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戈回身推開圍欄的門,第一眼卻看到值夜哨的小燕和另一個少年都昏死在地上,他心頭一凜,一股冰冷砭人的感覺已從側面襲來。
刀鋒!
吳戈猛地向前弓身一躥。一柄刀幾乎是貼著他背後的衣襟劈空了。
來不及回身,他便知道敵人第二刀又從身後戮來。他躍起的雙腳一落地,並不用力,身體一蜷向前滾開,同時已在地上拾起了一根樹枝,轉身站起時將將從側面挑開了對方的第三刀。
好快的刀!吳戈這時才發現背後的衣襟已被挑開了一大片,不禁喝了聲彩。這是個罕見的高手,黑衣蒙面;而此人身邊還站著一個白衣少年,抱臂而立,懷抱一桿綠沉槍。吳戈心頭略驚,問道:以閣下身手,何不敢真面目示人?
黑衣人啞然一笑:閣下也好快,咱們再試兩招。話音未落,刀便出手。
吳戈側身騰挪,樹枝貼在來刀面上將刀封出。
兩人一換身位,刺客反手刀挑出,趁勢換氣轉身。吳戈卻只是腳跟一旋就轉過身來,樹枝仍只一搭,來刀便又挑了個空。兩人都是虛招,都在試探。
黑衣人忽道:你幾年沒使刀了?
怕快三年吧。
真可惜。刀若不練,連人心都會生銹。我每天練刀兩個時辰,二十餘年從未間斷。你小心了!來人暴喝一聲,刀勢驟變,舞出了一個個光圈,毫無破綻;一個個光圈連綿而至,氣勢逼人。
吳戈的亂髮被刀風一激,都揚了起來。好幾次刀光近得都映到了他的臉上。打鬥聲驚起了堤上的流民們,骨骨跟著眾人紛紛趕來,扶起剛剛甦醒過來的小燕,圍成了一個圈子。而此時,連絲毫不懂武藝的骨骨都看出來,吳戈落了下風,一直在後退。他手中五尺長的樹枝被刀光所折,一截截地被削斷,枝屑紛飛,很快就只剩下不足三尺了。
骨骨緊張得呀呀地叫著,意思是接著,一面叫著,抬手便將長腳雜耍用的一柄短刀向吳戈擲去;然而就在同時他猛地發現,那一直袖手旁觀的白衣少年竟然幽靈一樣出現在吳戈的身後!他驚恐地叫了起來。就在這一瞬間,黑衣人的刀驟然從刀圈中電一般射出,罩向吳戈的頭頂。吳戈的樹枝剛剛舉起,已經感到背後一股氣流衝到:有人偷襲!
黑衣人也沒有想到那個少年這時候會出手偷襲。他的眼裡只有吳戈,刀勢絲毫不緩。而少年的槍已然刺出,大槍抖處,六七個槍頭攢簇吞吐,直撲吳戈後心。棍怕點頭槍怕抖,這是少年家傳的槍法,號稱九天寒雨。他算準了吳戈最難招架的時候出手。
骨骨腦中一暈,閉上了眼不敢睜開,雙手緊緊掐住小燕的手臂,竟一下子無法呼吸。耳中卻猛地聽到人們的一片驚呼,然後又是震天價的喝彩聲。
骨骨心猛地一跳,睜眼看時,吳戈沒有倒下。
少年的槍刺空了。槍從吳戈脅下刺過,被吳戈用左手牢牢夾住。
黑衣人的刀也劈空了。這是黑衣人的最後一式殺手。他的右手長刀已盡全力,知道無論吳戈怎麼抵擋,也必然是傾盡全力。而他的殺手便在左手短刀。他的短刀已在這一瞬出鞘,他十分自信吳戈一定擋不住這一刀。
確實,黑衣人右手這一刀吳戈再沒有辦法輕易用樹枝引開,更何況還有背後的偷襲。他伸手用樹枝一格,一步跨出,閃到了對手的側面,並同時避開了槍刺和刀劈。黑衣人見有機會斬斷吳戈的樹枝,於是便不收刀。鋼刀斬斷樹枝,只如斬了個空,毫不見停頓,刀鋒便直揮向吳戈身後的少年。黑衣人這一刀迅猛如雷電,少年一槍刺空,見刀斬來,卻從吳戈脅下奪不回長槍,只有棄槍跳開。
黑衣人右手刀雖然只斬斷了樹枝,左手短刀已出,直挑吳戈心臟,志在必得。然而他尚來不及欣喜,眼前白光一閃,就看到吳戈左手奪過來的槍已點在了自己咽喉上,只差一寸。
他的左手刀距離吳戈卻還有半尺。兩人都僵住了。
便在此時,吳戈右手在空中一伸,將將接住了骨骨擲來的短刀。
吳戈卻哈哈一笑:野人兄?
黑衣人也是哈哈一笑,扯開了面罩,正是面貌如同野獸的平野人。
果然是你啊,吳戈兄弟!沒辦法,找你找得花光了盤纏,只好臨時在王府找個差事。王府高師爺與華知縣派我與這位傅少俠來取一名叫長腳苦力的項上人頭,我一猜便是你。說著平野人指了一下面如死灰、站在一旁的少年,不想這少年差點兒要了你的命。
吳戈回頭看著少年問道:你姓傅?影搖千尺龍蛇動,聲撼半天風雨寒。綠沉槍九天寒雨的傳人?
偷襲失敗的少年臉色更加白了。他呆在原地,手心全是汗,恨不能死掉才好。
你一直在找我報仇?你找對人了。你父親確實死於我手。吳戈抬手把那長槍扔回給少年。少年看到,那槍刃上卻沾著一縷血。剛才那一槍,從吳戈脅下擦過,畢竟還是傷了他。
少年的緊張漸漸消失了。你把槍還給我,你,放我走?他抬著槍問。
你任何時候想找我報仇我都會奉陪。如果你現在替商會出頭,我們可以再比一次。
少年忽然笑了,笑容裡竟然有一絲無恥的狡猾:不必了。因為我知道,官軍就快來了。到時候看你如何應付。我會隨時再來偷襲你的。你怎麼會這麼愚蠢?做君子?你會後悔剛才不殺我的。他一路走一路笑。後來簡直是狂笑著消失在圍觀的人叢中。
平野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攤了攤手:給你倒添了宗麻煩。你現在麻煩非常大。平野人仔細看著吳戈,不能相信這個傢伙竟然成了個苦力,這實在有些不可理喻。
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現如今我就有天大的一場富貴告訴你。只要你答應幫我,我現在就幫你。
吳戈道:還是你祖上的寶藏?
對,我已經找到了半幅藏寶圖。另外半幅在我堂兄手上,他是我的仇人。此人家傳的刀法還在我之上。如果你能幫我,定可以殺了他奪回另半幅圖。到時候這場富貴咱們平分!
吳戈搖頭:我不會答應你的。這件事對你而言重如泰山,對我而言則毫無意義。我的建議是,你為什麼不去說服你堂兄,消除仇恨一起去找呢?也是兩人平分。你說服我的難度,並不會比說服他更低。
平野人也搖頭:你哪裡知道,他父親殺了家父,我又殺了他父親,你說這仇能解得開麼!至於你,你可知他們說堤上窩藏著鍾秀才一夥反賊,馬上會有大隊官軍到來,到時候只怕雞犬不留。你武藝高強,最多不過逃得性命,這裡的流民又如何呢?還不是一死。你不當我是朋友,我還得跟你講義氣。咱們逃離這個是非之地吧。
吳戈笑道:咱們不說這個。你要是聊刀法,我願意奉陪。
天下武功,到了極至果然是幾近於禪。當年你教會了我一個勢字。確實,我過去的刀,只有一個我,勇悍有餘,不懂順勢而為。你的刀法,可悟到了道這一層?
吳戈訕笑:慚愧慚愧。我那時年輕無知,都是胡說的。武術就是武術。什麼禪不禪的。那些道理都是膚淺的。能打敗對手才最重要。
平野人大惑:什麼?武功發力確實在於學會如何順勢,順其自然便是最有效的武功。你教的這道理讓我悟了好幾年,如何你自己卻糊塗了?我更不明白的是,做人與使刀一樣,順勢才是天道。你明白使刀的道理,做人卻一輩子逆勢而為,這樣糊塗下去,算不得英雄!
吳戈仍是在笑:對於富貴人家而言,比如那個王爺,一天的意義在於聽了幾支曲兒,吃了幾碟山珍海味,幸了幾位美人。對於我們堤上的人而言,就只是掙了幾文錢、幾碗米,孩子過年能否吃上肉。刀法也是一樣。對普通武師而言,是騙錢工具;對你,則幾近於禪;而對我來說,刀法就是刀法。把浮光掠影的東西撇去,只有本來二字。
平野人一頭霧水,苦笑:這不是兜了一個圈子麼。
如果能返璞歸真,回歸本來,兜圈子也值得。這是武術的意義。至於為人一世,有何意義?吳戈回過頭,指了指身後的人群,道,野人兄,請看看他們。
平野人認真地看著。吳戈的身後,是數百跟他一樣衣衫破舊的流民。他們有六成左右都是老弱婦孺。很多人家裡的青壯勞力大約都到外地謀衣食去了,而他們除了這個棚區一無所有。這些老弱婦孺站在吳戈身後,臉上的表情分明告訴他,為了堤上的棲身之地,他們不惜一戰。
在江湖闖蕩多年的平野人,最強的本領就是一種求生的本能。他一向認為,自己的生存才是一切的一切,所以趨利避害對平野人而言乃是基本常識。他忽然感覺吳戈極其愚蠢的選擇離自己十分遙遠,遙遠得不可理喻。
你真蠢。而且是武功這樣強的一個蠢材。手中無刀仍然沒有輸給我。可你竟這樣蠢。
不能取勝未讓平野如何沮喪。他在想,如果沒有少年的偷襲,或者自己已經贏了?雖然吳戈手中無刀,這無關緊要了。吳戈說出了他家傳刀法的真正弱點所在。這對於自己戰勝平真秀,已經足夠。
平野人飄然而去。他心中仍然迴響著臨走時吳戈的話:東瀛刀法,凌厲剽悍,攻敵有餘,守成不足。你雖然武學甚雜,但你們家傳武術的基礎步法是雙腳腳尖向前,同在一條直線之上,這與中華武術不丁不八的步法不同。你這步法,前趨後退快捷無倫,而且正面的攻擊勢不可當;但如果說有弱點,那一定在側面。因為這種步法,側面一定不穩。
側面。他記住了,卻並未完全信服。再回想起吳戈的議論,不由得喃喃地道:還有本來。什麼是刀法的本來?
平野人回頭看著堤上圍欄上的點點燈火,心頭一片惘然。
天上閃過一道電光,接著是一串悶響,如同巨石滾過天穹。一個炸雷猛地轟響,震得整個天地湮滅在一片渾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