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遺族能在魔界屹立千年,和雲州城所佔地利有極大關係。
雲州城建在飛雲山下,前有飛雲江,後有飛雲山,形狀如一個尖尖的紡錘。這個紡錘以雲州城為中心,南北長約七八十里,寬約三四十里。紡錘的尖,深深地紮在飛雲山的肚子裡。飛雲山終年積雪,高極險峻,飛鳥難渡,魔族要攻打雲州,只有橫渡飛雲江,也就是從紡錘的尾巴上打進去。可紡錘的尾巴不是那麼好摸的,要摸上這個尾巴,必須先橫渡飛雲江。魔族渡江,雲州遺族當然不會坐視不理。雲州遺族在飛雲江邊建有一座飛雲關,堪堪封死了紡錘的尾巴。
飛雲關高十丈,長百餘丈,全以麻石砌成,險峻不說,選址也極為刁鑽,離岸百多丈,剛好封住山口。魔族進攻,在船上,哪怕用強弓也夠不著城頭。可一旦上岸,進攻隊伍就暴露在飛雲關強弓的射程內,要在箭雨下建立灘頭陣頭,白癡也知道有多難。就算頂住了箭雨,還要防關中騎兵的突擊,如果魔族有小股部隊上了岸,不等站穩腳跟,關中鐵騎就會狂衝而出。當然,關中鐵騎衝出來,魔族船上的箭也就夠得著了,可百丈的距離,鐵騎瞬息便至,兩軍混到一起,魔族的箭又往哪裡射?而上岸的小部隊,又怎能經得起鐵騎的猛烈突擊?
雪靈國建國不到百年,雲州城卻已在魔界屹立千載。千載歲月中,無數的魔國魔族想衝過飛雲江,撕碎這一枚人族嵌在魔界的刺眼的釘子,卻全在飛雲關冷硬的麻石城下撞得粉碎。便是雪靈國,百年裡也曾數十次打過雲州遺族的主意,但沒有成功過一次。飛雲關,橫江的鐵鎖,不倒的雄關,就是因為這座關,雲州城在魔界安穩如山,寫下了千年的奇跡。吳不賒一行人在山頂上看到的,其實就是飛雲關,而不是雲州城。雲州城還在飛雲關後面三十餘里的山谷環抱之中,這在山嶺上是看不到的。當然,這一點吳不賒現在並不知道,他以為那就是雲州城。「終於看到雲州城了。」事前想著千難萬難,結果雲州城突然就出現在了眼前,吳不賒一時竟有些感慨。
「公子,到底是一味什麼藥啊,只有雲州才有?」葉輕紅好奇地問。
她先前因感激吳不賒而叫大哥,後來要跟著吳不賒走,以侍婢自居,便又改口叫公子了。吳不賒沒去管她,也沒想要她改口,說實話,他更願意葉輕紅叫他公子。你想啊,人家甜甜地叫你大哥,你卻去調戲人家,心裡總有那麼兩分罪惡感吧。叫公子嘛,嘿嘿,丫頭天生就是給公子調戲的,理所當然。
象斧幾個也一臉好奇地看著吳不賒,他們也只以為吳不賒是來雲州採藥的。吳不賒心中轉了兩個念頭,是不是該跟他們說實話了?但隨即一想,沒必要,反正他們是獸人,沒辦法跟到雲州城裡去。讓他們呆在雪靈國,不知道真相還好些,如果知道真相,萬一說漏了嘴反而麻煩。而像大嘴這張嘴嘛,不是萬一漏,根本就是個篩子,到處漏。
「這味藥啊,嘿嘿。」
吳不賒瞇瞇地笑,「說起來還真是少見,據我所知就只有雲州有,只要找到了,哈哈,咱們就發財了。」
「公子還不夠發財啊?」象斧撇了撇嘴,「金子多得大青牛都快馱不動了。」
「哞!」大青牛哞了一聲,也不知是贊同還是反對。「沒有誰會嫌錢多的。」吳不賒哈哈一笑.
「雲州城你們進不去,就不要去了,在山下的城裡等我,我找到了藥,自然會出來找你們。」
雪靈國在飛雲江邊建了一座大城,口氣很大,叫滅雲城,與飛雲關隔江相對,不過對峙了近百年,也沒能把飛雲關怎麼樣。滅雲城蒼灰的城牆,倒有些像怨婦的臉,憔悴蒼老。
滅雲城有四五萬人口,加上已經有十多年沒打過雲州城的主意了,市面繁華,人心安定,不過構成很複雜,各類獸人都有。其實在魔界,除非那些聚族而居的獸人種單純些,其他地方都很混雜,尤其是立了國的,必定是多類獸人混居。像斧一行人進城,城門口交了進城稅,也就沒受什麼刁難。倒是吳不賒被多看了兩眼,他外形不是獸人啊。吳不賒神色自若,下巴微抬著,趾高氣揚,最終也沒有人過來問他。守衛搞不清他到底是人還是妖,這世道,披著人皮的未必是人,正如長著翅膀的也不一定就是天使一樣。當然,也是因為吳不賒身邊有象斧這樣強悍的獸人侍衛,若只是他一個人,守衛就不只是要盤問了,只怕一見面就會拿下他。這裡到底不比其他地方,隔一條江就是頑固、可恨的人族。
進城後,他們找一家店住下,順便打聽了一下雲州遺族的情況。獸族店小二和人族店小二一樣的話多,一錠碎銀子到手,知道的不知道的,兜底兒全倒了出來。從獸族店小二那裡,吳不賒對雲州遺族的情形也就知道了個大概,也終於知道,白天看到的不是雲州城,而是飛雲關。至於其他的,無非是雲州遺族被壓在飛雲江南岸,過不了飛雲江一步,雪靈國看他們可憐,也差不多十年沒打他們了。店小二這話有吹噓的成分,吳不賒也不揭穿他,瞇著眼睛,只管聽他口若懸河。但有一件事引起了吳不賒的興趣,是關於雲州遺族所謂的聖女的。
雲州遺族最初是郡縣架構,最高行政長官是太守,下面有縣令,當然,那會兒的雲州有七八個郡,和人界的治理方式是一樣的。被遺棄後,太守逃走,城中百姓便公推有德望的長老管理一城事務。長老數目定為四人,有固定職稱,號為司風、司弦、司雨、司蛇,包含著風調雨順的寓意。但有一年,長老之間生出了爭執,因為是四大長老,二對二,彼此僵持,無法作出決斷。這時出了一個奇女子,這女子生而眼盲,卻練出了心眼,人眼只能看到事物的表象,心眼卻能看到事物的本質,這個奇女子解決了雲州遺族遇到的難題,被奉為聖女。
聖女並不處理城中雜務,只是當遇到難以解決的難題,或者是事關全族的重大事務時,四大長老總要徵詢聖女的意見,且往往以聖女的意見為主。聖女的天眼是可以修煉的,她收了徒弟,練出心眼的徒弟繼任為聖女,就此傳承下來。每一屆的聖女繼任之後,都要精選七名七歲的女童,精心培養。女童中練出心眼的,便是下一任的聖女。近千年下來,聖女的地位在雲州遺族中越發神聖,幾近於神。族中事務,只要聖女作出決斷,便不會有任何反對的聲音。
這一代的聖女名叫顏如雪,據說不到十歲就練成了心眼,十五歲便繼承了聖女之位,今年還不到二十歲,是歷屆聖女中最年輕的一個,據說也是最美麗的一個。她的美麗,獸人店小二的形容是:除了飛雲山冰崖絕壁上的雪蓮花,世間萬物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比擬她的容顏。當然,這話也是獸人店小二聽來的,卻把吳不賒聽得一愣一愣的。他心下嘀咕:「冰崖絕壁上的雪蓮花啊,傻丫頭估計是沒法比了,長得是不差,可惜是個青辣椒,再過兩年熟了,也就是個紅辣椒,卻不知比西門紫煙如何。」
聖女地位如此尊崇,南歸的事,若能說得聖女點頭,或許可行,但顏如雪十歲就練成了心眼,又豈是一般的言詞可以輕易說動的?
吳不賒最初沒聽明白,後來見店小二提起顏如雪時一直嘖嘖歎服,他才問清楚。原來聖女選徒弟,並不一定選那種生而眼盲的。生而眼盲,在某些方面占一定的優勢,對世象無知無覺,便不受表象的蒙蔽,但也正因為對世象完全無知無覺,又會陷入另一個誤區。
所以習練心眼最好的人選,是能見世象而不為世象所動的人,修煉才返觀內視,有目如盲,最終達到以心觀象,萬象無形的境界。說得明白點兒,就是本來一對好好的眼睛,生生練到看不見了,而只是以心中的感受去體驗這個世界,其中的難度,任何人用腳後跟都能想像得到。歷屆聖女中,以完好眼睛練成心眼的不在少數,但一般都是三四十歲年紀,看透了人生,心如死灰,始才成功。顏如雪一個十歲的女孩子,能做到這一點,需要怎樣的天賦,便是白癡也想得到。這樣的女孩子,是那麼容易說動的嗎?或者說,是那麼好騙的嗎?頭痛啊。
不過吳不賒對說服雲州遺族南遷,本來也沒抱太大的希望,喝了兩杯酒,這事兒也就放一邊了,心中只是想:「不管怎麼樣,見那顏如雪一面是不成問題的,倒要看看,冰崖絕壁上的雪蓮花美到什麼程度?」
入夜,吳不賒拿出兩張金葉子給葉輕紅做住店的費用,又囑咐象斧幾個不要鬧事。隨即化身為貓,出了滅雲城,到飛雲江邊,往對岸的飛雲關看了兩眼,化身樹根,漂過江去。到岸邊,化貓上岸,感覺沒有什麼異樣,便來到飛雲關下。吳不賒抬頭仰望這座雄關,麻石的牆面上,也到處是坑坑窪窪的箭眼槍眼,有很多地方,不是麻石的淡青色,而是一種怪異的黑褐色,那是血,濃厚的血,一層又一層,歲月的沉積下,才會顯出那種顏色,這樣黑褐色的斑塊,遍佈城頭。無法想像,到底要多少熾熱的血,才會把關牆染成這個樣子。也不知道,這血裡有多少是人族的,又有多少是魔族的!
吳不賒不是個愛發感慨的人,直白一點兒說,他是那種心中沒有多少熱血激情的人。英雄情結,在他心底非常淡漠,他甚至常常覺得那種情結有些可笑。但這會兒,他心中卻也生出一種深深的感慨,他似乎看到了無數的戰士前仆後繼,他們面對著人族的遺棄,處身魔界的中心,千年守護著心中的家園,那種絕望的悲壯和堅持,早已遠遠超出了守護的本意。
「英雄啊,萬魔圍繞,永無援兵,換做是我,早就完蛋了,雲州遺族卻能死死地撐下來,了不起啊。」感慨一番,吳不賒溜到關牆下,十丈高,貓是跳不上的,成了精也不行,飛則有靈力波動,可以肯定,關牆上除了普通士兵,一定還會有玄功高手值班。這不是人界普通的關牆。這是在魔界,萬魔圍繞之中,如果警惕性低,那就是自己找死,雲州遺族也絕對撐不到今天。跳不上也不能飛,如果僅是吳不賒自己或是黑七,那就無法可想,可他還有玄木心法。身一長,化身為籐,沿牆攀上,手攀到牆頭,腰一弓,把整個身子拉了上去,無聲無息。關牆寬達兩丈有餘,可並行數馬。箭垛下,一堆一堆,整整齊齊地碼著滾木石雷石等守城器具,左右有鼓樓,各有兩名哨兵值守,還有兩隊巡哨在關牆上巡邏,從東走到西,再從西走到東,就這麼面對面不停地走。除了明哨,還有暗哨。吳不賒沒有仔細去搜索暗哨所在,只是隱隱感覺到,暗哨必然是玄功高手。真是戒備森嚴啊,不過也很正常,如果就只一兩個崗哨,給魔功高手摸上去幹掉了怎麼辦?身處群狼之中,想要活下去,就要時刻睜大眼睛。關牆內,中間是寬敞的馳道,兩邊是一排排的軍營,靜悄悄的沒有半點兒聲音。吳不賒估了一下,這些營房,至少可以容納三千人,這分眼光,是他在扶風城裡當將軍的收穫之一。
軍營兩側的山上,有好幾個石檯子,是烽火台,每個烽火台上都有士兵值守,吳不賒留意了一下,即便烽火台上的士兵,也沒有一個打瞌睡的。「烽火台設在兵營後,即便關牆突然失守,也能點燃烽火發出警訊。雲州遺族能苦守千年,真是費盡了心思啊。」吳不賒暗暗感慨,以樹根之形悄然爬行,下了牆頭,索性便從地底下鑽過去。
如果說整個雲州的地形像個紡錘,那麼飛雲關也就是這個紡錘的尾巴,而且還微微帶著一點兒弧度。順著馳道,大約五百步左右,是一條河,這條河叫出雲水,剛好將整個雲州一剖兩半,在飛雲關西側的山壁上瀉出,飛流千尺,瀉入飛雲江。河上一座石橋,兩邊都有馳道,這兩條馳道沿河而上,筆直通向雲州城。吳不賒在橋邊上鑽出地面。理論上說,站在橋上,可以看到雲州城,不過出雲水兩岸密密地栽著兩排樹木,這些樹木擋住了視線。在人界,河岸兩邊一般都栽柳樹,但雲州遺族栽的卻是梓、椿、白楊等樹木,而且不知栽了多少年了,最小的一株也有合抱粗細,四五丈高。有這些樹攔著,哪裡還能看得到雲州城。
「人家栽柳樹,這裡栽楊樹,還真是別具一格啊,一點詩情畫意也沒有。」吳不賒搖了搖頭,但這個感慨剛從心底冒出,卻突然間明白了:雲州遺族不栽柳樹而栽白楊、椿樹,是有目的的。當大戰發生,守城物資緊張時,這些樹砍下來就是天然的滾木、箭支、槍桿,就近的可以拖著走,遠的可以順著河水放下去。而之所以選楊、椿等樹木,也是因為這些樹長得快,易成活,不像柳樹矮矮墩墩,十年不過丈把高,還彎彎曲曲的。
不是不懂詩情畫意,只是詩情畫意沒有選擇雲州,沒有選擇雲州遺族。
一路行去,兩岸的樹樁證實了吳不賒的推測,照他估計,那種需要砍河兩岸樹木的惡戰不是很多,所以剩下來的才能長那麼大。出雲水不是很寬,最寬處也不過十七八丈的樣子,水流平穩,堤岸修得整整齊齊,很多地方還是用大青石碼砌的,蒼冷青黑,給人一種安穩的感覺。這樣的河堤,水再大,也該是不會衝垮的。
遠遠近近,有夜釣的漁夫,啜一口老酒,靜看著魚兒咬鉤,那是神仙也不換的安逸。兩岸是一片片的稻田,稻子已經半熟,很吃力地低垂著頭。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村子,有狗叫,不凶,沒有戰亂中那種驚慌的狂躁,這裡的狗叫兩聲就歇下了,卻驚起了夜蟬,唧呀唧呀地叫,顯然是個晝夜不分的傢伙。吳不賒沿著堤岸一路走,一路看,飛雲關到雲州城三十里,他走了小半夜。後面一段,河堤上的楊、椿、樟、梓突然就換成了柳樹,柳枝搖曳中,就看見了雲州城。靠近城牆栽柳樹,是為了浪漫嗎?肯定不是,恐怕是防患於未然,萬一魔族攻到城下時,不讓他們順手砍了河堤上的大樹做雲梯吧。雖然那拖不了多少時間,但孤獨絕望中的堅持,多拖一刻鐘,便多了一刻鐘的希望。
安逸,富足,還有處處透露出的堅持到底絕不放棄的決心,在吳不賒看到雲州城時,一顆心已經完全沉了下去。除非雲州遺族所有的人全都瘋了,只要有一個人是清醒的,就決不會放棄這安逸平穩的生活,拖兒帶女歷經萬險去穿越魔域,隨他南歸。雲州城比飛雲關要略微矮一點兒,但那巨大身軀透露出的厚重,卻絕不是飛雲關可以比擬的。銀色的月光下,雲州城就像一個張開雙臂的巨人,傲視天地,無論是風雨,還是雷電,都休想動它分毫。吳不賒橫穿數萬里魔域,從沒有一個魔國的城市能如雲州城一般給他這麼雄壯的感覺,人界的城池也很少有,哪怕是一些所謂大國的都城。
出雲水環繞著雲州城,形成了天然的護城河,吳不賒化木而過,老法子,沿牆攀上。夜已經深了,雲州城卻如精力充沛的少年,並沒有睡去。吳不賒上到城頭,入眼便是滿城的燈火,遠遠近近,大大小小,是那麼得多,在最遠處與天上的繁星連成一片,彷彿天上的星,都化成了城中的燈火,又或者這些燈火,本就是天上的星辰。吳不賒幾乎是癡了,呆立城頭,好半天不知道動一下。到最後,他沒有進城,反而悄無聲息地退了回來。他已經徹底絕望:雲州遺族是絕不可能跟他南歸的,進城說項,只會鬧一個天大的笑話。「看來我是沒機會做回人了。」一路回走,吳不賒一路苦笑,雖然沮喪,腦子倒還很清醒,暗自尋思,「真個去邪月國當侯爺,那也不錯,路上找個機會把傻丫頭按倒了,還可以做白鳥國的駙馬。對了,白鳥王的江山是現任國王搶傻丫頭她老爹的,也就是我岳父老大人的,我把王位搶回來不為過吧。做了王,後宮三千不說,至少弄三百,要不也太寒酸了點兒。
那幾個心理陰暗的傢伙也可以跟著本大王亨點兒福,像大嘴可以做個護殿將軍,鹿家兄弟可以做左右神箭將軍,桑刀兒嘛,對了,讓他做個秘探頭子,誰要想反本大王,桑刀兒一根絲彈出去,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嘿嘿……」
「啪」,一條大魚躍出水面,尾巴在河面上拍出清脆的擊打聲,吳不賒猛然就醒了過來,忍不住仰天大笑,笑著笑著,心中卻是一酸,他看到了一雙眼睛,林微雨的眼睛,是那般的絕望。
「微雨,我盡力了。真的,我真的盡力了。」他抱著腦袋,在一個樹墩上坐下來。吳不賒有一種深重的無力感,命運的手死死地壓著他,在這一刻,他感覺自己哪怕是抬一根指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夜風輕拂,帶來喃喃的低語,不是人言,是樹語。這樣的樹語,人耳中聽來,只是樹葉沙沙的響聲,但木長生是樹精,吳不賒自然聽得懂。先前也沒在意,其實本來也沒什麼意思,無非就是些家長裡短的八卦——昨兒有人在前面的歪脖子樹上吊死了啦,那樹上總共已經吊死三個了,弄得歪脖子不招人待見,它自己也很鬱悶;某某男女在對岸柳樹下約會,居然就在樹下做起了那種羞人的事;甚至有杞樹憂天的,說,不會打仗吧?才過了小十年的安心日子,可千萬別打仗,仗一打,說不定就要拿大夥兒開刀呢,刀劈斧鋸的,好恐怖的。這樣的樹語便招來旁邊樹木一致的痛啐:呸呸呸,烏鴉嘴,大風吹吹去,小孩子的話不要聽……說來說去,都是些亂七八糟的內容。吳不賒先前也沒留意,後來不知怎地,他腦中突然靈光一閃,猛然就想到個主意,前後一想,越想越通透,猛擊掌自語道:「反正是破罐子破摔,摔得好,破罐子砸死老神仙,那也不是沒有可能。」
樹語,吳不賒能聽,當然也會說,隨即便開貓口說樹語,說:「聽說有對鳳凰要從南邊來。整個雲州,就出雲水兩岸的樹最高大,鳳凰要在雲州停,肯定要在出雲水兩岸選一棵樹落腳。鳳凰是自高自大的傢伙,喜歡別人恭恭敬敬的,如果哪棵樹能向南低頭,擺出有禮貌的姿態,那對鳳凰說不定就會落在它身上。落鳳之木,無靈也光,那份榮耀,可是有得吹了。」
他這番話立刻就傳了開去,樹也八卦啊,而且比象大嘴更八卦,你想啊,樹葉沙沙,那是多少張嘴,風捎樹語,其實卻比風還快,眨眼間,謠言就成了事實,半信半疑就成了確信不疑。也不知是哪棵樹最先向南低頭的,反正到天明時分,整個出雲水兩岸所有的樹,全部向南彎腰低頭,像極了一排弓腰低頭的家僕,等著迎接它們的主人。
這個消息又飛快地向四周擴散,到後來,不但是出雲水兩岸,整個雲州的樹,前前後後全知道了,也全都向南低頭。有的樹還忿忿不平:只能落在出雲水兩岸的樹上,憑什麼啊?你們身上長了花啊?嘿嘿,我也向南,我腰還彎得低些,說不定鳳凰就會落我身上了,別說沾著靈氣,咱就沾粒鳳凰屎,那也是榮光。
眼見這幾近惡作劇的把戲還真成功了,吳不賒差點兒把腸子笑斷,便朝雲州城走去。雖然這會兒開城了,他可不敢走城門,他頂上有妖氣呢,雲州城警惕性高,城門防備必然嚴密,如果進了城,混進人群中就會好得多。於是他從城牆上攀進去,化成人身,找間麵館吃了早餐,然後便在城裡亂逛,一邊看城中風物,一邊等著大家的議論傳開。沒讓吳不賒失望,中午時分,出雲水兩岸樹木盡皆南向的消息便在城中傳開了。
一時間,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有的說妖孽,有的說祥瑞,有的說昨夜風大吹彎了腰,馬上有人反駁說你才是昨夜得了床上風,那麼大的樹,風吹得彎嗎?
而吳不賒最想要聽的那句話也終於冒了出來:樹木也思鄉啊,彎腰向南,是在南望故土。這話一出,立刻得到絕大多數人的認同,更招來了無數的感慨——眾人眼淚嘩嘩的,武士把欄杆拍遍,更有那文人騷客,詩如泉湧。自然,酒店裡的酒,也像出雲水一樣,滾滾流出,銅錢銀子,滔滔湧進。吳不賒在一邊暗哼:「雲州城裡的酒店,今天至少要多一倍的生意。」議論起來了,吳不賒也不急,在城中住了三天,到第四天,出城,再又返身進城。
城門守衛果然嚴密,城門口的守軍隊長竟然是玄功高手,而且功力相當不俗,竟能看到吳不賒頭頂的妖光,立刻便發出了警訊。百姓飛快地閃開,兩側城門甕洞裡,一隊隊武士急奔而出,長矛如林,箭點如星,剎那間便將吳不賒圍得嚴嚴實實。遠處同時傳來靈力的波動,玄功高手電掠而來,隱隱的還有大隊人馬的腳步聲,沉重有力,不是百姓在跑動,而是軍隊在緊急朝這邊趕來。
「好傢伙,果然了得!」吳不賒暗暗點頭。他不慌不忙地從追風囊中取出西門紫煙給他的玉珮和文碟,高高舉起,朗聲道:「西嶽帝君使節吳不賒,奉西嶽帝君令,穿越魔域,求見雲州遺族執政長老及聖女。」這話一出,所有人都驚住了。
那隊長手一舉,道:「都不要動!」同時如電的眼光在吳不賒和他手中的信物上掃來掃去,「你說你是西嶽帝君使節,你從南邊人界來?」
「是。」看他難以置信的樣子,吳不賒朗聲重複,「西嶽帝君使節吳不賒,奉西嶽帝君令,橫穿魔域,求見雲州遺族執政長老和聖女。」
那隊長終於確信自己沒聽錯,湊近來看了看吳不賒手中的玉珮和文牒牌,伸出手,想接,卻似乎又不敢,飛快地縮了回去,道:「吳使君稍等。」
這時,一個身穿將軍服飾的身影已在街角現出,正是吳不賒感應到的玄功高手。那隊長跑過去,低聲稟報。那將軍臉上也露出驚疑之色,他疾步走過來,緊盯著吳不賒的眼睛道:「你頭頂有妖光,西嶽帝君怎麼會派你為使節?」
吳不賒直視著他眼睛,微微一笑:「我若頂無妖光,如何過得了數萬里魔域?」
這話得體。吳不賒的神情也很得體,他知道自己的缺點,瞇瞇眼,笑起來太奸,所以竭力控制自己的眼皮,不瞇,笑得也鄭重,這才符合特使的身份。那將軍也不敢接他手中的玉珮和文牒,很顯然,他半信半疑。但就是這半信,也讓他對吳不賒手中的玉珮、文牒充滿了敬意,不敢驗看。
「我引特使大人去見長老,你小心警惕。」那將軍吩咐那隊長,隨又命令道,「傳令四門封城,我沒回來之前或沒有長老印信,不許開門。」
「是。」那隊長大聲應命,立即喝令關上城門,吳不賒看得暗暗點頭,還真是謹慎啊。那將軍先遣小兵飛馬去通報,隨後調一隊士兵,親自護送吳不賒去見長老。
長老處理政務不在衙門,而在宗廟,四大長老一般是輪流處理事務。但吳不賒到宗廟的時候,已有四個老者在等他,兩邊還站了幾十個人,有的驚有的喜有的疑,神情各不一樣,四個老者則都是一臉凝重。吳不賒一現身,四人便一齊看了過來。吳不賒一眼便猜出這四個老者必是四大長老:司風,司弦,司雨,司蛇,司風為首。他早有定計,努力扮出莊重的神情。這會兒他才意識到,活了這麼多年,見人對事,自己一直都是一臉奸笑的,嘻嘻笑,瞇瞇眼,一般人或許不在意,但只要稍微精明點兒的人,一眼就能得出結論:奸。
不過他也納悶:「師父當日看我怎麼就順眼呢?莫非當時看師父重傷,我沒有笑?」仔細回想,卻是怎麼也記不起來。他一臉凝重,其實還有點兒走神,但落在四大長老的眼裡,卻覺得他是個莊重人,是可以肩負這種大任的人。
那將軍先疾步過去低聲稟報了,回首大聲道:「請特使呈驗信物文牒!」
吳不賒雙手遞上,那將軍這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遞給最左手的長老。這位應該是司風長老,個頭卻是四人中最矮小的,年齡可能也是最大,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他鬍子最長,都垂到胸口了。他邊上的司弦長老個頭也不高,胖乎乎的,一臉和氣的樣子。與他相反,他邊上的司雨長老卻陰沉著一張臉。難道他這個雨是梅雨季節的雨?司蛇長老個子最高,風度翩翩,竟是個老白臉?美男蛇?吳不賒打量著四大長老,四大長老卻都盯著玉珮,眼中都閃耀著激動的光芒。
「這玉珮莫非有什麼古怪?」吳不賒心下嘀咕,對西門紫煙拿這麼一個玉珮給他做信物,他一直有些奇怪,這玉又不出奇,魔族要想冒充,難道還弄不出這麼一塊玉?司風長老將那玉珮翻來覆去看了兩遍,與其他三大長老對視一眼,手一拋,將玉珮拋上半空,左手捏個劍訣,對著玉珮一指,那玉珮立刻懸停在半空中。他忽地紫光大盛,玉上射出一道光柱,光柱中顯出四個紫玉大字:威震西嶽。
「果然是西嶽帝君隨身寶玉!」四大長老齊聲低呼,一齊拜倒。
吳不賒彷彿聽人說過,天帝任命五嶽帝君,各有三大信物,劍,印,玉。難道這塊玉,竟然是天帝賜給西嶽帝君的那塊玉?
「這可是寶貝啊,我一揣數萬里,竟沒當回事兒。」吳不賒一時大恨自己遲鈍,想來也是,西門紫煙那麼鄭而重之地交給他的信物,豈能簡單。
「雲州遺族恭迎特使!」司風長老顫聲長呼,霎時間禮樂齊鳴,四大長老驚喜激動地恭迎吳不賒入廟。吳不賒忙也收斂心神,一臉莊重地隨四大長老入廟,先以為會有一些繁瑣的禮節,結果卻沒有。四大長老迎他入廟,互相見了禮。吳不賒猜得一點兒沒錯,四大長老都對得上號。事實上也不可能錯,華夏之人,最講究禮儀輩分,一站一座,各有位置,照著排名去猜,正常情況下是不可能有錯誤的。
文碟有兩份,一份是以西嶽帝君的名義寫給雲州遺族的,無非是撫慰之意。另一份則是吳不賒的身份證明,卻是西門紫煙寫的,有大趙國的印,特地說明了一下吳不賒頂有妖光的事,解釋很簡單,頂有妖光才方便穿越魔域。
四大長老看了文牒,與吳不賒略說了幾句話,無非是感謝天帝,感謝西嶽帝君、感謝大趙王,再就是特使一路辛苦等套話。看得出來,四大長老異常激動,除了幾句套話,根本說不出有什麼實質意義的話來,估計腦子裡都是一片空白,當然,也是守著禮儀,便是一肚子話,也不便這會兒就倒出來。
隨後便請吳不賒去聖殿見聖女。聖女居於聖殿,平時不理雜務,長老難決之事,便去聖殿請示。自有聖女始,聖殿便成了雲州遺族最神聖的地方,也是雲州城防衛最森嚴的地方,或者說,是整個雲州武力最強悍的地方。每一代聖女收七個弟子,一人成聖,其他六人便成為聖女的護法侍衛,這些護法侍衛,個個都是玄功高手。雲州遺族屹立千年不倒,聖殿強悍的武力也起了很大的作用。要知道,飛雲關雖險,擋得往普通的魔族士兵,擋不住飛來飛去的魔族高手,但進入雲州的魔族高手,卻很難過得了聖殿這一關。
但聖殿也就成了魔族高手的眼中釘肉中刺,幾乎每一代聖女都沒有善終的,顏如雪的師父就死於五年前魔族高手的一場偷襲。幸好顏如雪練成了心眼,否則聖女之職就要由沒練成心眼的弟子代掌了。事實上,數百年來,有好幾代的聖女都是沒練成心眼的弟子代掌的,聖殿為雲州遺族做出的犧牲,可見一斑。
宗廟與聖殿相隔不遠,顯然已得到通報。吳不賒一行人到時,聖殿外已站了一群迎接的人。一群白衣女子,有老有少,分為兩排,最中間,是一個少女,白衣如雪,正是聖女顏如雪。
對這個十歲就練到有目如盲成就心眼的女孩子,吳不賒心底實是充滿了好奇,就著實多打量了她幾眼:單薄的身子,甚至顯得有些瘦弱,小巧的瓜子臉,皮膚是一種近似透明的白,淡淡的眉,明眸如水。應該是有目如盲,可四目對視的時候,吳不賒總覺得她在看著自己,而且是那種可直透心底的目光。不知道該用什麼詞來形容她,肯定不能單純地說她美,更不是艷,雖然吳不賒確信,她的瘦弱其實只是因為袍子的寬鬆,如果真能看到她的身體,應該是玲瓏如玉,但美艷這兩個字,無論如何也不能放在她身上。
是什麼呢?吳不賒突然想到了雪。有一個早晨,突然下起了雪,一片雪花,飄飄灑灑從窗口飛進來。它是那麼的晶瑩,身姿是那般的輕巧,它在天地間獨舞,所有的一切,都已失卻了顏色。
顏如雪,就是那片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