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高燒,一股氤氳的熱氣蒸騰而上,推動著銀紅的燈圍轉個不停,綢上那些工筆美人一回回地從弱颻眼前流過,如日月穿梭,來去往復。
太太請用茶!弱颻捧了一隻景泰藍的茶盞,端端正正地跪在榻前,盯著手中琥珀色的液面。茶水捧在手裡已有了好一會,初時尚裊裊的熱氣已經散去,可那坐在榻上四十來歲的女人卻依舊閉目不語,塗滿了鳳仙花汁的長指甲在一隻波斯貓雪白的毛間不住揉動。那女人也曾非常的美艷過,不過那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多年富貴養出的贅肉早已填滿了她面上所有靈性的輪廓,再重的脂粉也蓋不住眼角眉梢年華已逝的淒惶。三四個小丫頭正給她捶腳捏肩。旁邊或坐或站著十來個女人,從三四十到十來歲的都有,正自顧自地斗牌,好似眼中都沒有這一幕。
太太請用茶!弱颻再次重複了一回。大太太終於不勝其煩了。去拿!她輕踢了一個為她捶腳的小丫頭。小丫頭忙跳了過來,接了弱颻手中的茶盞,遞給了大太太。大太太在唇上一抿。撲的一聲,一線黃褐的水流噴了端茶的小丫頭一頭一臉。這都是什麼呀?涮鍋水也比它要好些。茶盞應聲滾落,頃刻間便將那榻上銀絲精繡的面子污損了。
弱颻伸手去拾那茶盞,卻聽大太太一邊拭唇一邊道:小穗,去收拾了!頓時就又有一個小丫頭跳下來,手腳麻利地打掃乾淨。弱颻皺皺眉道:那,奴婢再去斟一杯。罷了,老爺一年收這麼多待妾,個個都要我喝一杯,灌也灌死了你叫什麼名字?弱颻叩了個頭道:奴婢名叫弱颻!
呵呵大太太突然想起什麼笑了起來,一邊湊過身去看著斗牌,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這名兒,倒似生來就要給人做婢妾的呢!
弱颻跪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按說她應該給這些太太姨太太們一人奉一杯茶的,可現在大太太不要了,餘下的該怎生處置?正猶豫著,重重綾羅之中突然擠進一雙烏溜溜的瞳子,襯在無一絲雜色的眼仁上,好似兩顆方從寒潭中撈出的棋子。瞳子在弱颻身上一掠而過,那是個七八歲的男孩,手裡提著個圓鼓鼓的線軸,一根線頭拖在他身後,垂頭喪氣的。奶奶,紙鳶飛不見了!男孩子帶著哭腔,爬到大太太的身邊。大太太撫著他的頭髮,哄他: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一會讓老李給你再扎一個。但是小男孩不依:可我現在就要!弱颻不自由主地站了起來:奴婢給孫少爺扎一個吧!
絲!一幅茵羅被弱颻裁成鳳凰的式樣,蒙上了細蔑扎就的骨架,兩下裡一抹,便用糊精粘了上去。男孩子歡呼一聲,高舉了這只通紅的鳳凰,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久雨初晴後的天空一片蔚藍,鳳凰風箏的三道尾翼當空掠過,好似將最絢燦的晚霞擷下一朵。弱颻抬頭看天。湛藍,赤紅,如許分明。她不自覺地合上雙眼,隨手從身邊柳樹上扯下一枚葉子,含在口中便有嗚嗚的哨聲顫出。那哨音悠揚婉轉,追著天上的紙鳶,直入雲霄。
你好行呀!弱颻睜開眼,小男孩不知何時已蹲在了她的跟前,兩眼閃閃發亮,儘是仰幕的神情。七年前,娘親從身後拉出來一個小男孩,說:今兒起,你有個哥哥了!哥哥為她扎過紙鳶,和她吹響柳哨,她也曾如跟屁蟲般追在哥哥身後,如此用仰慕的聲氣說過:哥哥你好行呀!若是把那個男孩子從她生命中刪去,這十六年的生命裡,還能剩下什麼呢?只是細想這十六年,卻也沒有什麼當真值得一記,忘就忘了罷,就當此身今日方始。
弱颻這麼想著,吐出口裡的綠渣,燦然一笑,道:這有什麼難的,孫少爺想學,奴婢就教你好了。小男孩拉著她的袖口:我叫陽陽。弱颻搖首道:孫少爺的名兒,不是奴婢叫的。
陽陽繼續撒嬌道:別人想叫我的名字,我才不讓他們叫,他們也配?我喜歡你,就要你叫我陽陽,你敢不麼?好霸道的孩子!弱颻不由有點吃驚,到底是雷家的長房嫡孫。弱颻親了他的面頰一下:好,就叫陽陽。
日頭西斜,紅霞遍天。陽陽依在弱颻的臂間,從領口裡拉出一隻通體純白的玉環,放在弱颻手中,道:弱颻,這是我娘給我的,讓我以後送給我喜歡的人。我喜歡你,所以給你了。他眨巴著兩隻眼睛,明天我還在這裡等你陪我玩!你一定要來,聽到了沒有?
可第二日在柳樹下的人,卻不是陽陽。一個三十上下的男子,寬袍綬帶,一派儒生風範。弱颻只是吃驚了一小會,就明白了面前這人的身份。她走上前去,行禮道:奴婢見過大少爺。
大少爺折了一根柳枝隨手晃動,笑容如冰面上拂過的春風。陽陽要練功,他也不小了,總不能老貪玩。再說,大太太昨日很有些不高興呢!弱颻起先有些不明白,為什麼他不說母親而說大太太,卻又馬上想起來,這位大少爺的生母是老爺子早已過世的原配夫人,不是眼下的這一個。弱颻心想,以陽陽那般的脾氣,也不知這會子正在怎麼鬧呢,於是不由失笑。大少爺將柳條在掌心一擼,又道:陽陽也真是胡鬧,他說把他娘給他的玉環給了你?
弱颻一聽就明白了,從懷裡掏了玉環出來,隔著三五尺扔入大少爺攤開的掌中。她再行了一禮道:有勞大少爺。這點小事何必大少爺親自來,隨意著人來取不就得了?奴婢這就回去了。大少爺扔開手上的柳條,道:請留步!我有話說。弱颻站定了。春陽和煦,曬得她背上已隱隱沁出汗來。
你可知,顧三爺要我家和紫家交出傷了他兒子的兇手?說是若不交人,便要從後日起封了碼頭,不再讓一貨一人上水。這事已驚動了官府,連日裡上門求告的商人都擠破了門。大少爺瞇起眼睛,聽說紫家已有心將你哥哥交出去,私下與顧家和議,再一同對付我家。你進府這兩日,外面可已鬧翻了天呢!
奴婢不明白大少爺和奴婢說這些有什麼意思?弱颻拭了拭額角上的細汗。老爺子年事已高,他百年後,我們幾兄弟都已成年,你的後半生撈不到太多好處;反是跟了顧大少,倒有些奔頭。你這樣的聰明人,怎不知為將來多點打算?大少爺輕言細語如話家常,再說,只消你在顧大少面前求情,讓他饒了你哥哥,豈不是輕而易舉?
碧綠的絲絛在兩人之間拂動著,在二人面上劃過波紋似的影子,一道一道的,搖動著交鋒的眼神。弱颻突然冷冷地笑了,她斂袖再行一禮道:弱颻既然跟了老爺子,便是寄絲蘿以托喬木。弱颻的去留生死,便不是弱颻自家的事,而是老爺子的事。這些語言,大少爺說的固然好,卻不當說給弱颻聽,平白費了口舌。說完轉身便走,大少爺的聲音在身後追來,你真就這麼認定,老爺子不會把你交給顧家?弱颻忽然站定了,一雙彩袖臨風曳回,回眸一笑道:若是換了顧大少,他定是將我交出去了。
紫家到底沒有把展銘趕出去,聽說紫家大小姐拿了匕首抵在自己的喉頭,守在展銘的房門口,三日三夜不曾交睫。顧家的事後來終是平息了,好像是撫台大人親自出面,雷、紫兩家給了顧家不少賠償。
其實雷老爺子並沒有叫弱颻伺候過幾回。不管人前是何等威風,到底是個花甲已過的老人。再說他有十來位姨太太,更有不明數目的侍妾,輪到弱颻當值的日子,實是少之又少。
有時弱颻想不通,雷老爺子為何還要要她?後來她漸漸有些明白,對他而言,她就如同那些搜羅來的玉器珍玩,平日裡堆在庫房裡也難得見一見,但只要想到擁有這麼多美好的物件,日益老去的心頭總能挽住些得意,少年時的艱辛苦楚終於不算枉度。於是她便專心專意地做好自己的角色,把心思盡數放在綾羅胭脂之中,光鮮亮潔得一如初霽的雨虹。
不覺天時已越來越熱,是夜小院月色如洗,弱颻正和幾個丫頭琢磨著如何收拾那一匹新買的鮫冰絲,楚方卻走了進來。弱颻很是有些驚訝,但不奇怪楚方的到來。楚方是雷老爺子身邊最得意的幹將,出入同行,連內宅也不禁的,而是弱颻曉得老爺子這日不在家中,楚方卻為何沒有跟去?
弱颻看了看楚方的面色,遣去了幾個丫頭,讓他坐下。楚方卻不坐,他的手在腰上一抹,有一道如水的銀光,在他掌中如白蟒般游動不已,然後他問了一句弱颻萬萬沒有想到的話:弱颻姑娘可是練過緬刀的?弱颻有好一會答不上腔,她緊張地回想自己說過的話,可有哪一句透露過這件事。
楚方想是看出了弱颻的心思,笑了,道:練這種柔韌兵器的手勁和尋常人不一樣,是我留心看出來的。弱颻勉強笑了,道:楚公子好眼力!她不高興,因為她曉得雷老爺子最不喜女人舞刀弄劍。
楚方雙手平端了緬刀奉上,道:楚方請弱颻姑娘幫個忙,實是迫不得已。弱颻不去接刀,疑惑地問道:這是為何?楚方懇切道:請弱颻姑娘先收了刀!皎潔的月光在刀刃上流動,幻出動人心魂的異彩。
弱颻的手不自覺地握過了刀柄。她不假思索地揮刀,這緬刀如有生氣般靈動,弱颻甚至覺得並不是她的手在出刀,而是那刀引著她的手去潑灑出那一道瀲灩的明光。楚方滿面笑容,弱颻姑娘的刀法不錯,我計可成。他下拜道,為了雷家一門老弱,請姑娘助我。
這一夜,雷府門外火光灼灼。數百大漢兵刃高舉,殺聲震天,這是顧家的人馬。而雷老爺子和大少爺二少爺所有雷家精銳,此時大約正在顧家碼頭幹著同樣的事情。也不知他們是否能想到,自己的巢穴已然危在旦夕。不過雷老爺子就算是沒有算到,也定是心有所感,否則不會在臨行之前不聽任何人的勸諫,固執地留下了楚方。
突然雷府大門轟然洞開。無數支火把一齊擁進了門,在夜空中劃出數道虛影,匯成一帶光河。走在最前頭的是一名黑衣青年,他的面孔硬朗如削,在晃動的火流中,留下一個無比清晰的剪影。黑衣青年厲聲喝道:快聚在一處,不可妄動!他身邊的一人,卻絕沒有那般冷峻的氣度,這時他已經為即將到來的勝利興奮得滿面通紅。原是顧大少親自來了。
弱颻在牆角看見了這一幕,她轉身飛奔,一襲淡如月色的羅紗,隱於晦明不定的天色中。顧大少在抽袖拭汗的那一剎看到她驚怯回望的眼神,頓時有一種難言的亢奮衝上了頭顱。他不聽黑衣青年的阻止,抽出刀,尾隨她而去。正將聚攏的火把遲疑了,一些擠到黑衣青年身邊,另一些卻追隨顧大少而去。黑衣青年無奈地歎息,拔刀出鞘,亦跟著奔去。
弱颻驚惶失措,羅衣高高揚起,衣下渾圓光潔的小腳時隱時現,就像一頭小鹿誘惑著獵人的好勝之心。獵物終於鑽進了死路。弱颻瞪大了眼睛望著後門上珵亮的銅鎖,而長廊的另一頭,腳步聲雜沓而來,躍動的火光映紅了兩側的粉壁。顧大少看著她站在黑洞洞的迴廊盡頭,體態嬌不勝衣,倒把先前盡情折磨的心淡去了五分。他向她走去,每跨出一步,都帶著征服者的傲慢和自喜。黑衣青年突然叫道:快出去,這地方可能有埋伏!
可對於美色在望的顧大少來說,什麼樣的叫聲也不能讓他清醒分毫。就在那一瞬,機括咯吱的轉動聲從地下、壁間、廊頂上一齊傳出,牆角有陳年積灰簌簌而落,好似整個天地都開始震動了。
顧大少悚然而驚。然而就在此時,弱颻手中一蓬銀光閃現,伴著尖利的嚎叫,血噴了弱颻一頭一臉。黑復!救我!顧大少倒在地上,昂頭仰面,說出了這輩子最後的一句話。可是不會有人再理會他。
週遭所有的火把都已落在地上。弱颻抬頭再看,黑衣青年移得飛快,撲向來時的廊口,如赴火的飛蛾。鐵門正在一寸寸落下,但距地尚有半尺之時,黑衣人已衝至此處。
眼見黑衣人就要衝過鐵門了,門下卻飛起青芒,直沒入了黑衣人的胸膛。鐵門光噹一聲落下,整個地面都被震得抖了一抖。眾人推推搡搡間,沒有發覺地上的火把正一根一根熄去,終於眼前一暗,如此今人怵然的黑暗,似是沉進海底深處,再也無望見得半分光明。
弱颻站在那裡還有些回不過神,卻聽到風聲從身後拂來,在她不及反應之前,已有人將她壓在身下,她欲要掙扎,那人輕聲道:別動,是我!是楚方的聲音,然後她感到一面披風將兩人覆於其下。然後無數利刃破空之聲,隨之的就是一次次慘喝,每一回叫喊都是那麼不甘而又無奈,伴著一具具身軀重重地砸在地上,這窄小的迴廊頃刻間有如變做了十重閻羅殿。
弱颻心跳如鼓,她知道楚方的披風是一件寶物,神兵利器也難傷,可身於其間,再也不能安下心來。當然也有人舞兵刃護身,發出鏗鏘之聲,可是人力有盡而箭枝卻似無窮,不多時就再也無了聲息,四下裡靜如天地初蒙,反有另一種今人難耐的恐懼。
弱颻感到楚方身體的某一部分起了變化,耳畔傳來他越來越重濁的呼吸,她察覺到一隻大手往自己身下探來,突然被什麼蜇了一下似的又縮回去了。弱颻在心裡暗笑,她知道楚方觸到了她壓在身下的緬刀。
又是一陣令人牙根發酸的機括轉動之聲,如在世界盡頭現出一線曙光,鐵門終於提起。兩個人從屍堆裡爬起來,楚方面色很難看,弱颻想笑又不便笑,只好繃緊了臉,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如果不是有了這麼一點尷尬的情事,讓楚方有些心神不定的話,他的計劃本是可以大獲成功的。可惜就是在此時此地,他疏忽了。地上突有幾具屍體向著楚方和弱颻飛來,他們兩個推開屍體的同時,一道黑影從地上掠起,飛上牆頭,橫過火光燭天的夜空,似一隻蟄伏已久的蝙蝠。
他在牆頭站定了,慘白的面孔朝向弱颻,那面上的眼珠居然是慘綠的!這兩道碧色的目光,如塗了劇毒的箭枝,貫穿了弱颻的心口。她那一刻,感到了瀕死的恐懼,幾乎站不穩身子。楚方知道,他的暗器沒有落空,而一個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逃,簡直就是不可思議。他只慢了一刻,便追了上去,與黑影一前一後,消失於牆頭。
雷家父子就是於此時回來的,攜著踏破顧家二十七處碼頭的全勝戰績。
當他們處置了府裡的屍首,聽面色鐵青的楚方講述這一夜的經過時,弱颻很有些尷尬地站在堂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雖然她幫楚方保全了雷府,但基本上說,是在多管閒事。誰都知道,雷老爺子對手下的人要的就是忠於職守,不聞外務,若是自作主張,便是有功,也不會為他所讚許。更何況他極厭惡女人插手道上的事。
雷霆聽罷楚方的稟報,嘉許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做的很好了,些許小疏忽不用放在心上,黑復的輕功厲害眾人皆知,你追不上也是情有可原。反正他遲早也是你刀下遊魂。他站起來道:都休息去吧,大家也累了。
衣襟帶著風聲在弱颻身側響起,一時人去堂空,惟余明火寂寥。颻姨!弱颻訝然望去,原來是大少爺在溫和地淺笑。弱颻慌忙抿了抿鬢,道:大少爺怎的這般稱呼,奴婢當不起。她只是個侍妾,並不是姨太太。大少爺卻似未聽到她的話,又叫了聲:颻姨!颻姨也累了罷,回去休息好了!然後饒有興味地打量了她片刻,飄然而去。
自從大少爺改了口,府中上下都開始叫她颻姨娘,可弱颻卻還是不知這算福算禍。過了幾日,本是輪她當值,可一直到晚上,都沒有人來喚她。圓月上梢頭,弱颻歎息一聲,正欲抽下發上金簪,卻有兩隻燈籠飄進她的小院。老爺子說,怎麼颻姨娘如今脾氣大了,還非請不可了。
弱颻半蹲在雷老爺子的面前,為他結上睡袍前襟的絲絛。燭台上紅燭火光正旺,燭淚縱橫。雷老爺子側了頭,在瞧右手邊的銅鏡。銅鏡中那些殘酷歲月書下的痕跡,筆筆深刻。雷老爺子突然發話了,弱颻,你沒跟我時,最想要的是什麼?弱颻想了想,道:是每日裡可以有個安穩的地方入睡,不用怕一覺醒來,這腦袋已不在項上。她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弱颻本來是想逗笑他的,可雷老爺子沒有笑。他再問道:還有呢?還有,就是想些漂亮衣裳和首飾,天可憐見,那時我的眼皮子才叫淺,什麼東西看在眼裡都金貴得不行呢!哦,還有呢?這時弱颻已把最後一條帶子繫好,去為他整平領口上的褶子,隨口道:想讓人敬重罷!為了這個,你才去幫楚方,是麼?那本不關你的事。雷霆突然回過頭。弱颻點點頭,極力輕鬆地道:是吧,你看大少爺不是都開始叫我颻姨了麼?
雷老爺子突然放聲大笑,笑聲撼得燭焰一陣飄搖。他厚糙的大手在弱颻發上揉動,將她的髮髻弄得亂七八糟,真是孩子氣!那以後就讓你管些事吧!他笑著說,面上一層層皺起的褶子下藏著太多的陰影。弱颻看不出來他是欣慰,還是傷懷,畢竟她少他四十餘年的閱歷和見識。
弱颻爬上榻去,為雷老爺子理順一頭硬硬的長髮。雷老爺子似突然想起來,說:這一回紫家保存實力,雖然未如我們一般,被顧家攻進了家門,卻比我們遲了一步,只佔到五處碼頭,你可知領頭打這一戰的,是誰?
是誰?弱颻隨著他的意思問,但她已非常明白會聽到哪個名字。是展銘!雷老爺子撫了撫頜下長鬚,道,這小子是塊好料子。紫老兒也看出來了,說是下月初三,就正經請客,招他入贅。
哦?梳齒在發間頓了一頓,弱颻覺得手臂有點發僵,任梳子自行落了去。要我讓人替你備份禮麼?都沒有給我發喜柬,算了吧!弱颻微微笑了。燭台陰影下的笑意,落在黃銅鏡中
腳步落在悒翠軒的陰影中,弱颻抬頭去看這座茶樓。軒中空無一客,老闆率夥計守在樓口。楚方在她的身後問道:都準備好了麼?老闆腰彎得更低,答道:所有閒人都驅盡了,上面已佈置妥當。話裡透出些許興奮。畢竟,被雷紫兩家選來做談判的處所,這份榮耀可是哪家酒肆都沒有過的。
弱颻從轎中扶了雷老爺子出來,大少爺也已下了馬,四個人隨著老闆,一同上了二樓。樓上的桌凳都已被移走,只東西向置有兩個小几,幾後各有四隻座凳。四面軒窗大開,依然沒有一絲涼風。
弱颻本是可以留在府裡的,雷老爺子並沒有強她同來。可她禁不住楚方半是嘲弄,半是輕蔑的笑言:哦?是有你不想見的人吧?或者是你想見的?終於向老爺子請求再三,鹹與此會。
可是站在這裡,想著展銘正一步一步走來,弱颻的心不由揪緊了,她突然後悔起來。他會來麼?會,還是不會?弱颻極力地回想展銘的面容,可發覺腦子裡只那個暮色中的背影還算清晰,他的眉眼居然有些模糊了,仿如前世的一段際遇,未能被孟婆湯水祛盡,似輕煙裊裊,淡薄卻又驅之不去。他或許不會來罷。新婚方才三日,應是在家陪伴新人的。弱颻這般安慰自己,可一想到這,頓時有說不出的慘痛瘀結於心,卻又覺得情願他來才好。
突然一個挺拔的身軀出現在弱颻面前他到底還是來了!弱颻身軀一陣晃動,展銘的目光也向這邊掃了過來。弱颻極力將繃緊的皮膚舒開了些,做出一個恭謙而又生疏的笑意。
這時樓上有了一陣騷動,雷老爺子他們的眼光集中在另一人身上,誰也沒有在意她的異狀。弱颻眼角的餘光中,隱現出一個黑衣青年,與展銘齊肩立於紫老太爺身後。她沒有想起此人是誰,只是恍惚間覺得此人有些眼熟。其實她這時的眼裡除了展銘,其他的都如隔了千重霧嵐般模糊不清了。
黑復!楚方訝然大叫,這一聲終於將弱颻從夢魘中被喚醒。她怵然而驚。黑復!那個碧眼有如毒箭,中了楚方暗器後仍舊逃走了的黑復!
紫老太爺手中兩隻碧玉核桃搓得砰砰直響,他向著雷老爺子行了一禮,笑盈盈道:雷老弟,我來晚了。失禮!來來來,給雷老爺子見禮,黑復!黑復走過來,雙膝跪下,頭在地板上叩得咚咚直響。
紫老太爺為何要安排這麼一場會議,先前雷老爺子幾個人議了又議還是不得其解。但此時弱颻突然明白過來:雖說先頭的約定是兩家合力滅了顧家,碼頭雙方平分,紫家卻保全實力,臨陣退縮,讓雷家佔了大頭。但這是他們自家沒膽量,難道還能指望雷老爺子把入了口的肥肉再吐出來不成?可是見到這個人,弱颻知道,這場爭鬥紫老太爺未必輸了,有了這個人,紫家的收穫未必比不上雷家。
紫老太爺這是什麼意思?大少爺拂袖而起。
黑復這孩子不過是在顧家落個腳,如今他投到老哥我的門下了,請雷老弟高抬貴手,放了他如何?老弟佔去的碼頭,我就當送了好兄弟,怎樣?
雷老爺子發須無風自動,紫大哥的話是怎麼說的弱颻知道雷老爺子生氣了,可是她卻明白,紫老太爺的這個面子是不能不賣的,今日這一場和議大約就是依了紫家的話而終。畢竟雷家也招納了不少的顧家殘兵。
看著黑復站起,低眉斂目,弱颻如看見一隻自幼被主人撫大的小狼。她想:紫家有了這麼一個人,展銘呀,展銘,你鬥得過麼?弱颻的目光在展銘身上流連不去,他的婚期才過三日,身上穿的,尚是吉服。遠處看來是風流錦衣,可若是略一細瞧,就慘不忍睹。那些東扭西歪,疏密不一的針腳,若是讓織出這上好料子的師傅見了,非立時吐血不可。
弱颻想起了那兩隻圓潤白嫩的手指,這手指之前怕是從未觸過針黹罷;縫出一件如此的新衫於紫大小姐來說,應是樁極浩大的工程;看到這衣裳穿在展銘身上,她該多麼得意呀?弱颻轉了頭去看窗外,窗外垂楊已濃翠逼眼,上次見時,才只是剛剛露出些鵝黃的芽頭。人都言物是人非,可你看這高樓,看那窗外,又有那一點還似那個春雨輕寒的午後?
這天夜裡,弱颻好容易讓雷老爺子睡下。聽見他的鼾聲平和下來,弱颻輕手輕腳從雷老爺子懷裡掙脫,滾到了床緣上,遠遠避開了他。天太熱了。
大開的窗口裡沒有一絲涼風,枝葉如畫在簾上,紋絲不動。天地間似一口巨大的蒸鍋,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窗外蟬聲陣陣,每一陣起來時,就如將一生一世的力量在這一聲中用盡,好似有無窮無盡的抑鬱焦躁,只能用這樣的躁聲吼出,散於夜空。弱颻發覺自己眼中含滿了淚水時,已經不來及了。兩汪冰涼的液體順著她的面頰緩緩滾落,是這個夜晚僅有的清涼。她突然死死地咬緊了枕頭,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地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