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轉身,只瞧得康浩機伶伶打個寒噤,原來那人一張臉上,便縱模交劃的傷疤,上起發額,下至腮,幾乎找不出一塊完好的肌膚。
那些傷痕,似刀割,又似獸爪,雖然都已痊癒了,整個臉部卻因傷口糾合,皮膚扭曲變形,五官也跟著錯了位置,看來更是怵目驚心,猙獰可怖。
那人走到溪邊草叢裡,蹲下身子,用手挖開泥土,取同一個油布包裹上一柄長劍,然後將浮土掩蓋復原,背了包裹和長劍,仍向峭壁盡頭走去。
他好像對附近的地勢已甚熟悉,回到峭壁邊,身形一閃,飄然而下。
康浩連忙跟緊了過去,可是,等到奔到峭壁邊沿,探頭向下張望,卻已經看不見那人的影子。
康浩望著那遍佈苔鮮的峭壁,心裡不期然泛起陣陣寒意,暗忖道:此人面目陌生,決非一劍堡門下,從他埋兵刃和包裹這些行徑推測,分明已在附近隱伏了不少日子,如此看來,必定是復仇會派來監視一劍堡的高手無疑了……
口口口口
風雲易變,天意難測,原本晴朗的天氣,入夜以後,竟突然下起雨來。
這陣雨,從旁晚開始,直下到二更時分猶未停止,雖然雨量並不大,卻替康浩和湘琴的出走,造成了最好掩護。
細雨迷濛下,兩人悄然離開了後花園,冒雨越過滬堡河,袁珠早巳牽著兩匹馬,站在一棵大樹下等候了。
康浩接過覆繩,拱拱手,道:「咱們先走一步,在易堡主回來之前,後園方面,還要多多煩勞姊妹照拂。」
袁珠點了點頭,眼中閃亮著晶瑩淚光,黯然說道:「只等易伯父回來,我和二妹也要走了,今夜一別,不知何時才能重晤……」
湘琴緊緊握住她的雙手,接口道:「放心,不會很久的,剛才娘告訴我,要我隨康大哥走,主要是為了避開太平山莊的耳目,以便拒絕他們求婚,等這件事過去了,咱們很快就會回來的,你和二姊儘管住在我家跟我娘作個伴兒。」
袁珠苦笑:「咱們離家太久,也想早些回去看看,如果你們並無固定去向,在路過河間的時候,千萬不可過門不入啊!」
湘琴笑道:「那一定要去看望你們的!」顯然,她並不知道一劍堡目下處境之險惡,只當是伴隨情郎出遊,竟難掩內心的高興……
袁珠目光掃向康浩,無限真誠地叮囑道:「保定府離河間不遠,但願少俠不吝移玉。」
康浩忙說道:「是的,如得其便,還要奉請賢姊妹駕蒞保定一行,另有事相告。」
袁珠聽得微微一愣,卻萬萬也想不到康浩所謂「要事」,間旬「奪命雙環」的消息,竟沒有深問下去。
這時候,細雨霏霏猶未稍歇,康浩見時間已近三更,便催促湘琴上馬,互道「珍重」而別。
兩騎並轡前行,轉過山腳,果然望見路旁有一片橘林。
康浩一夾馬腹,馳近林邊,向湘琴招招手,道:「雨太大了,咱們去林子裡避一避再走吧!」
湘琴詫道:「娘不是叫咱們盡快些走麼?這雨一時半刻停不了,何不索性趕-程呢?」
康浩道:「雨天泥地鬆軟,容易留下蹄印,咱們一面避雨一面可以將途中蹄印掩去,以免遺下痕跡。」
說著,已下了馬,當先向林中走去。
湘琴雖不十分情願,也只好依他,兩人牽馬進入橘林,先安頓好馬匹,康浩囑咐湘琴在林中避雨休息,自己折了一束樹枝,藉口清掃馬蹄痕跡,實則出林探望黃石生的接應。
可是,他在林外等了好半晌,雨勢漸漸小了,時間也過了三更,卻沒有看見接應的人出現。
正在納悶,突然瞥見林中有條人影疾閃而沒。
康浩目光銳利,只覺那人十分眼熟,分明是一個中等身材的人,穿著一件大藍色的儒衫……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慌忙撤出木劍,飛步奔回橘林。
剛進林子,又聽見湘琴一聲驚呼呼
康浩旋風般飛掠而到,趕至避雨的地方,一看之下,卻驚得呆住了原來林子裡不知何時多了三個人,竟是一劍堡主易君俠和秦金二老。
林中光線雖然很陰暗,仍可清晰地看見易君俠正滿股怒容,一隻緊扣著湘琴的脈門,另一隻手高高舉起,似欲痛毆湘琴,而湘琴則張口結舌,惶然不知所措。
秦金二老聽見康浩的腳步聲,同時轉過身來,寒光連閃,兩柄長劍已拔出鞘來。
一劍堡主易君俠面罩寒霜,冷掃了康浩一眼,哼道:「果不出方老夫子的預料,閣下居然趁我不在堡中,誘拐我的女兒私奔,如今被我當場截獲,竟還敢持械抗拒,康朋友,你的膽量未免太大吧!」
康浩連忙拱手道:「堡主請暫息雷霆之怒,晚輩有下情稟告……」
湘琴也顫聲叫道:「爹!你別錯怪了好人,康大哥並沒有……」
易君俠叱道:「畜牲,你還有臉替他求情,我也斃了你這不孝的畜牲,再跟姓康的算帳!」右掌一舉,又待劈落。
康浩大聲道:「堡主且慢下手,一切罪責,晚輩承當,實與令嬡無關。」
易君俠冷笑道:「你以為仗著風鈴魔劍楊君達的名頭,我就不敢懲治你了麼?秦金二老,替我拿下了。」
秦夢熊和金松同應一聲,一抖長劍,大步直欺過來。
康浩道:「不勞二位動手,晚輩自願跟隨堡主前去領罪,只求放過令嬡。」說著,拋了木劍,垂手而立。
易君俠似乎微感意外,怔了怔,道:「你別以為這套苦肉計就能打動誰的心,老實告訴你,易某人不吃這一套,我先廢了你一身武功,再上你領受活罪。」
康浩道:「只要堡主答應放過令嬡,別說一身武功,便是性命晚輩也不惜。」
易君俠喝道:「你當我做不出來?」
康浩道:「晚輩不敢,敬請堡主出手就是了。」
易君俠仰面冷曬道:「好!既然你自求一死,易某人就成全你吧!」並指點閉了湘琴的穴道,大踏步向康浩走來。
秦夢熊掉轉長劍,將劍柄遞給易君俠,低聲道:「堡主須防小輩使詐……」
易君俠一擺手,冷笑:「諒他不敢。」說著,人已走到康浩面前。
康浩仍然垂手不動,肅容道:「堡主能否容晚輩在臨死之前,為今夜之事略作申述……」
易君俠截口:「不必,我若錯殺了你,自願橫劍替你償命。」
康浩淒然一笑,歎道:「既如此,晚輩無話可說,請堡主動手吧!」
易君俠不再多說,跨上一步,豎掌如飛,對準康浩頭頂狠狠劈了下去……
康浩自信萬難倖免,但為了湘琴的清白,決心一死以求昭雪,免首垂手,毫不作反抗打算。
誰知易君俠掌勢劈落,僅在他腦門上輕拍了一下,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康賢侄,你這條性命,就這般不值錢嗎?」
康浩吃了一驚,猛然抬起頭來,卻見易君俠和秦金二老都望著自己吃吃而笑,尤其那位「一劍堡主」,更是笑得眉飛色舞,大有得意之色。
剎那間,他恍然頓悟,驚喜的叫道:「你是黃四叔?」
「一劍堡主」聳肩笑道:「幸虧是四叔,如真是易君俠,你豈不死得冤枉?」
康浩鬆了一口氣,郝然笑道:「四叔的易容術真是妙絕人衰,不僅外貌改變,連聲音和神態全變了,叫人看不出絲毫破綻……」
黃石生搖頭道:「不!你說錯了,天下絕沒有找不出破綻的易容術,一則夜間光線陰暗,你無法仔細查看,二則因有秦金二老隨行,你想不到三個人都是假扮的,三則事出意外,:你被眼前這種突然的變故所驚,神思已亂,自然不會疑心咱們是假的了。所以,易容一道,其理很深,不僅外貌的酷肖,神情的模仿,身份的配襯,更須兼顧時間和環境,萬一為之,定收奇效,時下有些人,以為單憑一張人皮面具,就可以千變萬化,那簡直是在胡說八道。」
康浩點頭受教,接著問道:「但四叔如此煞費苦心,假扮一劍堡主,有什麼目的呢?」
黃石生微笑道:「我想珍易君俠返堡之前,先跟歐陽佩如談一談。」
康浩驚聲道:「四叔,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呀,他們是夫妻,只怕不容易瞞得過去。」
黃石生道:「夫妻同床異夢,跟陌生人沒有什麼兩樣,何況他們已經分居十多年。」
康浩道:「歐陽夫人武功,不在一劍堡主之下,萬一被她識破了,想脫身就難了。」
黃石生傲然道:「不人虎穴,焉得虎子,能否揭開易君俠身份謎,端在今夜一幕,縱然冒點驚險,也是值得的。」
回頭向兩個假扮秦金二老的弟兄揮揮手接道:「時間不早,把這兒收拾一下,咱們也該走了。」
兩人同聲應諾,一個便去驅趕馬區,一個抱起湘琴,將她安頓在一株枝葉較密的樹上,康浩道:「她穴道未解,一個人留在林子裡,不會有危險麼?」
黃石生道:「不要緊,此地頗為隱蔽,我另外又留了兩弟兄在林外守護,咱們早去早回,料無妨礙。」
康浩見黃石生也是一襲藍色儒衫,只當他就是自己在林外瞥見的藍衣人影,竟依言留下湘琴,跟隨著黃石生出林而去。
誰知他們離去未久,橘林中卻幽靈般出現一個背插長劍,肩上斜掛著油布包裹的藍衣少年。
那少年舉步輕如落葉,不帶絲毫聲音,一張遍佈疤痕的醜臉上,冷冰冰沒有任何表情,身形移動,迅捷而沉穩,眨眼間便到湘琴置身的樹下。
他仰起頭來,望著昏睡未醒的湘琴,足有半盞熱茶之久,不言不動,就像連呼吸也全部停止了似的。
良久,良久,才見他緩緩伸出右掌,在樹身上輕拍了一下,那株比海碗還要粗的樹幹,竟然「卡嚓」一聲,應手折斷。
藍衣少年單掌一翻,托住湘琴,輕輕放在地上,彈指解開了她的穴道,自己也蹲下身子,用兩道銳利的目光,炯炯逼視著湘琴。
湘琴睜開眼睛,突見面前蹲著一個奇醜無比的陌生男子,嚇得失聲叫起來:「你……你是誰?」
藍衣少年沒有回答,只是目不轉睛地瞪著她,醜臉之上,一片冷漠。
湘琴想站起來,卻怕碰著那張醜臉,想推他,些膽怯,不得不用手撐地,向後縮退了兩三尺,顫聲問道:「你是什麼人?你要幹什麼?」
藍衣少年醜臉牽動了一下,似笑非笑,然後慢慢站立起來。
湘琴急忙挺身躍起,倒退了一大步,用手按著劍柄,膽量才略壯了些。
藍衣少年冷冷開了口,說道:「你放心,我不會殺你的。」他說這兩句話時,語氣中充滿了狂意,倒像是他本來應該殺死她,如今答應不殺她,已經是十分寬大了。
湘琴驚疑不已,又問道:「你究竟是誰?問你話,為什麼不回答?」
藍衣少年木然:「你最好不要問我,先讓我問你幾句話。」
湘琴望望他那張恐怖的醜臉,心裡不禁有些畏怯,點頭道:「好!就讓你先問吧!」
藍衣少年目光凝聚,緩緩問道:「你告訴我,你就是一劍堡堡主易君俠的女兒嗎?」
湘琴道:「不錯。」
藍衣少年又道:「剛才那姓康的是你什麼人?你為什麼要跟他私自出走?要到什麼地方去?」
湘琴遲疑了一下,不悅道:「這是我的私事,你管得著麼?』』藍衣少年冷漠的道:「我不想管你的私事,但是這關係到你的生死,希望你老實回答。」
這番話,無意中激起湘琴的傲性,一怒之下,連怕也忘了,冷笑道:「哈!別以為你自己有多了不起,你想威脅我,我就偏偏不說,怎麼樣?」
那藍衣少年毫無喜怒之色,只冷漠的說道:「我勸你還是老實回答的好。」
湘琴冷聲道:「假如姑娘我不高興回答呢?」
藍衣少年道:「那很簡單,我只有暫時將你帶走,直到事情弄清楚,再決定要不要殺你。」』湘琴黛眉一揚,翻手拔出了雙劍,嬌叱道:「少吹大氣,你來試試看。」
藍衣少年眼中精芒微閃,彷彿已有怒意,但仍然屹立未動,冷冷道:「你想跟我動手麼?」
湘琴道:「就算是以怎樣?」
藍衣少年搖了搖頭,說道:「想不你外表看來很聰明,實際卻是天下最笨的人……」
湘琴反唇相譏道:「你自己認為很了不起,其實卻是個膽小鬼,你若不也動手較量,趁早快滾,吹大氣,說大話,就能嚇唬住誰了……」話猶未畢,一陣腳步聲響,林外奔進來兩名勁裝大漢。
這兩人都是黃石生留下守護橘林的得力弟兄,聞聲趕來查看,一見湘琴穴道已解,正跟一個面貌醜惡的陌生少年仗劍對峙,不由大吃一驚,急忙拔出兵刃,雙雙將藍衣少年擋住。
其中一個低聲對湘琴說道:「易姑娘不要慌,咱們是康少俠的朋友,特來相助的。」
另一個接道:「這醜鬼是什麼人?姑娘請告訴咱們,自有咱們對付他,不勞姑娘親自動手。」
湘琴大喜道:「你們真是康大哥的朋友麼?那太好了,這傢伙正在吹大氣,說要把我帶走,又說要殺我呢!」
兩人扣了,同中一震,其中一個向同伴揮揮手,沉聲道:「老九,你保護易姑娘,讓我先試試這傢伙有多少斤兩。」話落,猛地向前踏出一大步,左手劍訣微領眼神,右腕疾送,長劍一式「白蛇吐信」,暴點而出。
那藍衣少年負手屹立,神態一派冷傲,對那飛刺來的長劍,連正眼也沒有掃過一瞥,就像那刺來的不是鋒利的劍尖,只不過一根草梗而已。
出手勁裝大漢睹狀暗驚,心知對方越沉著,越不易對付,劍式才使出一半,忙不迭一頓手腕,便想撤招。
誰知就在他心念甫動的剎那,突聞那藍衣少年冷然喝道:「撒手!」
喝聲中,只覺暗影一閃,劍身已被藍衣少年探手一把握住。
那藍衣少年用赤裸裸的手掌握住劍鋒,就好像握著一截木棍,微一振腕,「鋒」地一聲脆響,長劍竟然被硬生生折為兩段。
勁裝大漢駭然倒退了三四步,一聲驚呼尚未出口,藍衣少年順勢一抖手,半截斷劍已插進了他的胸口……
老九看得心膽俱裂,一面揮劍阻敵,一面急叫道:「易姑娘,快走。」
湘琴目觀那藍衣少年赤手奪劍殺人,竟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情知不能再逞強了,慌忙轉身便跑。
剛奔出十餘步,身後傳來一聲刺耳慘呼,顯然,那「老九」也遭了毒手……
湘琴連頭也不敢回,顧不得林中崎嶇,更顧不得樹枝交錯,扯散了頭髮,掛碎了衣衫……急急穿林而逃,只擇那林葉深密處,踉蹌狂奔。
正倉惶奔逃間,突然發現林子裡繫著兩匹馬……啊!可不就是自己和康大哥的坐騎麼?被誰藏到這兒來了?』湘琴喜出望外,急忙解開馬疆,飛身崦上,用力加了兩鞭,伏鞍催馬向林外衝去。
那馬兒負痛,發蹄猛衝,不片刻,便透林而出。
林中寂然如死,不聞追趕之聲,湘琴只說已經平安脫險了,剛松得一口氣,突覺馬匹揚蹄嘶鳴,奔跑頓止。
扭頭回顧,卻見那張佈滿疤痕的醜臉,正怒目瞪視著她…
湘琴如見鬼臉,驚呼了一聲,沒等那藍衣少年動手,自己便從馬背上暈倒摔了下來。
藍衣少年將她橫放鞍前,翻身上馬,一抖馬疆,緩緩向南而去……口口口口雨,漸漸停了,浮雲散去,透出了慘淡的月光。
夜雨初歇,園中又起嗽嗽蟲鳴,草木林梢,凝水如珠,雨後氣息,顯得份外清新,在寧靜的夜色中,更播著無限生機情趣。
然而,在這恬靜幽美的景色下,卻隱藏著四顆激動不安的心……那就是康浩、黃石生和兩名假扮秦金二老的弟兄。
他們冒雨潛入後花園,一直躲藏在距離茅屋十丈外,目不轉睛注視著屋中動靜,可是,奇怪得很,茅屋門窗大開,燈光雪亮,卻始終沒有看見歐陽佩如的人影出現。
如此雨夜,她為什麼還沒有安歇?既然亮著燈光,為什麼不見人影?如果她在屋中,怎會毫無動靜?如果不在屋中,為什麼又遍燃著燈光呢?
這種詭異的情形,令人猜不透其中原因,黃石生雖然滿腹智謀,也被眼前怪異現象弄糊塗了,只得耐心守候在暗處,不敢貿然現出身。
雨停不久,康浩忽有所見,用手輕輕碰了黃石生一下,低聲道:「四叔請注意茅屋後面那座峭壁……」
黃石生急忙凝目望去,果見一條白色人影,在峭壁頂端閃了閃,突然似星丸飛墜,循壁而下。
影歇,但見歐陽佩如渾身白及,外罩一件雪白斗篷,背插長劍,正由峭壁上匆匆返回後園。
黃石生心中一動,啞聲道:「幸虧咱們已經早一步離開了,她一定是發現咱們會在後山紮營,特意冒雨趕去查看的。」
康浩道:「紮營的山谷距離尚遠,未必會被她發覺,我想,她一定是看見我遺留在石壁縫內那幾支樹樁了,要不然,就是業已發現那藍衣人的蹤跡。」
黃石生點頭道:「這三種情況都有可能,由此看來,她不僅武功很高,心思也很慎密,等一會見面的時候,倒要特別當心些才行。」
康浩道:「四叔,咱們還是走吧,別被她盾出破綻,不好脫身。」
黃石生沉吟了一下,道:「既然來了,豈能半途而廢,賢侄多多留意園門和那座峭壁,如果沒有意外發現,就不必露面,一切自有愚叔應付。」接著又向兩名假扮秦金二老的大漢吩咐道:「你們只遠遠跟隨,不可開口,更不可站在太明亮的地方,若有變故,便用連變和天火霹靂袋掩護退卻……」
這時候,歐陽佩如已經返回茅屋中,但她並沒有熄燈安歇,只在佛堂中停留片刻,取了一隻籐籃,又匆匆離開茅屋,直向水潭邊走去。
黃石生咳一聲,舉步迎了過去,揚聲叫道:「佩如……」
歐陽佩如聞聲一驚,猛抬頭,急忙倒退兩三步,駭然道:
「啊!是你?」語聲中充滿了驚異,同時將手中籐藍飛快的藏到身後,似乎有些舉止失措的模樣。
黃石生微微一笑,說道:「不錯,是我回來了,如此深夜,佩如,你還沒有安歇?」
歐陽佩如又退了一步,冷漠的問道:「你到園裡來幹什麼?」
黃石生道:「我剛剛回堡,特來看望你……怎麼?你有事要出去嗎?」
歐陽佩如一縮身子,道:「沒有……沒有什麼事,我只是心裡煩悶,睡不著,想去園子裡走走……」
黃石生見她言語支語,神色頗顯慌張,心中不禁暗暗詫異,表面上卻故作關切的試探道:「佩如,你休養了這許多年,心境還不能平靜麼?」
歐陽佩如彷彿對這句話大感不悅,佛然變色道:「笑話,我心地光明磊落,仰無愧於天,俯無作於地,既未玷辱你們易府聲譽,更未敗壞咱們梅谷家風,倒要請教,我有什麼不能平靜的心事?」
黃石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轉圜說道:「佩如,你別誤會,我是指你的病情」
話猶未畢,歐陽佩如已冷冷截口道:「告訴你,別跟我提什麼病不病,我心裡煩,想早些休息,假如沒有旁的事情,就請你離開這座園子。」
黃石生愣了半晌,訕訕笑道:「都怪我不會說話,惹你生氣,竟下起逐客令來了。」
歐陽佩如冷冷道:「豈敢,這是一劍堡的產業,我哪兒有資格逐客?但咱們當年有約在先,未得我的允許,任何人均不能擅進這座園子,這項諾言,你大約還記得吧?」
黃石生忙道:「記得!記得!我親口答應,怎麼會忘記呢……」
歐陽佩如道:「那我要請問一聲,秦金二位教練到後園來,卻是誰允許的?」
黃石生道:「是我太疏忽了,我這就讓他們退出園外去。」
回頭向二人使個眼色,揮手道:「你們先去園門外等候,我有幾句話要跟夫人商談,一會就來,如果方老夫子尋我,就叫他多派人手出堡去追,無論如何要把人截回來,知道了嗎?」
兩名假扮秦金二老的大漢齊聲答應,依言退去但他們並沒有真離開後花園,卻在園門附近隱身等候,以防有人潛入。
歐陽佩如凝目問道:「你要他們去追截什麼人?」
黃石生故作驚詫道:「原來你還不知道?小琴已經被人誘拐私奔了。」
歐陽佩如輕「哦」了一聲,淡淡的問道:「誰說的?」
黃石生道:「我接獲方夫子急訊,連夜趕回來,難道他們竟沒有稟報你麼?」
歐陽佩如沒有回答,卻仰面哂道:「那方濤的消息倒是夠快,可惜仍落後了一著。」
黃石生說道:「佩如,你的意思,是說……」
歐陽佩如冷冷道:「這件事,在我心裡整整悶了十作年,今天夜裡咱們是該好好談一談了。」
說完,微一舉手示意,當先轉身進了茅屋。
黃石生心中一陣激動一他知道,初步試探顯然已獲成功,只要自己應付適當,這一席談話,無疑將是揭開復仇會主身份這謎的緊要關鍵。
他一向自恃鎮靜沉著,此時面對那茅屋中明亮的燈光,竟情不自禁興起一絲怯意,臨入門時,扭頭向康浩藏身的地方望了一眼,才舉步跨了進去。
歐陽佩如似也難掩內心激動,讓黃石生在正屋坐下之後,逕自提著籐藍,進入右側佛堂中,沒片刻,竟傳來陣陣誦經之聲。
雖然只是匆匆一瞥,黃石生已看見那只籐籃中,滿盛著香燭紙錢等祭奠物品……
約莫過了盞茶之久,經要歇止,歐陽佩如再度回到正屋,內心已恢復了平靜,親手替黃石生斟上一杯基籐茶。
黃石生舉杯一飲而盡,藉那苦澀茶味的刺激,使緊張的心情,漸漸鎮定了下來,揚目含笑說道:「佩如,你想跟我談些什麼?」
歐陽佩如道:「想談的事太多,能談的事卻又太少。」
黃石生道:「你我夫妻之間,還有什麼事不能談的?」
歐陽佩如道:「並非不能談,而是不願談,也不必談,咱們雖是夫妻,實際形同陌路,有些事,我不願提起,有些事我縱然提了,你也不會聽信,與其徒費辱舌,倒不如不談它的好。」
黃石生要探她的口風,低頭不語,故作默然。
歐陽佩如微頓又道:「這許多年來,我茹素禮佛,對世間因果循環的道理,總算略有些領悟。佛家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一個人的禍福報應,端在自己本身作為,旁人是幫不上忙的,常言又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這件事我本來不想多管,但是,如今,眼見你正在危難中,見死不救,於心又有所不忍,雖然明知說了也未必有用,也只好聊盡心了。」
黃石生聽得怦然心動,表面卻故意裝作不懂的樣子,笑道:「佩如,聽你的口氣,好像我馬上就要大禍臨頭似的?莫非我的氣色有什麼不對嗎?」
歐陽佩如搖了搖頭道:「禍福變化,非關氣色,我不是在替你看相,而是說的實情。」.黃石生聳肩笑道:「好吧!你且說說是什麼實情?」
歐陽佩如正色說道:「我無意危言聳聽,但要鄭重的警告你,如今一劍堡中已經沒有可以信任的人,稍一不慎,隨裡都有殺身之禍。」
黃石生說道:「你是指,堡中有了奸細?」
歐陽佩如道:「事實上這已經不能算『奸細』了,因為奸細只是少數潛伏之輩,我說的卻是堡大部分人,包括你的隨身恃從,最信賴的助手,以及堡內執事人等……換句話說,除了你自己,人人都可能是奸細。」
黃石生張目道:「你說這些話,想必有所發現了?」
歐陽佩如道:「假如沒有發現,我又何必無中生有說這些話來騙你?」
黃石生道:「能告訴我那些可疑的人是誰嗎?」
歐陽佩如說道:「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全堡上下,人人都可疑,人人都不信任。」
黃石生道:「但其中總有為首的,譬如說,誰有可疑的行為落在你眼中?誰涉嫌最重?你如此鄭重警告我,是根據什麼事實?」
歐陽佩如沉吟一下,說道:「你一定要問,我就索性全告訴你吧那為首的人,就是方濤。」
黃石生故作失驚道:「方老夫子?他會是奸細?」
歐陽佩如道:「他不僅是奸細,而且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更是復仇會派來一劍堡臥底的首腦,如今全堡已被他佈置的人暗中控制,事實上,他已成了一劍堡的主人,你這位堡主,只不過徒擁虛名的傀儡罷了……」、黃石生沒等她說完,忽然縱聲大笑起來,神態間,充滿了不信之色,截口說道:「佩如,你一個人在園子裡住得太久,難怪會生出這種奇怪的幻想,依我看,還是早早搬回堡內去吧,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你會連自己也懷疑起來了。」
他故意要激起歐陽佩如的不滿,以便從中套間有關易君俠的秘密,說著,站起身來,假作要走的樣子,一面搖頭道:,「咱們結離十九載,你就在後園獨住了十八年,一個人離世幽居,最易招惹心魔,我不能讓你繼續沉迷下去了,現在就去吩咐替你整理好樓上臥室,今天夜裡就接你回去……」
歐陽佩如如果然上當,沉聲喝道:「站住,你若逼我搬出這座園子,那就是逼我離開一劍堡!」
黃石生苦笑道:「佩如,我是為了你好,這園子裡陰氣太重,不宜久住,如果你要唸經拜佛,我會叫他們替你在樓上另辟一間佛堂。」
歐陽佩如凝目道:「你的意思,敢情是不相信我的話,認為我是胡思亂想,瘋言瘋語?」
黃石生兩手一攤,道:「並非我不肯相信,而是那方濤分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學究,受聘一劍堡來,已非一年半載,他怎麼可能會是復仇會的奸細?怎麼可能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歐陽佩如冷冷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會相信,是你一再追問:才據實相告,也算咱們夫妻一場,聊盡心意而已,如今我話已說明,信不信由你,有一天,你若吃了那位『老學究』的大虧,可別怨我沒有提醒過你。」
黃石生道:「這件事我一定記在心裡,加倍提防,可是,佩如,你為什麼要堅持獨自住在這兒,不肯搬回堡內去呢?」
歐陽佩如淡淡說道:「不為什麼,我只是喜歡此地的清靜,厭煩堡中的喧擾,而且,十八年來,一切都已經習慣了。」
黃石生試探著道:「我總覺得這樣不太好,讓外人看見,一定誤會咱們夫妻感情有了裂痕……」
歐陽佩如身軀微微一震,注目道:「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黃石生道:「剛才你提到咱們名雖是夫妻,實則形同:陌路。這句話,使我感觸良深,回想十八年來,實情確也如此-,至少,這一牆之隔,使咱們夫妻之間顯得太冷落了。」
歐陽佩如的臉上,掠過一抹驚容,但口裡卻故作泰然地說道:「那也算不了什麼……」
黃石生見他神色有異,心知話題已觸及隱衷,緊接著又道:「佩如,我心裡有句話,不知當問不當?」
歐陽佩如神情一愣,低聲道:「什麼話?」
黃石生道:「我想知道,是不是自己有什麼令你不滿的錯誤行為?影響了咱們的感情?」
歐陽佩如怔了怔,道:「這話問得好奇怪,我並沒有說過對你不滿的的話呀?」
黃石生道:「但是我深深感覺到,你自從遷入後園獨居,人和心都同時離開了一劍堡,你一直不願見我,除了小琴,你不再關心任何人,你寧願居住茅屋,自炊自食,也不願接受堡中的供養,你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在你的心裡,早已經不把一劍堡當作自己的家了,你自錮小園,看來好像在折磨自己,實際卻在對我表示無言的反抗,你……」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放意頓了頓,偷眼打量歐陽佩如,只見緊閉著嘴唇,眸子裡閃耀著激動的光芒,似在極力克制自己,不讓內心沸騰的情感流露出來。
黃石生暗暗高興,接著又道:「佩如,咱們好壞總是結髮夫妻,俗話說:一夜夫妻百夜恩,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如果我有什麼錯誤,你盡可能當面規勸我,,甚至責罵我也是應該的,可是,你為什麼不肯把內心的話說出來,卻有意這樣冷落我,疏遠我呢?」
歐陽佩如沒有回答,也不作分辨,只用兩道深沉而異樣的目光,瞬也不瞬地注視著他……
那目光中充滿了驚疑和訝詫之色,更隱藏著森森寒意,就像兩柄利刃,直欲穿秀黃石生的內心。
黃石生倒被他瞧得心虛起來,假意仰面歎了一口氣,道:「這些話,我本來不想說,但十多年來,咱們難得有像今天這樣單獨晤談的機會,與其讓它悶在心裡,不如說了出來。」
歐陽佩如仍然沒有出聲,嘴角邊浮現出一抹淒涼的笑容。
黃石生不安的問道:「佩如,是我說錯了話麼?」
歐陽佩如搖搖頭,終於開口道:「不!話是沒有說錯,我只是奇怪,為什麼你直到今天,才想起問我這些話?難道說十八年來,你真的不懂我的心意?」
黃石生急急接口說道:「佩如,我真的不懂……」
歐陽佩如又搖了搖頭,接口道:「你懂的,但是你假作不懂,無法是想逼我親口承認罷了,其實,這也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我自問無愧於心,又何須推諉掩飾,十八年來,我雖然心如槁木死灰,卻活得清清白白,決沒有半言寸行對不起你們易家。」
黃石生聽得心中狂喜,趁機追問道:「佩如,你完全誤會了,我絕無逼迫你的意思,但咱們是夫妻,理當坦誠相處,假如心中有著隱衷,最好把它吐露出來,千萬可悶在心裡,你說是不是?」
歐陽佩如淡淡一笑,道:「你一定要我說,我就實說了,憑心而論,自從結離至今,我無時無刻不在懊悔之中,如果不是為了小琴,如果沒有這座隔世獨處的園子,早就引劍自絕,不必再多受這十多年的痛苦煎熬了。」
黃石生驚道:「你怎麼會有這種可怕的念頭?難道是我什麼地方虧負了你?」
歐陽佩如道:「不!這無關虧負,而是我的心早已死了,古人說:哀莫大於心死,我實在早就應該離開這個世界了,當初與你成婚,根本就是一項無原諒的錯誤。」
黃石生道:「莫非你認為我不堪匹配,覺得受了委屈?」
歐陽佩如搖頭道:「也不是,以你的人品和聲譽,本可娶一位勝我十倍的妻子,但你卻偏偏娶了我,我明知得到我的軀殼,從未獲得我的心,依然對我百依百順,毫無怨言,說起來,受委屈的是你,不是我。」
黃石生輕「哦」了一聲,道:「這麼說,我明白了,一定是我婚後的行為有所失檢,才使你心灰心意,悔不當初,對嗎?」
歐陽佩如正色道:「若論你的行為,除了好名之心太重,以及誤將歹人當作親信這兩點瑕疵之外,其他尚無大錯,我懊悔的並不是這個。」
黃石生一直想誘她說出易君俠的秘密,聽了這話,不禁有些失,緊接著又問道:「那麼,你這『心死』二字,又因何而起呢?」
歐陽佩如眼中突然閃現出一縷淚光,急忙扭過頭去,幽幽說道:「當年的舊事,你知道的很清楚,為什麼一定要明知故問,苦苦追詢?」.黃石生心念微動,彷彿若有所悟,但因不明詳情,只得含混的道:「時隔多年,我以為你早已把它淡忘了。」
歐陽佩如黯然歎道:「你不是女人,難怪你不瞭解女人的情感,如果有一天,你也遭受到同樣的際遇,你就知道什麼叫做『心死』,你就知道那不是輕易能夠淡忘的事了……」
黃石生聽她話裡顯然包含著一次感情上的挫折,正想設法繼續探問下去,不料遠處忽然傳來幾聲嬌叱,竟將話題打斷。
呼喝聲本來自園門方向,不用說,準是有人由堡中進入後園,和兩名假扮秦金二老的弟兄動了手。
歐陽佩如佛然不悅問道:「你究竟帶了多少人到園子裡來?難道要我親自去送他們才肯走嗎?」
黃石生知道無法再留,連忙站起身來,假作氣憤的道:
「這些東西太不像話了,不須你去,我自會懲治他們」。
說著,大步出了茅屋。
跨出屋門,揚目向康浩藏身之處望去,卻不見康浩的人影,黃石生暗吃一驚,剛要抽身,猛聽一聲嬌喝道:「站住,不許動。」
隨著喝聲。兩條纖細的人影,已破空掠到。
黃石生一見竟是「袁氏雙姝」,心裡暗暗叫苦,只得裝笑招呼道:「原來是兩位賢侄女,方才聽得喧嚷,可是兩位賢侄女發現了什麼壞人?」
袁氏雙姝各執長劍,一左一右堵住了茅屋出路,四顆烏黑發亮的眼珠,直勾勾盯著黃石生的臉,既不動手也不說話。
黃石生被看得心裡直發毛,強笑了兩聲,又道:「怎麼?兩位賢侄女連我也不認識了麼?」
袁珠不答,卻向茅屋大聲問道:「伯母,您老人家沒事吧?」
黃石生忙道:「她很好,兩位賢侄女進屋裡去陪陪她,我去園門那邊看一下馬上就回來……」一面說著,一面就想開跑。
袁玉一擺長劍,橫手擋住去路,喝道:「站住!你敢動一動,別怪姑娘把你這一雙腳統統砍下來。」
這時候,歐陽佩如正由茅屋中走出來,見狀大驚道:「阿玉,你瘋了麼?怎能對易伯伯這樣說話。」
袁玉道:「伯母上當了,他不是易伯伯,他是假冒的。」
歐陽佩如倒吸一口涼氣,駭然失聲道:「什麼?他是假冒……假冒的……」
黃石生接口笑道:「佩如,別聽小孩子有說,你再仔細看看,我像是假冒的嗎?世上哪有假冒別人的怪事。」
袁珠沉聲道:「他的確是假冒的,易伯伯現在還沒有回來,剛才咱們在後園門口,遇見兩個假扮秦金二老的傢伙,被咱們問出破綻,用金環打傷,卻被另外一名蒙面賊黨救走了……」
黃石生情知事已敗露,急忙岔口道:「這兩個孩子一定中了邪,滿嘴都是瘋話,待我將秦金二老叫來當面對證,讓你們看看是不是假冒的……」話猶未畢,袍袖一層,而人已仰面倒射而起。
他身形甫起,耳邊突然傳來歐陽佩如一聲羞怒交集的暴喝,「蓬」地一聲,胸前已重重挨了一掌……歐陽佩如顯然是氣極了,那當胸一掌,直將黃石生劈得凌空翻轉了三四次,砰然摔倒地上,落地之後力道未盡,又滾出丈許,才被一片花叢亂石擋住。
所幸她挾怒出手的時候,黃石生正在仰身躍避,總算沒有實受那強猛無比的掌力,饒是如此,落地後的黃石生,也已經口噴鮮血,當場暈死過去。
歐陽佩如兀自怒氣不息,一晃身,又追到花叢邊,纖掌再揚,便欲向黃石生頭頂劈落……
袁玉急叫道:「伯母別殺他,要留活口。」
歐陽佩如頓住掌勢,既羞又恨的一跺腳,罵道:「這無恥的匹夫……」本難怪,她出身梅谷世家,又是堂堂終南一劍堡的堡主夫人,身份何等尊高,如今卻被一個陌生男人假扮自己的丈夫,纏著說了大半夜的話,回想適才交談經過,叫她怎能不羞?怎能不恨呢?
偏是袁玉不識趣,撕下黃石生一片衣襟,抹去他臉上血污和易容藥物,還興沖沖向歐陽佩如道:「喏!伯母你看,可不是真的假冒的嗎?」
歐陽連望也沒有望,揮手道:「拖下去,拖下去!」
袁珠忙瞪了袁玉一眼,一面應聲道:「伯母請回屋裡去休息吧,咱們會處置他的。」
歐陽佩如道:「不論你們怎麼處置,先把人帶走,別弄髒了我的園子。」
說完,拂袖轉身,逕自返回茅屋,不多久,屋中梵音蕩漾,木魚橐橐,傳出一陣陣誦經的聲音。
袁珠望望茅屋,又望望袁珠,困惑的問道:「好奇怪,易伯母好像在跟誰生氣呢……」
袁珠低哦道:「少說廢話,快幫我把這傢伙抬出園子去。」
袁玉道:「我看,不必白費工夫了,易伯母那一掌打得不輕,別說是個人,便是石頭,也打碎了,不如挖個坑把他埋了0巴!」
袁珠道:「就算要埋,也不能埋在園子裡,咱們且在附近尋個僻靜的地方,試試看,能不能弄醒他,問問他的來歷和企圖。」
姊妹倆合務抬起黃石生,由小徑越過護堡河,向前走了片刻,又來到袁珠送別康浩和湘琴那棵大樹之下。
這棵樹雖然已在堡牆外面,卻與後園隔河相望,呼應吸便,樹頂枝葉層疊,宛如巨傘覆蓋,地勢也頗僻靜隱密。
袁珠將黃石生放在樹下,提劍繞樹巡視,直到確定附近無人隱藏,才低聲對袁玉說道:「你去河邊取些水來,當心別暴露了形跡,這傢伙的同黨,可能還沒有去遠。」
袁玉問道:「取水幹什麼?難道你打算給他餵藥治傷嗎?」
袁珠道:「咱們要問他話,自然得先替他穩住傷勢,讓他清醒過來才行。」
袁玉搖搖頭,道:「其實,問不問全都一樣,這傢伙一定是復仇會的人,決不會錯。」
袁珠道:「我也知道他是復仇會的人,女口能從他口中多瞭解一些復仇會的秘密,對咱們總是有利的,你別耽誤時間,快些去吧!」
袁玉拗她不過,只好聳聳肩頭,快快而去。
袁珠又叮囑道:「當心隱蔽行藏,快去快回來!」
袁玉漫應道:「知道啦!」心裡卻暗暗嘀咕道:眼看都快要斷氣了,何苦多費力氣,姐姐就是想不開,專愛給自己添麻煩……
懷著滿肚子不高興,懶洋洋的走到護堡河邊,四下裡一望,全是稀泥爛草,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心裡氣悶,又增了三分。
總算她還不太笨,撿了幾塊大石頭,填一聲,跨一步,好容易由岸上到了水邊,這才想起沒有盛水的東西。
河水悠悠,伸手可及,無奈這些玩意兒既不能抓,又不能捧,難不成讓她用口含了回去?
袁玉正自氣悶無計,忽然眼中一亮,瞥見上流飄來一截斷竹筒。
那竹筒約有碗口粗細,載浮載沉,順漢而至,倒像是老天:爺存心幫忙,特意給她送來盛水用的。
袁玉大喜,急忙捲起衣袖,伸去去撈那竹筒。
不料那竹筒居然作怪,眼看到手,又蕩了開去,接連幾次,總讓她撈空,引得她又急又氣,越發把條玉臂盡力伸向河心,半個身子也傾出石外。
突然間,水花一翻,冷不防竹筒下竟伸出一隻怪手,一把扣住了袁玉的腕脈,用力向河中拖去。
袁玉縮手不及,一聲驚呼才出口,已被拉入堡河中。
她雖然也識得水性,卻被這突來的變故驚呆了,骨碌碌灌了兩口水,剛要掙扎,背後穴道已遭點閉……
袁珠在樹下久等不見袁玉回來,想去河邊查看,又擔心黃石生同黨救走,正感為難,忽然聽到袁玉驚呼之聲,畢竟是姊妹情重,急忙拔出長劍,飛步趕往護堡河邊。
這時,暗影一閃,大樹頂上悄沒聲息飄落下一個用布中蒙面的碩壯少年,俯身抱起黃石生,邁開大步,如飛而去。
那蒙面少年,正是康浩。
口口口口
秦嶺之南,漢水之陽,有一處名叫「石泉」的小縣城,城中有一家客棧,名叫「石家店」,相傳這家客棧,曾是當年天下首富石崇的別業,其真實性雖無可考證,但石家客店的房舍寬敞,庭園幽靜,稱得城中首屈一指的大客店,這倒不是吹牛的。
石泉縣城並不大,唯因瀕臨漢水,順流可通襄樊,西經漢中可以人川,如果由長安南下武漢,這條船,要比藍田官道近了一倍不止,是以商賈絡繹,市面頗見繁榮。
這天一大早,石家客店的大門剛剛啟開,街上已風馳電奔般來三騎快馬,甫抵店門,一齊勒疆停住,由馬背上,下來老少三人。
三人全都滿面風塵,為首的是一個獨臂駝背老人,斜背著一柄沉的金背砍山刀,老人身後,緊隨著一雙少年男女,兩人衣襟上各插著一枚小巧的白色喪花。
一名客店夥計正在門前打掃,聽見馬蹄聲,急忙含笑迎上來招呼道:「老爺子,二位公子小姐,要住店麼?」
那駝背老人抬頭向店裡掃了一眼,卻沒有開口,順手將馬緩交給夥計,然後身後兩個少年男女點一點頭,逕自走人店中。
夥計匆匆拴好馬匹,也跟進店內,一面抹桌子,一面又道:「三位請略坐一會,天剛亮,爐上還沒有生火,小的這就去替諸位燒水泡茶。」
駝背老人擺擺手,道:「不必了,你先去把石老三叫出來。」
夥計一愣,道:「您是說敝店的石掌櫃?敢情您認識他?」
駝背老人微微一笑,道:「不錯,咱們是老朋友。」
夥計聽說是掌櫃的朋友,忙不迭的哈腰巴結,道:「咱們掌櫃的還沒有起床,您老貴姓?小的這就去叫他。」
駝背老人道:「你去告訴他,就說我姓趙,是由保定府來的。」
夥計連聲答應,去不多時,那位客店掌櫃便如飛迎了出來。
石掌櫃約莫五十出身軀肥胖,一肥忠厚像,大約剛從被窩裡爬起來,連衣鈕也來不及扣,踉蹌奔了出來,一見駝背老人,立即屈膝跪倒,欣喜的叫道:「屬下石三,給東家叩頭請安。」
駝背老人獨臂一探,輕輕將他挽住,含笑說道;「自己弟兄,不必多禮,快起來。」
石掌櫃那裡肯依,恭恭敬敬的叩了頭,方才起身,垂手侍立,說道:「屬下只知東家這兩天要來,卻想不到會到得這麼快……」
駝背老人擺手攔住他的話頭,低聲問道:「康少俠和黃四爺都到了沒有?」
石掌櫃道:「昨天夜裡剛到,現在後院上房。」
駝背老人點點頭,又問道:「聽說四爺傷勢很重,是真的嗎?」
石掌櫃黯然答道:「內傷的確很重,經過康少俠用『隔體注力』的方法,為他接連渡了幾次真氣,天亮以前,彷彿好了一些,只是一直沒有清醒過。」
駝背老人仰面長歎一聲,揮手道:「帶路,咱們先去看看他的傷勢再說。」
石掌櫃口晨答應,兩眼卻望著那一雙年少男女,似想動口,又不便啟口。
駝背老人道:「這位是巫山百禽宮的齊少宮主,這位是齊姑娘,就是康少俠的未婚妻子。」
石掌櫃「哦」了一聲,急忙施禮問候,齊效先雖然有些靦腆,倒還罷了,卻把個月眉窘得粉面啡紅,好不尷尬。
老少三人跟隨石掌櫃直奔後院上房,月眉想到即將和康浩見面,芳心遲疑,不覺落後,誰知當一行人穿過西跨院的時候,卻無意間,發現院子裡有條人影一閃而沒。
那好像是一個客人正要開門出來,一見有人經過,突然又退回去。
月眉本來沒有在意,不料那人等前面眾人走過之後,竟然又輕輕拉開房門,探頭向外窺望,他顯然想不到後面還有人,這一來,恰好被月眉撞個正著。
兩下裡一照面,那人立即縮身退回房中,同時迅速的掩閉了房門,月眉卻嚇了一大跳——原來那人一張臉上,全是縱橫交錯的疤痕,不僅醜惡猙獰,簡直叫人怵目驚心。
這雖然只是一瞬間的事,那張可怕的醜臉,已深深印在月眉腦海中,不由自主急趕了幾步,心裡兀自突然狂跳,可是,當她壯著膽著子回頭張望時,卻不見那醜臉再出現了。
月眉沒有聲張,也沒有告訴齊效先,只是暗暗的將那間客房的位置,牢記在心裡……
抵達後院上房,康浩正在靜坐調息,掙扎著站起身來,叫了一聲:「駱伯父……」下面的話,竟哽咽無法出口。
駱伯傖緊緊握著康浩的肩膀,凝目細看,只見他臉色一片蒼白,雙目遍佈布絲,眼臉浮腫,疲憊不堪……不禁憐惜的搖搖頭,淒然苦笑道:「孩子,別難過,多大屈辱都受了,這點挫折算什麼?」
康浩強忍酸楚,極力擠出一抹笑容,虛弱的道:「四叔內腑全遭震傷離位,如果不趕快救治,只怕……」
駱伯傖:「我知道,從現在起,人交給伯父,你儘管放心歇著吧!」
他口裡雖然說得輕易,心中卻沉重萬重,目光移向屋角,望見黃石生直挺挺躺在另一張木榻之上,面色枯黃如蠟,聽不到半點聲息,看上去,就和一具等待裝殮死屍沒有多大分別。
石掌櫃長長歎了一口氣,道:「可惜三姑不在,些地又沒有療傷的藥物」
駱伯傖緩步走到床前,伸手一探黃石生的脈息,但覺觸手奇冷,如撫寒冰,那脈息若有若無,實已微不可辨,幾乎隨時都可能斷絕。
這情形,無異說明黃石生業已生機渺茫,眼看就要斷氣了。
駱伯傖一顆心猛往下沉,顧不得再說話,五指一緊,暗暗運聚真力,由指尖源源注入黃石生的腕脈穴中。
齊效先見駱伯傖神色有異,心知必是黃石生傷危勢急了,輕輕扯了月眉一下,低聲問道:「奶奶留下的那瓶虎膽精在不在身上?」
月眉點一點頭,說道:「在,可是數量已經不多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最好別用……」
齊效先說道:「救人要緊,快給我一粒。」
月眉取出藥瓶,倒了一粒在手掌中,略一遲疑,又倒了一粒,一齊遞給齊效先。
齊效先詫問道:「一粒儘夠了,要這麼多做什麼?」
月眉臉上一紅,卻答非所問的道:「這藥不僅可以療傷續命,對真氣虛耗過多的人,也一樣很有效。」
齊效先說道:「我知道很有效,但是,你……」
目光一轉,望見正瞑目行功調息的康浩,忽然頷首笑道:
「啊!我明白了,看來這藥丸並不像剛才那麼珍貴了嘛!」
月眉低罵了一聲;「討厭!」似惱,似羞,似笑,剎那間,連耳根全紅了。
齊效先走到床榻前,將一粒「虎膽精」交給駱伯傖,說道:「黃老前輩內傷太重,恐怕不是隔體注力之能夠奏效的,請將粒藥丸餵給他服下,再以內力助藥發藥,半個時辰內就能使他五臟歸位,清醒過來了。」
駱伯傖驚問道:「此藥何名?真有這麼大的功效嗎?」
齊效先道:「這是奶奶遺留下來的靈藥『虎膽精』,據她老人家說,只要人還沒斷氣,便能起死回生,立見奇效。」
駱伯傖大喜,連忙稱謝接過,感激的道:「倘能救得黃四弟的性命,此恩此德,沒齒不忘。」
一面急急吩咐石掌櫃取水餵藥,一面準備再親自渡力幫助藥力化開。
齊效先又將一粒虎膽精送到康浩榻前,低聲叫道:「康大哥,姐姐叫我替你送藥來了。」
康浩正垂首調息,聞聲抬起頭來,一時沒有聽清楚他的話,茫然問道:「什麼藥?」
齊效先道:「我姐姐見你真氣虛耗太多,不容易恢復過來,特地要我送一粒『虎膽精』給你,這藥丸,是咱們百禽宮的救命靈丹,所存數量不多了,你就快些吃下去罷。」
康浩用顫抖的手接過藥丸,說道:「齊兄弟,多謝你了…
…」
齊效先笑道:「別謝我,我只是奉命送藥罷了,要謝,你該謝我姐姐。」
康浩仰起臉來,向站在窗前的月眉微微一笑,道:「多謝姑娘……」
月眉本來對著房裡,突然一擺頭,移目朝向窗外,就像是沒有聽見。
齊效先伸了伸舌頭,想笑,卻沒敢笑出來。
靈丹功效,果然不同凡俗,沒到半個時辰,黃石生業已生機復熾,發出一陣低低的呻吟之聲。
康浩得靈藥之助,更是疲態盡消,恢復了原有的體力,神采奕奕,起身跨下床來。
駱伯傖長長吁了一口氣,舉手抹去額際汗珠,歎道:「總算上蒼有眼,為駱某留下這一條得力臂助。」
康浩自責道:「黃四叔為了求證易君俠和復仇會主之間的關係,不避危險,夜探後園,當時小侄實難辭其咎。」
駱伯傖搖頭苦笑一聲,道:「你們能夠及時脫身,離開一劍堡,已經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假如再遲一步,那後果,更不堪設想……」
康浩道:「莫非六叔和七叔也遇到了麻煩?」
駱伯傖道:「你宗六叔行事機警,登門拜會方濤,跟他胡扯了半夜,倒還沒有發生什麼意外,可是,你李七叔奉命延阻易君俠的行程,卻險些脫不了身……」;康浩驚道:「是不是被易俠看出破綻了。」
駱伯傖道:「他天性耿直,又不大講話,趕了一大群牛羊,硬阻通路,自然容易引起對方的疑心,加上他一身橫練功夫,很難瞞得過行家的眼睛,所以,竟在官道上跟奉金二老動上了手……橫練功夫雖然不畏刀劍,咱們卻忘了易君俠那柄紫電劍是一口削鐵如泥的寶刀。」
康浩說道:「這麼說,七叔豈不危險了?」
駱伯傖黯然點了點頭,。歎道:「他身上劍傷不下數十處,幸虧易君俠意欲生擒,才沒有送掉性命,等我和月眉姊弟到到,可憐他渾身欲血,幾乎成成了血人,兀自死戰不退,手中鐵錘被寶劍削斷了,竟隨手抓起活羊當作兵器,終於沒讓易君俠通過。」
康浩急問道:「他現在什麼地方?」
駱伯傖道:「現在你宗六叔護送,隨後就可以到了,我接獲急訊聞說四叔也受了傷,所以帶著他們姊弟先行趕來……」說到這裡,忽然咦了一聲,扭頭四顧問道:「還有一個人呢?」
康浩知道他是問湘琴,不禁慚愧地低下頭去,答道:「她……失散了……」
駱伯傖不禁一怔,說道:「怎麼失散的?」
康浩道:「小侄隨四叔折返一劍堡,將他留在橘林中,由兩兄弟守護……可是,待咱們回去尋她的時候,她已經不知去向了,兩名弟兄卻被慘殺在林子裡。」
駱伯傖大驚道:「那她自己走的?還是被人劫走了?」
康浩道:「她的睡穴被黃四叔點閉,不可能自己離開,而且,她也不可能在離去之前,將兩名守護的弟兄殺死,看情形,多半是遭人劫持去了。」
駱伯傖駭然變色道:「如果遭人劫持,一定是復仇會幹的,你為什麼不趕快追尋呢?」
康浩道:「當時黃四叔的傷勢大重,委實無法分岙,不過,小侄曾發現林外的馬蹄印,也是一路向南而來,竟跟咱們走的同一個方向。」
駱伯傖略一沉吟,道:「由一劍堡向南走,只有石泉這一條大路……」
語聲微微一頓,回頭向石掌櫃的問道:「店裡共有多少夥計?有幾位是插過香的弟兄?」
石掌櫃道:「夥計賬房一共九人,內中插過香的有五位,其餘雖然沒有人盟,也都很可靠。」
駱伯傖又問道:「最近數天內,店中沒有眼生可疑的客人投宿?」』石掌櫃想了一想,回答道:「這倒沒有發現,東廂房住的是幾位熟識客商,西跨院的兄妹倆是前天來的,本來昨天就要走的,那妹妹忽然患病才耽誤下來……」
月眉一直在注意傾聽他們的談話,聽到這裡,心中一動,忽然想到那張滿佈疤痕的醜臉一一但她並沒有把這件事說出來,只是繼續默默傾聽著。
駱伯傖吩咐道:「你快去傳話,叫那五位人盟弟兄分頭打聽,近日內有沒有陌生武林人物,帶有一位穿紅衣服的年輕姑娘由引經過?如有消息,立即回報,從現在開始,要他們分批輪流監視城中客棧和水陸碼頭,如果人手不夠,寧可出高價收買眼線,決不能大意疏忽。」
石掌櫃情知事態嚴重,不敢怠慢,匆匆答應而去。
石泉縣城不大,石掌櫃的人頭又熟,沒多久,已有初步消息回報,經查詢結果,城中其他客棧都沒有留宿過穿紅衣的少女,水陸碼頭也沒有發現可疑的武林人物高去。
駱伯傖這才鬆了一口氣,說道:「只有他們還沒有到,就不必擔心了,一兩天內,準備被咱們截住。」
齊效先問道:「駱老前輩要尋的是什麼人?如有用得著我和姐姐之處,咱們可以幫同去搜尋。」
駱伯傖忙道:「不須煩勞二位,連日趕路辛苦,二位請先去休息吧!」他不便說出要尋的是易湘琴,亦不願月眉姊弟參與搜尋的事,自然是顧慮他們之間仇恨未消,避免生出意外。
月眉冷冷一笑,說道:「既然沒有旁的事,我和阿毛就告退了。」
駱伯傖立即吩咐石掌櫃替他們安排臥房,並且向康浩使個眼色,道:「這兒有伯父守候,你送他們姊妹去臥室休息。」
康浩剛應聲站起,卻聽得月眉哼了一聲,道:「不敢當,咱們有腳,自己會去。」說完,逕自推門而出。
駱伯傖原意是藉康浩伴送的機會,讓他們小兩日親近親近,不料竟碰了一個釘子,只有搖頭苦笑不已。
康浩更是尷尬萬分,正不知如何是好,裡床忽然傳來黃石生翻動的聲音。
康浩回頭一望,頓時驚喜叫道:「四叔醒過來啦!」
兩人奔到床前,只見黃石生正吃力的撐起半個身子,恍如大病初癒般,瞪著一雙失神的眼睛向四周張望。
駱伯傖急忙跨前一步,按住他的肩頭,低聲道:「快些躺下,你內傷剛好,千萬別動。」
黃石生喘息著道:「大哥,想不到咱們還能見面,這……這不是在夢中吧?」
駱伯傖點一點頭,又搖了搖頭,含淚而笑道:「如非康賢侄的搶救及時,和月眉概贈一粒虎膽精,咱們只怕真的不能見面了。」
康浩赦然道:「小侄目睹四叔負傷,未能出手援助,實在慚愧得很……」
黃石生道:「這怎能怪你,是我自己太大意了,意忘了堡中還有袁家兩姊妹。」話聲微頓,臉上忽然浮現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接著又說道:「不過,四叔這一掌也不是白挨的,總波被我探問出一點端倪為了。」
駱伯傖道:「你重傷初癒,不宜多話說,這些事留著慢慢再談,且先調養傷勢要緊。」
黃石生搖頭道:「不!小弟自覺傷勢已經痊好了,事情悶在心裡反而難受,大哥還是讓我說出來的好。」
他不待駱伯傖開口,又逕自接下去道:「先前,我一直懷疑歐陽佩如假托疾患獨居後園,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多半是和易君俠的真實身份有關,如今才知道自己只猜對一增,原來那歐陽佩如遁世獨居,竟是為了另外一個男人……」
康浩和駱伯傖都大感意外,不約而同道:「另外一個人?誰?」
黃石生卻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繼續說道:「那個男人與歐陽佩如相識,遠在她嫁易君俠以前,而且彼此之間已經有極深厚的感情,後來不知為了什麼緣故,竟然未能結合,但直到現在,歐陽佩如仍對他癡戀難忘,為了他,不惜冷落易君俠,獨自遷入後園居住,十八年來茹素拜佛,以示懺情由此看來,那男人在歐陽佩如心中的份量,比易君俠不知重了多少倍。換句話說,那人既能贏得歐陽佩如的芳心,其人的人品武功,決不會在易君俠之下,一定也是武林中出類拔萃的頂尖人物了。」
他體力仍很虛弱,一口氣說到這裡,早已累得喘氣咻咻,不得不暫時停頓下來,但眼中卻閃著興奮激動的光芒,似乎仍有些意猶未盡的樣子。
駱伯傖頷首歎道:「不錯,那人一定是位絕頂高明的人物,可惜咱們不知道他是誰?」
康浩道:「據小侄猜想,那人多半已經不在人世了,否則,歐陽佩如怎會下嫁易君俠……」
黃石生喘息甫定,聽了這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康浩不禁詫異的問道:「莫非小侄猜錯了麼?」
黃石生笑道:「你們憑臆測,不能算錯,但我的猜想,卻恰好跟你們相反。」
駱伯傖道:「怎樣相反?」
黃石生道:「依我的猜測,咱們不僅知道那人是誰,更可以斷言歐陽佩如下嫁易君俠的時候,那人一定尚在人世。」
駱伯傖駱然道:「真的嗎?那麼他是誰?」
黃石生轉顧康浩道:「你還記得歐陽佩如對你說的那段故事麼?」
康浩連連點頭道:「記得!」
黃石生又道:「她可是對你說,二十年前,令師曾和一位名叫黃蓮花的俠女相戀,後來那黃蓮花發現令師令有家室,失意之下,仰毒而死?」
康浩道:「不錯,她還說那位俠女是她的閨中知己,黃蓮花三個字,只是虛構的姓名……難道那故事是假的?」
黃石生大笑道:「故事一點不假,黃蓮花三個字,也的確是虛構的,只是她沒有告訴你,那黃蓮花的真實姓名,就叫歐陽佩如。」
這話一出口,康浩和駱伯傖同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彼此面面相覷,驚駭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黃石生又說道:「如果我的猜測不錯,這也就是令師突然退隱的真正原因,承天坪上,那一場變故,更是全由此事而起……」
駱伯傖正色道:「四弟,此事關係重大,不能僅憑臆測,你是根據什麼理由作此猜想?」
黃石生道:「小弟當然有可靠的理由,決非憑空捏造,信口雌黃。」
駱伯傖道:「好!你說來聽聽。」
黃石生吸了一口氣,說道:「首先,.咱們應該從二十年前說起,據歐陽佩如所述故事,那位黃蓮花不僅武功出眾,而且風華絕代,乃是當時頗有負盛名的俠女,像這樣一位風靡武林的紅粉英雄,咱們縱然無福見到,至少也會聽到過她的名字,大哥請回想一下,二十年前,武林中可有那麼一位女子嗎?」
駱伯傖默然片刻,搖頭道:「好像沒有聽人提過。」
黃石生接道:「大哥再回想一下,當年另有兩位年輕美貌武功高強的女俠,乃是姊妹二人,曾使許多貴介王孫和武林俠少傾心醉倒,以致江湖流傳著一首歌謠『生不願封萬里侯,亦不願識韓荊州,盼隨西風渡峽谷,長伴梅花說風流』……」
駱伯傖輕哦一聲,道:「你是說『梅谷二喬』?」
黃石生點頭笑道:「不錯,當年的梅谷二喬,也就是現在抱陽山莊和一劍堡的兩位夫人。」
駱伯傖心頭一動,凝目道:「你的意思是誰,歐陽佩如只不過假托黃蓮花之名,述說的卻是她自己的故事?」
黃石生笑道:「除了她,世上還有哪一個女子值得楊大俠傾心?除了楊大俠,世上有哪一個男人能夠使歐陽佩如念念不忘?設非如此,楊大俠怎會婉拒百禽宮的婚事?歐陽佩如又怎會遁世獨居十八年之久……這些蛛絲馬跡,豈不是件件吻合了麼?」
駱伯傖沉吟半晌,忽然搖頭道:「你的推想固然很有道理,其中卻有兩處不通的地方。」
黃石生道:「哪兩處?」
駱伯傖道:「依歐陽佩如所述的故事,她曾經當面會見過楊大俠的妻兒,並且已經將兩柄風鈴劍交還了,但據我所知,當年楊大俠絕對沒有妻室兒子,那兩柄風鈴劍也一直沒有歸還,直到承天坪變故發生,才由四門五掌門人攜帶上山,這樣看來,那歐陽倆如的話也未必可信了。」
黃石生想了想,道:「小弟認為歐陽佩如沒有捏造故事欺騙康侄的必要,很可能是有人假冒楊大俠的妻子,騙去了兩柄風鈴劍。」
駱伯傖道:「那人騙去風鈴劍有何用處?」
黃石生道:「自然是意圖嫁禍,陷害楊大俠。」
駱伯傖道:「果真如此,那人二十年前就該發動了,又何必等到現在呢?」
黃石生苦笑道:「這個……小弟諒不敢妄論了。」
駱伯傖又問道:「如果那設計騙取風鈴劍的人,目的只為發嫁禍,承天坪變故發生,他已經如償以願,為什麼又假扮楊大俠的容貌,搞出一個『復仇會』,這豈不畫蛇添足,多此一舉嗎?他一面處心積慮要害楊大俠,一面卻又號召要替他復仇,世間哪有這種怪事?」
黃石生聽了,臉色漸漸凝重起來,默然良久,才搖頭歎息道:「這些疑問,目下還無法獲得解答,也可能當年騙取風鈴劍的是一個人,復仇會主卻是另外一個人……」
駱伯傖接口道:「以眼前情形看,誰最可能是復仇會會主?」
黃石生道:「若以小弟揣測,當然是一劍堡主易君俠涉嫌最重。」
駱伯傖搖搖頭,道:「這又說不通了,易君俠若是復仇會主,那方濤又該如何解釋?難不成他竟是奉易君俠之命,特地來監視易君俠自己的麼?」
黃石生被問得一愣,一時間竟答不上話……
他們對答論之後,康浩就沒有再開過口,一面靜靜傾聽,一面回想自己和歐陽佩如初次見面時的種種經過,從那些耐人尋味的言語和舉動,他相信黃石生至少猜對一件事那就是歐陽佩如和師父之間必定有一段不平凡的交往,否則,歐陽佩如何以一再追問師父的生死消息?何以對兩柄風鈴短劍那樣不願釋手呢?
再退一步說,歐陽佩如和黃蓮花既是閨中好友,又曾親目睹黃蓮花為情所苦而羞憤自盡,站在朋友的立場,她對師父縱然沒有遷退之心,應該也不會再有什麼好感,但是,她非僅對師父未出半句怨言,更將唯一獨生愛女付託給自己,如果不是她對師父舊情難忘,怎會如此?假如這些忖測不錯,易君俠因嫉生恨,陰謀嫁禍以圖洩忿,也就並非絕無可能了……
想到這裡,不禁驚然而驚,暗暗自責道:康浩啊康浩,你師門沉冤未雪,實在不應該貿然答應攜帶湘琴同走,如今,尋不到她的下落,固然有虧承諾,倘若有一天,證實易君俠果然就是陷害師父的仇人,這樁錯雜的恩怨情仇,你又怎樣去了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