道:「桂夫人有氣喘病呀!」
湯大娘道:「她沒有,她好得很。」
湯十郎怔了一下,便盛了肉湯端上,道:「娘,咱們吃吧,我早就餓了。」
湯十郎還伸頭向外面瞧,然後又回過身來把小廂門關起來。
他有些神秘地低頭道:「娘,打從今天起,咱們夜裡得要警覺點。」
湯大娘道:「打從頭一天到此,娘就提高警惕了。」
湯十郎道:「娘,外面已經有人知道咱們住在這左家廢園裡面了。」
湯大娘道:「當這左家附近忽然有了那家野店之後,娘就知道了。」
湯十郎道:「所以咱們要特別小心啊!」
湯大娘道:「咱們不就是等那伙兇手出現嗎?」
湯十郎道:「不過,我最擔心的莫過於前面的桂氏母女兩人了,她們……」
冷然一笑,湯大娘道:「為你自己擔心吧,兒子,你還真的太嫩了,也難怪你爹當年立下一條門規,你不滿20,學藝不成,絕不許你涉足江湖。唉!你爹的話是很對的。」湯大娘又歎了一口氣,道:「唉!你的藝業成了,卻仍然欠缺些什麼。」
湯十郎道:「娘,難道我們不該為桂氏母女兩人擔心嗎?她們是女流呀!」
湯大娘道:「她們不需我們擔心,娘敢說,她們母女均非等閒人物……」
湯十郎並不驚訝,卻淡淡地道:「希望她們有自保的能力。」
這母子兩人相對地吃著東西,半晌,也不開口說出一句話。但兩人的心中卻在嘀咕著什麼。
終於,湯大娘推碗站起身來了:「十郎,走,下去看看。」
湯十郎立刻起身取過油燈,道:「娘,我也買了許多香燭冥紙,要不要下去燒些冥紙?」
湯大娘道:「燒香就可以了。」
湯十郎舉著燈在前面走著。湯大娘在他的後面道:「對於已死的人,探看與否,甚至祭奠叩拜,也許只是虛飾的表現,並無意義可言,形式上的做作,絕不能改變既發生的事實。死亡,本就是一種無可避免的無奈……」
她走得似乎很吃力的樣子,間歇中,她乾澀地又道:「雖說是無奈,但對於造成死亡的因果卻可以追溯與究討,十郎呀,這就是咱們的執著。」
湯十郎道:「是的,娘,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於是,湯十郎又把那道假牆推開了。他把油燈照著地面,也照向石階,侍候著他娘,一步一步地往下面走去。
湯十郎把油燈擱在石階上,他取香燃上,恭敬地交在湯大娘手上。
湯大娘走到那一堆枯骨前面,她盈盈地下拜,雙目中似有淚水,道:「百里呀,你赤膽忠心為老友灑熱血拋頭顱,何等壯烈,你可知我與十郎在過什麼日子嗎?」她把香插在地上,又道:「敵人似乎要出現了,百里呀,你天上有知,我沒有令你失望,十郎已有成了,剩下的便是為你與老友們討回些什麼,但願你能在暗中幫些什麼。」她叩頭,也示意湯十郎叩頭。然後,她站起身來。
她圍著大堆枯骨走著,也彎腰把枯骨上面覆蓋的被單再加以整理,就好像她為熱睡中的親人把被子拉整蓋嚴密似的。
冬季,總是夜來得早,這時候外面好像又起風了。
寒天裡如果起風,不出三天便又是一場大雪要來。
湯大娘與湯十郎走出地室的時候,外面的寒意很濃,院子裡已是灰濛濛一片。
母子兩人走回小廂房裡,湯十郎把炭火燒起來,小廂中頓時暖和不少。
湯大娘對湯十郎道:「早早睡吧,不是有人知道我們住在這兒了嗎?」
湯十郎道:「是的,娘,夜裡要警醒些。」
他本想再往前面去的,他必須要去告訴桂家母女兩人,萬一有風吹草動,也好叫他一聲。然而,他也想到他娘的話。
湯大娘說,前面的母女兩人是不需他去保護的。
湯十郎當然更相信他娘的話,因為他娘絕非泛泛之輩,這些年的相處,有許多事情他娘看一眼便知道,他有時候更佩服他娘。
有了這種想法,湯十郎真想有機會加以證實。於是,他把被子裹在身上睡了。
這夜的風特別大,大得幾乎要吹塌房子似的,左家廢園中,二道院中二樓簷上掛的八串風鈴,叮叮噹噹地響個不停,幾處門窗難以承受風刮而碰撞得快要碎了。
左家廢園外面的大片竹林子,雪尚未完全融化,卻又像是要折斷似的發出呼啦啦的掃地聲。
冬天有這樣大風,誰也知道,不出三兩天,一場更大的風雪就要降臨了。
約二更天剛過,左家廢園前面的竹林子裡,宛如五頭野狼似的冒出五個大漢。
五對鋒利嚇人的目芒,相互間眨動著。
有個大漢,頭上除了風帽之外,額頭上還纏著一塊包傷的布,這人,正是那個在茶館中被湯十郎摔傷的人。只見他撲近一個大漢身側,低聲道:「杜爺,到了。」
姓杜的目光一閃,道:「我知道到了。」
他回過頭對另一大漢道:「老蔡,這裡真如你知道的,很邪?」
姓蔡的道:「你不信,問劉飛。」
只見另一黑漢彎腰接近姓杜的道:「老杜,真的邪得很,一開始是狄家兄弟,他兩人本是安排守在附近的,兩個人不自量力,擅自夜探左家廢園,兩個人失蹤了;這以後大總管奉老爺子命令,派出大刀片子包立人前來查看究竟,他媽的,連包立人也不見了。」
姓杜的冷冷道:「真有這麼邪的事?」
姓蔡的道:「老朝奉張古丁與神偷尹士全都不見了,你該知道,這兩個人是一流的,可是,操,全沒有了。」
姓杜的道:「白天來人找過沒有?」
姓蔡的道:「誰敢來?老爺子交代過,叫咱們大伙不許白天來,怕的是被發現送到官府去,案子還未了,老爺子不想惹是非。」
劉飛一邊道:「老爺子只想著左家的寶藏,所以老爺子在未發現寶藏之前,只有按兵不動。」
姓杜的道:「可是咱們已經有五個人失蹤了,難道老爺子仍按兵不動?」
姓蔡的道:「老杜,老爺子原是發現什麼了。」
劉飛道:「老爺子發現一塊玉珮,有了那玩意兒,也許能找到什麼,老爺子才命人去找那小子,想不到……那小子真有一手。」
在茶館挨摔的大漢接道:「那小子是個練家子,咱們今夜要小心呢。」
姓杜的似是這五人的頭目,他冷視著左家廢園,開始調度了。
「老蔡、老李……」他頓了一下,又道,「李大壯,你聽著。」
在茶館挨摔的大漢叫李大壯,他立刻應道:「杜兄,你吩咐。」
姓杜的道:「你一個人過去。」
他話未完,李大壯發怔地道:「我一個人去?」
姓杜的道:「不是叫你去同那小子打架,你先別怕,行不行?」
李大壯拉拉一邊另一壯漢,道:「王老八,你怎麼不說話?」
姓王的冷冷道:「有什麼好說的,出刀宰人就成了。」
姓杜的叱道:「嚇破膽了不是?」
李大壯道:「我一個人準定出不來。」
姓杜的道:「不用你出刀,我只是叫你去把那小子引到竹林子裡面來,咱們在林子裡幹掉他。」
李大壯想一想,道:「可是左家廢園那麼大,我怎麼知道那小子住在什麼地方,萬一我沒有遇到他而碰上那東西,我不也失蹤了?」他老兄原來想到失蹤的那些人了。
姓杜的冷哼一聲,道:「一旦發現苗頭不對,你只管往竹林子裡跑來,我們四個接應你。」這等於逼李大壯上梁山,這時候他只有硬著頭皮去幹了。
李大壯緊一緊手中砍刀,暗自咬牙,長身而起,他的模樣就好像壯士赴戰場,抱必死決心一般。
李大壯宛似涉著一池混水似的從廣場的草叢中直往左家廢園前面走過去。
竹林子裡面,姓杜的四個惡漢目不轉睛地直視著李大壯,灰蒼蒼的遠方,陰森森的左家圍牆內,可以聽到的便是那風鈴叮叮噹噹響,偶爾傳來一聲撞擊聲,李大壯人已到了門樓的右方了。
兩丈高下的圍牆,李大壯雙臂一張便站在牆頭上了。他站的那段牆,正是門樓下面小房的後面,這裡原有花樹與石凳,都被荒草蔓沒了。
李大壯不看小門樓內,他看向迎面大廳內,兩邊迴廊他也看,希望一下子就找到湯十郎。
他縱身落在草叢中,準備蛇行鶴步往正面大廳接近。
李大壯只走了五六步,突然脖子上冷冰冰的好不自在。緊接著,他頭皮要炸開似的猛回頭,只見牆頭上有一團黑影子。
初時還以為姓杜的來了,但一想不對勁,那黑影的個頭不夠大。「誰?」李大壯低沉地喝問,本能地把砍刀橫在胸前。
那黑團不動,也未開腔。黑影更不稍動,但有一撮長髮被風刮得波浪式的飄蕩不已。
李大壯再吼:「誰?」
他開始有些害怕了,但手中刀卻也為他壯了膽子。
李大壯不往左家廢園裡面去了。他怕再碰上另一團黑影。他也想到了,那黑影絕不是去茶館的那個年輕人,因為年輕人的身高也有六尺上下。
李大壯想著包立人他們都已失蹤,這一定就是面前黑影干的。
李大壯不想失蹤,因為失蹤與死亡,幾乎就是同一回事情。
猛然間,李大壯發動了。
只見一片刀芒起處,李大壯九刀合一刀,對著那黑影便撞上去了。
不料那黑影一彈三丈高下,李大壯卻由黑影的足下往牆外飛去。
李大壯的動作是出人意料之外的。
那黑影也似一怔間,李大壯的人已踏著荒草往對面的竹林子衝去。
他就快衝進竹林子裡面了。突然他的頭頂上一暗,李大壯吃驚的舉刀上砍。
「啊……」
他不該抬頭的,那樣,他的最弱的地方便暴露出來了。
李大壯那又粗又長的脖子上,被那團追來的黑影狠狠地切開來了。
「轟通!」
李大壯的身子又奔了七大步,重重地摔在竹林邊。
黑影剛剛站定,便發覺從三方面圍上來四個怒漢。
是的,杜十心、蔡成剛、劉飛與王老八四個人悄沒聲地圍上來了。
黑影仍然站著,對於地上死的李大壯,黑影連看也不看他。
姓杜的嘿嘿地怪叱道:「是個雌兒,扮鬼嚇人呢?」
黑影不開口,站得更穩當。
劉飛冷笑,道:「媽的,人不當,當鬼。」
蔡成剛道:「說,哪條道上的?」
黑影連眼皮也不抬,雙袖垂著使雙手也看不見。
如果想看黑影的模樣,大概只有鼻子以上半片面孔,那一雙冷如冰的眸子,一眨也不眨的直視著夜色蒼茫的遠方,如果不是四個人而是一個人,這黑影一定嚇煞人。
王老八接道:「喂,你既是人,又是女人,剛才出手那麼毒辣,不給人以活命的機會,太過份了吧?」
蔡成剛道:「快說,你到底是哪條道上的,需知爺們不是找你的,爺們是找一個年輕小子來的。」
他見黑影袖刀怪異,多少有些膽怯,是以才把話扯到湯十郎的身上。
但黑影仍然不開口。她看上去就好像夜幕中的一座石雕。
於是劉飛怒吼道:「裝神弄鬼的東西,吃老子一刀!」
他側著身子橫撞過去,右手的厚背砍刀直到他快與黑影接上的剎那間突然劈出。
「嗖」聲是窒人的,只不過劉飛的刀一劈而空,卻傳來一聲怪叫。
「啊!」
是王老八的聲音,劉飛一聽便知道王老八完了。
原來那黑影錯身之間,雙袖疾揮,竟然掄中右前方的王老八。
王老八果然中刀了,他連出手的機會也沒有,就那麼一聲喊叫倒下了。
只見那團黑影飛在巨竹之間,宛似穿花蝴蝶,灰夜的蒼茫中,幾道冷電激盪在黑影的足下,只那麼一閃而逝間,又傳來幾聲淒厲的嗥叫。
杜十心與蔡成剛幾乎撞在一起倒下地的,地上的雪剎時被他兩人流的鮮血融化了約面盆那麼一大片。
劉飛往竹林內逃,只不過他逃了五六丈遠,便被那黑影堵在竹林中。
劉飛橫刀,道:「我們不是找你來的,我們要找那個小子的。」
黑影仍然不開口。她似乎很討厭開口說話。
劉飛退著步,又道:「你想怎麼樣?」
黑影仍然不開口,她好像沒有移動似的,但實際上她距離劉飛更近了。
劉飛倏然出手了。他再出手便是拚命殺法,旋刀;左右交叉出招,整個身子似乎是往黑影衝過去一樣。
「嗖!」
真快,快得不及眨眼之間,黑影已在三丈外了。
劉飛未喊叫,那是因為他的脖子被抹了一刀。
他出氣發出啊聲是低沉而粗啞的,很不好聽。
那黑影只在竹林邊上站了一下,便拔身而去。
這人真是神秘。這人出刀殺人也夠辛辣,一個活口也不留。
非但如此,甚至也不多問些什麼,就彷彿她只是為了殺人,把人殺了也就完事了。
夜風又冷又急,呼嘯著刮向東南方,天空的雲並不多,但雲如飛一般掠過。
那個黑影也在這時候落人前院的圍牆內,那黑影只一到了門樓下,倒立刻「噫」了一聲。
「你……」
「桂姑娘,你的身手……」
「湯公子,你來了多久?」
「看到你出刀,我放心,便來這裡等你了。」
那黑影正是桂姑娘。
桂姑娘本來是驚訝的,到了這時候,便淡然地道:「你的身手也不弱呀!」
湯十郎道:「好像比你差一點。」
再一次淡淡一笑,桂姑娘道:「你怎麼也來了?」
湯十郎道:「原來睡下了,但風聲中傳來一聲厲叫。」
桂姑娘道:「一共五個人。」
湯十郎道:「你把他們全殺了?」
桂姑娘道:「他們不該殺嗎?他們是來殺你的。」
湯十郎道:「到目前為止,他們都還不知道,左家廢園中住著賢母女。」
突然,小屋內傳來桂夫人的聲音,道:「有話進來說吧,外面天冷啊!」
湯十郎道:「打擾伯母了,在下也要……」
他突然不說了。他的動作也令桂姑娘吃一驚。
湯十郎低聲對桂姑娘道:「那些屍體……」
說著,湯十郎拔身而起,一躍而越過圍牆,拚命地趕到竹林邊。
桂姑娘也來了,「你說什麼屍體?」
湯十郎道:「你殺死的人呢?」
桂姑娘指著地上,她仔細看,口中也發出「噫」聲:「怎麼屍體不見了?」
湯十郎道:「五具屍體全不見了。」
桂姑娘怔怔地道:「如此短暫工夫就把五具屍體運走,這會是何人?」
湯十郎道:「我想不通,為什麼屍體會消失得這麼快,屍體會放在什麼地方呢?」
兩人又找了一遍,竹林中什麼也沒有。
湯十郎對桂姑娘道:「桂姑娘,我繞到後面去了,天太冷,你也早些歇著,至少今夜不會再有事了。」
桂姑娘看著湯十郎,道:「湯公子,我們彼此有許多話要說,可是我們又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還是各自回去多想想吧!」
湯十郎道:「也正是在下心中想說的。」他揮揮手,拔身而去。
桂姑娘也走回去了,她對於湯家母子是有戒心的,就好像湯家母子一樣,他們對桂氏母女一樣的不放心。
湯十郎回到小廂房中,心中十分激動。
湯大娘躺在被窩側著身子道:「什麼人?」
「娘,五個下三爛角色。」
「你都打發掉了?」
「不是我打發,是桂姑娘。」
不料湯大娘並不驚奇,也不以為怪地道:「是我意料中的事。」
湯十郎道:「桂姑娘出刀很神奇,也很辛辣,我從未見過她那種刀法。」
湯大娘道:「她用的是什麼刀?」
湯十郎道:「看不清楚,她的衣袖遮住了。」
湯大娘沉思了,她好像在思考著什麼。
湯十郎也睡下了,他仍在激動,因為他一直盡心想加以呵護的桂姑娘,卻有一身奇高武功。他有著被愚弄的感覺。
他實在想不通,桂家母女兩人為什麼要這樣,難道她們也是同自己一樣的目的?
湯十郎在激動中也有些迷惘,這光景很容易造成他在心理上的衝動。
「砰!」湯十郎一掌拍在床上。
湯大娘淡淡地道:「十郎,別生氣,淡然處之。」
湯十郎道:「她們為什麼這樣?她們為什麼要這樣?我對她們是誠心的呀!」
湯大娘道:「這就是當初我勸你,別把感情放在一個你摸不清、猜不透的姑娘身上的原因。」
湯十郎重重地道:「我還是弄不懂。」
湯大娘道:「如果你的心中沒有桂姑娘,你便會豁然開朗多了。」
湯十郎不開口了。是的,他心中一直存在著桂姑娘,對於桂姑娘當初的冷漠,適可而止的態度,湯十郎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因為他早就愛上她了。
如果不是桂姑娘說明她已名花有主,而他也已有了從未謀面的對象,湯十郎早就要求桂姑娘嫁給他了。
湯十郎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心慌慌,如果這時候他能睡得著,他必是有道高人了。他當然睡不著,因為他不是有道高人。他只是一個火般熱情的年輕人。
一側的湯大娘心中當然明白,但她又如何去勸說兒子呢?她只是暗暗歎氣。
於是,湯十郎又起來了。睡不著,在床上翻動,反而影響他娘安寧。
湯大娘當然知道兒子在苦惱,她卻不開口,她假裝睡著了。
湯十郎伸手取過一盞油燈,他把燈罩套在燈上面,開了廂門走出去。湯十郎沒有去找桂姑娘,他獨自往後廳走去。
他是在苦惱中想訴說些什麼。
推開假牆,他下了石階,燈籠放在石階上面,湯十郎回身站在那堆骸骨前面。
他站了一會兒,本來是喃喃自語的,漸漸的,他的聲音大了。
「爹,你給我訂的親是個什麼樣的人?你要叫我母子驚喜,你連她的姓名也不告訴我,爹,你這個玩笑開大了,也把我弄慘了。」
湯十郎有些痛苦的雙手抱住頭,他咬著牙,又道:「難道這一輩子叫我活在幻想中嗎?」
就在湯十郎自怨自艾,又抱怨他爹的時候,那堆骸骨中忽然發出「轟」聲。
湯十郎聽得清楚,頭皮也發麻起來。
他自恃一身絕世武功而又膽子大,然而遇上這樣邪門的事情,也不由得冒出冷汗來了。
「轟!」更清楚了,好像就在那堆骸骨中發出來的一樣,湯十郎疾忙暴退。
他喃喃地道:「爹,難道是你要對我說什麼?或者……或者你以為兒子不孝。」
「轟!」又是一聲傳來,湯十郎幾乎心都快跳出來了。
他又禱告地道:「爹、各位叔叔伯伯,你們不要這樣,我是替你們報仇來的……我……爹湯百里,與左門主生死之交,他為義而殉難,我湯十郎這是繼承父志,立意要找出元兇,望各位叔叔伯伯多多指示小子一條明路……」
「轟!」這一聲更清楚,湯十郎已舉起油燈要上去了。緊接著又是一聲「轟」。
湯十郎搖搖頭,稍稍清醒地站在石階前不動,他要靜觀其變。
只不過,湯十郎站了一會兒,那聲音再也聽不到了。
湯十郎眨動眼睛望過去,那一堆骸骨並未有絲毫的移動,那麼,這「轟」聲又是從什麼地方傳來的?
湯十郎在想:「難道真的有鬼?」
於是,他靜悄悄地登上石階,他出了假牆還往回望,他希望再聽到那種聲音,但他又怕聽到,一種反常的矛盾心理,令湯十郎迷惑,以為這真是鬼。
湯十郎著地無聲地回到小廂房,他只剛剛把燈吹熄,床上的湯大娘又開口了:「十郎,你剛出去,桂姑娘便來了。」
湯十郎吃驚地道:「她來了?」
「是的,她沒有進來。」
「她不進來?」
「她也不說話,她只是站在小窗前一會兒,便又往前面走了。」
湯十郎道:「真是她嗎?」
湯大娘道:「我裝作睡著,我沒有叫她。」
湯十郎道:「她默默地來,又悄悄地走?」
「是的,十郎。」
「她為什麼前來?」
「也許她想向你訴說些什麼吧!」
湯十郎道:「我不想再看到她。」
湯大娘道:「如果這樣,你便錯了。」
湯十郎道:「我為什麼錯了?」
湯大娘道:「你為什麼不再理她呢?」
湯十郎沉聲道:「她不該欺騙我!」
湯大娘道:「她什麼地方欺騙了你?」
「她會武功,而且她的武功奇高。」
「那就是欺騙你?你問過她會武功嗎?難道她們深藏不露便是欺騙你?這是說不過去的。」
湯十郎道:「我不想受人愚弄,娘,我一心在保護著她們呀!」
「那是你甘心情願的,十郎,桂姑娘如果長得很醜,你仍然會這樣嗎?你還會愛她嗎?」
湯十郎怔住了,他低頭站著,忘記睡了。
湯大娘道:「別只是站在自己一邊想事情,十郎,江湖上有許多不幸的事情發生,便是有些人只想到自己,卻忽略了對方,要知利益二字有時候分開來講才最適合。」
湯十郎仔細地聽著。
湯大娘又道:「利益是不可以獨佔的,你若得利,也要對別人有益,這樣,天下便太平了。」
湯十郎忽然又拉開門,匆匆地往前面走去。
他似是豁然想通了什麼,一路往前面門樓走去。
就在前面大廳後廊柱邊,他發現一團人影靜靜地靠著那巨大的圓柱站著。
湯十郎道:「誰?」
那影子仍然不動。當然,也沒有聲音回答。
湯十郎奔過去,他才看清楚,「是你!桂姑娘。」
不錯,桂姑娘就站在那裡,直到湯十郎走到她面前,她仍然未動。
湯十郎也未再動,他看著她。兩個人對望著,半晌,湯十郎伸出手來,因為他忽然發覺桂姑娘的雙目之中出現兩顆晶瑩的眼?目。
湯十郎以手去拭,淚是溫的,他問:「你怎麼不進去?」
「對不起,吵醒你們了。」
「我還沒睡,我不在……」
「她老人家也未睡著。」
桂姑娘讓湯十郎為她拭淚,她卻仍是那麼孤傲地道:「你不在?你去……哪兒了?」
湯十郎道:「姑娘,你不會知道吧,左家廢園裡就是一個大墳場。」
桂姑娘並不吃驚。但她的表情令湯十郎吃驚,難道她已經……
湯十郎又道:「左家上百口的人都死了。」
桂姑娘的雙目似冒火。
湯十郎又接道:「五年多了,百口之眾屍體風化,只剩骸骨一堆,在……」他看看桂姑娘,道:「在一處地室中。」
桂姑娘只是咬咬牙,她仍然不開口。
湯十郎道:「姑娘,你去後面的時候,我就是在地室中,我還聽到……」他看著桂姑娘,又道:「我聽到地室中有『轟』聲,就在一堆骸骨中。」
桂姑娘仍然不開口,就好像她又恢復到初來此地的時候,像個啞巴一樣。
湯十郎道:「我不只聽到一聲,我聽到四五聲之多,直到我吃驚才上來。」
桂姑娘仍然不吃驚,好像在等著湯十郎改變話題。
湯十郎又道:「桂姑娘,你不以為那是鬼嗎?我遇到了鬼呀!」
湯十郎正說著,不料桂姑娘發動了。她忽地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湯十郎的腰。
湯十郎先是一怔,然後,他便雙臂用力,連肩帶頭一下子把地抱在懷中了。
桂姑娘把一張嫩臉貼緊湯十郎。
湯十郎卻低聲道:「桂姑娘,我們都算是很不幸的人啊!」
桂姑娘開口了:「湯公子,也許我們生來就是為別人而活的人。」
湯十郎道:「生而為別人的人,是很痛苦的。」
桂姑娘道:「想想,誰又為我們呀?這些天以來,我母女跑東到西,奔波受累,受那風刮日曬之苦,忍饑挨餓的找來此地,為的是……只有一個字『殺』!」
湯十郎全身一震,道:「找來此地?」
「是的,我們找了很久。」
湯十郎道:「只為了一個『殺』字?」
「是的,只是一個『殺』字!」
湯十郎道:「我不一樣,我們是為了報仇。」
桂姑娘道:「報仇與殺戮,好像沒有什麼分別。」
湯十郎道:「桂姑娘,今夜我們總算稍稍吐露出彼此的心聲了,如何更加坦白地相對,那就看以後了。」
桂姑娘道:「至少,我已被你看出來,你也被我看出來,我們都是江湖上的人。」
湯十郎道:「而且也算得高人。」他立刻用唇吻上去了。
湯十郎緊緊地擁著桂姑娘,也盡情地吻著,桂姑娘的反應是強烈的,她磨蹭著櫻唇,這光景與從前是不盡相同的,因為她沒有從前那種靦腆。
只不過當兩人熱吻到一定的高潮時,湯十郎欲將桂姑娘抱起來,卻遭到桂姑娘的拒絕了。
「不……我不能。」
「你……哦,你心中有了男人……」
「我說過,我心中的男人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但我卻必須為那個我從未見過的男人守住身子。」
「你真的那麼固執?」
「不是固執,是守信。」
湯十郎欲再去抱桂姑娘,但桂姑娘轉過身去了。
「回去吧,夜來風又起,怕是又有一場大雪要下了。」
湯十郎突然上前拉住桂姑娘,道:「下雪並沒有什麼,因為我不怕寒冷,你這樣的拒我於千里之外,才令我的心寒冷呀!」
桂姑娘幽怨地瞥了湯十郎一眼道:「咱們乃江湖兒女,應該明白身不由己。」
湯十郎黯然地道:「真是可悲。」
他鬆開了抓住桂姑娘的手,任由桂姑娘緩緩地走去。
湯十郎沒有動,直到桂姑娘消失在前廳迴廊,湯十郎仍然站著。他似乎僵立在那裡了。
桂姑娘走回門樓下,她立刻怔住了。她站在門外往裡面瞧,心中開始緊張起來。
她看得很清楚,因為門樓下小房中,床上不見她的娘。
桂夫人不見了,從床上的一切看來,好像桂夫人去得很倉促。
桂姑娘頭不轉動,她雙目四下裡巡視著,突然間,她拔身而起,猶似野貓子似的往外撲去,她以為娘發現什麼了。
當她落入一片雜草之中,隱隱約約地從風中聽到了細語聲,桂姑娘認準方位,她繞道過去了。那是在大片竹林子的最左邊,而且她也似乎聽到有人在爭辯著什麼。從聲音中,她便知道其中就有她娘的聲音。
只不過當桂姑娘在暗中接近的時候,竹林中有了反應,而且也是冷厲的聲音。
「是月秀嗎?」
桂姑娘聞言,便不再隱藏了。
她緩緩地走近兩個黑影前面,突然對桂夫人叫了一聲:「娘!」
是的,桂夫人正站在一個稍瘦的半百灰髮漢子三丈外,她的神情是黯然的,就在這種黯然中帶有幾分無奈,便也顯出她的生澀痛苦樣子。
桂夫人見女兒也來了,便伸手拉住桂月秀。
「娘,他是誰?」
桂夫人未開口,但那人開口了:「月秀,你小時候戈大叔也曾抱過你。」
桂月秀道:「戈……大叔?」
桂夫人道:「孩子,叫戈大叔。」
桂月秀對著那瘦漢點頭,道:「戈大叔。」
瘦漢卻淡淡地一笑,道:「長得果然如其名,秀麗如月,月中嫦娥,好。」
便在這一聲「好」中,瘦漢立刻又換了副冷冷的口吻,道:「一點眉目也未找出來?」
桂夫人道:「沒有。」
瘦漢又道:「那一雙母子是否按兵不動?」
桂夫人道:「他們似乎志不在寶藏。」
瘦漢道:「他們志在何方?」
桂夫人道:「報仇。」
瘦漢露齒一笑,道:「你真的相信他母子兩人不是為寶藏嗎?」
桂夫人道:「很難確定,看來是的。」
瘦漢以叱責的口吻道:「這是什麼話?」
桂夫人道:「他母子常去地室中上香拜祭。」
瘦漢道:「障眼手法,不足相信。」
桂夫人道:「如果真如你所言,他母子兩人也太過狡猾了。」
瘦漢道:「難道忘了,江湖上你永遠別去相信別人的話。」他頓了一下,又道:「就算被你發現了,親眼看見,也不可以輕言確信。」
桂夫人道:「所以我說,很難確定。」
瘦漢看看桂月秀,冷然道:「今夜你殺了我五名手下人,是嗎?」
桂月秀全身幾乎顫抖了。
她睛芒連閃,直直地盯著瘦漢,口中喃喃地道:「戈……大叔……我不只殺五人。」
瘦漢手撫短髭,道:「我知道,尹士全、張古丁、大刀片子包立人,再加上狄家兄弟,他們都死了。」
桂月秀道:「有些不是我殺的,我未曾殺那麼多的人,戈大叔。」
姓戈的淡淡一笑,道:「我並不責怪你,月秀,他們都該死,該死的人被殺,我只有高興。」
桂夫人道:「你不怪罪月秀?」
姓戈的道:「當然不會,我還要嘉許她。」
桂夫人道:「留下敵人不殺,只殺了你的手下人,而你為什麼反而要高興?」
姓戈的道:「你怎麼想不通一點?其實你按平常之心便會自然地想通了。」
桂夫人道:「你還是明說吧!」
姓戈的道:「事情很簡單,他們的死,是因為他們欠缺用頭腦。」他似乎稍加思索,又道,「狄家兄弟既好事,又魯莽,他們不應該自作聰明,貿然探莊;張古丁與尹士全卻又犯了聰明過度的毛病;至於大刀片子與今夜死的五人,又犯了我最厭惡的不合作的行為,他們當然該死。」
桂夫人道:「他們卻都是你的勇土。」
姓戈的淡淡一哂,道:「與其留著壞事,還是死了的好一些。」
桂月秀道:「你不為他們傷心?」
姓戈的走近桂月秀,道:「傷心?你看看這莽莽江湖上,每天都會死上一些人,又有誰真的傷過心?」
他把一手按在桂月秀的香肩上,又道:「你的戈大叔,是一位善於用人的人,那些死了的人,至死還為我而盡全忠。」
桂月秀道:「你更應該為他們而傷心。」
姓戈的道:「孩子,當我的目的未完成,那時候我才會傷心,而死人,卻是完成目的中應有的程序,你見過有幾個領袖群雄的大人物,認真的為他那些盡忠而亡的人流過一滴眼淚?」
桂月秀不開口了。她感到,而且是突然感到面前這瘦漢好可怕。
瘦漢卻拍拍桂月秀,又道:「嗯,桂不凡果然有一位不凡的女兒。」
桂月秀道:「可是我爹卻不見了。」
瘦又道:「月秀,你爹號稱『追魂怪客』,我以為你爹還活著。」
桂夫人立刻走近姓戈的面前,道:「這是你第二次如此說,那麼,你憑什麼下此判斷?」
姓戈的一笑道:「不見屍呀!」
桂夫人指著左家廢園,顫抖著手,道:「那一大堆枯骨中,會……」
姓戈的道:「沒有,桂家嫂子,等你們完成了我的目的之後,我拍胸脯為你去找回桂不凡。」
桂月秀道:「戈大叔,你這話是真的?」
姓戈的舉手,道:「可要大叔起誓?」
桂夫人道:「我們不敢,我們仍然會盡力而為。」
姓戈的撫掌一笑,道:「太好了,回去多注意那一對母子,他們不一定只為了找仇人,他們尋寶才是真。」
桂月秀道:「這樣耗下去也不是良策。」
姓戈的道:「必要時候,你便把身子交在那年輕人的手上也可以。」
桂月秀道:「我不能。」
姓戈的道:「你能。」
桂月秀道:「我的身子已有主了。」
姓戈的道:「如果想攏住那一雙母子,你只有把身子交出去。」
桂月秀心中不快,她是頭一回見此人,只因為娘對此人禮讓幾分,她才表現出謙恭,否則,她是不會同這人說這麼多的話。
桂月秀帶點不悅道:「為了你達到目的,卻叫我把寶貴的身子送人,你……」
不料那姓戈的雙目一厲,逼視著桂夫人,道:「這就是你教的好女兒?」
桂夫人忙施禮,道:「小女年幼不懂事,你包涵。」
桂月秀再一次怔住了。
姓戈的一抖袖子,道:「那就看你的了。」他回身就走。
不見衣動,不見閃晃,轉眼之間不見了。
這人的輕功了得,幾乎已達縮尺成寸的功夫了。
桂月秀拉住她娘,道:「娘,這人……這姓戈的……」
「別再多言,先回去吧!」
桂月秀道:「娘,這人究竟何人?」
桂夫人道:「回去娘告訴你。」
桂夫人轉身往竹林中走去,她穿過竹林,打量四周,立刻拔身而起,以一種怪異身法,剎時間落在門樓下。
桂月秀已把小門推開了。
母女兩人,桂夫人坐在床沿上,她見女兒把門已關牢,這才伸手把女兒拉住。
她直視著女兒月秀,道:「孩子,咱們這是為的什麼呀!」
桂月秀不開口,她等著母親說下去。
桂夫人歎口氣,又道:「你戈大叔與你父八拜之交的情義,這已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桂月秀道:「原來他是爹的結拜兄弟。」
桂夫人道:「是的,就在這順天府城的東西兩面,百年來住了兩大家族,位在順天府城西南11里地方,住的是戈家,那戈家堡中高手如雲,而順天府東面不到十里地方,住的便是左家。」
桂月秀道:「左家廢園?」
「不錯,正是這裡。」
桂夫人頓了一下,又道:「順天府城的人們,只一提到東左西戈,指的便是這兩大家族。」
桂月秀道:「娘,咱們不該來的。」
桂夫人道:「咱們已經來了。」
桂月秀道:「咱們可以走吧?」
桂夫人道:「你爹,還有你的未見過面的丈夫……這……你都放棄了?」
桂月秀道:「娘,後面那對母子怎辦?這樣下去,難道要同他們刀兵相見?」
桂夫人道:「他母子是好人,也是正義之士,只不過,真的有那麼一天到來,我們也只有下狠心了。」
桂月秀道:「我們能狠下心嗎?他們熱心地照顧著我們,而他……姓戈的……」
桂夫人立刻面色一寒,道:「你戈大叔不出面派人照顧咱們,對事情的進行更有利呀!」
桂月秀道:「我不懂。」
「你會懂的,以後你就會知道了。」
桂月秀道:「我真的要把身子送給湯公子嗎?」
桂夫人道:「你不是也喜歡湯十郎嗎?」
桂月秀道:「可是,我怎麼有臉去見我的……」
桂夫人道:「當然,為了目的而有所犧牲,至少,那還是以後的事情。」
桂月秀不說話了。她的心中在激盪著。
她的腦海中立刻出現了湯十郎的影子,那種木訥、靦腆與熱誠,應該是女孩子心目中的標準丈夫。
桂夫人拍拍女兒,道:「折騰了這麼久,該睡了。」
桂月秀未睡下,她低聲地道:「娘,我要在什麼情況下,對湯十郎出刀?」
桂夫人怔了一下,她又坐起身來,道:「當事情發展到有礙我們的時候,當我們發現雙方是同一個目的的一刻,也就是我們出刀的時候。」
桂月秀道:「如果我把身子交在湯十郎手上,我還能對他出刀?」
桂夫人重重地道:「是的,休忘了,身子交給他,那只是你的手段而已,戈大叔會很高興的。」
桂月秀道:「戈大叔真的不計較我殺了他的人?」
桂夫人道:「你戈大叔權衡輕重,我母女要比那些有勇無謀的人物高明多了。」
桂月秀沉默了。
母女兩人無言無語,躺在床上。半晌,桂月秀又道:「娘……」
「嗯!」
「我在什麼情況下,才把身子交給湯十郎?」
「當然是在關鍵時刻。」
「娘,什麼時候才是關鍵時刻?」
「這要你自己去體會了。」
桂月秀想了一下,道:「如果我獻出身子,而湯十郎又不能被我有所利用,我是不是該殺了他?」
桂夫人道:「就算你不殺他,娘也不會放過他,娘不會叫一個在我女兒身上佔便宜的人活在這世上。」
桂月秀聞言,心中不知什麼滋味,她深深一歎,道:「湯十郎呀,你會不會對我……」
桂夫人道:「他當然會,月秀,天下的男人娘最清楚不過,他們長著一雙如豹的爪,野貓一般的嘴鼻,那一雙眼睛就宛如貪婪的野狼,見了美貌的女人,總會流露出一副饞涎欲滴的樣子,湯十郎不是想動你嗎?」
桂月秀道:「他是情不自禁,而我,多少在引誘著他,否則……」
桂夫人道:「其實那並無分別。」
桂月秀道:「娘似乎在恨天下男人了。」
桂夫人道:「我恨天下男人20年了。」
桂月秀道:「也包括爹?」
桂夫人道:「你爹……」她似乎又陷入另一個沉思中,轉了個身便不再開口,甚至拉棉被又往身上壓了幾下。
桂月秀不再多問,她躺下來,卻也把思維連繫到左家廢園的後面。
左家廢園後面,住著的乃是湯家母子兩人,她真的會在必要的時候對湯十郎下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