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浩道:「小侄來此不過數日,只查出那位方老夫子是復仇會佈置的內線,此外尚無重要的發現。」
黃石生注目道:「秦金二老既是復仇會護法,如今又證實方濤也是一丘之貉,這豈非表示易君俠就是復仇會主麼?」
康浩搖了搖頭,說道:「據小侄所見,現在一劍堡的確已經被復仇會暗中把持控制,但若說易君俠就是復仇會主,卻不太可能。」
黃石生驚訝道:「怎見得?」
康浩便將幾天內所經歷過,詳細說了一遍。
黃石生聽完,默然良久,才蹙眉問道:「依你看來,那歐陽佩如的病,究竟是真的或是假的?」
康浩道:「這一點,小侄不也擅下斷語,當她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好像確有些瘋癲,可是,從她對小侄的言談行事看又像清醒得很。」
黃石生微微頷首,道:「看來要證實易君俠是不是復仇會主,關鍵就在他的妻子身上,我想那歐陽佩如一定有什麼難言的隱衷,所謂瘋病,只是裝出來的吧!」
康浩道:「小侄本來也這麼猜想,但前天夜晚,看見她在水潭邊焚香祭禱,言語離奇,神情癡迷,卻又不像是假裝。」
黃石生道:「這容易,今天晚上你帶我去後園親自看看,不難立判真假。」
康浩突然記起歐陽佩如中毒的事,忙問道:「四叔提到巫山百禽宮的巫老前輩,莫非就是假冒六叔義母的那俠獨臂婆婆嗎?」
黃石生笑:「不錯,你們從沒有見過面,以致鬧出昨夜那場誤會,事後九娘談起來人的衣著和容貌,咱們才想到可能是你。」
康浩又問;「跟巫老前輩同住的少年男女是誰?」
黃石生道:「那是九娘的外孫兒女,男的名齊效先,女的叫月眉,別看他們姊弟倆年紀輕,一身武功卻已盡得百禽宮真傳……」
康浩笑道:「可不是嗎,昨夜他們姊妹倆偷人後園,不知用的什麼功夫,竟將易夫人制住,渾身找不出傷痕,只是昏迷不醒。」
黃石生詫道:「有這種事?他們回來怎麼沒有提起呢?」
飛蛇宗東海在旁笑著接道:「八成又是阿毛在劃他那一窩毒蜂了,他惹出事來,怕挨奶奶的罵,自然不敢提起。」
黃石生搖頭道:「這孩子太頑皮,幸虧今天咱們見了面,豈不鬧出變故來!」
康浩道:「變故已經鬧出來了,只不知是否來得及彌補?」於是,把湘琴邀約巫九娘去上房的目的告訴了黃宗二人。
宗東海失驚道:「真讓他們祖孫三個吃下了陰陽果倒還好,怕只怕他們看出破綻,彼此扯破了臉皮,那卻不是鬧著玩的……」
黃石生催促道:「解鈴還須繫鈴人,康賢侄,你快些去一趟,先穩住湘琴,蜂毒解藥我自會送到書房來。」接著,又低叮囑道:「咱們的真正身份和關係,暫時不能洩漏,言語上務必要多多謹慎。」
康浩點頭答應,匆匆離開了西院,趕往上房。
一路上,想到黃石生和宗東海突然出現在一劍堡,不禁為之興奮萬分,他正感孤立無助,難以兼顧湘琴母女,如今恰似天上飛來援兵,以後,有黃石生從旁襄助互相呼應,何愁不能對付區區一個方濤?
他心裡一陣振捨,步履也輕快了許多,轉瞬間已來到後院上房樓口,只見三四名幹粗活的僕婦,正圍在樓梯口探頭張腦,竊竊私議著,顯得驚惶不安的樣子。
繡樓上,寂然如死,不聞絲毫聲息。
康浩詫異的問道:「你們在瞧看些什麼?」
僕婦們見了康浩,都鬆了一口氣,七嘴八舌答道:「康少俠快請上樓去看看,只怕上面出了事啦……」
康浩驚道:「出了什麼事?」
其中一個口齒較伶俐的道:「咱們只知道姑娘請太平山莊的一俠老太太在樓上面晤面,傳下話來,任何人都不准擅自到樓上去,可是,那位老太太來了沒一會工夫,卻聽見樓上乒乒乓乓一陣亂,就像有人有上面打架似的……」
康浩駭然道:「這是多久的事了?」
那佧婦道:「差不多快個把時辰,到現在卻沒有一點聲音,也沒見客人下來,咱們又不敢上樓去看。」
康浩道:「樓上除了姑娘和客人,還有什麼人?」
那僕婦道:「只有春蘭和秋菊兩個大丫頭,全沒見下樓來。」
康浩情知不妙,連忙飛步跨上樓梯同進高聲叫道:「小琴!小琴……」
叫聲未聞回應,繡樓上珠簾深垂,紗羅迎負,一片寥寂。
康浩顧不得避嫌禮節,揮手挑起珠簾,一腳踏進樓上那個待客的小廳,目光掃過,卻驚得倒抽一口涼氣……
小廳內,桌翻椅倒,血污狼藉,兩名丫環挺挺倒臥在門邊,背上都被得劍貫穿,湘琴和袁玉釵環斜亂,嘴角溢血,雙雙昏倒在樓窗近處,巫九是盤膝跌坐牆下,臉部殷紅斑斑,血肉模糊,好像被什麼滾燙的液汁燒傷,兩隻眼睛全都瞎了,正用獨臂緊緊拉著一雙昏迷不醒的孫兒女,在那兒運功調息。
那只烏木枴杖,卻遠遠拋在對面屋角下,另外在巫九娘的左肩和身後牆壁上,分別嵌著兩枚金光閃閃發亮的金環。
房裡一共六個人,非死即傷,其狀觸目驚心,慘不忍睹,唯一清醒的人,只有那雙目俱瞎,身受重傷的巫九娘了。
康浩衝進房門時,巫九娘業已警覺的中止了調息,無奈她兩隻眼睛全都瞎了,僅有一條手臂,又緊抱著愛孫,雖然發現有人來了,卻騰不出手應敵,空自眨著一雙瞎眼,仰起血肉模糊的醜臉,怔怔對著房門。
這情景,不問可知,必定是湘琴和袁玉性急下手,被巫九娘揭穿了秘密,才翻臉動起武來。
康浩見巫九娘猶有敵意,忙低聲說道:「巫老前輩請勿驚疑,晚輩是康浩,剛才已經跟黃四叔他們見過面了……,』巫九娘輕「哦」了一聲,神情略弛,卻沒有開口。
康浩又道:「這是一場天大的誤會,可惜晚輩來遲了一步……如今且先替諸位療治傷勢,慢慢再跟老前輩解釋。」
巫九娘點了點頭,喘息著道:「她們不知用什麼毒物?將老婆子這兩個劣孫迷昏……康少俠,你是否能先替老婆子尋找解藥?」
康浩道:「那不是毒物,只是一種名叫陰陽果的果子,令孫絕不會有危險。」
說著,忙抱起易湘琴,放在椅上,匆匆由懷中取出一粒「陽果」和一瓶「續命丹」,先將「續命丹」分別餵了湘琴和袁玉每人三粒,然後又倒出三粒丹丸,連「陽果」一併交給巫九娘,說道:「這枚果子便是解藥,給兩位令孫各服一半,立可無事,另外三粒藥丸,是治療內傷的聖品,請老前輩自用。」
巫九娘伸手接過,卻沒有理會那三粒珍貴的「續命丹」,只將「陽果」送進嘴輕較咬了一口,又嗅嗅氣味,凝容問道:「康少俠,你有把握?這東西,真是解藥嗎?」
康浩道:「決不會有錯的,老前輩盡請放心。」
巫九娘遲疑了一下,說道:「並非老婆子疑心太重,只因為我這兩個劣孫,比老婆子的性命更加重要百倍,如今黃宗二位都不在場,老婆子又看不見你的容貌,萬一……」
康浩道:「如果老前輩放心不下,可以將這枚陽果收好,詩交給黃四叔驗看之後再吃,這東西黃四叔身上也有一份。」
巫九娘詫異地道:「他怎麼會有這東西?」
康浩道:「此事經過,一言難盡,請老前輩耐心稍待,讓晚輩先批發了樓下的僕婦們,立即支護送老前輩返回西院去,一切詳情,見了四黃叔,自然就知道了。」
巫九娘沉吟片刻,終於點點頭,卻將「陽果」和「續命丹」一併收進懷中,垂首運功自行調息,她顯然對康浩水信賴,所以連那三粒「續命丹」也沒有服用。
康浩見湘琴和袁玉尚未清醒,匆匆下樓,對那些聚集在樓梯的僕婦們說道:「你們分一個人去院通知太平山莊的呂師爺,請他立即到後院來一趟,其餘的人準備兩張竹椅、用木棍搭成軟轎,聽後備用。」
僕婦們問道:「康少俠,樓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康浩略一轉念,道:「春蘭和秋菊兩個丫頭,不知受了誰的指使,竟偷偷在茶水裡下毒害客人幸虧被琴姑娘發覺得早,總算沒有惹出大禍來,如今姑娘們正替客人急救,兩個膽大包天的丫頭,已經被袁姑娘當場格斃了。」這話雖是信口胡謅的,但春蘭和秋菊既然都是復仇會的黨羽,而且業已死無對證,縱屬冤枉,也只好委屈她們一次了。
僕婦聽了這話,都嚇了一大跳,其中有人驚駭訝歎,有的平時受了大丫頭的氣,藉機把兩個狠狠咒罵了一番,以除胸中怨憤;也有人建議應該趕緊報告方老夫子……
康浩正色道:「內堡的事,袁姑娘可以作主,現在方夫夫子酒醉未醒,暫時不必去驚擾他,這件事,關係一劍堡聲譽和太平山莊情誼,決不能聲張出去,我們誰若洩漏了風聲,姑娘怪罪下來,卻沒有人能替你們開脫,哪一個不相信,春蘭和秋菊就是榜樣。」
僕婦們被他一嚇唬,果然不敢再多嘴了,大夥兒相約告誡,分頭而去。
康浩又回到樓上,將湘琴和袁玉移至臥室床上,自己則守在樓梯口,默默籌思善後之策。
事情既然已經發生,料想瞞不住方濤,既使能將罪責推倭到春蘭和秋菊兩個丫環身上,卻如何化解湘琴和巫九娘之間的毀目仇恨呢?雖說誤會系因齊效先誤傷歐陽佩如而起,但巫九娘本來就僅餘一隻眼睛,如今面容被毀,獨眼又瞎,從此變成殘廢,這血淋淋的事實,豈是「誤會」兩個字能夠消解的?就算巫九娘願意寬有不究,月胥和效先姊弟倆勢力不肯甘休,假如因此結怨成仇,豈不是自己那一對「陰陽果」害了他們麼?
他越想越悔,只恨自己孟浪,千不該萬不該把「陰陽果」交給湘琴,更不該離開後花園,以致造成這千古憾事,觸目小廳壁角下,九娘那張血漬斑斕的面龐,竟比身受猶感痛苦。
不多久,黃石生由一名僕婦導引,倉惶趕到上房,一見樓上慘狀,頓時呆了。
康浩趁巫九娘行功未畢,悄悄將事情的經過和自己虛假的藉口,大略述了一遍。
黃石生一邊聽,一邊搖頭歎息,沉吟良久,才神色凝重的說道:「眼前先以療傷為重,其他的事,月.等她們傷好了再說吧,今夜起更後,你在房裡等我。」說完,走近牆邊,突然伸手疾出,點閉了巫九娘的穴道,接著又從齊效先身上找出蜂毒解藥交給康浩。
然後用三條床單,將祖孫三人密密掩住,移到樓下軟轎上,由匹名僕婦抬著運往西院客房而去。
康浩送至樓房門口,注視著軟轎去遠,這才吩咐僕婦們上樓清理小廳內的屍體和血污,暫時將兩具屍體停放在樓下,以備殮葬,自己則急趕去後花園。
袁珠正在茅屋門前引頸企盼,聽了這個消息,幾乎當場嚇暈過去,跺足恨道:「這都是二妹該死,慫恿小琴干的,她一直嚷著要小琴先回去佈置,我就知道她有鬼主意,果然被她惹出事來了……」
康浩歎道:「事情已經發生了,也不必再責怪她,好在她和小琴都只是受了點內傷。」
袁珠道:「她死了易好,只別連累小琴,別替一劍堡樹此強敵,如今事弄僵了,易伯母的解藥卻怎麼到手呢?」
康浩取出蜂毒解藥,道:「這倒不用擔心,易伯母是被一種毒蜂所傷,解藥已經到手了。」
袁珠驚喜道:「你怎樣弄到解藥?」
康浩笑道:「我在方濤房裡遇見了逍遙公子,承他看重,力邀我做陪客,席間,我趁他醉了,探問出那書僮慣會飼養一種毒蜂,傷人之後,情形就和易伯母一般,我故作驚訝,問他有無藥可解蜂毒?那逍遙公子取出解藥炫耀,我被偷了一些。」
袁珠為人十分細心,反覆將那只藥瓶看了又看,問道:
「這瓶裡裝得滿滿的,好像還沒有使用過,莫非你竟將整瓶解藥都偷來了?」
康浩忙道:「不!他那只盛藥的是大瓶,我偷藏了些,另用一瓶裝著。」
袁珠又問道:「毒蜂既不是逍遙公子飼養的,他怎會備有解藥呢?」
康浩一愣,險些答不上話來,心念疾轉,只得支吾其辭道:「大約他們怕毒蜂傷了自己人,所以都備有解藥……咱們別管它這許多,先替蝗伯母解毒要緊……」
他為了怕袁珠繼續追問,話未說完,便急忙取了解藥,走進歐陽佩如的臥室。
歐陽佩如服下解藥不久,手足開始緩緩蠕動,似將清醒。
康浩擔心她醒來會提起攜帶湘琴出走的事,恐袁珠在側不便,就招招手,將袁珠叫到外間廳房,低聲說道:「這兒不會再有意外了,上房正亂著,小琴他們還沒有痊逾,兩具屍體,也有了處置,你先去那邊照顧,待易伯母清醒了,我立刻就來。」
袁珠道;「上房發生的事,可曾告訴方老夫子?」
康浩道:「還沒有,你且慢些告訴他,更別讓小琴再鬧出事來,一切等我回來再從長計議吧。」
袁珠點點頭,叮囑幾句,匆匆而去。
康浩再回到臥室,卻見歐陽佩如已經撐坐起來,正望著窗外呆呆的發愣,彷彿對昨夜發生的事,猶在驚疑之中。
見了康浩,微感一怔,竟詫異的問道:「你來了多久了?我怎麼睡得這樣沉,一點都不知道?」
康浩拱手笑道:「伯母已經昏睡了一天一夜,剛清醒過來。」
歐陽佩如茫然道:「昏睡了一天一夜,為什麼?莫非我有病了?」
康浩道:「伯母沒有病,只是……」話到口邊,忽然想起不秘讓她知道實情,以免加深與巫九娘之間的仇恨,便微微一笑,改口道:「只是睡得比較香憩,晚輩不敢驚動,在屋外略候了一會。」
歐陽佩如定了定神,輕「哦」道:「不錯,我記起來了,昨天夜晚有兩個小娃兒偷進後花園,我本想將他捉住,不知怎麼忽然覺得睏倦難當,竟糊糊塗塗在水潭邊睡熟了,後來可是你和袁大丫頭送我回房來的嗎?」
康浩連忙點頭道:「咱們怕伯母受驚,才由袁珠姑娘護送您回房休息的。」
歐陽佩如喃喃自語道:「這倒是件奇怪的事,好端端的,怎麼會睡熟了呢?」
康浩笑道:「伯母平時思慮太多,諸事又要親自操勞,難怪會覺得疲倦了。」
歐陽佩如聽了,似有些半信半疑,又問道:「那偷進後花園的兩個小娃兒,被你們截住了麼?」
康浩道:「他們是太平山莊的兩名屬下,一時好奇,溜進內堡來玩耍,晚輩已經叱責了-番,將他們趕出去了。」
歐陽佩如詫問道:「太平山莊的人,怎麼跑到一劍堡來。」
康浩無法掩飾,只得將太平山莊少莊主慕名前來求婚的話,含糊說了-遍。
誰知歐陽佩如卻當了真,變色道:「有這種事?怎麼連我都不知道?」
康浩答道:「他們昨天傍晚剛到,現住在前堡西跨院中,等候堡主回來……」
歐陽佩如沉聲說道:「這是誰出的主意?」
康浩道:「是方濤挽留他們住下。」
歐陽佩如輕「哦」一聲,仰面冷笑道:「好一個老狐狸,居然想出這種卑鄙無恥的詭計來,可惜我老婆子還沒有死,卻不容他擺佈我兒……」
語聲微頓,忽然注視著康浩,凝容又道:「孩子,事到如今,你還遲疑什麼?聽我的話,快快帶若琴丫頭走吧!」-康浩吶吶道:「晚輩並非遲疑,而是……而是……」
歐陽佩如道:「而是什麼?難道你願意讓琴丫頭去嫁給那個什麼少莊主?」
康浩說道:「婚事必須父母之命,晚輩想,伯母既然反對,堡主一定也不會答允——」
歐陽佩如截口道:「你怎麼知道小琴她爹不會答允?」
康浩道:「堡主一向寵愛小琴,而且,婚配大事,他總得徵求伯母的同意才成啊!」
歐陽佩如冷哂道:「我是個有病的人,不同意也沒有用,何況……」她欲言又止,長歎了一聲,幽幽接道:「孩子,有許多事,我無法向你解釋,你也永遠不會瞭解……總之一句話,事不宜遲,你若是真心喜歡琴丫頭,就趕快帶她走,如等她爹回來,一切都來不及了!」
康浩駭然一驚,道:「為什麼,難道堡主他會……」
歐陽佩如連連搖頭道:「別問我為什麼,也別因循遲疑,你願意照我的話去做,最好一二日內就動身,否則,我只好另想其他辦法,希望你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覆。」
康浩心裡驚詫不已,卻又無法再問,想了片刻,說道:「這件事,晚輩還沒有和小琴商議過,不知她是不是願意離開伯母?」.歐陽佩如道:「不必問她了,只要你願意,我自會說服她跟了你去的。」
康浩只得點頭道:「既然伯母如此看重,晚輩這就去請小琴到後花園來,讓伯母當面問問她的意思如何?」
歐陽佩如正色囑咐道:「你要她等到天黑之後,一個人悄悄的來,最好將隨身衣物兵刃都帶著,今天夜裡你們就走。」
康浩口裡應著,起身告退,但走到房門口,忽然想起一件事,又駐足問道:「記得伯母曾經答應賜告關於先師遺有妻兒的事,如今晚輩將離堡,此事耿耿於心,難以釋懷,尚求伯母賜示。」
歐陽佩如似乎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這件事,默然良久,木點了點頭道:「好吧!我答應過你,自當履行承諾,不過,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我只能就我所知告訴你,至於他們還在不在人世?你能不能找到他們?希望恐怕十分渺茫了。」
康浩道:「晚輩但求盡心盡力,並不敢存奢望。」
歐陽佩如用手指著一張竹椅,示意康浩坐下,自己則擁被倚靠床頭,閉目凝思約有盞茶光景,方始緩緩說道:「這件事,應該從我的一位閨中好友說起,為昔日友情,我不願說出她的真實姓名,咱們就姑且稱為『黃蓮花』吧。」
「俗話說:『黃蓮味苦,紅顏命薄』,這正是我那位閨中好友黃蓮花一生命運的寫照,她貌比花嬌,命如紙薄,二十年前,憑如花容顏和絕世武功,不知曾經風靡過多少出類拔萃的武林俠士,偏偏她卻眼高於頂,自負太甚,視天下男子如糞土,對那些芸芸之輩不屑一顧,在她心目中,自訂了八個字作為擇配條件,那就是『貌俊、心正、功高、年若』,必須四者具備,才肯委身下嫁。」
「其實這個四個條件,前兩項似難尚易,後兩項卻似易實難,皆因黃蓮花一身武功已達爐火純青境界,武林中雖乏品貌出眾的俠士,能在武功上勝過黃蓮花的,未必年齡相符,而那些年輕小伙子,卻大都武功不及她精湛,許多少年俠士興沖沖登門求親,一場較量之後,莫不羞慚而去,從此再也不敢癡心妄想了。」
「這一來,雖然減少了許多無謂的煩擾,但青春蹉跎,奇才難求,反令黃蓮花心中生出無限落寞的感覺,因此,每當寂寞煩悶之時便遨遊天下寄情山水,咱們也就是這段時間結成知己的。」
「有一次,黃蓮花來梅谷訪我,欲邀我同游三峽,恰巧我不在谷中,彼此竟未晤面,待我返谷得悉,再去探望她,卻見她神彩飛揚,滿面春風,追問之下,才知道她在歸途中,邂逅了一位外貌既英俊,年紀又相當,武功更和她難分高下的武林奇人……」
歐陽佩如說到這裡,輕噓了一口氣,臉上閃過一抹淒楚的笑容,彷彿在替那平生知己慶幸,又好像在為她的『薄命』而感歎惋惜。
康浩卻全神貫注在故事中的每一個人物,接口問道:「但不知那位武林奇人是誰?」
「他麼?」歐陽佩如聳了聳肩,愴然答道:「他就是當年威震天下的風鈴魔劍楊君達。」
康浩失聲道:「啊!原來就是師父——這麼說,伯母那俠閨中知己,也就是晚輩的師娘了?」
這句話,問得歐陽佩如一愣,不禁苦笑出來,搖頭道:如果她真做了你師娘,這故事也該到此結束了,可惜她福命兩薄,竟沒有這般幸運……」
康浩又道:「那麼,晚輩的師娘又是什麼人呢?」
歐陽佩如道:「你別性急,慢慢聽我說下去就知道了……」語聲略頓,才繼續說道:「……黃蓮花和你那師父,才貌相錄,年齡相若,更難得的是,兩人一見如故,結伴暢遊巫山十二峰,儷影雙雙,郎情妾意,彼此都陷人了情網,大有相逢恨晚之感,當時連我這個做朋友的也深深替她慶幸,只說這是上蒼特意安排,一對有情人,必將結為神仙眷屬,誰知黃蓮花卻仍然有些猶豫遲疑……」
康浩忍不住岔口道:「她還猶豫什麼?難道還嫌我師父配不上她?」
歐陽佩如道:「若論品貌才學,你師父自己是足堪匹配了,唯一的缺憾是你師父秉性太剛,殺孽太重,當時名聲實在不大好……」
康浩大感不服,一挑劍眉,正想替師父辯護,卻被歐陽佩如搖手止住。
歐陽佩如微笑說道:「你不必跟我爭辨,咱們這是說當年的故事,並非評推對誰對誰不對。何況,關於殺孽太重這一點,令師自己也承認的,否則,他那『風鈴魔劍』的外號之中,就不會有一個『魔』字了。」
康浩倒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訕訕一笑道:「伯母請說下去,晚輩不再岔嘴就是。」
歐陽佩如點點頭,又道:「……黃蓮花和令師結識的經過,我是事後由她口中聽到,其實並未目睹,不過,據黃蓮花告訴我,他們在臨別的時候,曾經互約後後,時期則定為一年之後……」
康浩聽到了這裡,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歐陽佩如問道:「你一定在奇怪,他們為什麼要將見面的時間訂得那麼遠?是嗎?」,康浩頷首道:「是啊!一年三百六十天,豈不太長了麼?」
歐陽佩如喟然道:「說的是,相思一刻情千縷,整年腰別,的確不是一個短日子,便若用來考驗一個人的真情,一年時光,卻也算不得長久……」話鋒一轉,接著又道:「……一年期約,用是令師的要求,因為他自己也承認平生殺孽太重,聲名不無瑕疵,為了表示相愛之誠,發誓從此永不沾染血腥,井願以一年為期,除魔嗅,振清譽,必待有了成就,然後登門迎娶,為武林留下萬世楷模。」
「這是何等豪壯感人的誓約,相形之下,短短一年相思之苦,自是太微不足道了,臨別,令師本欲留下一件隨身玉倆作為定情信物,但為符合誓言,就改用兩柄風鈴短劍……」
康浩駭然一震脫口道:「什麼?師父他……竟將兩柄風鈴短劍當作信物嗎?」
歐陽佩如平靜的點點頭,道:「不錯,也就是現在你劍囊中的甲劍和乙劍。」
康浩霍地從竹椅上跳了起來,心弦震盪,說不出是喜是悲?如今,他總算打探出兩柄風鈴劍失落的謎底了,但這突來的收穫反而使他神思紊亂不知該如何是好?
過了好半晌,才顫聲問:「伯母,求您老人家告訴我,那……黃蓮花現在什麼地方?」
歐陽佩如道:「你想去尋她麼?」
康浩激動地道:「是的——晚輩要當面問問她,她和先師有何仇恨?為什麼利用那兩柄風鈴劍嫁禍陷害……」
歐陽佩如淒然歎息一聲,苦笑道:「錯了,孩子,她和你師父只有愛,在她一生之中,只有愛過一個男人,那就是你的師父。」
康浩道:「可是師父分明已將兩柄風鈴劍送給她作為定情信物,如今卻出現在太原大俠霍宗堯父子二人身上!」
歐陽佩如幽幽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要害令師,但我敢說,縱然有意圖嫁禍,那人也決不會是黃蓮花。」
康浩張目道:「伯母,你怎麼知道不是她?」
歐陽佩如道:「因為黃蓮花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去世了。」
康浩一驚,道:「怎麼?她——已經死了?」
歐陽佩如似有無限傷感,黯然道:「她一生自負自傲,從未傾心過任何男人,第一次奉出自己全部真情,卻換來一場羞辱,她不死還等什麼……」
康浩驚詫道:「這麼說,她竟是為了師父……」
剎那間,他恍然若有所悟,緊接著又道:「伯母,您能告訴晚輩她去世的原因嗎?」
歐陽佩如眼中淚光一閃,忽然低下頭去,揮揮手,道:
「我渴了,去替我倒一杯苦籐茶來……」
顯然,她並非真正口渴,只是急於支開康浩,不讓他看見自己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罷了。
康浩卻急迫的想知道黃蓮花去世的原因和經過,匆匆出去取茶,又匆匆趕了回來,一來一往,也不過霎眼工夫。
可是,當他端著一大杯苦籐茶回到臥間,歐陽佩如已經恢復了平靜,眼中淚光也消失不見了。
她接茶一飲而盡,藉那茶中苦澀味,掩去心頭悲傷,長長吐了一口氣,說道:「你現在明白了麼?咱們初次見面的時候,我曾經問過你關於兩柄風鈴劍失落的原因,就因為我當年在黃蓮花那兒,看見過那兩柄短劍,後來更親眼目睹黃蓮花半兩柄短劍,含淚交還給你師娘,這件事,你師父竟未向你提起?」
康浩搖頭道:「晚輩從師二十年,既不知當年贈劍定情的事,也不知道師父曾經娶妻生子,其中必然另有隱情。」
歐陽佩如好像有些不信,道:「這就奇怪了,就算他不好意思再提贈劍定情的往事,難道聚妻生子的事,也羞於出口不成?」
康浩道:「據晚輩所知,先師終生並婚娶……」
歐陽佩如道:「可是,我卻親眼見過你那師娘。」
康浩道:「這正是晚輩覺得可疑之處,只求伯母將當年經過情形賜告,如能尋到師娘,揭開失劍的秘密,先師的冤曲幸獲昭雪,伯母矜全之恩,沒齒難忘。」
歐陽佩如默然片刻,正然道:「令師之死是否遭受冤曲,本與我無關,若論他當年對我知己好友的行徑,我更不該管這件事,,但人死恨消,念在你和琴丫頭的情份,我只能將所見經過告訴你,這談不上什麼恩惠,但願你別像令師那般薄倖,今後好好對待琴丫頭就是了。」
微微一頓,重拾話題,接道:「……我永遠記得,那是一個深秋的夜晚,天寒地凍,百物肅殺,又接連下著淅瀝不絕的濕雨,使人臉上都快要長出霉來,在那種秋風秋雨愁煞人的季節裡,草木尚且不堪,更何況初嘗到相思苦味的人兒。」
「那天晚飯後,我和黃蓮花早早就上了床,兩人擁被而被,正在燈下玩賞著兩柄風鈴劍,一面談著有關你師父的傳聞解悶,忽然丫環進來報說有客人求見。」
「咱們都感到十分詫異,如此雨夜,誰會登門過訪呢?急忙披衣迎了出,一見之下,更愣住了,原來是一位陌生女子,懷裡抱著一個也未足歲的嬰兒……那女子大約二十歲左右,大大的一雙眼睛,鵝蛋的臉龐,膚色白晰,不勝嬌慵……」
康浩忽然岔口道:「伯母請等一等……敢問她面貌和身材上,有無較明顯的特徵?」
歐陽佩如瞑目想了片刻,搖頭道:「就我記憶所得,她是一個很美的女人,身材嬌小,似乎略嫌贏弱,顯得有些楚楚堪憐的模樣,卻沒有其他較易辨認的特徵。」
康浩又道:「請伯母再仔細回想一下,譬如他舉止神態,或者說話的口音,有什麼異於常人的地方麼?」
歐陽佩如一聲輕哦,道:「是了,提人舉止神態,我倒記起來了,她發捨是向左梳的,抱孩子和取東西也都使用左手,可能是慣用左手的人。」
康浩大喜,點點頭道:「多謝伯母,請繼續說下去吧!」
歐陽佩如展顏微笑,似頗嘉許他的細心,然後接著說道:「……當時,咱們還沒有開口,那陌生女子卻先問道:『請問二位誰是黃姑娘?』我指了指黃蓮花,反問道:『你是誰?要見她有什麼事?』那陌生女子凝目向黃蓮花看了許久,忽然苦笑著道:『小妹姓吳,風鈴魔劍楊君達是我的夫君,黃姑娘能否摒退侍女,讓咱們私下談談?』」
「這幾句話,只驚得黃蓮花當場失色,張口結舌,竟忘了回答,我雖然也暗吃一驚,總算還有幾分清醒,急忙摒退侍女丫環,將房門掩閉起來,同時攙扶著黃蓮花,讓她坐下……」
「那姓吳的女子待侍女們退去.竟屈膝跪倒黃蓮花面前,哽聲說道:『小妹不辭千里趕來,只求能見黃姑娘一面,如今總算讓我見到了,小妹自悲苦命,不敢冒讀姑娘的聖潔,千言萬語,並作一句,但求姑娘念在同是女兒身的情份上,多多照顧這可憐的孩子……』說著,把懷中嬰兒放在地上,卻從袖口抽出一柄鋒利的匕首,猛向自己頸了子抹去。」
「黃蓮花早被這突來的巨變驚傻了,我眼看要鬧出人命,及時搶上前去,一把托住她的手腕,將匕首奪了過來,正色道:『天下沒有解不開的結,有話盡可商議,這樣算什麼?』直到這時候,黃蓮花『哇』地一聲掩面大哭起來。」
「我一面安慰黃蓮花,一面又對那姓吳的女子道:『咱們從未聽說風鈴魔劍楊君達娶過妻室,你自稱是他的妻子,可有證據?』」
「那女子含著眼淚,由貼身處取出一個小布包,說道:『小妹是兩年前才和夫君結婚,只因小妹並非武林中人,所以外面知道的人不多,但婚娶大事,豈容冒認,姑娘如果不信,請看這些證物。」
布包中,赫然有庚帖,婚書和一枚玉符,足證那姓吳的女子,的確是楊君達的結髮妻室,我看了那些證據,再也無話可說。
「黃蓮花更是芳心破碎,柔腸寸斷,可憐她一片癡情,換來的竟是無窮葷辱和悔恨,相思難償,美夢成空,她緊緊握著我的手,連連哭著問道:『我錯了麼?是我錯了麼?』那情景,那悲聲,縱是鐵石心腸,也將為之淚下……」
康浩沒有開口,卻也忍不住鼻酸喉埂,兩行熱淚,順腮滾落。
歐陽佩如臉上早已淚水滾滾,仍然繼續說道:「……我雖然替她難受,但還強作鎮靜,詢問那姓吳的女子意欲如何解決,那女子倒很會說話,道:『事到如今,我還能再說什麼?千怪萬怪,只怪夫君薄倖,但常言說得好,一夜夫婦百日恩,看在孩子份上,我只有忍,黃姑娘是武林俠女,我不過是個平凡庸俗的弱女子,我澉跟黃姑娘比擬,生死禍福,但憑黃姑娘一言決定……』」
「這話人情合理,但也夠厲害,我只得追問道:『你的意思究竟如何?』那姓吳的女子坦然道:『黃姑娘與拙夫結識之初,不知道拙夫已有妻兒,說來也是受了拙夫的欺騙,所以我親自攜子登門,將實情相告,如果黃姑娘對拙夫情難兩絕,我只有退讓,留下孩子求黃姑娘照拂,如能可憐我們母子,就請姑娘毅然揮慧劍,斬情絲,將拙夫所留信物賜還,以黃姑娘的人品武學,何愁沒有比拙夫更勝百倍的如意郎君匹配,此恩此德,我們母子倆永世感戴,決不敢忘……」
「黃蓮花沒等她說完,忽將兩柄風鈴劍擲在桌上,掩面奪門而去,我匆匆送走姓吳的女子,趕回後樓,可憐她業已服下了毒藥……毒發之前,猶以指尖蘸了血水,在桌案上留下兩行字:『還君雙劍淚雙墜,恨不相逢未娶時。』」
故事說到這裡,歐陽佩如語聲中輟,代之,是一片低沉的啼啼聲響,奇怪的事,康浩輩傷的程度,竟比歐陽佩如更甚。
過了許久,歐陽佩如又幽幽歎道:「孩子,你現在總相信了,那姓吳的女子也就是你的師娘,這事雖然已隔了二十年,卻是我親目所見,令師早有妻室,那是千真萬確的了。」
康浩低頭不語,片刻之後,忽然仰面問道:「伯母怎卸那庚帖和婚書不是偽造的呢?」
歐陽佩如淒然搖頭,說道:「庚帖婚書固然可以偽造,但另外一樣東西,卻決不會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