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件不可思議的怪事,一個重傷瀕死的人,竟會莫名其妙地失了蹤跡。
竺君儀驚得舉手掩住櫻口,惶恐地道:「我明明把他放在樹心裡,一夜之間,難道他……」
她迅速地回頭望望宮天寧,又覺得不對,宮天寧自昨夜起一直跟她在一起,決不可能分身來害陶羽,何況,他也不知道陶羽是藏在這棵大樹空心之內。
那麼,是另有什麼人從此路過,將他帶走了?
不,也不可能,山中人跡罕至,樹洞又如此隱密,方才辛弟在樹邊轉了許久;也尚沒有尋到活門所在,旁的人就算坐在樹下,也決不會發覺樹中秘密。
可是。陶羽無聲無息地失了蹤影,這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伍子英不愧久走江湖的老手,眉頭一皺,問道:「你藏放他的時候,附近會不會有人窺見呢?」
竺君儀搖搖頭,道:「不會,我仔細觀察過,決不可能有人偷窺。」
「他傷得重不重,是暫時昏厥呢?還是神智已經喪失?」
「傷得很重,我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將要昏迷了,口裡囈語了幾句,便完全昏了過去,而且渾身的燙,我看他一時半刻不會醒轉,才把他藏在樹洞裡。」
「那麼,你離開他已經有多久了?」
「……大約不超過一個對時……」
「這就奇怪了……。」伍子英持著鬍鬚,沉吟起來。
辛弟暴聲喝道:「他傷得那麼重,你還把他一個人丟在樹洞裡,一個人跑開這麼久,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竺君儀粉臉飛上兩朵紅雲低低垂著頭,答不上話來。
辛弟又指著宮天寧道:「這姓宮的就不是個好人,你跟他纏在一起,那能幹得出好事?」
宮天寧冷冷接口道:「喂,你最好口裡乾淨一些,姓宮的與你什麼相干?」
辛弟本是粗人,此時心急陶羽的失蹤,早己怒火掀騰,登時厲喝道:「罵了你便恁地?
找不到陶公子,你們兩個誰也別相活著走開!」
秦佑忙道:「辛弟,別連竺姑娘也罵進去……」
宮夫寧被他指著鼻子臭罵,氣得臉上變色,冷笑幾聲,向竺君儀叱道:「這是你要討的沒趣,還呆著幹什麼?跟老子走!」
竺君儀含淚癡立,似有些踟躊難決。辛弟橫身擋住,喝道:「走?誰要走先吃我三掌!」
宮天寧嘿嘿冷笑道:「我倒不信憑你個蠢物,也攔得住宮某人!」
辛弟道:「那麼你就走著試試看!」
宮天寧深深吸了一口氣,冷笑聲中,身形已橫移數尺。
辛弟驀然一聲大喝,右腳向前踏進一大步,右掌疾翻,一招「五鬼開山」,當胸劈了過去!
剎時狂颶飛捲,一股強猛無侍的無形風柱,宛如千斤重錘,撞向宮天寧前胸。
宮天寧冷哼一聲,身軀著地一轉,單掌一揮而出!
兩股內力虛空一觸,爆起一聲巨響,辛弟屹立不動,宮天寧卻感到胸口一窒,登登登向後連退了三步,心血翻騰,險些按捺不住。
他這才駭然發覺這個滿面花紋的粗人,竟是個不折不扣的內家高手,連忙翻時撤出長劍。
辛弟笑道:「不要急,還有兩招,你要是吃不了,就兜著走吧!」
笑聲中左臂一圈又吐,第二招「裂山碎石」又已推出。
這一次,宮天寧不敢硬接,長劍橫空直劃,雙足一頓,整個人凌空倒縱而起。
辛弟猛然前進兩步,右掌上揚,又是一招「石破天驚」飛撞過去,叫道:「接著,送行的來了!」
宮天寧身在空中,頓覺氣流飛旋,幾乎被狂烈的掌風壓得窒息,慌不迭拳腿弓身,極力護住胸膛要害。饒是如此,一個身子仍被辛弟如山掌力劈得宛若斷了線的風箏,翻翻滾滾,直墜到七八丈外,落地時拿樁不穩,接連跌了兩個翻滾,一身簇新儒衫,已滿是泥土灰塵。
他連片刻也沒敢停留,爬起身來,用劍尖怨毒地向竺君儀和辛弟指了一指,道:「好!好!
咱們走著瞧……」轉身如飛鼠竄而去。
竺君儀芳心寸斷,撲上來抱住秦佑的雙腳,放聲大哭伍子英低聲勸慰她道:「別只顧哭了,定定神,把經過詳細告訴我們吧!」
竺君儀哀傷地把全部經過,斷斷續續他說了一遍,愧恨無比,悲哀欲絕。
這血淋淋的遭遇,聽得三個男人頸項越來越低,木然許久,不知所措,癢酥酥的兩行熱流,在每個人面頰上蠕動,辛弟忽然仰起頭來,眼中滿蓄淚光,恨聲道:「你要早說,方纔我就得先劈他個半死!」
伍子英柔聲道:「好孩子,你這一番心,陶公子決會虧負你的……」
竺君儀搖頭哭道:「我不要他報答我什麼,這是我的命,只求你們救好了他,替天下武林解脫桎梏,我就是死了,也瞑目了。」
秦佑揮淚道:「你別想得太嚴重,跟我們一起去尋陶大哥吧!過去的,當它是—場惡夢,徹底忘了它……」
竺君儀哽咽道:「不,這不是夢,這是真實的,它烙在心上,永遠永遠也忘不掉的。我不覺得委屈,只是恨,只有愧,恨我的命為什麼這麼苦,愧我破敗殘身,無顏再跟你們一起了。」
辛弟道:「你準備到那裡去呢?」
竺君儀位道:「常言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既失身於他,只好跟著他過一輩子苦痛的日子」
秦佑駭然道:「不。你決不能嫁給他,宮天寧哪裡是可托終身的人,你萬萬不可這樣想!」
伍子英喟然長歎道:「秦兄弟,你年紀還輕,不解女孩子的處境,依我看,還是不要攔阻她,由她自己安排決斷的好。」
竺君儀聽了,越發痛哭不已。
秦佑緊握著拳,切齒道:「我決不讓你再落在宮天寧手中,你為大哥犧牲名節,將來我告訴大哥。叫他娶你做妻子
竺君儀猛可一震,臉色大變,用力搖著頭道:「不……不能,陶公子是何等身份,這一句話,已經夠玷辱他了。」
秦佑含淚道:「你這麼說,豈不令我們都愧死麼,陶大哥是個正直人,他一定不會嫌棄你,一定會好好待你的!」
竺君儀沒有開口,只是淚如泉湧,不住地用力搖著頭。彷彿要藉搖頭來揮脫內心中無法抹去的悲傷。
伍子英歎道:「這件事,且從長計議,竺姑娘但放寬心,你雖然遭此羞辱,但一顆心可對天日,別儘是折磨自己了。現在最要緊的事,是盡快尋到陶公子,他傷得那麼重,一日之中,必定不會去得太遠,咱們得設法找找到他才行。」
秦佑喟然道:「他既然傷重昏迷,怎會獨自離開,再說,叫咱們到那裡去找他呢?」
竺君儀忽然想起桃花公主曾在山中追尋陶羽的事,忙道:「昨夜天色將明的時候,我曾看見那位桃花公主一面呼喊公子,一面在山中尋找,莫非是她把他救走了?」伍子英道:
「難說,咱們還是先在附近山中找一找,如果沒有,就尋那桃花公主去!」
秦佑扶起竺君儀,低聲問道:「你走得動麼?」
竺君儀淒楚地點點頭,兩行熱淚,又奪眶而出……
夜幕低垂,寒風陡起,她忍住悲痛,拭去淚珠,緩緩移動步了!
風過時,不期然感到一陣寒意,但她知道,那寒意是從心底升起的。
極目荒山,陶羽的蹤跡渺茫,恰似她此時的心境。
忍住淚水,捺著創傷,在人生的旅途上,蹣跚地尋覓那渺不可期的未來一一一再說陶羽蜷臥在榕樹空心之內,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悠悠醒轉。
他首先感覺到的,是一陣透徹心肺的涼意,緩緩睜開兩眼,眼前是一片漆黑,四周陰寒逼人,恍餾置身在冰窖之中。
他詫異地伸出手來向四面摸索,覺得自己好像被放在一隻冰冷的木桶中,默默沉思,隱約記得不久前,似在亂山中遇到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像凌茜,又像廖五姑……到底是誰?卻已經回憶不起。他腦中盤繞著疑問這兒是什麼地方?自己怎會到了此地?究竟死了沒有?
想到死,也就想到身上的火毒,可是,奇怪得很,這時候心腑之間那股的人的火熱,竟像已經減弱了許多,渴意也沒有了,剩下的只有無法形容的疲倦,手足四肢,連一點力氣也用不出來。
於是他茫然盤膝坐好,垂目運功,想驅逐那難熬的疲憊。
奇跡就在這一剎那時發生了!他原先以為永遠不能再提聚的真氣,這時得四周陰涼之力一逼,竟然能夠散聚由心。那一股先天真氣,被他凝神駕馭,緩緩透過十二重樓,經生死玄關,任督二脈,重又歸於紫府,精神突然旺盛了不少。
難道宮天寧的話,竟是危言聳聽不成?
陶羽求生之念陡然猛升,二次提氣運行一周天,慢慢使體內真氣,去驅迫心頭那股殘餘的熱流,漸漸神凝氣定,入我兩忘……
轉眼間,已接連運氣循行三個周天,那的人熱力,已被他用內力迫聚至一點,身邊寒氣透體生津,使他覺得渾身舒暢,痛苦盡失。
他自然沒有想到,能將「焚心丸」火毒迫聚於一點,是因為不久之前,痛飲了千年地底冰川的溪水,以及樹洞中奇特的陰涼之氣的助長。這棵大榕樹恰在小溪不遠,所吸取的冰寒之氣,給了他行功調息時的無比裨益。
他抖擻地站起身來,手臂微伸,一片樹皮竟應手而倒驀地陽光直射進來,耀眼生花,陶羽低頭回顧,才發覺自己竟置身在一個樹洞中,而此時洞外艷陽當空,已是午牌時分。
是誰把他放置在樹心裡?他一時也猜測不出,但可以斷言的,那救他並且將他放在樹洞中的人,必是昏厥之前所遇見的那個女子。
那女子如果是凌茜,怎會胡亂把自己放在樹中,就自顧離去了呢?
懷著滿腹猜疑,跨出樹洞,仍將樹皮仔細封妥,舒展一下筋骨,覺得一點也沒有受傷的感覺,反而腦清神明,精力比以前更健旺了許多。
他漫步行到小溪邊,俯下身子,又喝了幾口溪水,然後坐在—塊大石上。暗自尋思起來……
這場遭遇,好像一場噩夢,自從踏出徂徠山石室,短短數日,使他歷盡險惡、悲痛,和愛憎。從這裡,不但看透了外公的陰險毒辣、宮天寧的卑污奸詐,同時也嘗到了男女之間,那種撩人遇思的綺麗滋味,以及和秦佑辛弟這些知友之間生離死別的感傷。
他似乎覺得自己突然成熟了很多,也對人生體會到不少從前所無法瞭解的東西。
可是,如今人海茫茫,他應該先到那裡去呢?
溪水微波粼粼,映出他模糊的身影,他隨手拾起一粒石子,投在水中,一陣波光閃蕩,人影碎了,連天上的驕陽白雲,也扭曲得變成了可笑的畫面……。
人世是那麼難以捉摸,現在他練成了驚世駭俗的「七星幻影」玄功,也化解了「焚心丸」
的毒火,但面對這水中花月,卻興出一種前途渺茫之感。
百無聊賴中,他探手入懷,忽然觸摸到「通天寶篆」和「達摩洗髓經補述」那兩本曠世奇書,猛可心念一動,忖道:「對了,我應該先找凌姑娘,問問那送書給我的黑衣老婦是誰?
昨夜在山下石洞中,怎的竟糊塗得連這件大事都忘了問她!」
心意一決,躍起身來人邁開大步,向山下奔去這時候,正是竺君儀在梅林中蒙羞忍辱悲愉欲絕的剎那。
可是待他尋到昨夜那座山洞,凌茜早已不在了。
陶羽徘徊沉思,心裡煩亂異常,洞口外火堆雖然熄滅了,但那烤熟的小山豬和野鴨,依然棄置在山洞石壁,地上樹葉餘燼猶溫,想到當時凌茜的柔情蜜意,更令他帳惘莫名。
他不難想像,當凌茜一覺醒來不見了他的人影時,必定十分傷心,從餘燼猶溫看起來,凌茜離開山洞,也許尚不太久。只不知自己不辭而別以後,宮天寧是不是會再度出現,對她陰施詭謀?
假如不幸果真如此,那真是太可怕了,凌茜雖然有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但毫無江湖閱歷,只怕難逃宮天寧的暗算。
想到這裡,陶羽不期然從心底泛出一陣寒意,用力一頓足道:「我得趕快找到她,或者立刻把這件事通知陸家雙鈴
對啊!陸家雙鈴都是經驗豐富的江湖老手,凌茜怎麼偏把他們撒開,獨自一個人出來亂闖?」
他心裡一急,不敢多停,匆匆又飛奔上路,天黑的階候,隨意在一處鎮甸上買了些糕餅裹腹,便又連夜動身。
狂奔了一夜,黎明時,已遠遠望見凌茜曾經駐足過的那座古廟。
陶羽在林邊略作調息,整一整衣衫,筆直地行到廟門之前,觸目一瞥,心裡不覺暗暗吃驚,原來廟門外已不是青衣少年,卻換了十二名混身勁裝的紅衣大漢。
不覺暗忖道:「難道陸家雙鈴已經離開,廟中換了旁人?」
那十二名紅衣大漢見陶羽走到門前,一起注目作勢,其中一個沉聲喝道:「什麼人?在此鬼鬼祟祟的……」
陶羽連忙抱拳含笑道:「敢問兄台,桃花島陸家雙鈴二位前輩,可在廟中?」
紅衣大漢向他上上下下量一番,冷聲道:「你是誰,欲尋兩位陸爺有什麼事?」
陶羽聽他口氣,知道這些人仍是桃花島門下,心下一寬,忙道:「在下姓陶,為了桃花島凌姑娘的事,急於求見兩位老前輩,敢煩兄台轉達一聲。」
紅衣大漢面上頓露出驚容,道:「暫候一會,我這就替你轉報。」說罷匆匆奔入廟內。
陶羽在廟前徘徊良久,未見「陸家雙鈴」出來,不禁納悶,心想這雙鈴也太不應該,凌茜才離開幾日,他們竟裝模作樣做起主人來,架子竟比凌茜還要大…
思忖間,忽見廟裡腳步紛壇,剎時又出來十餘名勁裝負劍大漢,為首正是先前入內通報之人,這群人一出廟門,唰地一分,竟將陶羽團團圍住。
陶羽詫道:「各位意欲如何?」
那為首的紅衣大漢冷笑說道:「你可就是陶羽?」
陶羽道:「正是」
兩字剛剛出口,四周「嗆嗆」連聲,十餘柄劍,一齊撤出鞘來。
陶羽錯愕不已,急道:「在下是為凌姑娘的事來見陸家雙鈴,各位怎的這般相待?」
紅衣大漢冷冷喝道:「你的膽量不小,咱們正要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門來,拿下來!」
四周大漢同應一聲,劍影破空掠起,剎那寒光閃耀,二十餘柄長劍,一齊向陶羽捲了上來。
陶羽手無寸鐵,迫得身形疾轉,雙掌連揮,一口氣拍出五六掌,暫時將劍影震退,大聲叫道:「我好意趕來報訊,你們這算什麼?」
但他才說到這裡,那十餘名勁裝漢子同聲嗆喝,又各掄長劍猛撲而上,門前另外十二名紅衣大漢,也都拔劍擁上前來。頓時人影幢幢,二十幾柄長劍,緊緊將陶羽圍了個水洩不通,長劍飛舞,頓使他連說話的機會也沒有了。
陶羽大怒,索性住了口,雙掌連環如飛,指前打後,掌勢連綿,竟然赤手空拳,敵住了二十幾柄利劍的合擊。
但他心裡總也猜解不透,這些人為什麼不由他分說,便立即拔劍動手?
那些大漢個個劍術精純,而且功力俱都不弱,劍影縱橫之際,早連接成一圈不透風的劍氣,此進彼退,輪番搶功,陶羽終因吃虧在沒有兵刃,不到二十招,已是險象環生,額上汗珠隱現。
就在這時,古廟中忽又悄然擁出一群人來。最前面是八個綵衣少女,合抬著一乘軟轎,軟轎上恰然依坐著一位身著錦衣的紫面老人,轎後並肩跟隨兩人,正是「陸家雙鈴」。
那軟轎上的紫面老人,頭束金冠、劍眉微霜,一雙神目,的的逼人,威嚴之中,帶著幾分令人心凜的殺氣。
陸家雙鈴恭謹地隨在轎後,垂目低頭,默默無聲。
陶羽在劍影中望見,怒火更盛,厲聲道:「陸完陸方,你們是什麼居心?不問青紅皂白,連話也不讓我說出來嗎?」
雙鈴聞言,一齊怒目仰面,嘴唇開合,似要說話,但看了軟轎上那紫面老人一眼,又默默垂下頭,神情顯得一派木然。
陶羽見他們竟然置之不理,不禁更怒,掌勢斗地一變。左手如鉤,右手如劍,突然一聲大喝,右手肘疾旋飛轉,扣住一名紅衣大漢的腕脈,左掌反拍而出。
只聽那紅衣大漢悶哼一聲,身子登時震飛而起,摔落至七八丈外。那柄長劍,卻己到了陶羽手中。
紫面老人神色猛地一震,輕聲道:「奇怪,這不是『剪虹手』的『飛瀑流泉』嗎?」
陶羽奪劍在手,豪念頓熾,他滿腹俱是劍術絕學,驀地仰面發出一聲長嘯,長劍一圈疾吐,順手使出一招「天馬行空」。
場中猛然爆起一陣金鐵交嗚之聲,劍影一斂,森密的劍幕,已被他一招盪開五尺有餘……。
紫面老人又是一震,失聲道:「這是『達摩無上心法』。孩子們,住手!」
這聲呼喝,聲音雖然極低,但入耳卻使人心神震動,四周大漢各個收劍躍退,陶羽怒笑兩聲,雙手一合,「挫」然一聲,把手中長劍一折兩段,憤憤摜在地上。
紫面老人剎時臉色微變,沉聲說道:「陶羽,你知道老夫是誰?」
陶羽憤然道:「我管你是誰?大不了只是個不分是非的狂人罷了!」
陸家雙鈴霍然抬頭,目射凶光,叱道:「你在找死!」
紫面老人揮揮手,示意他們不必出聲,然後含笑頷首道:「罵得好,天下敢當面辱罵老夫的,你算是第一個人。」
陶羽厲聲道:「並不是我要罵你,我好意為了凌姑娘的事趕來報訊,你們不該不由分說,就以多為勝,迫我動手,難道罵錯了嗎?」
紫面老人冷笑道:「你說的凌姑娘,可是凌茜?」
陶羽沒好氣地道:「不是她,我會找到你們這裡來麼?」
紫面老人又緩緩點頭,道:「那麼你就說說,她現在在那兒?」
陶羽道:「我正因不知她在那兒,才趕來給你們報訊,你們不乏久走江湖的高手,卻放任她一個毫無閱歷的女孩子獨自出門,要是中了歹徒詭計,那時後悔就來不及了……」
他本想說出宮天寧的事,但因正當氣頭,同時也沒有時間詳述,所以含糊他說到這裡,便住了口。
那紫面老人嘿嘿冷笑兩聲,道:「好一張利口,老夫還沒責備你誘拐我女兒,你倒先責備起老夫來了。」
陶羽怒道:「誰誘拐你女兒……」忽然一頓,連忙又道:「你說什麼?誰是你女兒?」
紫面老人道:「你不識得老夫,總該聽說過桃花神君凌祖堯的名字?」
陶羽大驚,疾退三步,叫道:「老前輩……你就是桃花島主?」
紫面老人冷冷說道:「不錯,老夫愛女凌茜,遠來中原,本圖爭取武林霸業,不知你用什麼方法,誘她獨自出走?如今又不知把她失陷在誰人手中?老夫既然趕來,就不容你再肆意妄為。」
回頭叫道:「取我的枴杖來。」
陸望抱拳躬身道:「何須島主親自出手,由陸方擒他可矣!」
桃花神君冷然道:「此人身負達摩絕學,武功已非你們可制,老夫疏懶了許多年,現在正好試試腕力。」
片刻,兩名紅衣大漢,從廟中扛出一條粗如海碗的鋼拐,奔到轎前。
桃花神君一探手,輕輕捻起鋼拐,拐頭一點地面,叮然一聲,整個身子己從軟轎中騰飛而起。
他雙腿雖全,卻顯然帶著暗疾,無法行動,但手上多了這條鋼拐,依然身輕似燕,一掠丈餘,人來落地,鋼拐向下一沉,突然插入地中一尺有餘,整個身子竟然斜斜掛在拐上,紋風不動。
陶羽駭然向後連退數步,道:「在下敬前輩是凌姑娘的父親,不願跟前輩動手,希望前輩不要含血噴人……」
桃花神君恍如未聞,向後招招手,道:「給他一柄劍。」
一名紅衣大漢揚手一擲,手中長劍破空飛出,逕向陶羽面門射到。
陶羽橫跨一步,一把接住長劍,但卻迅速地向地上一插,拱手道:「我和老前輩無怨無仇,凌姑娘又於在下有恩,請原諒我不能跟你動手。」
桃花神君冷冷笑道:「你是憐我殘廢,不屑動手嗎?」
陶羽躬身道:「在下不敢如此狂妄。」
桃花神君仰天狂笑,道:「那你就把達摩剪虹手再給老夫施展一遍!」
笑聲中舉臂連揚,人在拐上不動,已閃電般向陶羽拍出三掌。
這三掌怪誕無比,分明他身形未動,但擊出掌力,卻分成三個方向,彼此交錯飛捲,倏忽在陶羽身前尺許處,爆起三聲巨響。
陶羽駭然拂袖閃退丈許,高聲叫道:「老前輩不要逼人太甚……」
桃花神君一提單拐,拐尖輕輕一觸地面,快如石火電光,躡蹤而上,右手五指箕張,又扣向陶羽左肩「天宗」穴。
他對陶羽的閃讓和呼叫置諸不理,出招辛辣,如有不世深仇,自然激起了陶羽的怒火,左掌斜提而起,真力已注掌心。
但他心中電般一轉,卻又暗歎道:「他是凌茜的父親,無論如何,我都不該跟他動手,唉!誰叫我受了他女兒的救命之恩呢」
念一及此,廢然垂下手臂,屹立不動。
桃花神君五指飛快地搭上陶羽肩頭穴道,忽見他不閃不避,垂手而立,單拐外地一聲插進地裡,沉聲道:「你怎不還手?」
陶羽凜然道:「前輩即使殺了在下,在下也不願動手。」
桃花神君冷哼一聲,道:「你當老夫不敢殺你?」
右手五指微收,那手上尖銳的五根指甲立即透進陶羽衣衫之內,緊扣在穴門之上。
這時候,只要他內力一發,陶羽當場使得一命嗚呼。
可是,陶羽垂目屹立,對他搭扣在肩頭上的手掌,直如未覺,臉上一派肅穆,似乎早已不把生死放在心上。
桃花神君心中微微一動,冷笑道:「好狂的東西,你當真不懼老夫的血氣氣功嗎?」
陶羽淡漠地答道:「桃花島血氣氣功,在下素所深知,但我身受令嬡活命之恩,就是死在老前輩掌下,也將毫無怨言。」
桃花神君吸了一口真氣緩緩將「血氣氣功」凝聚在五指指尖,口裡冷冷說道:「別以為口口聲聲提到老夫女兒,老夫就會手下留情……」
說著突然話音驟頓,面現愕色,那已將發出的真力,凝而不吐,沉聲喝道:「陶羽,你身中劇毒,知不知道?」
陶羽道:「不錯,我曾經服過焚心毒丸,但現在已經用內功將毒性驅散了,老前輩只管下手吧!」
桃花神君目光微滯,驀地撤回手掌,道:「目下你不過暫時將毒性迫聚一點,我若殺你,豈不顯得度量狹窄,且待將來你解了內毒,再取你性命。」
他頓了一頓,又道:「現在老夫寬限你一月時間,把茜兒尋到送回,一月後不見茜兒,那時休怪老夫心狠手辣。」
陶羽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轉念忖道:凌姑娘高雅純真,可笑竟會有這樣一位父親,他既然如此橫蠻不通情理,還有什麼好說的?
於是,懶得再開口,抱拳一拱,轉身大步便走,四周紅衣大漢紛紛讓路,並未攔阻。
桃花神君倚拐而立,直望到陶羽的背影,遠遠消失在林邊盡頭,方才黯然一歎,喃喃自語道:「焚心毒丸,焚心毒丸,難道他是全真教的叛教之徒?」
陸家雙鈴躬身問道:「島主為何輕易放他脫身?」
桃花神君微笑道:「此子性格外柔內剛,必是身負血仇,幼失估恃的人,何況他身中劇毒,在毒性末解去之前,殺他實屬不武。」
陸方低聲道:「這陶羽年紀尚幼,己身負曠世武學,假以時日,必為武林絕世高手,但不知他身中之毒,什麼時候方能解去?」
桃花神君凝目望著遠方,瞬也不瞬,漫聲道:「據老夫所知,他所中之毒,永遠也不能化解。」
雙鈴相顧愕然,不解他話中含意。
桃花神君聳聳肩頭,又道:「或許真等他解了內毒的時候,老夫又不想殺他了,將來的事,實難預知……」
陸方心裡往下一沉,他忽然感到島主的神情有些異樣,彷彿跟凌茜那日離開古廟時竟十分相似。
過了半晌,桃花神君又是幽幽一歎道:「中原武林人才輩出,你們只通二穴,尚有一穴未通,焉能擔當宏揚我門中武學的重任,我想趁這一月之期,就在這古廟中,用本門『衝穴御神』之法,看看能不能替你們打通那最後一處穴道。」
陸家雙鈴速聞此言,不禁狂喜,一齊拜倒地上,道:「島主宏恩浩瀚,奴才兄弟終生難報。」
桃花神君淡淡笑道:「只是老夫近日雖覺功力已有恢復的跡象,但雙腿仍癱瘓無法使用,能不能如願成功,就要看你們的造化了。」
接著,又輕聲歎道:「茜兒那孩子太驕縱任性了,你們武功大成之後,務要好好隨護於她,別讓她吃了人家的虧……唉!她娘去世太早,老夫把她慣壞了……」
驕陽爬到林梢,初秋的正午,仍然燠熱不堪。
陶羽憤憤離開了古廟,獨自奔了一程,心裡煩亂,更覺烈日當空,烤得人幾乎要冒出火來,遂信步走進了樹林,尋了一塊大石,坐下休息。
他折騰了一天一夜,沒有進過飲食,這一坐下來,頓時感覺腹中空空,但他此時心煩意亂,那有心情去找東西吃,於是盤膝坐下,運功調息,藉以壓抑飢火。
可是他正值氣憤難洩之際,越想靜心,越是靜不下來,坐了許久,天人仍舊無法斂合,體內那股真氣,才提起又散了,一氣之下,索性放棄運功,仰身躺在石上,閉目假寐。
不料正在這時候,忽聽林中一陣悉悉草響,有個蒼邁的聲音叫道:「陶公子,陶公子!」
陶羽忙從大石上翻身坐起,目目四顧,只見不遠處一片草叢中,走出一個白髮黑衣的老婦,向他微微頷首。
他一見那黑衣老婦,心中不禁一震,失聲叫道:「你不是那天送我『通天寶篆』的人嗎?」
黑衣老婦臉上神色一片冷漠,但卻用一種微微激動的聲音回答道:「公子的記性真不壞,事隔許久,竟還認得老身!」
陶羽跳下巨石,急聲道:「我正要尋找前輩,想問問你那包東西,究竟是誰要你送給我的……」
黑衣老婦仍然沒有一絲表情,緩緩走了過來,隨意坐在石上,道:「老身也正有些事,想要請問公子,是公子先問?還是老身先問?」
陶羽想了想,道:「前輩德高歲隆,自然該前輩先問,老前輩要問我什麼事?」
黑衣老婦道:「聽說公子受了傷,跟一位姓凌的姑娘同行,但不知傷勢痊癒了沒有?怎又不見那位凌姑娘?」
陶羽駭然道:「呀!你怎麼知道我的事,竟這樣詳細。」
黑衣老婦打斷他的話,道:「老身請問公子,公子還沒回答呢!」
陶羽忙道:「失禮,失禮,承老前輩關懷,在下的傷已經好了,那位凌姑娘卻不知去向,在下正在各處尋她……」
黑衣老婦點點頭,道:「公子武功未成,以後遇見高手,最好多多地隱忍。譬如飛雲山莊的八卦掌郝履仁、鬼王鉤陳朋、銅牌飛叉傅三槐這些人物,不但功力高強,而且個個老好巨滑,心狠手辣,公子怎好跟他們為敵呢?」
陶羽更驚,膛目道:「老前輩明見極是,晚輩以後特別當心就是了。」他對這老婦充滿驚駭和詫異,是以語氣之中,又恭敬了許多。
黑衣老婦忽然長長歎了一口氣,道:「老身心中有件為難之事,委決不下,公子飽讀詩書,知書達理,不知可願為老身解答一下嗎?」
陶羽肅然道:「老前輩纓譽,實不敢當,有何疑難,不妨直言,晚輩洗耳恭聽。」
黑衣老婦又深沉地點點頭,竟扭過身子,仰頭望天,用背影向著陶羽,然後幽幽說道:
「這是—件十分不幸的事,公子既願為老身一決疑難,就讓老身先說個故事給公子聽聽如何?」
陶羽連忙點頭,但那黑衣老婦顯然並未看見,只顧幽幽接著說道:「許多年以前,武林中有個十分驕縱任性的女孩子,那女孩子的父親,在當時武林中,是個頗負聲望的人。但因這女孩子母親早喪,因此對這獨生女兒倍加縱愛,有求必應,視如掌上明珠。
有一次,這女孩子邂逅了一位年青英俊的少年俠士,彼此一見傾心,互相戀慕。這本來是樁人間最美滿的姻緣了,誰知當那女孩子向她父親表示要跟少年俠士成婚的時候,她的父親,卻第一次對她的要求,斷然予以拒絕……」
陶羽忍不住插嘴道:「那是為什麼?」
黑衣老婦黯歎一聲,道:「因為那位少年俠士,所作所為,幾乎全跟那女孩子的父親作對,短短的時間之中,幾乎毀來了她父親的全部基業和聲名。那女孩子的父親恨他入骨,早把他視為平生第一大敵,怎肯同意女兒去嫁給仇人呢?」
陶羽同情的歎道:「這麼說,那女孩子一定痛苦得很了?」
黑衣老婦道:「她自然傷心欲絕,可是一個是她的生身之父,一個又是她心目中的丈夫,他們的誰是誰非,她無法擅置一詞,只有淚水偷彈,恨不得死了才好。
後來,那女孩子忽然聽說少年俠士已經跟她父親相約在一處地方,欲作生死存亡的決戰,一驚之下,便苦苦央求她的父親,希望他能夠取消那次決戰。可是她的父親只是冷酷地告訴她,決定了的事,無法更改,除非少年俠士立刻終止對他的敵意,並且投順到他的手下,否則只有分個強存弱死,才能甘休。」
那女孩失望之餘,又去央求她的戀人,請求他不要前去赴約,寧願與他相偕私奔,躲到遠方去做夫妻。但是少年俠士同樣拒絕了她,並且說:除非她的父親放下屠刀,改邪歸正,不然,為了武林正義,他只有犧牲私情,誓死赴約。
雙方都不肯讓步,那女孩子自是傷痛萬分,於是她突然自作聰明想出一條妙計來,自以為這樣必可化干戈為玉帛,成全了戀人,也成全了父親……」
陶羽聽得入神,不禁又插口問道:「那是條什麼妙計啊?」
黑衣老婦長歎道:「何曾是什麼妙計,那女孩子一時自作聰明,不想竟因此鑄成滔天大錯,要不然,老身也不必跟你說這個故事了。」
陶羽忙道:「老前輩快請說下去吧!」
黑衣老婦道:「那女孩子想得幼稚而愚蠢,她總以為少年俠士不願順從她的勸告,是因為沒有得到她,假如他一旦得到了她,成了實際的夫妻,岳婿之情,他怎能再跟她的父親為敵呢?所以,她抱定犧牲自己清白的決心,設法弄來一些亂人心志的藥物,偷偷給她的戀人吃下去了。
少年俠士果然被藥力所惑,情不自禁,和那女孩子發生了不可告人的關係,悲劇就從此造成了,……。
一夜纏綿,到第二天藥力消失,那少年俠士突然發現自己全部內家功力,已在一夜之中喪失殆盡,變成了一個平凡的俗夫。
他自是驚恐悔恨,但他知道那女孩子決非惡意好謀,因此原諒了她的過失,只是傷心地對她說:『情人啊,比武的事,永遠無法改變,如今我己不你爹爹的對手,除了一死,別無他途,但是我不恨你,這是命運給我們不幸的安排。他痛哭一場,收拾了幾件重要遺物,交給那女孩子,便黯然離去。
那女孩子更加驚惶失措,於是連夜趕回家去,把經過向父親哭訴,哀哀求他取消比武之會,因為少年俠士已成了平凡人,當然不可能再跟她父親為敵了。
她父親聽了,笑道:『武會之事,早已昭告天下,萬難撤廢,既然你這麼說,爹爹答應在武會之上,不取他性命就是了。
她見父親已經應允不以生死決勝,才放下了心,對父親千恩萬謝,同時在武會期前,暗懷欣喜地偕同父親一起去赴會。在她可憐的願望中,只等武會一過,便可以永遠跟自己所愛的人終生廝守,誰知她又鑄成了第二次大錯……
武會開始了,天下英雄畢至,可是她的父親卻言而無信,突然出手殺死了那位少年俠士
那女孩子險些當場嚇昏過去,掩面痛哭失聲,她既恨父親無信,又恨自己愚昧無知,幾度尋死,圖贖罪愆,都因被發覺而未能如願。後來,她發覺自己已經懷有身孕了,這才含恨忍辱,偷生世上,十月懷胎,生下一個兒子。她父親不願再使她傷心,總算答應留下那個男嬰,但卻要那男孩子隨母作姓,並且終生不學武功。
她為了保全這點骨肉,只得一一答應,就這樣,度過了漫長枯寂的十五年,好容易含垢忍辱,把孩子養大,其間不知偷彈了多少辛酸淚水,忍受了多少冷譏熱諷。歲月如流,她一天天老去,但當她看見自己的骨肉—天天長大,活脫脫就是當年戀人的影子時,卻並未感覺到慰藉與歡欣,實際上,無時無刻不被往事煎熬……」
黑衣老婦說到這裡,語音已硬咽難辨,她雖然背向著陶羽,但雙肩聳動,顯見正在哀哀啜位著
陶羽也被那故事中悲傷的情節感染,雙眼熱淚盈眶,許久許久,才輕聲問:「老前輩,故事完了嗎?」
黑衣老婦點點頭,道:「可以說已經完了,也可以說沒有完。」
陶羽黯然忖道:怎麼這個故事,竟好像跟我的身世有些相似……
他沉吟半晌,又問道:「老前輩,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故事呢?」
黑衣老婦輕歎道:「公子知書達理,老身說這個故事,乃是要公子替老身決斷一下,照這故事中情形來說,那女孩子還值不值得世人原諒?她無心鑄成的大錯,假如告訴了她心愛的兒子,她的兒子會原諒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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