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晌時分,雨又下了起來。這是蘇城二月慣有的霪雨,細密而又黏膩,不動聲色間已潤濕了悒翠軒面東的雕窗。茶客們都在凝神聽曲。軒中有胡琴聲聲,宛轉悠揚,如同一道活潑潑的泉水在月下蜿蜒流淌,不時更有笛子吹出幾個短促的音調相和。
一曲奏罷,奏琴的少年起身,將手中的紅松木琴弓攏起,將胡琴負於肩上,向四下裡團團作了個揖,道:學藝不精,獻醜了,請各位爺隨意賞幾個。他身邊的少女將短笛插回繡囊之中,再從褡褳裡摸出個青竹篾盤,托了盤子,便隨在少年身後,往東邊靠窗的座上走過去。
軒中靜了一靜,隨即黃澄澄的銅子兒一把把擲了過去,落入篾盤中,間或還夾著幾粒雪亮的散碎銀子。其實這對少年男女的技藝雖然不壞,但在樓上這些人聽來,到底也尋常。只是這對男女的容貌,卻是讓在座的蘇城名流們,也不免驚艷了一回。
少女弱颻眼見著盤子裡的銅錢一層層堆起來,暗自歡喜,想道:這下可以去剪塊新緞子了。這蘇城果然是富甲天下之地。少年展銘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盤子,與她相視而笑。他們來到東邊的後排,卻有兩隻圓潤白嫩的手指拈了一物,輕輕放在錢堆上,竟是十兩重的一隻元寶!
弱颻不免吃了一驚,抬頭看去,卻是一位與她年齡相若的公子,異常文弱,身後站著三五個從人。弱颻與展銘忙躬腰謝賞,那公子雙頰之上就略略地泛起紅暈,垂下頭去:曲子很好聽!語聲細如蚊蚋,幾不可聞。
弱颻本待往西邊座上去,卻見東頭懸了一面珠簾,隔開一角之地,裡面不知是否有人,正有些猶豫,有一個小夥計一溜小跑過來,將手中一隻布袋子往弱颻手上一倒,十來個銅子滾落了下來,道:裡頭客人已經賞了!弱颻有些好奇地往簾子那邊看了看,不知是什麼人與眾不同。
西邊的座位過了將半,展銘卻停了腳,那個位置上坐著一位華服公子,將茶盞湊在唇邊,竟似未見到他二人過來,他的隨從們也一個個沒有賞錢的意思。展銘不禁皺了皺眉頭,輕聲道了句:請爺打賞!那華服公子有些輕薄地一笑,將手中的茶盞往桌上一頓,又從懷裡摸出一物重重地拍在桌上,赫然是一錠十足赤金,閃著逼人的貴氣。怕本少爺少了你們的賞錢麼?他一雙眼皮往上一提,形如三角的瞳子射出精芒,用手彈了彈方纔他呷過的殘茶,道:只需她來飲了這杯茶便可!
展銘一拉弱颻便要離開,那幾個隨從卻已作勢要起身相攔。弱颻定住了不動,將手裡篾盤往展銘面前一遞,捻起袖子道了一福,道了聲:謝爺的賞!便要去拿杯盞,卻驀地咳咳幾聲。她忙從袖口裡抽了一方白淨的帕子,捂了口,喘了好一會。這一陣劇咳好容易才緩了緩,那白帕上赫然有了一塊怵目的紅暈,沾上晶亮的粘液。
肺癆!樓上的都不免驚了一驚。這般嬌艷的一個女子,何以就得了這麼沒福氣的病。那個華服公子抽了身往後直躲,有些嫌惡地吼道:快走,快走!弱颻有氣無力地答了聲,遲疑地問:那賞錢華服公子摸了摸桌上的金子,有心收回去,但大庭廣眾之下,總是失不起面子,終於狠了狠心,一把拂落。
弱颻口裡道了聲謝賞,俯了身去拾地上的金子,誰知這一低腰,袖中卻掉出一物。那是個極小的瓷瓶,在地上彈了幾下。小塞子鬆脫了後,一些紅色的液體從瓶口裡湧了出來。弱颻有些張皇地直起身來,一雙妙目從左轉到右,又從左轉到右,如同惡作劇被大人發覺的孩子。
四週一片鴉雀無聲,然後撲哧一聲,不知是哪個先想明白了,一口茶水盡數吐在旁邊人的身上。這一開了頭,樓上頃刻間人人東倒西伏,就連軒外那陰鬱濃重的春愁,也被這一場暢快淋漓的大笑給驅散了不少。
當然還是有不笑的人。展銘和弱颻自是笑不出來。展銘狠狠地盯著弱颻,弱颻心虛地低著頭,不敢做聲。華衣公子的隨從也是不便笑的,只是個個鼓腮瞪眼,忍得十分辛苦。最笑不出來的,當然是那位成了眾人笑柄的華服公子。他面紅耳赤,好似這一地的紅色液體一筆筆抹上了他的臉。
光當!他在桌上一拍,這一掌力道不小,那桌上的瓷盞被震落,葉渣殘水濺了一地。有什麼好笑的!華服公子怒喝一聲,樓上被他這聲大叫震得靜了下來,卻有三五聲冷哼從數個角落裡響起。隨之有一些斷續的句子飄入弱颻耳中。不可這是顧三爺的大公子
弱颻情不自禁地翻了翻白眼,為什麼她得罪的,儘是些得罪不起的人呢?蘇城三分三,雷霆起西方,紫氣從東來,顧水南北長。弱颻和展銘到蘇城不過半月,可這歌謠卻已是耳熟能詳了的。誰都知道蘇城的繁華富庶,一靠鹽鐵,二靠織染,三靠江河。鹽鐵作坊會集的城西,都是雷霆老爺子的地盤;織染這一行,打三十年前起,就是紫家的祖業;這兩家卻又得求著顧三爺,若沒了那條縱橫南北的運河,便是有了萬斛珍珠,你卻叫他們往哪裡送?人人都曉得,在蘇城討生活,官府可以不管,可這雷、紫、顧三家,卻是無論如何不能怠慢的。
這下怎麼辦?弱颻看了看盛錢的盤子早已被展銘放在了一旁空几上,心道:好容易到了這裡,難道又要走?天下哪裡還能找到一塊比此城更好的去處?可這都是日後的話了,眼下這道難關已是難過。顧家大少把長襟一撩,大步踏上前來。弱颻情不自禁地往後閃開,展銘跨上一步,右手搭上了身後胡琴的頭把。
顧大少已距展銘一丈之地。展銘要出手了!弱颻有些驚懼地想道:若是和顧家人撕破了臉,那該怎麼辦?可這等情形之下,又何來更佳的法子?展銘的手愈抓愈緊,指節上已泛起了青白的亮光。弱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裡,只等著顧大少的腳步再進一步
顧大少且慢。弱颻的眼光與樓上所有人一起,向發聲的地方望去。那是一個先前未曾見過的二十七八歲青年,靛藍勁裝,長刀金鞘,雙手抱在胸前。在他身後,那一面碎瓊般的珠簾來回晃動,發出簌簌的響聲。
弱颻本以為顧大少會發怒,可他卻呆了一刻,漲紅的面色一點點白下去,而後沉聲問道:是你,楚方?
楚方躬身行了一禮道:不是我。是我家老爺子在品茶。老爺子好清靜,就請大少看在老爺子份上,莫要吵鬧。
雷老爺子在樓上?顧大少吃了一驚,那臉色轉青。
是,我在。挑簾子。本就很低沉的聲音,又似被外頭迷離的春雨浸透了,越發讓人聽在耳裡心頭都是一重。楚方挽起了珠簾,將一個灰黯的背影揭了出來。那人身量很長,深色的絲絛束著蓬鬆的髮絲披在背上。頭髮已有六七成花白,卻是毛毛扎扎,根根硬挺。一領藏青色的披風從肩上直掛下來,垂曳於地。他蹺足而坐,不避撲面的雨絲,遠眺欄外。
既是雷老爺子在,就請恕打擾之罪,在下代家父向老爺子問安。顧大少伏下身去,他的身體好似突然少了一圈。不但是他,這樓上所有的人也都同時畏縮了起來。
展銘和弱颻站在樓道上有些猶豫,不知是不是該上前謝過相救之恩。那藍衣的楚方在顧大少走後便回到了簾子後頭,再也沒有出來。展銘和弱颻其實有好幾次鼓足了勇氣,卻還未等走到簾子前,就將話吞了回去。其實道謝自然不單是道謝,展銘和弱颻心裡都明白,這面珠簾後頭坐著的是惟一可以在蘇城庇護他們不受顧家迫害的人。他們是多麼想這個人可以把他手中的權力略為洩下一點點,來遮住他們頭上的這片天空。
座中靜無聲息。良久,珠簾後有一聲輕歎,無奈而又厭倦。走罷,日後這裡也不能來了!難得一個清靜的去處。珠串唏哩嘩啦一陣脆響,雷老爺子從裡面邁出來,楚方緊跟其後,往樓梯口前走去。展銘和弱颻一併跪下,齊聲道:謝老爺子救命之恩!白底青幫的靴子從他們眼前踏過,沒有一絲一毫的停留。藏青色的披風掠過弱颻的面頰。她頰上的涼意尚未消去,這兩人已跨上了樓板。弱颻把背上的褡褳往展銘手上一推,說了聲:我去一下。就急沖沖地跟了下去。
在悒翠軒高挑的簷前,楚方策騎白馬,候於一乘四人呢轎之畔。雷老爺子正欲上轎,弱颻緊趕幾步,跪在地上:老爺子救人不救到底麼?
為何救人必要救到底?何況,誰說我救過你?雷老爺子居然開了口。弱颻有些意外,她本只是想最後努力試一回,並沒有當真以為有什麼用處。
弱颻終於理出些頭緒來,道:若是老爺子不救我們,豈不是顯得您老怕了他們顧家?
哈哈哈雷老爺子突然大笑起來,丫頭呀丫頭,這點激將法用在我身上,你也太不自量力了吧?雷老爺子回過頭來,往弱颻身前走了半步,他那重重褶子的眼皮驀然拉開了一道縫。弱颻在那樣的眼神注目之下,覺得自己如同一株小草。她情不自禁地往地上伏了伏,連胸口都窒住了。若是我的人被顧家殺了,那我自然是失了面子。可是你是我的人麼?
多年的江湖生涯,弱颻自然很明白,男人對她有著什麼樣的期許,可是這樣明明白白毫不掩飾地說出來的,卻是頭一回。更讓弱颻很不是滋味的是,這人口氣如此的輕乎。弱颻知道,自己的回答對他毫不重要。
弱颻無法出聲,雷老爺子卻已彎身上了轎。轎子騰起,弱颻有些絕望地看著這惟一的指望從眼前逝去。突然有一隻手撩開了轎簾,隨意從簾邊扯下一條深紅的纓絡,擲了過來,若是你有了主意,拿這個來找我罷!流蘇在空中散開,就如一朵開得正好的芙蓉,旋舞飄零,撲入弱颻的懷中。
他還是不肯麼?展銘的聲音在弱颻身後響起。弱颻有些心驚地站了起來,回頭看他,道:不成!纓絡被她緊緊地握在掌心,清涼而柔滑,讓她想起無數次在夢裡觸摸過的那些絲緞,那些她只能遠遠於街口掃過一眼的綾羅。在夢裡它們從她指間如水般流瀉,夢醒後掌中只餘空落落的寂寥。
有細碎的腳步聲從樓板上響起,弱颻抬頭一看,見那個方才給過他們一錠元寶的公子跑了出來,卻又在梯上向著他們不言不語地站定了。展銘回看了那人一眼,掉頭回來道:我們走吧。
連日的陰雨早已滌盡了這座城的喧囂市氣,街道中滿眼逼人的綠意。兩人默然走著,好一會,展銘打破了沉悶的氣氛,道:不要緊。大不了我們今夜就走,不在蘇城呆了。弱颻晃了晃頭,賭氣似的將泥水踢得老高,任那些晦暗的點子濺在褲腳上。自娘親過世,自北到南,淪落至今。每一座城裡都有許多個顧大少,偌大個人世,為何卻如此狹窄逼仄,竟沒有給他們兩人留一個容身的地方!
總算是等到你們了!以為走小路就可以躲得過了麼?前面的路上顧大少活像是戲鼠的狸貓。嘩啦!四下裡一通亂響,十餘道白光閃過,他們的前後都被數條大漢佔據了。
弱颻上前一步,怯生生地道:是小女子不識抬舉,給大少賠禮了。您大人有大量,何必和我們這等人生氣?賠禮麼?顧大少走近了來,彎下腰,伸手去托弱颻的下巴,嘿嘿冷笑道:在這兒可不成,你跟我去個地方,讓我瞧瞧你誠不誠心?
展銘忍不住了。他手一動,一道清冽的光影掠過,當空似有菲薄的寒霧驟起,一道紅痕乍現於顧大少的脖根。啊!殺豬似的嚎叫打破了這雨中午後的靜謐,十來道白光結成一面炫目的刀網,向著展銘和弱颻當頭罩下。弱颻於腰間一抹,手中亦現出一道白芒,二人雙劍一合,便蕩起一大片光輪,將那些刀鋒盡數擋開。住手!讓這小子和我單挑。我倒要看看,這是哪裡的小賊,敢到蘇城來撒野!顧大少亮出了他的長刀。
兩柄長刃在空中一下下地撞擊著。弱颻執劍立於一旁,身前身後數步之內,儘是虎視眈眈的大漢。顧大少這一認起真來,長刀舞動,帶起凜凜風聲,勢頭極是強橫。展銘的劍光已經收得很近了,只在身前幾步,擋開顧大少的刀鋒,守得雖嚴密,但已處在了下風。
一不留神,顧大少一刀割傷了展銘。刃上淌下一溜血珠,混在雨點中,飛到了弱颻的面上。大漢們都鬆了口氣,肆言調笑起來:看這小子熊樣。小姑娘,早早兒跟了我們大少爺罷!今兒夜裡可是春宵苦短呢!
展銘向弱颻點了點頭,弱颻握緊手中的劍,然後向顧大少猛地一躍。展銘長劍直劈,朝顧大少猛然砍下,居然是一個同歸於盡的架式!顧大少就不由地怔了那麼一瞬。展銘的劍尖已逼近了他的喉頭。
大漢們怒叫著,手上的暗器都脫手而出。弱颻的劍鋒掄成一方光壁,暗器撞在光壁上,紛紛落地。展銘的劍尖已將要架在顧大少的脖子上,只要有這位顧大少在手,他們兩個應該可以平安地走出蘇城。
可就在這時,一道黑沉沉的銳芒撞在弱颻的劍上,卻驀地迴旋轉開,竟嵌進了展銘的右臂。展銘劍上的力道一弱,顧大少已回過神來,刀鋒一轉間,展銘眼瞧著就要被劈成兩半。展銘突然厲喝一聲,劍交左手,去勢詭異。顧大少的胸口上著了這一劍。弱颻衝上去拉了他,兩人的劍光合攏,大漢們手中的刀片如疾行船頭的水花般被輕易劈開,他們就這麼衝了出去。
身後的追兵漸漸遠了,可叫囂聲猶在耳畔。弱颻沒有半點欣喜。展銘,這是哪裡,我們好像迷路了。她望著這陌生的灰巷,有些惶惑地叫道。可她臂上一沉,展銘倒在她臂彎中。展銘,展銘!弱颻抱著他搖晃,卻赫然發覺他的面色灰敗,右臂上的傷口滲出墨色的汁水那鏢有毒!
雨已停了。星星火花爆起,濺在弱颻的衫角,灼出幾道烏跡。失敗了十多次以後,這堆半濕的柴火終於燃起了通紅的火光。夾雜著灰燼的白煙蒸騰著,直衝上了這廢廟大殿半頹的梁架,熏得弱颻咳個不止,眼淚汪汪。
弱颻將注滿了雨水的陶罐架在火上,不時有水滴從罐壁的裂口上漏了下來,落入火中,發出絲絲的聲響。弱颻又撫了撫展銘的額頭,自製的解藥好像不是很對症,展銘面上的青色已褪去,可又有些發熱。弱颻不曉得這是好了些,還是更糟。她心上一片茫然。這一路上,她已經幹掉了三撥意圖取他們人頭去顧家領賞的人。她知道現在蘇城中每一個地痞流氓、江湖混混都在尋找他們。此時這個廢廟還算安全,但遲早會被找到。我該怎麼辦?怎麼辦?弱颻想了又想,決定還是再易容改裝一番。
弱颻蹲在廟門外一攤積水前,身上已換了件男式的灰色短衣,手裡捧了只盛著泥膏的盒子。弱颻從盒子裡挖了一團黃褐色的膏藥便往面上抹去,頰上頓時現出幾道污痕,襯得別處的肌膚越發的粉白。她的手指猛地頓住了。
這樣的顏色是天下每一個少女都夢寐以求的。若是別的女孩子,有了這樣的肌膚,定是千般裝扮、萬般愛惜;可為何她卻要用這樣晦濁的顏色污損?一個女孩兒的嬌麗嫵媚能有幾年?她好怕,怕有一日洗去這些膏末,會發覺那面龐再也不會引人窺視,再也不必掩飾。驀然間,一種酸楚的滋味一點點漲了上來,浸得一顆心也苦澀不堪。
突然風中有些許異響,弱颻警覺地抬頭,響動是從一堵將塌的泥牆後傳來的。弱颻躡手躡腳往牆邊走去。牆後數十丈處是一面古城牆。城頭上生出好大一株黃桷樹。大約是藉著這樹繁盛的枝葉避雨,一對夫妻就臥坐於其下。
那夫妻兩人都是烏濛濛的顏色。男的兩隻眼黑洞洞的,直直盯著前方,竟是個瞎子。他那兩隻枯槁的手中有一搭無一搭地拉著一把斷了弦的胡琴,聲音忽高忽低,說不出的詭異彆扭這便是引她前來的聲音了。弱颻聽了好一會,才聽出這原來就是他們午間奏過的那一曲《分飛燕》。
女人的頭靠在男人肩上,忽然伏了身去,揀起地上那只破了三五個缺口的青花瓷碗。瓷碗想來本是盛賞錢的,可此等地方,自然是派不上用場了,便只盛了些許冰冷的雨水。女人將雨水捧到男人口邊,咕嚕了半句,男人放下琴,接過倒進口中。弱颻原先以為她是跪坐在地上的。這一動,方才發覺那女人的雙腿已齊膝斷去,殘肢處包著些同樣分辨不出顏色的布片,一些紅黃色的膿血浸出來。
弱颻站在那裡,這整個早春的寒氣從她週身的氣孔中湧了進來。不!弱颻轉身就逃,不防一腳踏上了青苔,重重地跌在地上,卻不及拭一拭,就接著跑下去。她逃得如此驚惶失措,好像要逃脫某種被注定的命運。
她氣喘吁吁地跑進了廢廟,伏在門框上,讓一顆亂哄哄的心安靜下來。她側著頭望著火焰旁的展銘,他的面孔在躍動的紅光中忽明忽暗。弱颻緩步走了過去,指尖在他尖削如刀雕的鼻樑上撫來撫去。小時候每當她做了錯事,便會這樣子向他求饒。展銘!她低低地呼叫,少年含含糊糊地應和著,沒有睜開眼睛。展銘,我要走開一會,你不要亂走呀!弱颻將唇瓣貼上了他緊閉的眼瞼。會有人救你出去,給你治傷的這,對我們都好。
弱颻猛然收回手指,放在口中死力地咬了一口,終於決然地站了起來。她到方纔那攤積水旁,雙手掬起一大捧雨水撲到面上。水花四散,扑打在她的額發與前襟上。弱颻大力地擦洗著面上的泥膏,好似要洗去過去在她身上留下的所有痕跡。許久後她終於停了下來,凝視著水中漣漪圈圈擴開,漸漸平展如鏡,映出她重又無瑕的容顏,還有另一張同樣美麗的面孔。
弱颻緩緩抬起頭,展銘左手提劍,受傷的右臂扶住一旁的樹身。你上哪裡去?展銘問弱颻,頰上兩抹病態的嫣紅。他分明高燒未退,卻不知為何爬了起來。弱颻不答,反問道:你怎麼起來了?在兩邊衣上拭著手,站起身來。展銘右臂往樹上一撐,站直了,厲聲問道:你要去找那個雷老爺子!是不是?弱颻咬了咬唇,一綹濕透了的額發落下來,貼在了她的唇角。是!她如此乾脆地把這句話說出,連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展銘卻被這聲回答驚了一下,口氣變軟了,弱颻,不要去,你這是引虎驅狼。弱颻側過頭去,不答。展銘繼續道:弱颻,為何如此?我們以前還有過更艱難的處境,也都過來了弱颻突然一把拉了他的手臂,拽了他往前跑,弱颻,你要上哪兒?
看著他們!弱颻猛地止步,指著黃桷樹下的那對夫妻。展銘一時收腳不及,差點就撞上了那堵泥牆。
已沒有了琴聲,胡琴歪歪斜斜地倚在男人腳上,琴弓橫亙於地。兩堆同樣蓬亂油膩,辨不出黑白的頭髮擠在一處,女人露著參差不齊的幾顆黃牙,一行涎水從嘴角掛了下來,淌在泛著油光的領上。
弱颻微微地喘息道:看看他們!十年後我們就會是這種樣子!展銘猛然收回目光,似乎也不能再讓自己的眼睛忍受這等淒涼的景致。他急切地揮動了手臂,像在向誰發誓一樣,低聲叫道:弱颻,相信我,我們不會這樣,不會,不會!弱颻卻再度側過頭去,不看他的眼睛,也不回答。
展銘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驀然,弱颻脖上一涼,一件冰冷堅硬的東西貼了上來。弱颻欲轉頭,卻不敢轉,只聽到展銘的聲音,我殺了你也不會讓你去的!這隻手依然很穩,貼在弱颻脖上的劍刃沒有一絲顫動。你不記得娘親死的時候說什麼了嗎?你對得起娘親的在天之靈麼?
弱颻不顧劍鋒,抬頭看天,天上只有鉛灰色濃厚的雲,一重重,越壓越低。相親相愛,永不分離!大約就是這一句吧,可若是如此卑賤苟活一世,便是永不分離,又哪能相親相愛?弱颻的心腸在那一刻冷得通透,她用最為平靜的語氣道:娘親讓你照顧好我,你這算是照顧好我了麼?項上的劍頓時抖起來,有如風中殘枝。弱颻決然轉過頭去,直盯著展銘,道:你讓我過這樣的日子,你算什麼男人!
有如一根無形的長矛摜穿了展銘,他踉蹌數步退開,穩不住身子,直至背脊狠狠地撞上了那堵泥牆。他睜大眼睛,問道:你真要去?他問這話時的眼神,有如海嘯之前的洋面,陰鬱平靜下卻有無數潛流湧動,蘊著無從估量的力量。
弱颻覺得這樣的眼神她曾經見過那是在娘親死後第三天。展銘端著那碗熱了又冷、冷了又熱的米粥,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問道:你真不吃?弱颻依然如那過去的三天一般,不言不動。然後那碗粥就飛出了窗口,展銘從身邊拎出一隻紅泥瓦缸,又往外一擲。弱颻飛跳了起來,去抱那瓦缸,她知道這是他們最後的一點口糧,可還是沒有趕上。瓦缸中傾出一地微黃的小米,好似搖落了滿樹的桂花。弱颻記得那時自己氣呼呼地吼道:你瘋了?展銘那時是怎麼回答的,好像是:是你瘋了,所以我陪你一起瘋。弱颻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她終於有了一點懼意,她覺得自己幾乎要在這樣的目光中退縮了,可那個女人就在數十步遠處,不,是盤踞在她的頭腦中,固執地不肯離去。弱颻終於點了一下頭。
那你就走吧!這幾個字從展銘齒間迸出。弱颻低著頭說道:那你在這裡等著,不要走開,我會讓人來救你出去的。展銘沒有搭腔,他一手拖著劍,一手扶著泥牆,搖搖晃晃地走開。濕漉漉的泥牆,牆頭芳草萋萋。在四合的暮色中,他那身綠衫越來越黯然,一點點溶入了這雨後黃昏的水霧之中,也一點點地烙上了弱颻的眼睛。
到了!前面領路的丫頭挑起了一麵粉色的紗簾,牛油火把的光亮頓時讓弱颻眼睛一花。她默默地低著頭,只敢去看地上的綠氈,以及踏在的氈上,塗著鮮紅豆蔻纏著金縷絲帶的小腳。
坐在上首席中的雷老爺子抬起頭,往這邊瞟了一眼。就在他這一眼中,弱颻突然找回了些許勇氣,那眼中不再是悒翠樓下的漫不經心,而是實實在在的悸動。弱颻碎步進屋行禮,雷老爺子略揚了揚手道:那邊坐下!弱颻在側席上跪坐下,垂首盯著面前的紫檀木幾。
雷老爺子發話了:可惜,我幫不上你哥哥什麼忙了。弱颻猛然抬頭,插滿發間的珠翠亂顫,劃出一帶虹影。我派的人去那裡時,他已經不在了。
那他弱颻惶急地站起,卻忘了身上所著的並不是她穿慣的短衣。她一腳踩上鑲著銀邊的裙角,幾乎跌倒了,雙手當空亂舞,推翻了紫檀木幾。光當!一聲,小几四腳朝天。
你不要急!雷老爺子的話讓她整個人僵住了。我聽人報告說就在半個時辰前,紫家的大小姐撿了一個俊美少年回家紫家小姐?弱颻疑惑了。是呀,那天晌午也在悒翠軒上。聽說她親身守在榻前,伺候湯藥呢!弱颻腦中轟然作響,想起那天
富態錦袍的公子面頰微紅,小聲道:曲子很好聽!聲音細如蚊蚋。
展銘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她,說:你瘋了,所以我陪你一起瘋!
弱颻慢慢地重新跪坐下來,兩隻手重在膝上擱好,腕上一對煙水翡翠的鐲子輕輕地碰撞著,發出一聲清鳴。雷老爺子問道:現在他沒事了,你還要留在我這裡麼?弱颻點頭。你想好了?你不後悔麼?
弱颻淡淡笑了,答道:不是每個人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都還能有貴人相助的。她頓了一頓,接著說,老太爺看得上弱颻,是弱颻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