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四公子剛安頓好風翩翩,馬文才已折返官府,會合他們。
馬文才一見趙四公子,立刻道:「萬獸天君出西湖後,已轉走魔道。」
魔道即是魔界之道,或在地底、或在樹叢、或在虛無標渺間,為天下妖魔鬼怪、魑魅魍魎所行之路、所居之室。
趙四公子沉吟一會,慨然道:「我們這便追入魔道去!」
他何嘗不知,魔道不辨南北西東滿佈妖獸奇險,他們若進魔道追殺萬獸天君,猶如兩頭妖獸要在京城大道大搖大擺滿街漫行,不到半天,恐怕便立遭無數妖獸圍攻,即有殺身之禍。可是真龍寶劍既存萬獸之手,若不奪回,恐怕更是場大浩劫。
馬文才搖頭道:「這又不必。我們只管到真龍寶藏等候,守株待免,萬獸天君自會乖乖自投羅網。魔道曲折迂迴,我們走官道,小可先到一步。」
趙四公子心下疑惑:「甚麼?除真龍寶劍外,竟還有真龍寶藏!」但一來不願在馬文才面前顯得一無所知,二來亦明知問馬文才亦未必回答,反正此刻二人同仇敵愾,馬文才亦無必要騙他,總之悶聲大發財,死命跟隨馬文才,包保沒錯;遂若無其事說道:「既然如此,我們!便起行。」
風翩翩其時已稍為甦醒,吩咐知府給予三人官府最快之官馬,以及蓋印公文,一路可在驛站不停換馬。
如霧雖不懂控馬策騎之技,但他是魔族中人,與野獸溝通自有一法,輕拍幾下馬頸,在馬耳畔細細私語,官馬點幾下頭,長嘶一聲,起步疾走,跑得又快又穩,「策控」尤勝趙四公子和馬文才。
快馬奔馳一天一夜,已出蘇杭邊境,如霧突然「啊」一聲驚叫,一拍馬頸,馬兒輕嘶一聲,立時停步。
趙四公子早從老遠看見一名瘦長青年攔在道中央,卻不勒停馬匹,反而驅馬加快,右掌運足內勁,心想:「不管你是誰,欄道相阻,便是敵人。」運勁輕踩馬蹬,正欲離鞍而起,一掌擊開瘦長青年。口中喝道:「如霧,不用停,繼續起行!」
瘦長青年躬身揚聲道:「屬下洪飛參見將軍。」雙手恭恭敬敬高舉,掌中擺放著飛鴿傳書用的小竹管。
趙四公子心道:「嗯,據聞這洪飛是賀蘭客奴麾下軍師,足智多謀,近兩年輔助賀蘭客奴統率御林軍,不知打下多少勝仗,闖出好大的萬兒!想不到竟是這般猥瑣模樣。」他既如洪飛是來報訊,也就打消擊開他之念頭。
馬文才一眼也沒有正望洪飛,以掌緣作鞭,力擦馬身,馬兒吃痛,立時加快腳步,一馬當先,掠過洪飛之際,馬文才一手從洪飛手上攫過竹管,馬步不停,繼續上路。馬兒後腿踢出的塵土飛揚,濺得洪飛灰頭土臉。
洪飛畢直挺著身軀,任由泥土濺得滿身滿面,臉上居然還堆著恭謹的笑容。
趙四公子和如霧瞬間又已越過洪飛;趙四公子禁不住回頭再望他一眼,心道:「這洪飛竟如此涵養,倒還真是個人物,不可小覷。」
三人三駒,繼續疾馳上路。
馬文才以腿控騎,抽出信箋細看,忽道:「這洪飛是我大師兄的頭號親信,武功低微,鬼計多端,玉皇朝上上下下,都對他討厭得緊。」
趙四公子笑道:「這個我明白,單憑閣下對我這外人都不避嫌,直說此事,便知你對這傢伙實在討厭得要命了。」
馬文才縱聲大笑,足足好一會才止住笑聲,說道:「萬獸天君比我們快上三個時辰,已離開蘇杭邊境。」
趙四公子心下駭然:「玉皇朝線報之廣,竟及魔界,連萬獸天君的行蹤也知得一清二楚。」
馬文才知他心意,淡淡說道:「玉皇朝與魔族相鬥多年,早已各據線眼於對方營中,我們知他一舉一動,想萬獸天君亦對我們動向瞭如指掌。」
走不多久,突然又見道上站著一人。
馬文才遠遠瞥見,笑道:「是鐵金剛,不知又有甚麼新消息?」
趙四公子道:「久聞賀蘭客奴旗下四大金剛個個武功高強,想不到今日竟有緣得見一位。」心中卻想:「洪飛和鐵金剛一文一武,均是御林軍的一級大將,如今竟派他們來報訊,氣派是夠氣派了,但如此驅策良士,豈能教人心服?」
鐵金剛身軀粗壯,半敞著胸膛,肌肉結實得油光發亮,眸子湛湛有神,太陽穴高高鼓起,顯然是個一等一的外家高手。他和洪飛適才一樣,雙手恭恭敬敬高舉,掌中方是擺放著一根小竹管。
馬文才策馬跑到鐵金剛一丈之外,勒停馬匹,縱身下馬,徒步走向鐵金剛,說道:「鐵兄,辛苦你了。」
趙四公子驀地覺得有點不妥,抬頭一望,不禁大驚失色,叫道:「馬七俠,小心!」
說時運,那時快,只聽得嗤嗤破空之聲大作,無數利箭分從道旁兩邊山壁峰頂漫天疾射而來,箭急力勁,顯然是均發自強弓硬弩。
以趙四公子和馬文才的耳目,竟聽不出有人埋伏在附近,可見埋伏者俱是硬手,久慣戰陣,而且在此埋伏已久,一直屏息靜氣,極度小心,方才不被發覺。
趙四公子縱身一躍,足足騰起七、八丈,悉數避開來箭,雙掌貫足真氣,正欲替如霧擊開來箭,卻見如霧閉上雙目,口中唸唸有辭,身旁周圍竟幻化出一個若隱若現的金色大鐘,緊緊罩住她及跨下馬匹。
說也奇怪,無論利箭如何強橫,碰上這座有形無質的金鐘,只發出密密麻麻錚錚錚錚的清脆響聲,然後便頹然墜地,沒有一根箭能夠穿破金鐘。
趙四公子心下一寬,情知如霧已便上魔族不傳秘法「金鐘罩」,護身綽綽有餘,一時不虞受傷。這「金鐘罩」是魔族至高無上心法,比諸武林流傳之外門硬功「金鐘罩」,名雖相同,高下卻是判若雲泥,不可同日而語。
再看馬文才,只見他雙掌一圈,真氣環旋鼓動,來箭甫插入真氣圈,即順著內勁,緩緩成圈流動,半空一座旋轉大箭環,煞是好看。
便在這時,鐵金剛突然揮拳,重擊馬文才面門胸膛!
馬文才萬料不到鐵金剛竟會突施暗襲,驚覺時已是避無可避,百忙中只得抽身躍起三尺,以胸腹硬生生涯了這兩記重拳。
鐵金剛偷襲得手,正自心喜,猛地發覺雙拳如中敗絮,擊中的胸腹竟然軟綿綿的,毫不受力,心下一慌;再瞥見馬文才手刃斜劈過來,慌忙扭身一閃,肩頭還是被削中一記。
趙四公子喝采道:「馬七俠,好一招「天刀」!」
鐵金剛只覺肩頭火辣辣的,竟已被馬文才的「天刀」劃下一小片肉來。他的鐵布衫橫練硬功已有九分火候,刀槍不入,今番竟被馬文才赤手空拳「割」傷,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
馬文才左手連揮,不停打下來箭,慢慢吐納,調勻氣息。適才鐵金剛那兩記重拳,雖給他用海綿勁化解了十之七八,餘下的氣動還是震得他氣血翻湧,一時不能平復。他心下疑惑:「究竟這廝是叛變師父,抑或另有原因要殺我?還是瘋了?」
勁箭還是不停從兩邊崖頂勁射而至,刺在鐵金剛身上,只發出卜卜的悶響,完全穿不破他的鐵布衫護體。
鐵金剛盯著馬文才,交手一招,他已知此人武功確勝於己,倒抽一口涼氣,暗忖:「若給賀蘭狗得知此事,定必把我碎屍萬段,哼,大丈夫死要死得轟轟烈烈,大不了和這小狗拚個同歸於盡!」豪氣徒生,狂吼一聲,雙拳狂風暴雨般擊向馬文才。
馬文才亦是幾乎同時進招搶攻,心想:「先擒下你,再慢慢拷問也還未遲。」
二人一時打得難解難分。馬文才武功雖高上不止一籌,然而先捱兩拳,氣血尚未平復,還得分心應付四方八面射來的箭,鐵金剛有鐵布衫護體,諸箭不侵,得以全力進攻,加之早豁出性命,招招拚命,只攻不守,才堪堪與馬文才打個平手。
趙四公子拔身而起,直往一片崖頂撲去。那山壁說高不高,也有二十來丈,要想一躍而上,凡人卻是無法辦到。他輕功絕頂,全力一躍,足足躍高十餘丈,力盡之餘,伸出食指,輕輕刺入山壁,借用食指之力縱身再上,終於翻上崖頂。
這判崖頂伏有二十多名弓箭手,俱都是身經百戰的好手,但如何是趙四公子這等大高手的對手?趙四公子掌劈指戳,不到片刻,二十餘名弓箭手已悉數打倒。
趙四公子擒住最後一人,揚手一擲,那人登時被擲出崖外。
那名漢子身在二十多丈的半空,眼看便要摔個骨折肉斷,不由得嚇得魂飛魄散,狂呼:
「媽呀──」
趙四公子飛身跳出崖外,右腳一點,恰好踩在那漢子背部,左腳一挑,再重重踢中他的面門,發力一蹬,經輕巧巧的跳到對面崖上。
那漢子面部中了一腳,只覺眼前金星亂舞,鼻樑破裂,門牙也給踢甩好幾隻,鼻血與牙血齊燕,然後突覺背脊重重墮地,「呱」的一聲,全身骨頭痛得似欲片片碎裂。過了好一會,眼前金星漸散,才發覺自己仍好端端的臥在崖上,二十多名同袍在耳畔躺得橫七豎八;一時如墮入五里霧中,大惑不解。
他當然不知趙四公子適才左腳那一挑,已運上巧勁,一邊借力,一邊把他送回崖上。這番檢回性命,受點血光之災,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趙四公子還未踏足對面崖,已覺不妥:「咦,不對.怎麼我身在半空,竟沒有一根箭朝我射來?」
只見崖上十多名弓箭手全數仰天而倒一動不動,臉氣卻是一無異狀,身上也無傷痕。
趙四公子一探他們鼻息,已然斷氣,心下驚疑不定:「剛剛我跳上對面崖時,這方還不斷有箭射過來,行兇者下手好快!再說,究竟他用的是甚麼手法殺人,我竟一點地瞧不出來?莫非……」猛地想起一事,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
就在此時,耳畔突然傳來一陣低沉磁性的聲音:「趙四公子……荷……朕趕著去……清理門戶……荷……今天饒你一命……」吐字緩慢,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像柄大鐵錘,一記一記敲擊趙四公子的心坎。
趙四公子深深吐納,減輕魔聲重擊心臟的壓力,五指平伸,劃了半圈,憑指頭感覺,知道聲音來自何方。
這「五指追聲」之法,亦是如霧教給他的魔族秘技之一。
趙四公子循聲望去,只見莽莽樹林深處,坐著一個全身赤裸的男子,膚色白如冠王,隱然發出光輝,面目輪廓如同斧鑿,散發披肩,冷傲逼人。
趙四公子失聲道:「朱五……」猛地省悟,叫道:「大魔神王!」心中一陣絞痛,情知大魔神王魔界轉生順利完法,今後將長相佔據朱五身軀,無法分離。朱五肉身猶在,魂魄已死。
他淚水籟籟流下,怒吼一聲,展開最快身法,疾撲向這魔法無邊的混世魔王。
卻見大魔神王身形迅即隱去,待趙四公子撲到時,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趙四公子站在當地,足足過了一頓飯時候,方才平復心神,伸袖抹乾眼淚,慢步走向崖邊:「大魔神王定是路經此地,見獵心喜,便吸去這些倒霉弓箭手的人氣。嗯,他不知如霧正在崖下,否則必然帶走如霧,如果真是這樣,倒省了我一番煩惱。」只是他剛才氣憤填膺,一心只顧替朱五報仇,一時想不到這點。
他經過那些弓箭手,心中一陣側然;他們均被大魔神王吸掉人氣,魂飛魄散,下地獄輪迴轉生亦已無望,下場之慘,無過逾此。
而吸人氣以養魔性,亦是只有大魔神王方才達致的魔界秘法最高境界。
趙四分於走到岸邊,一躍下崖,中途以掌擊山壁,減慢墮勢,安然著地。如霧見到他,快步走過來,如釋重負地道:「你去了這麼久,可心死我了。」
趙四公子輕撫他的頭髮,說道:「傻孩於,對付這些嘍-,會有甚麼危險?我只不過是趕路得太累,乘機在上面小睡一陣子,偷偷懶罷了,不用擔心嘛。」
如霧破涕為笑:「對,我真是傻孩子,早該知你天下無敵,不會有事的。」
趙四公子笑道:「別亂給我戴高帽,我可不是天下無敵,武功比我高的人多的是。」心道:「剛剛我碰到的傢伙才真的算得上天下無敵,就是你的老子。」
那邊廂,馬文才失卻暗箭的牽絆,精神大振,一輪搶攻,殺得鐵金剛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全身被「天刀」劈得傷痕——、血跡斑斑,若非馬文才有心生擒拷問,故意不下殺手,早已立斃鐵金剛於當場。
忽聽得蹄聲踏踏,數十騎從來路疾馳而至,為首一人方臉厚唇、肩窄身長,正是洪飛。
洪飛人未到,聲先到,高聲叫道:「鐵金剛,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背叛皇爺,暗算將軍!」他內功不強,中氣卻足,這幾句話大聲喊出,口沫橫飛,倒也頗具氣勢。
鐵金剛見洪飛率眾來到,心知大勢已去,眼看馬文才一掌朝自己肩頭打來,伸面一檔,喀喇喀喇一陣頭骨碎裂之聲,七孔噴血,立時斃命。
洪飛翻身下馬,單膝下跪,說道:「屬下救駕來遲,請將軍恕罪。」
馬文才無意殺死鐵金剛,只覺一陣茫然。他倒不是珍惜鐵金剛性命,只是如此一來,鐵金剛為何叛變,卻是沒法子查明白了。
他忽然厲聲問洪飛:「你為何知道鐵金剛前來偷襲我?」
洪飛不假思索:「那叛徒攜來的弓箭手均是御林軍精銳,其中一人見是來偷襲將軍大人,知道事有蹊蹺,遂偷偷折回,通知下屬,下屬便立刻飛馬趕來,支援將軍。」
馬文才點點頭:「你告訴大師哥,我殺了他的手下,辦完公事後,自會親身向他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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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飛大聲道:「屬下遵命!」
馬文才轉頭問趙四公子:「趙兄,你心地仁慈,一定沒有殺掉上面的弓箭手吧?]
趙四公子正欲搖頭回答沒有,忽地改口道:「殺了一半,留下一半活口。早知馬七俠讚我心地仁慈,我便連那一半也不殺了。」
馬文才再對洪飛道:「把活口全都擒下,分頭拷問,看看能否問出鐵金剛叛變的因由。」
洪飛大聲道:「屬下遵命!」
馬文才陡地指著洪飛一名部下,喝道:「下馬!」
那部下嚇得心膽俱制,倉惶下馬,不知甚麼地方惹惱了這位將軍大人,驚慌之下,下馬時腳步不穩,砰聲跌個四腳朝天。
洪飛後悔不迭:「真該死!怎的想不到這點?」雙手一擺,喝令:「統統下馬!」雙膝下跪,忙不迭向馬文才叩頭,叩得「咚咚」作響,連聲道:「屬下無禮,治軍無方,還望將軍大人恕罪。」
他率來之三十餘騎即時聽令下馬,騎士一個個畢直站立,昂胸挺腰。
馬文才卻不理他們,逕自牽去適才被他喝令「下馬」騎士的馬匹,另一手再牽走洪飛原來跨下之坐騎,向趙四公子道:「無端端耽擱了半個時辰,我們得加快趕路。」
他和趙四公子的馬匹剛才為亂箭射殺,正好用這兩匹馬填補。
三人跨身上馬,馬兒揚蹄疾走,只留下跪在當場的洪飛,和一眾迎風挺立的戰士。
他們沿長江而走,日夜不停,兼程趕路,吃、睡均在馬上,沿途在官府驛站不停換馬,不一日來到關中。
玉皇朝線報遍佈天下,萬獸天君每步行蹤,沿途均有飛鴿傳書,詳細報告馬文才。
杜甫有語云:「秦中自古帝王州。」關中乃魏魏千載帝都,關塞險固,一夫當關,萬夫莫敵,先後歷西周、北周、秦、西漢、新莽、東漢、西晉、前趙、前秦、後秦、西魏、惰、唐、武周十三朝首都。
關中為秦王封地,江南趙家與秦王乃系世交,然趙四公子與秦王素未謀面,此刻戎馬-惚,亦未便拜見。
入關中後,三人馬不停蹄,直至黃昏俟晚,暮色逼人,前方燈火鱗閃,有一小鎮,馬文才忽道:「我們到前面小鎮歇息一晚,明早方再上路。」
趙四公子「嘿」了一聲,卻不答話。
馬文才道:「這幾天兼程趕路,適才信鴿回報,我們已趕在萬獸天君頭上。]
趙四公子冷冷道:「睡一晚,萬獸天君可又趕回我們前面啦。」
馬文才堅持道:「不好好睡一覺,怎有氣力與萬獸天君打架?」
趙四公子冷笑道:「睡上一覺,丟掉寶劍,好主意哇!」
馬文才不理他,喝聲:「得兒!」逕自策馬向小鎮奔去。
他是帶路人,趙四公子雖縱有萬般不滿,也只好乖乖跟著他走。
趙四公子瞪著馬文才背影,心下突起疑惑:「這馬文才雖是公子哥兒,但這幾天見他,處事精明強悍,絕非貪享舒適之輩,否則玉皇大帝之也不會派他來辦此大事。此番他堅持往小鎮打尖,定有深意。剛才掛看和他嘔氣,一時想不到此點。」
他遂不打話,跟隨馬文才來到小鎮,一找便找到鎮上最大的客店。
客店說是鎮上最大,皆因亦是鎮上唯一的客店。一間破破落落的小小四合院,大門口掛塊破布,用黑墨端端正正寫著「雲來客棧」四個大字,算是招牌。大廳擺放三四張修修補補的桌椅,便是飯堂了。
趙四公子坐下來,看看身旁風塵撲撲的如霧,心中萬分憐惜:「這些日子,她隨我東奔西走,吃沒好吃,睡沒好睡,倒苦了她。」
幾天來,他們風枕餐幃,乾糧渡日,早已吃得口裡淡出鳥來,趙四公子和馬文才都是講究美食的老饕,倒憋得狠了。
馬文才喚小二來,先塞一錠碎銀在他手,說道:「給大爺寫點好菜,牲口餵得飽飽的。」
這錠碎銀,怕不有一錢半重,店小二大喜過望,連忙拿起肩上抹布,抹抹桌於,哈聲道:「大爺想點甚麼好菜?」
馬文才通:「你們山野小店,會有甚麼好吃的?都拿上來好了。」
店小二道:「大爺,您老別瞧我們店小,菜色倒真不少,廚子也是一等一的,您老儘管叫吧。]
馬文才和趙四公子一聽之下,如聞仙音,食指大動,饞涎立生,你一樣我一樣,倒叫了五十餘碟菜,四禽五獸、熊掌鹿筋、燕窩魚翅、鮑魚海參、乾貝猴頭,他們聽過名字的關中名菜,全都叫上來。他倆均是富貴人家,吃慣珍饌百味,叫上口的,當然皆是席上珍品。
店小二躊躇道:「兩位大爺,您倆老剛才叫的……太刁鑽了,小店……沒有,可否……
叫點別的?」
馬文才大怒拍桌,「波」的一聲輕響,桌面竟得深深陷入一個手印,桌子杯筷卻是紋絲不動,喝道:「甚麼!你剛才不是說……」
趙四公子左手輕揮,截住馬文才說話,對店小二道:「算了吧,隨便拿點貴店拿手的小菜上來吧。」
店小二見到馬文才如此武功,兼且大發脾氣,早已嚇得心膽俱裂,那敢多言,應了幾聲:「是,是,是。」打個躬,轉身像狗夾尾巴般,溜回內堂。馬文才沉默半晌,才道:
「剛才你左手輕揮,是阻止我向他出手嗎?」趙四公子笑道:「馬七俠赫赫威名,何苦和這等渾人一般見識?」馬文才道:「你以為我是那麼濫殺的人?」趙四公子道:「能夠不殺人,總是不殺人的好。」
馬文才點了幾下頭,臉上神色極為古怪,卻不言語。
未幾,小二端來幾道簡單小食,羊肉泡膜、臘汁肉夾膜之類。小二倒沒完全吹牛,關中美餚,甲於天下,雖是山野小食,也是滋味萬分。尤其趙四公子和馬文才久餓逢美食,更是人生一大喜事。反倒如霧自小慣吃清淡,而且胃口甚小,吃乾糧不覺甚苦,大魚大肉不覺歡喜,但見到趙四公子吃得痛快,也感開心。
三人不管說話,只管吃喝,狼吞虎嚥,吃得杯盤狼藉。山野小鎮,不拘吃相,大塊肉、大口吃,最是痛快淋漓。
不知吃了多少份量,總之三人飽得完完全全,一點點也再吃不下,天色已近全黑。
馬文才再喚店小二,道:「給我三間上房,要最好的!」
店小二誠惶誠恐道:「大爺,敝店客房不多,今晚早已滿了。」偷望馬文才,暗暗擔心,不知這位出手闊、武功高、脾氣差的大爺聽見這句話,會有甚麼反應。
果然,馬文才怒道:「甚麼,大爺沒錢嗎?叫掌櫃來!」
聽見「叫掌櫃來」這句話,店小二如獲大赦,趕忙跑到櫃面,和掌櫃嘰裡咕嚕說了一番話,掌櫃氣急敗壞的走過來,惶恐地間道:「大爺,有甚麼吩咐?」
馬文才道:「我要三間上房!」
掌櫃偷瞧馬文才一眼,心道:「這男子也算是好眉好貌,怎地做了黑道強人!」苦著臉道:「大爺,不如這樣,小的和其他客人商量一下,叫他們騰一間上房出來……」
馬文才大怒道:「甚麼?難道要我們三人同住一間房!」
趙四公子笑道:「若馬兄不介意,三人住一間房,我倆倒無相干。」一瞟如霧,只見她眼光滿孕溫柔,心中一蕩,急忙收攝心神:「趙四啊趙四,你在想甚麼歪主意,她只是個小女孩而已!」
馬文才道:「你們不介意,我可介意!」從袋中拿出一大錠紋銀,怕不有二兩重:
「好,便給我兩間上房!」食指扣著中指一彈,鋼製的酒壺耳朵登時裂壺而出,奪聲釘在對面大柱,酒壺卻是好端端的平放桌面,紋絲不動。
以彈指之力,彈斷鋼製壺耳,內力已是驚人,還要酒壺不動,一股巧勁,更是妙到顛毫。
趙四公子笑一笑,心道:「以釋迦彈指這等絕門武學,來嚇唬一個小店掌櫃,真是牛刀殺雞,天下奇聞。人家說玉皇大帝氣派暴發,不可一世,果然如此!」
馬文才冷冷道:「我不管你用甚麼方法逐走別人,總之,我們要兩間最好的房!」
掌櫃已經嚇得心膽俱裂,神不守舍地顫聲說道:「客房嘛,倒還有一間,只是不大乾淨,您知嘛……」
趙四公子生怕馬文才再糾纏下去,忙道:「讓我來住,本公子足鍾旭再世,捉鬼治邪最拿手。」
馬文才道:「你不介意,你住。」他倒非怕鬼,而是他要住「最好」的房間,有鬼的房間,當然便不是「最好」的了。掌櫃這才吁了口氣,吩咐小二:「帶兩位大爺上房去。」趙四公子也吁了口氣,他適才全神貫注,恐防馬文才一言不合,便殺掌櫃洩恨,隨時預備出手阻止。
店小二提著燈,帶領趙四公子和如霧穿過四合院,進入房間,只見窗明几淨,一陣陰風,撲面而來,小二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噤,立刻放下油燈,說道:「大爺,小的先出去了。」不待「大爺」回答,落荒而出房間。趙四公子笑道:「如霧,你先上炕,待我打點這裡。」如霧凝望趙四公子一會,依言上炕,合上眼睛,和衣而臥。
趙四公子吹熄油燈,盤膝而生,閉目養神,眼觀鼻、鼻觀心,心境漸次一片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