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定望了對街一眼,並沒有什麼反應。
沈陵心下狐疑,口中道:「她的背影真像我的那位小姐,不會那麼巧,在這兒碰上她吧?」
陳永定笑一笑,道:「大爺看錯人啦!那是賤內。」
沈陵訝然道:「什麼?是你的寶眷?她獨個兒往哪兒去呢?」
他們說話之時,已停下腳步,但那少婦卻已轉出大街去了。
陳永定道:「她一定是到市場去!」
沈陵明知不該多問,因為人家做丈夫的也不多管,他再問下去,豈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了。但他千方百計,為的就是要搶救她,目下雖然是遲了一步,怎肯輕易放棄?
「這就奇怪了,你看見她既不招呼她一聲,亦不問問她去哪兒,這怎麼可以呢?」
陳永定驚訝地望著他,道:「小的早就看見她,她也看見我,想是見我帶著客人,所以不打招呼。」
「我說這話是有原因的,因為我是吃鏢行飯的,見慣江湖上的奇事。現在你看看,對面街上那個挑擔子的漢子,還有那個托著鳥籠的胖子,都不是好路數,他們跟著你的妻子,不知有何用意?」
陳永定看了一眼,露出不信神色,道:「他們真是跟著我那口子麼?」
「你如不信的話,咱們跟在後面瞧瞧就知道了。」
「好,咱們跟去瞧瞧。」
他們立即改變方向行去。
沈陵警告道:「你不可直著眼睛注視尊夫人,要與我邊走邊談,裝出商討事情的樣子,不然的話,馬上就會被人家識破,你我都會有大禍臨頭。」
陳永定不敢不聽他的話,目光從妻子的背影移開,口中說道:「咱們該談些什麼呢?」
沈陵道:「如果想不出什麼話可說,就裝出談話的樣子也可以,好在你穿的是工匠的衣服,不易惹起對方注意。」
陳永定聽了此話,態度立時顯得自然了很多。
沈陵又道:「以我看來,跟蹤的小販和胖子,皆是官方的密探。只不知你妻子做了什麼事,致惹來公門中人跟蹤監視?」
陳永定道:「這個在下一點都不知道。」
沈陵卻聽出他的口氣,並非真的不知道。
「這還可以告訴你,跟蹤的人,不是錦衣衛就是東廠的密探,所以你最好想法子通知你妻子,可叫她隨便買些東西,便馬上回家,以免連累別人。」
陳永定久住京師,自然知道廠衛中人的霸道權勢,對於他們任意捕人之事,也聽得很多,因此明白沈陵的意思。
「大爺這話甚是,凡是與她交談的人,都將會受到株連。」
沈陵道:「那麼你走快幾步,我走我的。」
正在說時,忽見陳永定的妻子折入一條胡同。
「糟糕透頂,她這一轉入胡同,我便不好追上去啦!」陳永定叫苦道。
陳氏折入胡同之後,挑著擔子的小販首先跟入,接著那個托鳥籠的胖子,也走入這條胡同。
此時已百分之百證明沈陵的話不假,這兩個被指出的跟蹤者,果然跟著陳氏折入胡同,當然不可能是巧合。
沈陵道:「咱們一直走,經過胡同口之時,你千萬不可向裡面張望。因為咱們後面還有人在監視著。」
他借說話時側頭的姿勢,向巷內迅速瞥了一眼。
「你的妻子好像沒有停步之意,這條胡同有沒有別的出口?」兩人匆匆經過巷口後,沈陵問道。
陳永定忙道:「有,有,但不是直通後面的街道,而是轉彎折到右面另一條街,咱們在前面左轉就對了。」
沈陵道:「咱們不能再用剛才的辦法了,你自個兒直走,我則左轉。」
陳永定心中已失主宰,漠然地點頭。
沈陵又問道:「她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她姓許,名叫小鳳。」
沈陵道:「是何處人氏?快說,萬一我被盤查,也可冒充她的親人或其他關係。」
陳永定吶吶地道:「我……我不知道……」
「你連自己妻子的籍貫都不知道麼?」
「她……她沒有告訴我……」
「你真是糊塗得可以,好吧!她家中還有些什麼人?這一點你總不致於不知道吧?」
「也不知道。」陳永定尷尬地道。
沈陵苦笑道:「你這位妻子難道是在路上撿回來的?」
「跟撿來的差不多。」
沈陵無暇深究其情節,道:「咱們且不談這些,我問你,她平日的行動,你管不管?」
「她嫁給我之時已講明,我不許管她的閒事。她也絕不會做出對不起我的事,這是她親口答應過我的。」
沈陵聳聳雙肩,道:「你竟相信她的諾言麼?」
「這不信也不行呀!像我這種人,她肯嫁給我,我哪裡還敢問東問西。」陳永定苦笑道。
「好啦!你一直走,然後轉回銀鋪等我。」
陳永定不敢左顧右盼,依言前行。沈陵一轉彎,折入另一條街,並且暗暗加快了腳步。
但他馬上發現自己已經遲了一步,只見前面巷口有一堆人,個個都是勁裝疾服的大漢,身帶兵刃。
陳姓少婦在這堆人包圍中,看來態度雖然鎮定,但卻使人泛起了有如羔羊落在猛虎群中之感。
沈陵心中一陣波動,向那堆人群走去。忽然其中一個錦袍大漢,氣派不凡,正是早先統率著一隊官兵的李隊長。
此人的千變萬化,使沈陵大為警惕。
他知道這個李隊長一定是廠衛中的高手,除了武功必有過人之處外,他的心計才智也必高人一等。這種對手,絕非易與之輩,尤其是身在京師,正是對方勢力最強大的範圍中,絕不可輕舉妄動。
他繞道而走,避開這些凶神惡煞,卻發現丈許遠的街邊,停著兩輛馬車,都是簾帷深垂,看不見車內情景。
他心內大震,判斷馬車內必定隱有高手,心想如果自己逞匹夫之勇過去營救,定會被車內的高手所困。
這時他已從對面街上走過,許多行人皆是匆匆而行,不敢停留觀看。
沈陵亦不停留,但他仍然裝出好奇地不時向那邊瞧上一眼,走出數丈,這才感到一些盯住他的目光移開,當下鬆一口氣,放慢腳步。
原來在那堆人對面的店舖門口,散立著三四個漢子,雖是作一般市民裝束,毫不起眼,但沈陵卻知道是對方的密探,任務是暗中查看往來之人。
他知道自己亦在被盯視之列,所以他不能視若無睹地逕自而過,必須裝出一般人又怕事又好奇的樣子,不時偷看對街的情形。
這麼一來,那些密探們反而認為他很正常,因此沒有對他特別注意,直到他走開了,也就收回監視的目光。
沈陵直到現在,還希望能找出營救這個美麗的同事的方法。
他必須在有屏障的地方,靜思片刻。正轉念間,已走到一條胡同口,當下毫不猶豫地折了進去。
當他一轉入巷堂之時,便看見人影閃動,隱沒在一道門戶中。
他假作沒有看見仍然前行,經過這道門戶時,目光掃過,只見門扉掩閉,並無人跡。再經過兩三戶人家,到了胡同盡頭,卻另有一條巷子橫亙,可向左右折轉。
他為了錯開街上那些廠衛密探,便向右轉。
只見兩邊都是人家的圍牆,沒有門戶,而前面不遠,也就是這條巷子的盡頭處,有一堵高高的磚牆,牆上有一扇狹窄的木門,一望而知這是人家的後園門,因此這兒也可以說是死巷。
沈陵停下腳步,忖道:「這條巷子,好像有某種特別的地方。」
正在想時,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回頭一望,只見在巷子轉彎處,出現了兩個人。
這兩個人一高一矮,年紀都在四旬左右。
高的一個身材瘦削,雖然比常人略高一些,可是由於他的同伴不滿五尺,身形橫壯,相形之下,高的更高,而矮的也就顯得更矮了。
那瘦高漢子手中纂著一根粗如兒臂的青竹杖,矮個子則夾著一個兩尺長的木盒,可能裡面藏放著短兵刃。
沈陵打量了對方幾眼,卻猜不出這兩人的來路,如果在早些日子,他的敵人只有東廠或錦衣衛,所以不難判斷。
現在情況不同,因為他曾經捲入了鏢行中的恩怨漩渦,尤其是京華鏢局,一片神秘,直到現在,他雖然已接觸過很多人,卻仍然不知道這個鏢局的秘密內情。
這兩個人可能是廠衛爪牙,也可能是自己同道中人。除了這兩者之外,既可能是京華鏢局的人,又說不定是正與該局激烈暗鬥的其他兩大鏢局的高手。
再從另一個角度看,京師乃是藏龍臥虎之地,這兩個身份不明的人,很可能是一般武林人物,亦可能是江洋大盜,或是某些幫派中人。他既看不出對方來歷,乾脆不作聲,冷冷地望著對方。
「朋友你貴姓大名?」那高瘦漢子問道。他的聲音鏗鏘有力,內勁充沛,顯示出他的武功造詣相當深厚。
「尊駕何故詢問在下姓名?」沈陵不答反問。
高瘦漢子面上的一絲微笑頓時消失,道:「你莫非不敢說出姓名?」
那個矮壯的人始終繃起面孔,自然而然流露出驃悍的神態。
「不是不敢,而是不願。」沈陵沉靜地道:「江湖上有許多忌諱,貿然向陌生人詢問姓名,就是忌諱之一。」
高瘦漢子「哦」了一聲,道:「原來尊駕是道上人物,難怪有一身傲骨……」
沈陵搖搖頭,道「你只猜中了一半。」
高瘦漢子道:「此話怎說?」
沈陵道:「在下昔日確是道上之人,但目前卻不是。」
高瘦漢子銳利地注視著他,道:「莫非閣下目前任職於公門中?」
「你說呢?」沈陵不置可否地反問。
「我想尊駕定在東廠或錦衣衛中當差。」那矮胖漢子自以為是地接口道。
「何以見得?」
「憑我的經驗與眼力。」矮胖個子的神色已沒有先前那麼冷峻:「近來廠衛積極招募江湖人士充任密探,以閣下這等人才,豈有不被網羅之理?」
「你猜對了。」沈陵笑道:「兄弟姓沈,叫沈七郎,目前在東廠中混口食,兩位尊姓大名呀?」
高瘦漢子深深打量了沈陵一眼,道:「我姓周,他是我的二弟,姓譚。沈老兄來此有何貴幹?」
沈陵道:「兄弟是奉命辦案來的,日前廠中接獲密報,指稱此處經常有不明身份的人出入前面那座大院,因此前來偵查。」
高瘦漢子奸笑道:「你可知那座大院是何人所有?」
沈陵道:「兄弟不知道,周兄可願賜告?」
矮胖漢子接口道:「周老大,你怎可洩露主人的秘密?」
周老大道:「譚老二別緊張,我自有分寸。」
譚老二大聲道:「小弟認為還是小心一點好,這傢伙來路不明,他說他是東廠的人,誰知是真是假?」
「你以為我是白癡麼?我只是逗逗他罷了。」周老大冷然一笑道:「咱們的任務是殺死他,至於他是否是東廠中人,對咱們來說,已毫無意義。」
沈陵心中一動,道:「莫非你們奉到命令,凡是進入此巷的人,皆須格殺勿淪?」
「不錯。」譚老二點頭道:「縱使是安分良民無意進入,也絕不放過。」
「我能理解,這是廠衛的行為規則。」沈陵皺一皺眉頭道:「不過在下有一點不明,不知兩位能否為在下解惑?」
周老大道:「你說來聽聽。」
沈陵道:「依在下觀察所得,尊駕二人並非錦衣衛的校尉,為何卻擔任該秘窟的警哨?」
譚老二搶著道:「你胡說什麼?誰說這裡是錦衣衛的秘窟?」
「你縱使否認也沒有用。」沈陵冷然一笑道:「你們關外雙凶在當地無惡不作,暗中與異族勾結,襲擾邊關,而今竟敢潛來京師,居心叵測……」
周老大面色大變,厲聲道:「你知道我兄弟的底細,並不表示你就能逃脫殺身之禍!」
「現在我知道了你們的底細,你們縱使用八人大轎來抬我,我也不會走啦!」
「你以為能走得了?」
譚老二話聲未落,人已無聲無息地飛上空中,並已撲到他頸頂,手中的青竹杖像毒蛇般戳下來。
周老大身法之快,杖法之毒,已夠驚人了。那個個譚老二更厲害,在周老大升空撲擊的同時,滾到沈陵腳下,雙手擊出兩把不滿兩尺的短刀,急削他下盤雙足。
這兩人均是動作如電,而且分作上下兩路夾攻,招式時間配合的極妙,彷彿是一個人同時攻擊對方上下盤似的。
沈陵的身軀,就在刀杖聚合的一剎那間,幻化為一抹流光逸出丈外。
眨眼之間突然失去攻擊目標,周老大立即在空中打個觔斗,緩住前衝之勢,接著以青竹杖一點地面,身形便呼的一聲飛回來,落在沈陵的面前。譚老二在地上一滾一彈,也到了周老大身邊,並肩而立。
兩人面上都泛起驚悸之色,難以置信地瞪視著眼前的年輕人。
沈陵站得穩穩的,緩緩抽出長衫內的緬刀,凌厲地注視著周、譚兩人。
「你是三十年來,惟一能逃出我兄弟這招『天地交泰』的人,你到底是什麼人?」周老大懼然道。
「我不是告訴你,我是二夫人手下的密探麼?」沈陵冷然地道。
「閣下別騙人了。」周老大道:「縱使是東廠的四大高手,在我兄弟這招天地交泰之下,亦不可毫無損傷地全身而退。何況東廠中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我兄弟大多知悉,但其中並沒有你這一號人物……」
沈陵接口道:「周老大,你有沒有搞錯?咱們現在是生死搏鬥,並非是閒話家常。怎麼?
你是否害怕啦?」
「呸!」譚老二怒道:「你以為剛才無意中全身而退,就認為可以吃定我們了?我偏不信邪,周老大,咱們做了他!」
話聲方落,突然屈身揮刀,向沈陵下盤進攻。他人矮身胖,這一屈伏,宛如一個大肉團似的。
沈陵不慌不忙沉刀封招,譚老二不待招式用老,大喝一聲,整個人彈起六七尺高,雙刀急劃,雙腳齊飛,簡直像不要命似的向沈陵撲到。
他這一伏一起之間,變化甚大,使人感到他的武功奇詭莫測,甚難應付。
沈陵身形微微側退,險之又險地避過譚老二的雙刀和雙腳攻擊,緬刀順勢劃出一道美麗的光弧,掃向自側方攻來的周老大。
這一刀他以五成內力注入,不但刀勢猛烈,而且快捷異常。周老大已來不及閃避,揮杖一架。
刀杖相觸,竟然發出「鏗」的一聲。周老大的竹杖被震盪開,同時杖端有一道兩分深的刀痕切口。
沈陵大感意外,對方手中之杖,竟然是五金精英所鑄,連注入五成內力的緬刀也無法砍斷它。
譚老二已捲滾回來,雙刀削向他雙足。
周老大的鋼杖又戮到,杖尖直指他心口要害大穴,來勢兇猛惡毒之極。
地上的譚老二似是曉得周老大用的什麼招式,算準敵人非退不可,因此立即向前彈滾。
誰知沈陵不但不退,甚至不理睬周老大的鋼杖,左手一伸,攫住他劃來的一把短刀,接著右腿掃中他的小腹。
在一聲悶叫聲中,譚老二的身軀被踢飛出丈外,落地後即寂然不動。
他踢中譚老二之時,胸口要穴已挨了周老大一記急戳。噗的一聲,周老大這一杖如戳在敗革之上,沈陵被衝勁撞退了三步,似未受傷。
周老大大吃一驚,如見鬼魅。
他駭然地注視著這個年輕的敵人,心想自己剛才那一杖已注了十成內力,就是一塊鐵板也會被戳個大洞,而對方則僅僅被撞退了三步而已。同時他剛才曾目睹年輕人赤手攫住譚老二的刀刃,絲毫未被割傷。
他實在測不透這個敵人,究竟有多少神通能為?目下譚老二已死,自己一人那能對付得了對方?登時一陣心寒膽戰,手足麻木,心中失去了鬥志。
沈陵冷冷瞪視著這位關外雙凶的老大,嘴角浮起一抹令人顫悚的冷笑。
緬刀徐徐上揚,湧出一股強大無比的森寒可怕殺氣。
「你……你要趕盡殺絕麼?」周老大面色如土,語不成聲。
「不錯。」沈陵語寒如冰地吐出兩個字。
「我……我願以這座大院的秘密,來換取我的性命。」
「我已經知道這座大院是錦衣衛的秘密,這算不得是秘密。」
「但你卻不知道這秘窟的用途呀!」周老大急聲道。
「你不妨說來聽聽。」
「你得保證不取我性命。」
「好,我答應你。」沈陵點頭道。
「那是錦衣衛中高階人士與來自關外的貴賓秘密聚會之場,該衛中地位較低的人,都不知道有這個秘窟。所以聘雇江湖高手擔任警哨,所有人員皆由後院側門出入,以免引起矚目。」
「你對出入之人均皆認識麼?」
「大多不認識。」
「那你為何辨認?」
「出入之人均持有一塊通行銀牌,我們是憑牌放人。」
「除了那些關外來賓之外,你可曾發現過有碧眼虯髯之人進出大院麼?」
「在下兄弟當值期間,未曾見過有那等人物進出過。」
沈陵沉吟了一下,道:「現在你丟下兵器,轉身背對著我。」
周老大惶恐地道:「我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難道你要食言殺我?」
沈陵道:「我雖然不是好人,但絕不食言!」
周老大無奈地丟了鋼杖,緩緩轉過身軀。
沈陵像鬼魅似地現身在他身後,伸手在周老大後腦輕拍了一掌。從此世上又多了一個白癡。
「我已遵守諾言,留下你的性命……」
沈陵一晃身,已飄出這條巷子,消失在轉角處。
※※※※※※
沈陵走在大街上,心下大感茫然。他既不敢到宣武門外大街駱大順的中藥鋪,亦不敢回到藥鋪後那座木樓,因為這些地方邵安波可能都知道了。
雖然「老爺子」諭示他可全權作主,但如無法獲得其他同志的配合,勢將事倍功半。目前他最苦惱的是與上級失去聯絡,當然他可以化裝前往「靖安侯府」,當面向「老爺子」請示。但這卻嚴重違犯安全規則,他連想都不敢想。
他亦不敢投店歇宿,一來時間尚早,二來沒有行李,不免惹人疑惑注目。
他百般無奈之下,只好使出萬不得已的一招,急急走到一處人家,舉手拍門。
在他等候開門之時,他曉得有些左鄰右舍,正在注意地看他。
屋門迅即打開,一個美麗的少婦驚詫地打量他。
沈陵施禮道:「你是曾大嫂麼?」
那少婦皺眉點頭,道:「是的。」
沈陵雖然看出她有不歡迎之意,仍然硬著頭皮說道:「在下沈陵,從前是和曾大哥是同事,現在我急於找個地方躲避一下。」
那少婦雙眉又皺了幾下,終於歎一口氣道:「進來吧!」
沈陵道謝了一聲,跨入屋內。
少婦把屋門關上,還小心地閂好。
「我是個守寡的年輕女人,卻被你這樣一個男人進來,還關上了大門,你可知道鄰居會怎樣想?」少婦向正在四下打量沈陵道。
沈陵難為情地點點頭,道:「我本不敢打擾大嫂,可是今天的情況很特殊,迫得我不能不求援於大嫂。」
少婦不悅地道:「你們總是有很多的理由,曾誠在世之日,有時一去好幾個月,全無音訊,有時躲在家裡,整天疑神疑鬼的,這些活罪我已受得夠啦!」
她顯得大為激動,又道:「最後曾誠的性命都丟了,你們怎麼說呢?而我卻一輩子為此守寡。」
「這種情形,也實在令人難以承受,難怪大嫂耿耿於心。」沈陵歉然道:「我來得不是時候,多有打擾了。」
他邊說邊向門口行去。
少婦皺眉道:「你往哪裡走?」
「我另外找一個地方藏身。」
「你不是說你已走投無路,才上我邊兒來的麼?」
「我在街上之時,心中情急,竟忘記了還有一個穩妥的地方。」沈陵忙道。
少婦道:「你用不著撒謊了,也用不著難過。我既然開門讓你進來,就沒有趕你走的道理……」
沈陵道:「曾大嫂,你的盛情我絕不敢忘記,但我的確另有去處。」
少婦道:「別再騙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她歎一口氣,泛起一派楚楚可憐的表情,又道:「我剛才實在忍不住發了幾句牢騷,難道你也擔待不起麼?」
她這麼一說,莫說沈陵並無其他更好去處,縱然是有,亦不能走了。
他連忙陪笑道:「大嫂萬勿多心,我留下就是了。」
少婦指指左側,道:「那邊廂房空著,而且床鋪被褥皆全,你先去休息一下,我給你準備一點吃的喝的。」
沈陵道:「你不要張羅了,家裡還有什麼人?」
少婦道:「沒有別的人啦!」
沈陵訝然道:「只有你獨自住在這兒?」
少婦道:「原先還有丫鬟和老媽子,是我遣散了她們。」
沈陵一愣,心想她怎會落得如此淒涼景況?念頭一轉,同情之心油然而生,道:「大嫂沒有孩子麼?」
少婦搖搖頭,談到這種事情,總是不大好意思,因此粉頰微紅,略略垂下頭。
沈陵又問道:「只不知大嫂娘家還有些什麼人?」
少婦道:「我本是南方人氏,先父二十年前來京當差之時,我才七八歲,直到十年前我嫁到曾家,不久,父母都亡故了,亦沒有其他兄弟姐妹,真可以說是舉目無親。」
沈陵道:「那麼你對故鄉的印象也很模糊啦?」
少婦點頭道:「是呀!所以我根本不打算回到家鄉,在京裡還有幾個小時候的朋友。」
「曾大哥也沒有什麼親人麼?」
「是的,當年他答應長居我家,所以先父才答應這門親事。」
沈陵恍然大悟,原來這位風韻動人的美少婦,昔年乃是獨生女,所以她的雙親看中了曾誠這個無親無故的人好留在家中,等於招贅一般。
「大嫂年紀尚輕,獨自居住如此寬大的屋宅中,就算不膽小害怕,卻也得防範宵小,以及一些歹徒。」沈陵說出心中的擔憂。
「這一點倒不必過慮,一來左鄰右舍都相熟。二來日前我已托人買個丫鬟使喚,以及雇個老媽子料理家務。」
「原來大嫂並非拮据得遣散了婢僕,我這就安心啦!」沈陵釋然道。
他們一面說,一面走到廂房。這間客房收拾得乾乾淨淨,一應用物俱全。
少婦黯然道:「曾誠在世之日,不時有朋友借宿,所以準備一間客房。他過世之後,我仍然保存著原來的樣子。」
沈陵感到很難搭腔,只好唯唯以應。
少婦又道:「曾誠已遇害兩個多月啦!從此以後,他以前的那些朋友,再也沒有一個來過。我時時想起那些人,難道都和曾誠一樣慘遭不幸麼?」
沈陵心知這是安全措施之一,由於曾誠是身份暴露後被殺的。所以他的家列為禁區,從前那些人,自然不能上這兒來,以免被監視之人發現。
自己今來此,實乃冒了極大風險。另一個理由,她乃是個年輕俏麗的寡婦,最易惹人注目,那些男人不便登門造訪。
不過如果作此解釋,在少婦聽起來,一定感到曾誠的朋友們太過寡情無義,她以女人的看法,安全的意義與一個組織的看法完全不同。
他只好順著她的口氣,點頭道:「據我所知,那一次株連了很多人,大嫂的猜想大概錯不了。」
少婦歎一口氣道:「我弄點熱水給你洗洗。」
她不等沈陵回答,就轉身去了。
沈陵望著她亭亭而又豐滿的背影,心中泛起難以形容的滋味。
他深知像她這種處境,恐怕終身已注定了是一個悲劇。一來以她不大不小的年紀,不易找到對像再嫁。二來在她觀念中,只怕亦沒有再嫁之心。
如果生活發生困難,為環境所迫,情況當然又不同。目下她豐衣足食,不愁生活,極可能矢志不嫁。
這是因為沈陵受過訓練,觀察力特強,加上他原本具有的觀人術,所以從細微之處,可以看出她的心意。例如這間客房,還一直保持她丈夫在世的樣子。可見得她對亡夫,還是念念不忘。
不久工夫,少婦出現在天井。
「沈先生,熱水沖好啦!」少婦叫道。
沈陵走出來,道:「大嫂何必麻煩呢?」
「你得好好洗個澡,以便恢復精神體力,這些衣服給你替換,大概還合身。等你洗完,便有得吃啦!」
少婦遞過幾件衣服,沈陵只好稱謝接過,自去洗澡。
沈陵洗過澡後,果真精神煥發,渾身輕鬆,這時又發現少婦燒了幾個小菜,香味撲鼻,麵條燒餅齊全,當下痛痛快快的飽餐了一頓。
吃完之後,又有一盅香茗。
由於屋中別無他人,所以他們就在廳堂中聊天。
少婦這時才評論道:「你的食量比曾誠還大。看你一副斯文樣子,如果我不是有經驗,一定弄得不夠你吃的。」
沈陵笑道:「曾大哥有過像我這種樣子的朋友麼?」
少婦道:「有一回來了三個人,外表都跟你差不多,好像是斯文的讀書人,誰知上桌子一吃,簡直是三個飯袋,所以我剛才特地準備了普通三個人的份量,幸好我想到這一點,不然的話,你哪裡吃得飽呢?」
沈陵不禁笑道:「我竟吃了三個人的份量麼?」
少婦道:「誰說不是,唉!我很久沒有這樣開心過,我瞧你進食時,甚至我自己也覺得很餓似的。」
沈陵道:「我如果在你這兒躲上幾天,非吃窮你不可。」
少婦微露喜色,道:「你打算在此躲幾天?」
沈陵搖搖頭道:「我現在還不知道。」
少婦道:「假如外面風聲太緊,你就多住幾天,我想曾誠一定也會高興的。」
沈陵大感親切,道:「假如一時還走不了,我只好打擾大嫂啦!」
少婦嫣然一笑,道:「你不客氣就好,曾誠從前常常怪我冷淡他的朋友,唉!可惜他現在已經不在人間。」
沈陵沉吟一下,道:「但你的僕人一回來,我可就不大方便再躲在你家裡了。」
少婦現出黯然的神色,搖搖頭道:「不妨事,你住一天和住十天都是一樣,鄰舍的閒話,我根本不理。」
沈陵不安道:「是的,我一走入你家,若不是馬上離開,左鄰右舍免不了會有各種閒話。
一天和十天,都是一樣。」
他歉然地瞧著這個少婦,又道:「將來你的日子一定很不好過。」
少婦淡然笑道:「我開門之時,老早就想到這個問題了。但我怎麼辦呢?難道我忍心把曾誠的朋友關在門外?」
沈陵道:「我將來真不知如何報答大嫂才是。」
少婦道:「不要提那些報答不報答的話,將來你如果在京師,只要時時來探望我,我就感激得很。」
沈陵訝然道:「時時來探望你?豈不惹起更多的閒話?」
少婦道:「管他們嚼什麼舌根,至少我可以有個人談談曾誠。唉!你一定不會明白的,有時我會覺得曾誠從來沒有活過似的。」
沈陵感到一陣悚然,暗忖:「一個人死了之後,當真是一無所有麼?」
少婦的聲音又傳入他耳中,道:「當我有這種感覺時,我覺得很可怕,恨不得馬上死掉,或者能撕破這個惡夢,換另外一夢。」
沈陵輕歎一聲,道:「事實上人生的確恍如一夢,所不同的只是有的人做的是惡夢,有的人做的是好夢。」
正因為他深切瞭解她的心情,所以才不會對她坦率的話大驚小怪,亦不會向其他方面亂想。
少婦道:「曾誠生前也常常這樣說,而最後他又總是說,既然人生如此短暫,來世又渺茫難知,所以應該把握有限時光,去做一些有意義有價值的事。」
她眼中懷疑的光芒,望著沈陵,突然發問道:「你和曾誠都是同道中人,難道你們所幹的事,真的很有意義麼?」
「是的,我認為很有意義。」沈陵不遲疑地道。
「你們和東廠錦衣衛作對,弄得一個個家破人亡,有什麼意義?」少婦問道。
沈陵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我不必詳細的說,只是從大處來看,我們這些人,並不是為了名利祿位而冒險,亦不是為了衣食而奔波。我們只想保護忠臣,扶助英明有為的儲君,不被奸臣所害,等到他登極之時,天下子民都有安樂日子好過。」
少婦道:「曾誠的口吻,跟你的一樣,可是現在卻害苦了我……」
沈陵懇切地道:「曾大哥認為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所以毅然以身許國。大嫂雖日子過得苦,可是也有別人得不到的光彩,以及許多同道志士的崇敬。但我們的崇敬,你卻不知道罷了!」
少婦默然想了一陣,才道:「今天和你談了這一陣,將來我一定沒有以前那麼難過。」
沈陵笑道:「假如你沒騙我,我真是深感欣慰……」
他本想勸她擇人再嫁,不要為已死去的曾誠守寡,最大的原因是她沒有兒女,終身守節,實在不是辦法。
可是這話暫時還不便開口,必須要等到適當的機會才行。
不久,少婦又忙她的家事去了,沈陵可以聽到她洗衣服的聲響,這使他泛起了歸家的溫暖感覺。雖然事實上他一輩子也沒有享受過家庭的溫暖。
他想起了無雙飛仙邵安波,猜想她一定廣佈眼線,監視著每一個他曾接觸過的人。這個美貌的當代高手,在他的感覺中,好像並不太冷酷無情。
此外,石奇峰主持下的「避塵莊」,也使他無法釋念,尤其是那個嬌艷得出奇的胡蝶衣,倩影不住晃閃過他心頭。
他要想的事實在太多了,早上被捕的小八子和陳家年輕的媳婦的命運如何?
沈陵至少冥想了個把時辰之久,才被大門開閉的聲音驚醒,並且聽到少婦的步聲,出門而去。
幹他這一行的人,處處都須提防,縱是少婦這等身份的人,也不能全無警惕。
因此他急急躍起,趕到廳堂,但人影已杳,除非他開門追出去。
沈陵呆了一陣,只好忐忑不安地在廳中踱來踱去,一時堅信少婦不會出賣他,但一時又幻想到廠衛之人,大隊圍捕之時,當如何應變。
過了一柱香時分,他突然聽到均勻的步聲,走近大門。這陣步聲一聽而知乃是少婦回來,這一點他受過特殊訓練,絕錯不了。
除了她的步聲之外,別無他人。當下暗暗放心,連忙溜回廂房。
不久,少婦換著菜藍,在他房門口出現。她含笑盈盈,雙頰紅撲的,顯露出健康美,看來甚為可愛可親。
沈陵道:「你去買菜麼?何必麻煩和破鈔呢?」
少婦道:「買點菜說不上麻煩破鈔,一來家中已經不夠吃,二來你又是想不到的稀客。」
沈陵道:「讓我幫你下廚做飯,我燒得一手好菜呢!」
少婦笑道:「算啦!算啦!我可不敢勞動你大駕,燒菜做飯本是女人的事,你到廚房來,反而礙我手腳。」
沈陵道:「你不要我幫忙就算啦!但我還是得聲明一點,我到廚房的話,比許多女人都行,絕不會礙你手腳。」
少婦似信非信地道:「瞧你的樣子,哪裡是會下廚的人?」
沈陵道:「我一輩子打光棍,如果不會下廚,恐怕早就餓死啦!哈……」
少婦卻不感到好笑,眼中充滿同情之色,注視著他。
「你自小就雙親亡故麼?」她輕聲問。
「是的。」沈陵點點頭。
「聽起來你好像也未成家,對不對?」
「對,我目前覺得成家有害。」
少婦瞭解地道:「這話甚是,我苦頭已吃定了。」
她輕身行去,又道:「你還是歇歇吧!我沒工夫跟你聊天啦!」
過了一會兒,廚房傳來刀砧鍋勺等聲響,沈陵側耳而聽,心中更是充滿了感激。因為他曉得這一頓晚餐,乃是一個女人最能表現出體貼的可愛之處。
假如她對他冷淡和沒有好感,她也能做出一桌的飯菜。只是那種味道和情調,必定完全不相同。
他們飯後隨便聊了一陣,從家常到身世遭遇,都在輕鬆融洽中談著,當然沈陵他隱瞞了真正的身份。
就寢後,到了二更時分,沈陵已經起了身,忽然又躺回被窩中。
房門呀地打開,一條人影走進來,接著點燃了桌上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