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霖在六月十日渡過遠江。踏上遠禁城的那一刻,沐霖俯瞰滾滾不盡的江水,回望身後面色沉毅的將士,再遠眺南方的故土,不由有些感慨,自已到底能不能把這些對自已忠心耿耿的南方兵士帶歸故國呢?
進了遠禁城,城中的守將趙子飛十分爽快地辦完了交接手續,沐霖將遠禁城的防衛交與沐家老將陳慶,便與趙子飛一道出城北上。厚琊山原雖高遠不及那風涯山脈,然山勢極廣,千峰萬壑,綿綿不盡,足有數千里,其中崎嶇小道自是不計其數,但可行大軍的山道卻只一條,那便是怒河走廊。怒河走廊北起西京,南至遠禁,中有數處極窄之處,俱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其中最險的一處便是雪擁關。雪擁關側有一略寬平的小道直取噍城,噍城之下的怒河與怒河走廊並行水勢略緩可行大船,噍城以上便只行得竹排皮筏,是以水運貨物俱要經此處散運。北上坐船許多險處需經縴夫拉上,由遠禁至噍城行程較南下多出五日,但仍較陸行為快,沐霖帶來的本是步卒就走了水路。
這一日到了噍城,沐霖望著這奇峰之崖上築就的碼頭不由喟歎:這等奇險之境,當年的格特丹汗也能一攻而下,真是天降中洲之劫。
是呀,趙子飛不知何時上到沐霖船上,道:當年特穆爾吉攻雪擁關受挫,卻另闢蹊徑,蠻族本不擅舟楫,他卻出人意料的取了噍城,以四千精銳乘船直下遠禁,遠禁守軍驚駭之下,全無鬥志,三萬大軍居然不敢迎戰四千暈船體疲之師,開城出降,這才使的京都淪陷,大幸一敗塗地。唉,當日遠禁守城有雲帥一成風骨,五十年前的一戰,未必就是這等結局!
沐霖微微一笑道:當日朝堂之上畏敵如虎的,又何止遠禁守將?今日之中洲這般豪氣者也不過雲帥一人而已。我聽說趙將軍本是不大贊同雲帥之意的,今日何出此言?
趙子飛道:二公子應知,這噍城本是我與雲帥初戰之地,那時雲帥尚是陳家部將,而我奉叔命來取噍城。唉,那日慘敗,時至今日依舊心有餘悸。自我跟了雲帥這幾年來,越來越覺得雲帥所思所想非我等可揣摩,我們在會議上自當言無不盡,只望略補雲帥思慮不足之處,若是我等想到的雲帥已慮及,那自然是雲帥對。
這時船已到岸,二人率部下上岸換騎,趙子飛有幾分誇耀的指著出城的山路告知沐霖,這路是前年在他親自督率下築成的,原先只能步行,現時卻可行奔馬。誰知,剛一出城便被人流堵住。
趙子飛命人下去一問,原來是風南那邊遷來的老弱婦孺。沐霖頓覺十分驚訝,風南至遠禁,便是快馬加鞭也需二十餘日,這些百姓扶老攜幼步行,怎麼也要四十餘日方可行完這一程,豈不是自銀河一戰後立即就開始南撤?這些百姓怎能如此輕易的就離鄉棄土?
沐霖就此詢問趙子飛,趙子飛道:我也覺奇怪,這是從陸上來的,遠禁城中三四日前就有走水路來的百姓,只是貴方一時尚未準備妥當,才沒進入南方。這幾日事務繁忙,倒未問上一問。這時便有士卒過來稟報,說前路已在疏通,約需兩刻鐘便可容大軍通行,兩人便勒馬立在道邊等候。
左右無事,趙子飛見一老者乘一騎毛驢在城根下細細觀看著什麼,與勿勿趕路的百姓不大相同,便隨口叫住他,老人家請留步。那老人在回過頭來,欠身為禮道:這位將軍是叫老夫麼?沐霖見那老者面容清,三絡長鬚,雙目神光瑩然,氣度沖虛,不由生出這人決非常人之感,當既下馬道:不敢,小子冒昧,敢問先生台鑒?晚生有事請教。
那老者道:老朽雪田贏淆。沐霖一驚跪下行禮:原是贏世伯,請受沐霖一拜。趙子秋便知這位是贏氏的家主當今太后的父親,也忙下馬參見。兩下裡見過禮後。沐霖便問起贏家現狀,贏淆道:老夫一家上百口俱已南遷,只老夫那二兒子執意留在北方。今晨到了噍城,家人正在碼頭候船,老夫一時無事,便來此處憑弔先賢。
趙子飛奇道:這裡有何古跡?贏淆喟歎道:將軍難道不知麼?五十年前,特穆爾吉攻噍城,噍城守將馮輝只率不足千餘守軍在城上與五千敵軍激戰三晝夜,殺敵過千,戰死於此城上,終不退一步。雖說到底失城,然當年大戰中,中洲兵馬屢次以五倍十倍於蠻族之多而士無鬥志,一經交鋒即潰散,如馮輝者實是鳳毛鱗角。趙子飛望著城牆上斑駁的刀痕箭跡,心中自道慚愧,自已居然從未曾聽說過此人。
沐霖問道:五十年前蠻族入侵之日,世伯家也未撤歸南方,今次如何這早便過來了?贏淆道:今日情形與當年不同。當年蠻族不過是想掠劫財物,是以只攻城池,然後便迅速南進,我族藏於鄉中似危實安,並未受多少滋擾。但這次蠻族一心想永占中洲,必會在地方大肆清鄉以示威。況且五十年前蠻族誘我軍戰於平原之上,以騎兵大敗我軍主力,而此次雲帥必不會再重蹈覆轍,戰況若僵持起來,蠻族定會掠北方糧食牲畜為軍資,這卻是躲不過去的。老夫一族老弱盡數及早南撤,我那二子泌和率了家中一班少年留下,打算無論如何要與蠻族周旋到底。
沐霖頗不以為然道:這太冒險了些,世伯為何不加阻攔?贏淆笑道:即是少年人總該有些少年人的志氣,都如老夫這般遇事只想溜走,我贏家也就該完了。老夫早在風涯山中存了極多糧草,卿和他少即好武,多閱兵書,這些年北方戰亂不休,也觀摩甚多,只要機靈些,不定也能多多少少殺幾個蠻族。若是實在混不下去了,他們還可以去投楊將軍,楊將軍近來在雁脊山口與蠻族幾番交戰多有勝績,頗見名將風範。若是死在與蠻族之戰中也算是以身殉國罷。說到此處到底不免有些意興低落。
趙子飛見狀有心岔開話題,想起初時的用意便問道:喔,倒忘了問了先生,不知為何百姓們撤得如此之快?
沐霖也道:勞煩世伯正是為此,北方百姓難道對蠻族畏俱如此之深,一聽說交戰便即南下麼?
贏淆搖頭道:這些年蠻族來去滋擾已慣了,若是一聽開戰便跑,那百姓們也不用活了。這回實是雲老將軍幹了件驚世駭俗的大事,方才令百姓震動。據說雲老將軍到風南下令老弱南撤,壯男從軍時,雲家的老人們便仗著是同宗,想和雲老將軍打個商量,更有幾個打定了帶頭鬧事的主意。誰知,老將軍一到同山,第一樁便是砸了雲家的祖墳!燒了雲家的祠堂!這還是四年前雲帥回鄉祭祖時新修的呢!他對雲家的老人說,這事蠻族來了反正也要做的,不如自家先干了。這一傳開,通北方都哄動,百姓們曉得這回不同往常,趕緊收拾了全跑了,雲帥沿路住食又備的妥當,所以現時西京以北只怕都沒人了。那邊人一走空,就開始燒草燒麥子,那煙,西京城都看的清清楚楚。
沐霖倒吸一口涼氣,這雲家的人可真是恨得下心呀,他問道:看來雲帥決心極大,依世伯看,這一戰吉凶如何?贏淆情色肅然道:吉凶如何是不敢說。不過雲帥的戰略倒還看出了幾分
他卻把話題一轉道:不知若是賢侄,會如何應對此戰?沐霖道:以沐霖淺見,要論今日之戰,自需思往日之戰。前次蠻族入侵,特穆爾吉反覆在風南一帶攻城劫殺,有大軍出戰又退回風涯山脈,我軍被激怒又不知蠻族戰力深淺,被誘至草原之上決戰,結果幾戰俱慘敗,我軍主力盡喪於此。之後,將士又畏蠻族如虎,龜縮於西京城中不出。任由蠻族入了怒河走廊。但蠻族在怒河走廊中進軍極慢,更是受挫於雪擁關,數月不得下,特穆爾吉被逼無奈行險攻噍城,取遠禁斷了雪擁關的糧道才終於攻下雪擁關。若是將風南平原上被消耗了大部步卒用在厚琊山原中,蠻族絕無可能勝的如此輕鬆,至少,噍城中如有四五千人馬,以馮輝之能,未必就會讓此城被穆特爾吉奪了去。蠻族若久攻雪擁關不落,西京城中兵馬出而斷之後路,當年一戰,必不會如此之慘。
趙子飛聽了連連點頭道:二公子這見解與雲帥所言大略相類,雲帥之意所謂強軍都只在適合的戰場上才稱得上一個強字,若是天時地利不同,弱也可強,強也可弱。正是!沐霖與贏淆異口同聲道。
沐霖道:所以若我是雲帥定也會如眼下這般放棄西京以北平原,並行堅壁清野之策,同時以少而精的騎兵在風涯山脈一帶活動,適機搔擾蠻族後方,攻其牲群與傷兵。在西京可守可不守,守則要盡可能多的拖住蠻族兵力。在厚琊山原的各個關口逐次抵禦,以關口消耗蠻軍兵力,然不可退過雪擁關,因退過雪擁關瞧城就是孤懸敵後,恐蠻族重施當年故技。只要瞧城和雪擁關兵力糧草充足互為犄角之勢,蠻族就很難攻下。戰況若是就此膠著下去,就要看誰的糧草充足,打的其實是耐性戰了。
贏淆點頭道:是呀,若是南方這幾年糧食豐產,安王全力支持,就有取勝之機,否則不過我奇怪的倒是這一路上,多見有新拓出來的馬道,就好比這條通瞧城的路,這都是趙將軍督修的吧?趙子飛點頭稱是,贏淆道:雲帥修這些馬道做什麼?這不是反而有益於蠻族騎兵的調動,這是為何?
趙子飛笑道:這卻要恕未將買個關子了,這其中的奧妙兩位不久便知。贏淆笑道:看來,雲帥還另有妙計,老夫就靜候各位捷報了,告辭!這時路上已被清理出來,沐霖與趙子飛便別了贏淆,率軍離去。
這一路行在山原之中,流亡百姓不絕於途,傳來的消息也是眾說紛紜。有道,蠻族可汗的大軍已過了雁脊山口,與楊將軍打過好幾仗。有道那不過是哈爾可達的私屬,蠻族大軍還遠著呢。其中還有不少文官官眷之類,不過他們只是遷到雪擁關之後,而不會去南方。二人晝夜急行,終在六月二十五日到達西京城郊。遠遠的見著一些百姓中混有一標人馬護著金輦而來,雖遠不及正經儀仗,然而卻也極為醒目。
趙子飛向那打頭的標將道:皇帝和太后也撤出來了?
標將道:是,這些百姓是西京最後一批老弱,眼下西京城中只剩得軍隊和青壯漢子二位要去見過皇帝太后麼?
沐霖盯著那金輦的護簾,神色有些異樣,聽趙子飛道:這回就算了,日後迎皇帝回京之日再行大禮。卻也沒有言語。
雲行天站在西京城頭,身後將士們目送家人親眷離去都難掩悲涼之情,誰知道這一去還有沒有再見之日?
雲行風突然道:看,趙將軍和沐二公子來了。雲天行定神一看,果見前面塵頭中現出兩面大旗,便遣人下去迎候。一會兒,見沐霖上來,雲行天正待上前迎接,眼中餘光一閃,卻看見了一個決不應出現在這裡的人。
贏雁飛懷中抱著兒子,身後跟著朱紋,笑盈盈的從城樓中踱了出來。雲行天大怒,一時也顧不上沐趙二人,大步踏過去。不待他開口,贏雁飛搶著道:這怪不得袁先生和那位標將,袁先生將我們接出宮在城樓中交與他時,趁著宮中待衛與他手下換防,妾身命一名宮女穿了妾身的衣裳,抱個布偶上了乘輦,那位標將不識得妾身,故爾被矇混了過去。
雲行天氣極,你這是做什麼,西京馬上就是最前線,你賴在這裡一點用處也無,還要勞別人分心照顧!贏雁飛不答,將手中孩子交於朱紋,跳上城堞,再把孩子報回懷中。贏雁飛的面龐在天際映襯下如綻現佛光般聖潔端麗,她的容光一下子讓城上城下的土兵們都為之安靜下來。她向著士兵們高聲道:我自知在西京幫不了什麼忙,但我兒既已為大幸皇帝,便不能在大敵當前私自逃走,而由各位為中洲浴血抗敵,我與皇帝當與西京,與諸位共存亡。如有拖累各位之處,尚請各位見諒。
她向下伏身行禮,城上城下頓時跪成一片,萬歲萬歲萬萬歲之聲如浪潮此起彼伏,士兵們面色漲紅,方才離別的悲涼氣氛頓時轉為激昂。雲行天等人遲疑了一下也隨眾跪下,雲行天見贏雁飛不引人注目的向自已做了個鬼臉,那意思好像是說,這下她又要跪還自已一次,不由苦笑。袁兆周悄聲對他道:她留在西京也好,總可以鼓舞一下士氣。雲行天心道:她這只怕是給自已和兒子招攬軍心罷,她真的以為會有什麼用嗎?
雲天行的元帥府,議事堂上雲行天坐在上首,沐霖是客坐在他右側,袁兆周坐在左側,他們身後是一張極大的中洲地圖,其餘眾將環坐。雲行天道:今日大家聚在一起,這是開戰之前的最後一次,我且將此戰方略完全的告之各位。
然後他站起,來到地圖前,指著西京道:首先,各位已知的是,西京以北全是一馬平川極有利蠻族騎兵行動,在這樣的曠野上與蠻族騎兵決戰必敗無疑,是以我已決意放棄西京以北,遷出這一帶的百姓,並焚燒草木,不給蠻族留下可用之物。
令狐鋒道:聽說楊放已經避開蠻族大軍了,但焚燬糧田草場還不到五成?可是真?袁兆周點頭稱是。
雲行天道:以楊軍獨抗數股蠻軍,掩護百姓撤離,已算完成任務,草場去五成也算不錯了,計劃歸計劃,那能全按事先定好的打戰,此事已畢,不用再提,且由他戴罪立功吧!
銀河一戰後,雖然蠻族大軍集結尚需時日,但一些小股敵軍的攻侵已是無日無之,楊放率領新歸入他麾下的原成奇軍中騎兵,在雁脊山口附近與蠻族連戰了個把月,前幾日探得蠻族大軍已逼近,雖然草場尚未燒完,但已不可再堅持下去,遂依原計讓開雁脊山口,在風涯山脈中藏了起來。
在銀河一戰後,雲行天已命人在風涯山中暗藏了大量糧草,足可供楊放一軍用上二三年。沐霖忍不住問道:聽說上回蠻族圍城,雲帥用了一種什麼法子讓青草不可食用,不知這次為何不用?袁兆周道:二公子有所不知,那是在草地上撒了一種藥水,要撒滿從銀河到西京,藥水配不了那麼多,況且這藥水會浸入土中,日後長出來的草木不可食用,流毒無窮,是以不能大量的用。
雲行天道:反正堅壁清野,也就只能做到這地步了。袁兆周卻道:這也未必。人力所不能為的,天意卻難測。眾人向他看去,他從袖中取出一團泥土來。雲行天皺皺眉頭腦問:這是何物?袁兆周道:這裡頭是蝗蟲卵,這幾年雨量過多,來年及可能大旱,我估計會有一次大的蝗災。那又如何這蝗災或會使北方數省化為白地,使蠻族馬匹無草可食。有這麼厲害?這不可能吧蝗災我只聽老人們說過,但都三四十年沒發過了,再說那也至多是一省遭災,那有這麼歷害?
眾將議論紛紛,雲行天擺手道:不用議了,這種事作不了準的。西京,我既不全守,也不全棄。我將精銳騎兵撤出西京,而且要讓蠻族知道,這樣蠻族就會以為可以很快的攻下。眼下皇帝和太后又留在西京,想來蠻族對於攻下西京還是有點興趣的。我欲以西京陷住蠻族五萬兵力,更要緊的是遲滯蠻族的前進速度。趙子秋遲疑道:蠻族不見得會重蹈哈爾可達的覆轍,何況圍住西京,一二萬就足夠,蠻族向來喜用往我軍後方大包抄的戰法,這,只怕是
當純守城自然不行,我要的是巷戰!本來這法子還未必可行,但有了天下最擅巷戰沐二公子相助,就更有把握。二公子,你覺得如何?沐霖道:方才進起城時,我粗粗看了一下西京,這城房舍全用堅石築就,方園百里,街巷曲折交錯,是我見過的最利巷戰的城池,而騎兵在此幾乎起不了什麼作用。西京城中向有挖掘地窖修築復壁以藏物躲災的習性,這極有用處。我並未和蠻族交過手,不過若給我五萬步卒,我想把五萬蠻族拖在這兒一年還是成的。但,這需要充裕的糧草。
雲天行點頭道:糧草的事軍帥一會會告知大家。雲行天接著道:我們的騎兵撤出去後幹什麼?我已在厚琊山原中修造數百個密堡,內中都備有足可數月用度的糧草,騎兵一標標的散開藏於其中,一旦發現蠻族就近攻之,要是發現蠻族的牲畜更是不可放過。總之打了就去,日夜搔擾不休,使之無法象五十年前那樣來去自如,讓他們走不出厚琊山原。我的意思就是說,我並不想求勝,至少是半年之內不想,我只要一個拖字,消磨蠻族的銳氣體力,直到他們再也拖不下去,我們再與之決一死戰。
沐霖心道:果然與我想的一樣,只是他問了出來:雲帥命趙將軍修築可行馬的山道,豈不是反有利於蠻族騎兵?雲行天笑道:二公子不知,我這山道修的頗有些名堂,山道只寬四尺,我軍戰馬較小多可通行無礙,但蠻族所騎的草原野馬腿長步寬卻極易跑出道外。這一來,在這些山道上,蠻族的行軍永難趕上我軍。
沐霖心道:那些山道最少也要六,七年才可建成,雲行天只怕是滅了陳近臨便在為這一戰作準備,此人志向之遠,膽氣之豪著實令人佩服。
雲行天向袁兆周道:軍帥把我軍兵力,糧草,蠻族兵力向大家報一下。袁兆周道:我現下儲的糧草約有一百萬石。底下一片嗡嗡之聲,大多人都沒想到有這麼多,這都是歷年積下來的,另向南方購糧五十萬石,厚琊有些盆地還能產些糧食,我方軍民共計一千萬,以每人每日耗糧五兩算,可供一年。其中西京儲糧八萬石,分散各處,為的是以防被蠻族發現守軍斷糧,壞處是少部分可能會在蠻族占區無法利用,這就看二公子意下如何了。這便是答沐霖方纔的問了,沐霖點頭,以示無疑問。袁兆周接著道:我軍兵力大約七十萬,其中騎兵三十萬,箭手二十餘萬,步卒二十餘萬,另有在冊青壯男子五百多萬可供勞役,有些受過訓,有死傷可隨時補充。
袁兆周接著道:蠻族的情形我們派出的探子探來的情報如下,蠻族可汗的凌可切部為二十萬,蠻族其它部是七萬,突利族,捨月族,摩可特族等隨同出征的是四萬,總計約三十餘萬,全是騎兵,比之當年特穆爾吉入侵時的十萬是多的多了。
雲行天道:正如今日之中洲已不是五十年前之中洲,今日之蠻族,也不是五十年前之蠻族。五十年前蠻族茹毛飲血,強悍無比,但這五十年來,他們坐享中洲和其它各族的供奉,其實已經是嬌養了許多,銀河一戰,我軍傷亡雖仍在蠻族之上,但已不足一倍,就是明證。五十年我們年年日日與蠻族打,向蠻族學,現在就讓我們看看,今日之中洲,究竟是誰家之天下!
會議結束後,各將撤離,雲行天把楊放留下的步卒交給了沐霖,道:這些步卒是經過銀河之戰的,比起其它的來,應該是能打些,這位唐真副將,本是楊放部下。眼下楊放那邊一時用不上他們,就著他們跟著二公子吧。二公子能撐多久是多久,實在不行了,就撤了吧。沐霖也不答,只是一笑。
六月二十八日清晨,沐霖被一陣雷聲驚醒,然後被告知,蠻族大軍到了。
天邊黑壓的一片,連夏日的朝陽也顯的無光,數十萬隻馬蹄踏在大地上,好像永遠只有一個聲音,一種節奏,讓人聽了心裡發慌,頭腦發漲,只有一個意念,就是轉身逃,逃,躲開這種聲音。沐霖看了看自已的石頭兵,他們的神色比起北方兵來明顯要慌亂許多,但他們的眼睛還是堅定的,沐霖知道這堅定從何而來,來自他們多年來隨自已一次次以少勝多的經歷,但這一次,還會是這樣嗎?
殺殺聲震耳,這是第幾天了?沐霖真的記不得了,仗著西京高厚的城牆,充足的軍需,在蠻族所不擅長的攻城戰中,西京堅守不落。在一架加長梯和堅起和倒下,一次次滾油和擂石的落下,一輪輪箭雨的交替中,時間過得如此之慢,幾天的時間以如一世。沐霖並不擅武技,他一生中從未與人格鬥過,甚少親臨陣前,但這一回他卻不得不留在城頭,一刻不離,是以這短短二十多日他見過的血腥幾乎比十多年的軍旅來還要多。他必須時刻留意和判斷的,是蠻族是否準備打下去。沐霖知道,西京守城之戰,難的倒不是一個守,而是要拿捏住分寸,在堅決與不堅決之間。如守的太頑強,蠻族就會放棄西京只留少許兵力圍城,無法達到吸引蠻族兵力的目地,如顯的太弱,也是如此。且要在蠻族猶豫是否放棄時,適時棄守外城,引之入城內巷戰,要給蠻族一個錯覺,既只要再多一點兵力,西京就會落入他們掌中。
這一天蠻族的舉動有些怪異,攻城的兵力前所未有的多,但沐霖反倒覺得攻城的勢頭前所未有的弱,他明白,是時候了。這些天他的石頭兵並未參與守城而是在日夜不停的訓練北方士兵巷戰技巧,要是時間更充裕些就好,但,沒有時間了。
沐霖作出了棄守外城的決定,當然這棄守是不易被察覺的。其實守城的一直是那萬餘戰士,沐霖沒有換人替換他們,他們二十多天下來已是疲備不堪,也的確是堅持不住了,蠻族攻上西京城頭時,狂呼歡慶,他們毫無疑問的相信,西京已落入他們掌中。不,你們錯了,真正的戰爭現在才開始開始!沐霖冷冷的看著蠻族擁上西京的街頭。
箭,四面八方的箭向蠻族簇射過來,街道兩側所有的窗口都射出成群的箭,剛開始歡呼的勝利者們如秋葉般蔌蔌落下,他們無處可逃無處可躲,箭雨停了,他們衝進房子,不一會慘叫聲此起彼伏的在屋中響起,然後突然安靜了,一刻鐘,兩刻鐘,沒有人出來,更多的人進去,還是沒人出來,大批的人擁進去,裡面只有先進屋的人的屍體。
攻落西京的喜悅很快被極度的憤怒所代替,更多的蠻族開進城裡。城裡好像成了一個妖邪的境地,平平整整的街道會突然塌陷,會突然長出絆馬繩,所有的屋子裡都如有鬼影在游動,會時不時的飛出一陣箭來。這裡蠻族無法安心的喝一口水,無法合一會眼,每一間房屋,都要用數百名強悍的戰士的性命來換取。這些戰士在馬上足以幹掉一整標幸軍,而在這裡,換來的通常只是一間空房子。每當蠻族有些猶豫著退出時,幸軍就會向後退卻,蠻族始終無法解開這樣一種觀念的束縛一座沒有了城牆的城還會不是自已攻下的城。是以他們越陷越深,他們總覺得只要再多一點兵力就能攻下此城,可是再多一點,再多一點,這座城不緊不慢的吞進了越來越多的士兵而永不滿足,他們也發現了很多的密道,消除了很多的街壘,但這些東西總會在一夜之間又長出來。漸漸的,蠻族開始發現,他們走不了了,他們想前進故不易,想撤出去,也一樣步步維艱,他們已經開始弄不明白,倒底是誰圍住了誰?於是蠻族不得不把這件他們最不擅長的事幹到底,這是一場耐力與心智的對耗。
蠻族在西京城受挫後,終於七月二十四日留一部繼續困守西京,其餘人馬進入了怒河走廊。長長的一眼望不到頭的蠻族騎軍飛馳而來,在只容數騎並行的馬道上,這數十萬蠻族騎士卻毫無滯礙的全速奔跑,所有的馬匹都如同成為一條巨龍身上的一片鱗甲,以同樣的節奏律動,絕不見一絲的紊亂,在巨龍的頭上有一面旗幟被勁風扯的平滑如水,那黑色的旗,紅色的字,帶著萬里以外狂風黃沙的氣息和數百年來無數死者的魂息,向著雲行天逼來,逼來。
雲行天站在怒河第一關印關城上,迎接著蠻族的到來。袁兆周留心看他的神情,雲行天面上並沒有半點表情,可是他的手卻緊緊的握著身側的刀柄,指節泛白,袁兆周知道,這時雲行天的指甲定然深深的扎入了掌心。他小心道:沐二公子確做到了,蠻族進入怒河走廊的大約不足二十五萬人。雲行天笑了,笑容裡有著死亡的影子在飄蕩,那是一種讓神鬼易辟的笑意,他說:該我了,看看我能用這座印關換多少蠻族的人頭吧。
蠻族的攻城開始了,很乾脆的,沒有勸降,沒有罵陣,只有架好的投石機,投過來的第一波巨石。雲行天清清楚楚的看著如同小山的石頭橫空而來,帶著呼嘯的怒吼,投下了大片的陰影,在他的感覺裡好像很慢很慢。
雲帥!魯成仲撲過來將他壓倒,一塊巨石就在他們身側不足二尺處落下,印關的城牆不勝其荷的劇烈顫動,一名士兵逃避不及,慘呼一聲,石頭砸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體頓時四分五裂的炸開,鮮紅的,分不出形狀的肢骸臟腑撒了一地。
雲行天抹去了遮住了他眼睛的一片小腸,魯成仲有些驚魂未定的道:雲帥,你沒事罷。雲行天冷冷的回道:笨蛋,這又不是箭,撲在地上被砸中的機會更多。
然後他一躍而起,從身邊一個躲在牆堞下全身篩糠一般亂抖的士兵手中奪過一把弓,搭箭向著那面大旗射出。那枝小小的,普通的箭矢從漫天巨石的空隙中鑽出,好像被付與了靈氣的縱情飛翔,旗下一名金盔蠻將射出一支箭斜掠而來,將它撞開,然而又有一箭從雲行天手中射出,不,不是一箭是兩箭,先一箭向著金盔蠻將射去,後一箭依舊向著大旗而去,金髮將軍射出一箭去攔那後一箭,然後執弓擋開已來到自已胸口的一箭。
然而他的那一箭落空了,因為雲行天的最後一箭並非射向大旗而是飛向了最先的那箭。那支一度失意落下的箭被這一箭一撞,突然又精神抖索了起來,它找到了自已的方向,從黑旗紅字的中間輕輕巧巧的穿過,劃破了一個大大的口子,高揚的旗幟一下子萎頓的垂了下來。所有的蠻族都看到了這一刻,無數支企圖攔截的箭遲一步的在旗幟四周無奈落下。雲行天的吼聲在城頭上響起,"射箭,趁他們裝石頭的空隙給我齊射!"驚慌失措的士兵們頓時安靜下來,幾千支弓拉開,幾千支箭向著投石機簇集飛去。
袁兆周被士兵被護送著下了城頭,他心頭沉重的想:蠻族此來居然第一次準備了這些中洲人才用的攻城器械,而且在西京之戰中居然不用,看來他們對於怒河走廊的攻關戰已早有準備了。然而這憂慮被告知雲行天時卻被一笑了之,蠻族向我們學又有什麼不好,野戰,我們總也比不過蠻族。而蠻族學我們攻城的法子,我們難到還會輸給學生不成。況且,制那些攻城器械所需的鐵和工匠,都是從我們這邊弄去的,現在他們的東西壞一樣就少一樣。
袁兆周聽到這些話時的心情很難說的清。雲行天這個人,如果說他狂妄也是狂妄,他想幹的事好像從來就不以為會失敗,但他的狂妄總是有道理的,那些道理經他一說就好像是確確實實如此,什麼樣的困境和壞消息都不會對他的決心有半點影響。袁兆周有時總會想這種狂妄對雲行天來說,到底是好是壞,可他一直沒有得出結論。
印關堅守兩個月後被放棄了,印關的城牆先是被鮮血染成了深褐色,而後又被煙火熏成了灰黑色,最後被從上淋下的熱油燒成了墨一樣的純黑,城牆已被攻城車,投石器撞的支離破碎。為了攻下這處城關,有近萬蠻族戰士倒在了印關城下,可以說,是以他們的屍首堆成的台階,把蠻族的大旗送上的印關城頭。可是印關僅僅是怒河走廊上的第一關,在怒河走廊上有十餘道這樣的關口,更有號稱天下第一雄關的雪擁關。
印關城的士卒並沒有撤往後面,他們以千人一標散開來鑽進了走廊兩側的山中,這些山裡面有一些山洞,被巧妙的偽裝成為一個個秘堡,這些秘堡裡面有可供千人馬一年食用的糧草,還有乾淨的地下泉水。他們不再接受任何命令,只是由著自已的意願,對於任何落單的蠻軍,蠻軍的探哨,蠻軍的牲畜進行襲擊。
蠻軍的牲畜是最為幸軍所愛的敵手,蠻族戰士就是單個也不是那麼好對付,但牲畜就不一樣,看守放牧牛羊的兵士再怎麼也不可能是精銳,也不可能每隻牲畜派上一人。於是通常會先有幾名幸軍在林子裡拚命敲鑼打鼓,驚的牛羊大亂四下裡亂跑,蠻族兵士衝進林子裡時,弓矢和刀箭就已在等著他們,如果他們去追逃散的牛馬,結果也會一樣,一場混戰後,幸軍總能扛著幾匹戰利品回去,而把扛不動的一律殺死。
蠻族追上來,在馬道上縱情奔躍幾步後總會在拐彎的地方連二連三的噗通噗通掉下去。後來他們學乖了,在拐彎的地方小步慢行,可是如此一來,追上逃跑的幸軍就變的幾乎不可能。
蠻族很難想明白,為什麼他們高頭長腿的馬匹追不上於幸軍一向被認為較劣的矮種馬?可是這讓人難以相信的情形就真正的發生了。如果不走那些幸軍修建的馬道,在那些灌林荊棘中跑,就更追不上幸軍。幸軍當然不會蠢到把馬道修到藏身之處去,他們在馬道擺脫了蠻軍後就再轉上個無窮的彎後再悠悠然地回家,這一夜他們就可以大打牙祭。
蠻族也試著不要在有馬道附近的地方放牧,但那些馬道通常都是在水草最豐美的地方。而人都是懶的,有了好走的路,一般很難讓他們去不好走的路,反正今天輪到自家倒霉的可能性總是比較少的。而如果去破壞那些馬道也是很難的,因為這些馬道四通八達,縱橫交錯,很難說到底有多少,而蠻族也有些捨不得破壞,如果破壞了,蠻族軍的戰馬就真的只能在狹窄的怒河走廊上擁成一團而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
於是蠻族發現自已面對的是兩個戰場,前面是堅城雄關消耗著他們最精銳的戰士,後面是冷槍暗箭與他們爭奪著食物,他們每攻下一道關,就在自已的身後留下更多的敵意的眼睛。漸漸的整個厚琊山原好像變成了一個大一些的西京城,一道迷城。
儘管如此,蠻族軍依然在前進,艱難的,不斷的前進,一道道的關口在他們的強攻之下陷落。終於在五個月以後,在失去了近三成的兵力後,初冬的蕭瑟的天際裡份外冷竣的雪擁關出現在蠻族大軍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