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五福嘴角鼓出血沫,眼睛卻始終不肯閉上。陳七星不再理他,再幻回孤絕子的形貌,飛速趕回城中。他摸回自己房中,四周悄無聲息,離開這段時間,應該沒有人來找過他,也就是說,沒人發現他在這段時間內曾離開過屋子。
他回房不久,便有人敲門,這是鷹大安排的重病人。陳七星起來,二話不說就接診。關瑩瑩也被驚起了,來這邊幫忙。鷹大找的病人病情相當重,忙了大半個晚上,不說沒有人相信陳七星有殺祝五福的本事,就有人懷疑,他也有不在場的證據——他一個晚上都在給人治病呢,關瑩瑩就是最重要的證人。
祝五福一夜不歸,尚方義終是不放心,天明派了人出去找,南山下找到了祝五福的屍體,這會兒陳七星和關瑩瑩都還在睡覺呢。忙了大半晚上不是,他倒還真睡著了。殺了祝五福,心中無愧,或者也許是殺的人多了,反正閉上眼睛就睡著了,只不過做了半夜噩夢,夢中有人拚命追殺他,似乎是祝五福,後來突然想到祝五福不是死了嗎?細一看,卻又變成了師父關山越,驚出一身冷汗。猛然醒來,卻聽「砰」的一聲,門給一下子撞開了,關瑩瑩直衝進來,掀開被子就往外扯,口中急叫:「師弟,快,快去救師祖!」她眼中含著淚,至於陳七星半裸著身子,更是完全視而不見。
陳七星大吃一驚,救祝五福?難道祝五福沒死?不可能啊,血斧何等力道,一斧正中胸膛,幾乎把祝五福一個人砍成了兩半,還沒死?鐵人也撐不住啊。
「啊,師祖怎麼了?」
「師祖給人害了。」關瑩瑩嘴唇顫抖,一包淚也忍不住往下落,「師祖在衣襟上寫下了你的名字。」
「什麼?」這話有如一個炸雷,狠狠地打在陳七星頭頂,他眼前一黑,一下子坐在了床上。
「你快點啊!」關瑩瑩並沒注意他的異樣,「師祖寫下你的名字,就是想著你能救他啊!快,快啊,你是個死人啊?」
「是,是。」關瑩瑩的解釋,如暗夜中破出的一線光明,陳七星飛快地穿衣,一面偷眼看關瑩瑩,「師祖怎麼知道我能救他?」
「這不是廢話嗎?你是郎中啊。」
「哦,哦,是,是。」陳七星連連點頭,打了個飽嗝,先前一口氣憋狠了,這時才勉強鬆開,衣服也來不及繫上,跟著關瑩瑩就往外跑。
祝五福當場沒死,居然在衣襟上寫下了他的名字,這讓他完全想不到。還好,他在松濤宗所有人眼中,都是個沒多少本事的人,那次喬慧懷疑他殺包勇就沒人相信。殺祝五福?那就更不可能了,螞蟻能殺大象嗎?即便是死象,螞蟻也咬不動。再有一個,他昨夜還演了一場戲,所以關瑩瑩才說祝五福寫下他名字的意思是想著他能救命。
「尚師伯等人應該也早知道了,師姐這麼說,必然他們也是這麼想。」這麼想著,陳七星心中稍安。
祝五福被抬回了自己房中,其實早已嚥氣,屍體都硬了,關瑩瑩拖陳七星來,只不過是抱著萬一的想法。兩人還沒到房中,便聽得號哭聲一片。
「快,快!」關瑩瑩帶著哭腔,卻還拚命地催,陳七星飛跑過去。房裡房外,到處是松濤宗弟子,都在號哭。陳七星跨進房中,尚方義站在床前,兩眼血紅,是哭的,也是怒的,抬眼看見陳七星,道:「七星,你快來看一下。」
陳七星凝神留意他的神情,從他眼中,看到了悲傷哀痛,憤怒狂暴,但就是沒有懷疑。很明顯,即便祝五福親手寫了他的名字,尚方義也從來沒有懷疑過他。
陳七星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去,應一聲:「是。」
到床前,看床上的祝五福。祝五福仍是大張著眼睛,不過瞳孔已經散開,胸前搭上了被子,遮住了傷口,下腹部的衣襟卻沒遮住,上面果然寫著陳七星三個字,最後還有一筆,是一撇。陳七星幾乎馬上就猜了出來,這是個「殺」字,只不過寫了這一撇後,祝五福就嚥了氣。如果再撐半口氣,把這個字寫完,那尚方義他們對他就絕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看到那一撇,陳七星的心差點兒從嗓子眼兒跳出來,還好,他是知道的,所以能這麼猜,尚方義等人是完全沒往這方面想,所以猜不出。關瑩瑩還在催:「師祖還有救沒有?」
屍體都硬了,哪還有救?不過陳七星還是裝模作樣地搭了脈,又以金針問魄探了神竅,想要搖頭,心中忽地一動,猛地大哭起來:「師祖啊,我來遲了,我來遲了啊!可歎你還寫下我的名字,我沒用啊,師祖啊……」
他這一哭,頓時引發滿房哭聲,關瑩瑩更是撲到祝五福身上,號啕大哭。
關瑩瑩對祝五福的感情,不僅僅是徒孫對師祖的感情,完全就是孫女對爺爺的感情,而且是最親的那一種,因為一直以來,祝五福對關瑩瑩的寵愛,幾乎都是不加任何條件的。雖然昨天祝五福罕見地打了她一掌,但以關瑩瑩現在的心裡想來,那是她不聽話,而根本沒有半點怨恨。這一哭,真的是摧肝斷腸,所有人裡,只有她哭得最傷心。
陳七星的淚本來是擠出來的,但哭著哭著,也真的大哭起來。他這會兒的心裡非常複雜,有憂懼,祝五福寫下了他的名字,現在尚方義等人雖然沒懷疑,但以後呢?只要稍有不對,就有可能引發他們的懷疑。而且就算他們不懷疑,還有師父關山越呢,關山越會怎麼想,現在還不知道。也有惱怒,他就恨祝五福為什麼要把關瑩瑩許給紀元呢?甚至想到了最初的幻日血帝,為什麼就要找上陳七星呢?所有的一切,他從一個純真的少年變成殺人的兇手,就從幻日血帝找上他開始,老天爺為什麼就瞎了眼,要這麼折騰他呢?
「瑩瑩,你別怪我,不是我要讓你難過,是老天爺要讓我難過。」他在心底低叫。
隨後搭起靈堂,松濤宗上下雖然悲憤欲狂,但找不到兇手,有怒火也沒地方發,只是撒出帖子,尋找線索,也派人送了信回松濤城。
雖然送信的弟子以魄帶形往回趕,關山越更是晝夜不停地急趕,趕到京中,也是十天以後,進得靈堂,看到棺木,關山越只叫得一聲:「師父……」一口血噴出來,人就暈了過去。三千多里路趕下來,加上心中悲憤,實已油盡燈枯。
這種情形,早在陳七星預料之中,但看見師父噴血暈倒,心中還是既愧且痛,慌忙施救。出奇的是,關山越醒來,竟然非常冷靜,叩了頭,就在靈前坐了下來,也沒有眼淚,而是請了尚方義來,細細詢問祝五福遇害前後的事,包括鷹大寫給祝五福的條子,還有祝五福自己寫在衣襟上的陳七星的名字,也拿在手裡,細細地看,然後就是默默靜坐。
他這個樣子,卻讓陳七星心中擂鼓。對師父的性子,陳七星還是比較瞭解的,關山越為人看似散漫悠閒,其實為人精細,見識獨到,他不開口不動手不關心,並不意味著他不知道。冷眼旁觀,卻往往能見人所不見,識人所未識,祝五福想把宗主的位子傳給關山越,並不僅僅是因為關山越有可能修成第五個魄,關山越的冷靜慎思,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一派宗主,絕不只是魄力強能打就行的,更重要的是要有腦子有全局觀。
尚方義等人看不到的,關山越也許就能看到;尚方義等人不懷疑的,關山越也會不生疑心嗎?陳七星背心冷汗直冒。
關瑩瑩哭了幾天,關山越一來,她又號啕大哭。陳七星心中害怕,便也跟著哭。關山越攬著關瑩瑩,自己仰首向天,卻始終一滴眼淚也沒有。陳七星偷眼瞟著,越發心寒。
「如果師父懷疑到我,怎麼辦?」自問自答,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換了別人,逃命就是,但關山越和關瑩瑩是他心底最重要的人,他們是他心底唯一的依托,逃得到天涯海角,逃不過自己的心,如果關山越真的發覺,不要動手殺他,他在這世間已再無活路。
但關山越的冷靜,卻讓尚方義等人多了幾分希冀。到晚間,關山越吃了東西,他的胃口竟是很好,比平時吃得好像還要多些。喪師之痛,好像對他完全沒有影響,但陳七星知道,他不是不痛,而是強烈的復仇之心克制了哀痛,食慾增大,是在積蓄更多的力量,隨時準備復仇。
尚方義也看出了這一點,卻以為關山越想到了點兒什麼,道:「老三,你想到了什麼線索?」
「害死師父的,和害死二師兄的,應該是同一個人。」關山越的聲音清冷平淡,不含半點兒火氣。陳七星聽著,卻是心底發涼。
「這個,應該不會吧?」尚方義有些猶豫,「老二是被魄勁活活箍死的,死前還惡鬥過一場,他的稱山量海至少可以與賊子一鬥。且不說師父的赤霞劍比老二的稱山量海要強得多,中的也是胸口,是給器物魄生生砍入胸膛遇害的,魄勁完全不同啊。」
「是不同,但也相同。」關山越眼光微瞇,慢慢吐出四個字,「幻日血斧。」
「幻日血斧?」尚方義一下子驚跳起來,「你是說,幻日血帝真的重生了!那怎麼可能?一千多年了呢?」
關山越不理他的驚訝,冷冷地道:「幻日血斧,乃是血環血斧組合而成,據說人刑斬如箍,號稱修羅孽海;鬼刑斬如陷,號稱森羅血海;天刑斬如罩,號稱天羅苦海。以二師兄的功力,除了幻日血斧的血環,什麼東西能箍死他?而以師父的功力,什麼東西一劈,能將他胸膛差點兒一劈兩半?只有血斧,與二師兄鬥,應該是血環箍體,血斧斗稱山量海;害師父,應該是血環箍赤霞劍,血斧趁機偷襲。」
他一字字說來,幾如親見,陳七星背心寒毛直立,尚方義卻是連連點頭:「有道理,有道理。」他突地想起一事,道,「上次喬小姐說,巧兒嚇傻後,一直念叨幻日血斧,那麼,是不是麗麗也是那賊子所害?」
「肯定是。」關山越斷然點頭。「這惡賊!」尚方義拳頭捏得啪啪響,「從麗麗到包師弟到師父,他跟我松濤宗這麼大的仇?這賊子到底是誰,我松濤宗好像沒結下這麼大的仇家呀?」
「最初是從麗麗主僕起。」關山越卻仍是極為冷靜,一點兒激動的情緒也沒有,彷彿是棋局邊的旁觀者,「然後才是包師兄,再是師父。奇怪的是,為什麼是麗麗,而不是瑩瑩主僕?」
陳七星身子一僵,一顆心彷彿跳到了嗓子眼兒。
「是啊,為什麼呢?」尚方義在房中轉著圈子,便如籠中的困獸,猛地看向關山越,「老三,你想到了什麼?」
關山越沉吟不答,好半天才道:「隱隱約約似乎有根線,但又抓不住。」
聽到這句話,陳七星狂跳的心略略放鬆。關瑩瑩突然插了一句:「我總覺得那個玉郎君好怪。」
關山越、尚方義齊看向她。尚方義道:「哪裡怪?」
關瑩瑩偏著頭,這幾天哭得多,眼睛有些浮腫,但這個神情仍然很好看。以前陳七星最喜歡看的就是她專注時的神情,野丫頭去了浮躁,有一種清麗出塵的美,但這會兒看著,一顆心卻又高高懸了起來。
「我也說不太清楚,反正就是,一般男子,尤其是不相熟的,到我面前時,我總會覺得很討厭,但那個玉郎君給我的感覺,就好像不特別討厭。」
「這個不算什麼吧?」尚方義有些失望地搖頭,「那傢伙不是有些本事嗎?玉郎君,長得是俊。」後面的話沒說,英雄愛美女,美女愛俊男,不討厭正常啊。
關瑩瑩能聽出他話外的意思,搖頭:「不是這個,反正我說不好,但就是那種感覺。對了,還有個孤絕子也是這樣,他站我邊上,我就不覺得他討厭。」說著又補一句,「那可是個胖子。」
女人可怕的直覺,雖然她認不出陳七星假扮的玉郎君和孤絕子,可她的心卻感覺得到,正如嬰兒,也許他不認得父母的樣子,卻天生的親切。
陳七星先還不知道,這會兒聽到她說才暗暗冒汗:怪道說她怎麼肯聽我假扮的孤絕子的話,原來她認不出我卻感覺得出。
尚方義卻依舊搖頭:「那個胖子幫你劫法場救七星,你自然覺得他不錯了。」
「也許是吧。」關瑩瑩對自己的直覺只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無法具體把握,只好點頭,想了一會兒,道,「有沒有可能是孤絕子,因為我總覺得孤絕子和玉郎君好像……」
好像什麼呢?卻還是說不上來,不能說對兩個人的感覺像,就說兩個人是一個人吧?兩人明顯不像啊,玉郎君瘦而俊,口花花但風度相當不錯;孤絕子卻就是個大胖子,看上去有些憨,但又敢劫法場又敢單挑閹黨,內裡相當狂野,完全是兩種人。
陳七星聽得背心發涼,卻慶幸自己一直以來的小心,把玉郎君和孤絕子弄成了兩個外貌、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即便關瑩瑩有著女人靈異的直覺,但眼睛卻讓她出錯。
「孤絕子?不可能。」尚方義斷然否定,「孤絕子與師父那一戰,我看得清清楚楚,且不說孤絕子魄力不如師父,當場敗走。再說,孤絕子魄上生星、星中生魄,雖然怪,但師父也斷定,必是四個魄:一個獸頭魄,類似於鷹眼,所以先給師父赤霞劍赤芒遮眼,隨後放出獸頭魄居高臨下就再不怕赤芒;一個沉泥陷甲,這個魄不錯,但能防不能攻;一個紅顏白骨,這個更不用說了,中者身為白骨,完全兩回事;還有一個草頭魄。」說到這裡,他看向關山越,「那人的草頭魄非常奇怪,極為強悍,當然你不在場沒看見,那人先居於下風,給師父打得快沒還手之力了,卻突出怪招,將草頭魄凝成一隻花拳,居然以拳招硬轟師父的赤霞劍,雖然略有不如,但已經相當了不起了,師父後來也是讚不絕口。師父估計,這人可能是走了狗屎運,哪裡尋的草頭魄,至少是千年以上的,可能這也是他魄上生星星中生魄的原因,但無論如何,以那個草頭魄是傷不了師父的,不說魄力不如,草頭魄的創口和器物魄的創口也完全不同,而包師弟是給箍死的,也完全是兩回事。」
他不是特別有才智的人,要他從迷濛中找出一條正確的路,基本做不得,但就事論事,分析一些死東西,倒也分析得頭頭是道。
關瑩瑩也在一邊點頭:「我也覺得孤絕子不是重生的幻日血帝。」說著看一眼邊上的陳七星,眼中略有些抱歉的意思,到底孤絕子可是幫陳七星出了大力的,道,「只是和師祖動手的人裡,就我知道的,只那個孤絕子功力最高啊。」
「他功力便再高三成,也傷不了師父。」尚方義這一點非常自信。他這句話,便陳七星聽了也暗暗點頭。當時祝五福若不是大意,若不是先人為主,若不是陳七星先轟了一拳誘使祝五福使出全力,然後又以怪異的環斧分離一個扯一個劈,想殺了祝五福,還真是有些難度。這也算是天意了,但這會兒,陳七星卻非常後悔殺祝五福了,不知當時為什麼就那麼衝動,其實去殺了紀元不是省事得多嘛,即便紀元之後也許還有李元王元馬元,可又如何?來兩個殺一對,來十個殺五雙,便殺一百個,也比殺一個祝五福要容易。尤其看著關山越冷峻的側影,他又是心痛又是懼怕,只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兩個耳光。
關山越一直不吱聲,坐在那裡彷彿石化了,好半天,又把手中的字條和祝五福的衣襟拿出來看,也不知想些什麼。陳七星一顆心卻繃得有若扯緊的鋼絲,就怕關山越從那一撇裡猜出一個「殺」字來,他只有一個念頭,如果關山越猜出來,他就等死,無論如何,絕不放出幻日血斧。
「死就死了,師父就算打死我,他也絕不敢肯定殺師祖的就一定是我。不敢肯定,以後就總會有些兒念想,師姐想起我時,能念叨兩聲,比逃走讓師父師姐徹底恨上,要好上一千倍。」
不過關山越顯然沒有那麼猜,他對陳七星,自認是太瞭解了,陳七星殺祝五福,理由是什麼?就算有理由,有這個本事嗎?就算有這個本事,可那天晚上陳七星明明在家裡給人治病啊,時間呢?難道說陳七星一下就殺了祝五福然後還可以飛腳趕回來給人治病,真以為祝五福是泥巴捏的,一碰就碎?
說陳七星殺了祝五福,只除非日月顛倒,才會有人信。
松濤宗上下的這種心理,陳七星其實知道,但該死的是祝五福寫下了他的名字,可怕的,則是關山越那不合常理的冷靜。他的冷靜不合常理,他的推測,也許同樣不合常理,陳七星就怕這個,做賊的人,心虛啊。
「師父遇害的地方,師兄能確定嗎?」關山越開口。
「大致能確定。」尚方義點頭,「我仔細看過,和師父動手的,應該就只一個人,而且打鬥不甚激烈。我先前沒想到幻日血帝,你這一說,倒是很有可能,也只有重生的幻日血帝,才有可能數招間害了師父。不過我敢肯定,應該也是突襲,真要面對面過招,不論重生的幻日血帝多麼厲害,想贏師父,也沒那麼容易。」
他性子暴躁,但不是個多話的人,這夜的話卻好像特別多,可見祝五福的死,對他的打擊是相當大的。這也不難理解,祝五福對陳七星不好,一是因為狗肉胡二是因為陳七星只一個魄,三還有為收徒關山越以出家相威脅的事。有這三個原因,祝五福怎麼可能對陳七星這個第三代弟子好得起來?但對於尚方義、關山越這些親傳的弟子,他還是非常好的,師徒間的感情非常深。
「帶我去看看。」關山越本來話就少,現在則是越來越少。
陳七星一顆心又懸了起來,自關山越來,這一天中,他一顆心跳上跳下,不知跳了多少次,真應了那句話: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尚方義親自帶路,就他和關山越、關瑩瑩、陳七星四個人,到地頭,就是祝五福倒斃之處,祝五福給劈倒後,屍體沒人移動,尚方義帶人就是在原地找到的他的屍體。
「我四下看過,沒有什麼打鬥痕跡。」尚方義說到這裡,停了下來,臉上有幾分掙扎,似乎是不相信,但最終還是接受了,「老三,你說得沒錯,一定是重生的幻日血帝,否則沒有人能在數招之間害死師父,即便偷襲也做不到。」
關山越不吱聲,跪在祝五福倒斃之處,細看草叢中濺灑的鮮血,關瑩瑩眼中又含了淚,關山越臉上卻沒有半分悲傷的神色,反而更加冷峻了,便如經霜的石板,越發冷硬。
細細地看著,又似乎在嗅,站起來,圍著鮮血一圈圈地轉著圈子。圈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慢慢地,將整個山頭都包了進去.最後,甚至包括了附近數個山嶺。
太陽出來了,關山越站在山頂上,遙望東方,身子突然晃了兩晃,隨即又站住了。陳七星幾個一直默默看著他,看他這個樣子,都吃了一驚。關瑩瑩驚叫一聲:「爹!」飛步過去,扶著他胳膊,「爹,你沒事吧。」
陳七星也趕了過去,站在了另一邊,眼淚突然就下來了。這眼淚裡有擔心,有愧疚,有害怕,也有些別的東西。
關瑩瑩本來沒有哭,看到他落淚,眼眶也馬上就紅了。關山越看一眼他兩個,搖搖頭,道:「我沒事。」他看向尚方義,道,「師兄,這仇只怕難報。」
尚方義拳頭霍地握緊,嘴唇張了張,卻沒有發出聲來。一直以來,他對師父都是非常佩服的,雖然江湖傳說中譚輕衣、薛靈山是如何厲害,但他從沒見過,在他心底,師父就是最厲害的。可事實擺在眼前,祝五福不是無聲無息死的,是還了手的,看地下祝五福踩出的腳印就知道。可還了手的祝五福,卻在數招間就給人害死,這人的厲害,可以想像。
「但這仇,我們一定要報。」關山越這話,聲音不高,卻凌厲如刀,像是從牙縫中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的。
「是。」尚方義毫不猶豫地點頭,「師父健在時就說過,他百年之後,你是宗主。現在師父沒了,老三,我一切聽你的。」
如果是祝五福正常傳位,尚方義即便不敢反對,也一定心懷怨恨,到底他是大師兄不是,但祝五福這一死,他突然就放開了。
「齊心合力。」關山越點點頭,既沒推辭,也沒客氣,眼光霍地凝結,「這仇一定要報。」
「一定要報!」尚方義咬著牙關叫。
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如果這事和陳七星無關,這會是一個很感人的場面,可現在看在眼裡,卻只覺心中悲苦畏懼。他不怕死,卻害怕關山越發現真相,從來沒有像這一刻,如此痛恨那夜的衝動,而眼淚又不知不覺流了下來。那日在祝五福床前一場大哭後,他發現,他越來越愛流淚了,眼淚總是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但流淚好,眼淚可以掩飾很多東西,一般人看到眼淚,往往再不會去琢磨眼淚之後的真相。
回來,尚方義召集所有弟子,宣佈了推舉關山越為下任宗主的事。關山越當眾宣誓,必報祝五福被害之仇,仇不報,永不正式接掌宗主之位。隨後他以松濤宗暫代宗主之名,撒下江湖帖,請各大宗派協力緝捕重生的幻日血帝,射日侯府也同時發出射日帖。射日侯在朝中無權,可在江湖上,射日帖比聖旨管用,整個江湖,頓時便如一鍋沸騰的開水,喧喧囂囂地鼓噪開來。
祝五福的死,不但震動江湖,也讓吉慶公主非常震驚,本來她以一頂大國師的帽子,籠絡住了祝五福,到紀元和關瑩瑩成婚後,松濤宗就完全綁在了她的馬車上,不想祝五福一代宗主,居然說死就死了。一場心機,化成鏡花水月,她當然不甘心,而紀元的病情雖有好轉,對關瑩瑩的迷戀卻加倍熾熱。得知關山越暫任宗主,她不惜降尊,親自上門拜訪,哀痛慰勉之餘,再次提出了婚事,她以為會有變化,因為關山越與祝五福很多地方想法做法不同,她是知道的,不想關山越一口就答應了下來。
「師尊當日答應了的,我做弟子的自然一體稟遵。」關山越略略一頓,「不過師尊之仇未報,又在喪中,暫時不宜成婚,還望公主諒解。」
「這是自然。」有些喜出望外,吉慶公主連連點頭,但想著兒子的病,又有些擔心,道,「不如以一年為期如何,週年之後,再來迎親。」
「可以。」關山越看了一眼邊上的關瑩瑩,關瑩瑩臉上很平靜,微帶羞意,並沒有抗拒的味道,他點了點頭。
吉慶公主大喜:「多謝關宗主成全,我會請皇上下旨,發動天下,幻日血帝重生後用的是玉郎君的假名是吧?通天緝地,一定要抓到他。」
吉慶公主喜滋滋地去了。關瑩瑩回轉後宅,荷葉卻有幾分不解,道:「小姐,紀公子臉上有鬼打臉,好大一個巴掌印的,你先前不是不答應的嗎?」
關瑩瑩搖了搖頭:「先前是不懂事,這麼多年來,師祖疼我寵我,可我卻什麼事也不懂,老是給他惹麻煩,現在師祖沒有了,這個婚事,是他最後的念想,我難道還要惹他生氣?」說到這裡,她出了一會兒神,突然笑了起來,「師祖若能活轉來,那我就一定還要磨一磨他。」笑著笑著卻哭了,「可師祖再也不讓我磨他了。」
陳七星跟在她後面,整個人,似乎給黃連泡過,從裡到外地苦著,眼淚,卻又流下來了。
關瑩瑩卻誤會了他的意思,道:「七星,你也不要太過悲傷了,你雖然修習不了高深的魄術,但醫術上也可以給我松濤宗揚名。師祖在時,其實也是很高興的,現在師祖沒有了,你多多努力,治好的病人越多,師祖在地下也越高興不是。」她以前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祝五福的死,似乎一夜之間讓她長大了許多。
所有這一切,都完全出乎陳七星意料,但陳七星有苦說不得,只能點頭:「是,師祖,我……我一定不會讓師祖失望的。對了師姐,師娘的醫書上說,好像用幾味藥相配,或許可以治鬼打臉的。」
雲素娘醫書上確實有這種說法,不過沒有經過驗證,而陳七星當然不是真的想要治好紀元,只是關山越、關瑩瑩的變化讓他心裡難過,想藉著找藥之名,一個人躲去什麼地方靜一靜。
「那也好。」說是說,關瑩瑩卻並不是太高興的樣子,「不過你也不必要太著急,男子漢重在頂天立地,臉上一個巴掌印有什麼了不起?治得了當然好,治不了也沒關係。紀元若能幫我抓到那個玉郎君,他便再醜一百倍我也不放在心上。」
「是,是。」陳七星點頭,心中越發苦了。
祝五福是在京中遇害的,魄京便是關山越、尚方義關注的重點,松濤宗弟子幾乎全派了出去。陳七星不負有這個任務,但他以治病找藥為名,也出了城,他以往出診也常常十天半個月不歸的,倒也沒人懷疑,然後就又幻成孤絕子的樣子,孤絕子的面目,隨便怎麼瘋都行,不會惹人生疑。
他在南山深處亂走亂晃,心如亂麻,又哪有心思採藥,事情發展到這個樣子,他事先完全預料不到,祝五福給血斧劈開胸膛,居然還能寫下他的名字,太出人意料了!悔啊,既悔當夜的衝動,也悔做事不仔細,包麗麗那件事上就吃了虧了,結果仍然不記心,就那麼急著走,為什麼不查看一下,到祝五福徹底嚥氣了再走呢?
世上沒有後悔藥,現在必須面對的,一是關山越有可能的生疑,關山越現在應該還沒疑心到他,但以後難免,這是一柄懸在他頭頂的利劍。
然後是關瑩瑩與紀元的婚事,關山越會答允吉慶公主的求親,關瑩瑩居然也一點兒都不反對,這也完全出乎陳七星的意料。紀元一定要殺,眼看著關瑩瑩嫁給紀元,無論如何不可能,就天打雷劈吧,也決不後退。但剛殺了祝五福,又去殺紀元,關山越必然從兩者之間的聯繫上生出疑心,只能等一等。還好,有個一年之約,可問題是,就算等一年之後再殺紀元,關山越仍有可能疑心,紀元在與關瑩瑩成親之前被殺,關山越會怎麼想?會不會聯想到關瑩瑩的婚事?再聯繫想到祝五福答允吉慶公主的求親後馬上被殺,關山越必然生出懷疑,誰不願關瑩瑩嫁給紀元,或者說,誰不願關瑩瑩嫁人,這個人是誰?為什麼?
雖然陳七星從沒開口向關山越求親,一直以來也沒在關瑩瑩面前有特別的表示,但男女相慕,天經地義。他平日與關瑩瑩相處的情形,關山越也都看在眼裡,若說他對關瑩瑩沒想法,沒人會相信。關瑩瑩出嫁,最不願意的,應該就是他,這一點,關山越絕對可以猜出來,然後祝五福死前寫在衣襟上的名字就能起作用了,祝五福答應關瑩瑩的婚事馬上被害,被害前寫下陳七星的名字,兇手是誰,呼之欲出。
無論如何不能坐視關瑩瑩嫁給紀元,紀元一定要死,可紀元一死,關山越就會生疑,就會疑心到他,這是一個死結。
陳七星坐在山坡上,雙手死死掐著腦袋,幾乎要崩潰了。
遠遠地,一隻巨鷹飛來,到面前,鷹大跳了下來,跪倒在地:「請帝君恕罪。」
陳七星抬頭:「怎麼了?」
鷹大不敢抬頭,感受到他的目光,鷹大身子甚至輕微地抖了一下。那夜陳七星一斧砍死祝五福,給十三血影造成了極大的震動,或許在他們心裡,陳七星是故意隱藏實力以考察他們的真心吧?
「小人收到容華郡主的帖子,容華郡主想請帝君一晤。」
「你怎麼會收到容華郡主的帖子?」陳七星心中生疑,但一看鷹大微縮的身子,馬上就明白了,道,「我知道了,與你無關,應該是我哪一次回宅子時不小心被老親王的人盯上了。」
鷹大害怕,是怕陳七星懷疑他,莫名其妙收到容華郡主的帖子,是他走漏了消息,可陳七星一想就知道不可能。鷹大不可能到處招搖說他是孤絕子管家,而別人就算跟蹤鷹大,看不到陳七星跟鷹大在一起,也絕想不到鷹大和陳七星有什麼關係。所以收到容華郡主帖子的原因只有一個,老親王的人看到陳七星去了那座宅子,然後才把鷹大和陳七星聯繫了起來,所以不能怪到鷹大身上。
鷹大確實是這麼擔心的,聽到陳七星的話,感激涕零:「帝君明察秋毫。」
「拿來讓我看看。」陳七星伸手接過帖子,幽香微聞,一筆字輕靈飄逸,看著這字,便彷彿能看到竹簾後那個優雅如蘭的女孩子。
是一張請帖,請陳七星三日後在城東的蘭若寺一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