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羽聽了那黑衣老婦這一問,猛想起其中情節,竟與自己身世相向,不覺一震,躍自站起,指著黑衣老婦厲聲問道:「你……你……你是誰……」
那黑衣老婦緩緩轉過身來,臉上仍然一無表情,但雙睛中卻淚光隱隱,放射著無比淒楚的光芒,嘴角牽動了幾下,用一種低沉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道:「我是誰?我是……唉!我不過是天下一個不幸的老婦人,這些年,連自己的名字,早在無情歲月中忘記了……」
陶羽激動地向前衝了一步,叫道:「不,老前輩,求你一定要告訴我,究竟你是誰?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故事?那本-通天寶篆』,是誰托你交給我的?」
他情急之下,一連串吐出這許多壓抑在心頭的疑問,話未說完,自己倒有些喘不過氣來,眼中熱淚,盈眶欲墮。
黑衣老婦溫柔而感傷地望著他,-然道:「孩子,對這世上的事,你已經知道得大多了,這是幸,也是不幸,別忘了好好珍惜你自己……」
陶羽聽她口氣,大有訣別欲行之意,心裡一急,連忙張開雙臂,叫道:「老前輩,你不能走……」
那黑衣老婦陡然目光一揚,大聲向林中喝道:「是誰在林中偷聽?」
陶羽吃了一驚,飛快地旋過身子,卻未見林中有什麼動靜。
驀覺身後風聲颯然,待他再轉過身來,已不見了那黑衣老婦的蹤影。
他失聲大叫,展開身法,飛快地在林子裡追了一程,可是,那黑衣老婦竟如鬼魅般消失了。陶羽不覺心中大慟,放聲哭道:「我明白了,那故事中的少年俠士,就是去世的爹,那女孩子,就是苦命的娘……」
可是,這神秘的黑衣老婦又是誰?她怎會對自己的身世來歷,知道得這麼清楚詳盡呢?
陶羽心頭忽然一動,驚忖:難道她會是娘了?但他很快又否定了這個答案,因為他娘今年不過三十剛過的中年,而這老婦滿臉皺紋,少說也已有六十歲以上,他的娘決沒有這樣蒼老。而且,這老婦聲音沙啞,罩著一件寬大的黑色外袍,何嘗有一絲娘的音容和風韻?
他反覆思索,終究無法斷定那神秘黑衣老婦的身份,然而,黑衣老婦所說的故事,卻深深烙印在他心口上。假如故事中的俠士和少女,真的就是他的父母,這件事,將更令他困惑迷失,無法作個明智的抉擇。
現在他所不解的,己不是外公何以殺死他父親,而是父親為什麼會在泰山第二次武會上,突然失去武功,束手被殺?
這個疑問,也許不止陶羽一人,天下正道武林中,誰也無法解開這個使人困惱的疑團,只不過陶羽由於與切身有關,更感到必須尋求答案罷了,如果答案竟是這般,他到底應該恨他的母親?還是應該原諒她當年無心鑄成的大錯?
陶羽在林中悵惘許久,他雖有絕世聰明,也不禁陷入了痛苦深淵。
黑衣老婦的話不錯,他的確是「知道得太多」,而且,對這些錯綜複雜的恩恩怨怨,多知道一分就多增加一分痛苦。
痛苦,好像跟他與生俱來,自從解事,便沒有一刻擺脫過心靈的痛苦與負荷。他不覺有些憎恨自己,假如他生來是個白癡,假如他至今仍然不知道自己可悲的身世,或許反能在茫茫人海中,獲得一份麻木的快樂。
一陣風過,林間響起聲聲松濤,衰哀怨怨,如泣如訴。
陶羽癡立在亂林之中,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衣袂飄風聲響,從林邊掠過。
他抬起頭來,目光透林而出,果然看見一條人影,其快如風,急急橫掠而逝。
那人-襲懦衫,身形極似宮天寧,陶羽不覺一震。
但他此時正被自己的事困惱不堪,也無心出林查看,只默默在心中自語道:「由他去吧!
惡人自有惡報,他雖然用盡心機謀害我;現在何曾傷了我分毫?既然於我無損,我何必一定要難為他?一個人作惡自斃天道公平,他再歹毒也拗不過天意。」
想到這裡,怒氣盡消,獨自候在林中,直到宮天寧的腳步聲去得遠了,這才緩緩踱出樹林。遙遙望見宮天寧所去的方向,竟是那座古廟,不禁心中又是一動?
「桃花神君狂傲異常,宮天寧對茜茜心存邪念,這一去,只怕要吃大虧。」
說不出是什麼原因,他忽然想要阻止宮天寧冒失撞到古廟去,可惜宮天寧去勢如飛,此時欲追也來了及了。
他悵然搖搖頭,灑開步子向北行去,口裡喃喃念著:「凌姑娘凌姑娘,你在那兒?」
「陶公子!陶公子!你在那兒?」
凌茜在亂山中狂奔,不停地呼叫著陶羽,山谷回應,其聲淒惶。
越過山蠻,跨過溪澗……
紅日西移,一天又將逝去,凌茜聲嘶力竭,來到一處幽谷中。
她又饑又倦,扶著-株蒼松,嬌喘頻頻,芳心忖道:「他為什麼要離開我而出走呢?唉!
必是我什麼地方不當心,無意中將他開罪了,可是,他身負重傷,行路一定很慢,怎麼追了一天一夜,竟沒有追上他?」
凌茜越想越難過,黯然而泣,柔腸寸斷,就在這時候,忽然聽見遠處傳來「唰」,地一聲輕響。
她雖在傷感之際,耳目仍然極敏,況且,那響聲約在十餘丈以外,分明是人類的衣袂飄風聲響。她心頭一動,揉揉眼睛,循聲望去,果然見到一個人,正巍巍然立在一片水沼旁邊。
那人背向著她,一條腿懸空收起,只用單足支撐著身體,身穿一件嶄新錦衣,手裡提著一根竹杖,身子東歪西倒,不知在作什麼?
凌茜料不到這荒蕪的幽谷中竟有人在,連忙拭乾淚痕,緩步行了過去。
那人正在聚精會神地練習「金雞獨立」之勢,似乎並未發覺有人走到身邊,凌茜高聲叫道:「請問你,見到一位年青的公子嗎?」
這突然的叫聲。頓時把那人嚇了一跳,手足一陣划動,「撲通」一聲,腳下污泥四濺……
原來他方才竟是立在水沼中的一片浮萍之上,此時真氣一洩,雖然很快躍回地面,仍弄得狼狽不堪,新衣上滿是泥點污水。
他怒不可遏地扭轉身來,厲聲喝道:「我瞎了眼,你也瞎了眼嗎?大呼小叫,擾了老子練功……」
凌茜這才看出那人雙目翻白,果然是個瞎子,不禁後悔自己孟浪,忙陪笑道:「很對不起,剛才實在不是故意的,敢問你方才在練什麼功夫?要用單足立在浮萍上?」
那人恨恨道:「說給你聽,你也不懂,剛才眼見功夫將成,卻被你出聲擾亂,委實可恨。」
凌茜道:「你練的功夫,可是一種輕身之術,名叫『點萍無波』?」
那人駭然一驚,喝道:「你怎會知道的?」
凌茜長歎一聲,道:「點萍無波之術,本是達摩一派無上輕功四字真言中的一種,假如我猜的不錯,或許我倒能幫助你早些悟出其中訣竅,作為剛才出聲驚擾你的補償,好麼?」
那人更是臉色遽變,沉聲道:「女娃兒,你是誰?」
凌茜道:「我姓凌』是南海桃花門下。」
那人聽了,猛然向後退了三步,竹杖橫胸,喝道:「莫非是桃花島凌祖堯的女兒?」
凌茜點點頭,道:「不錯,奇怪,你也知道我爹的名諱?」
那人忽然仰天大笑,道:「好!好!桃花神君也插上一腿,中原這場熱鬧,可就大啦!」
但他轉念之間,笑容又斂,冷冷道:「你們桃花島武功源於西域多羅神教,與達摩本不同源,怎會知道達摩輕功四字真言?」
凌茜道:「說來你或許不信,天下武功派別雖多,其實不過修煉之法不同,總結說起來,萬流歸宗,仍然脫不出一個範疇……譬如你剛才練習的『點萍無波』的功夫,我一眼就看出你雙手划動,必是真氣飄忽,過於注意『浮』字訣,卻未能把『凝』。『凜』。『虛』三個字揉合運用。胸腹濁氣積於督脈,『氣穴』和『四隔穴」之間顯有阻滯,所以不能定身如針,屹立如柱,你說對不對?」
這番話,說得那人神色大變,額上冷汗淋漓,連連點頭,道:「真是一針見血之論,我一直認為凝、凜。浮、虛四字真言乃是個別無關的,聽你這一席高論,敢情從開始便錯了?」
凌茜道:「其實也不能算錯,這四字雖然各有練習門徑,但最重要的是能揉合運用,這跟普通練武的道理一樣,要是你專習一種武功,苦心鑽研,食而不化,怎及得同時揉合幾種武學,把它們溶於一爐,自能事半而功倍?」
那人滿臉欽服之色,道:「凌姑娘如肯成全,使我練成這種絕世輕功,將來必將厚報——」
凌茜道:「我並不希望你酬報,不過,最好能快一些,我還有要緊的事哩!」
那人拱拱手,將竹杖插在地上,騰身一掠,又踏上水沼中一片浮萍。
凌齒黛眉微微一皺,漫聲道:「快把『大赫』,『育俞』兩處穴道敞開,讓真氣凝於『幽門』與『通谷』二穴之間。」
那人依言凝氣,單足立在浮萍上,雙手果然不再划動,但身子仍然有些搖晃。
凌茜又叫道:「……緩緩沉氣,使真氣一直沉到『堅絡三焦』,再依次回升,記住,要往返三次……對啦,趕快加力衝過,『幽門』穴……」
那人混身輕微一抖,頓時人如晴蜒,穩穩立在浮萍之上,動也不動,凌茜拾起一粒石子,投進水沼,浮萍即隨著水波緩緩起伏,瞎子冉冉升降,輕若鴻毛。
凌茜道:「成啦!你已經得到了其中要訣,多練習自然便能隨心所欲了。」
說著,移動蓮步,轉身欲行。
誰知那人突然雙臂一張,凌空拔起,閃身攔在她面前,叫道:「且慢一一」
凌齒停步詫道:「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麼?」
那人笑道:「承姑娘指點,萬分感激,久聞桃花島玄功之中,有一種名叫『衝穴御神』的功夫,據說一經這種功夫打通穴道,功力可以倍增,不知這話是真的嗎?」
凌齒點點頭道:「是啊!你問這個幹嘛?」
那人陰陰一笑,說道:「姑娘既然是桃花神君的女兒,相必知道『衝穴徹神』之法,何不一併把這方法也告訴在下,倘得玄功大成,必不忘姑娘厚德。」
凌茜不悅,說道:「衝穴御神之法是我們桃花島不傳秘學,一脈單傳,怎能告訴你呢?」
那人笑道:「在下也非無名之輩,如蒙姑娘盛意成全,自願全力協助桃花島爭取武林霸業。」
凌茜搖搖頭道:「我不想爭什麼武林霸業,現在正有急事,你不要糾纏不清。」
她心裡對這瞎子有些厭煩,一面說著,一面又舉步要走。
驀地,數丈外響起一聲敞笑,道:「許老二,這麼美的貴客,怎不挽留多談一會?」
凌茜-驚,抬起頭來,只見迎面走來三個奇形怪人,其中一個粗矮醜漢,正咧嘴對自己露齒微笑。
先前那瞎子應聲笑道:「你們回來得正好,這位姑娘乃桃花神君凌祖堯的掌珠,一身武功,己登堂奧,瞎子正挽留不住芳駕!」
矮子聞言一驚,道:「桃花神君也蒞臨中原,這倒是出人意外的事……」
另兩個醜漢也一起迎了上來,恰巧擋住凌茜的去路。
凌茜驚愕地望望四人,只見他們高矮參差,可說各極其醜,急道:「你們是誰啊?」
那矮子尖聲笑道:「在下楊洋,這兩位,一叫林一波,一叫包天洛,還有那位雙目不便的是許老二許成,想必你們已相識了……」
林一波搖著折扇,接口道:「咱們一向散居海域,久仰桃花島名門高弟,只恨無緣一晤,今日有幸與姑娘不期而遇,足慰平生。」
凌茜尚不知當前四人,便是享譽四海的「海天四丑」,緊緊頭道:「你們攔著我要做什麼?我還有要緊事,不能久耽的。」
楊洋笑道:「凌姑娘行色匆匆,意欲何往?」
凌茜想起陶羽,不覺黯然歎道:「我正要找一個人,一時走錯了路,走到此地來……」
包天洛插口道:「姑娘欲尋何人?或許咱們能提供你一些線索。」
凌茜搖頭道:「你們只怕不會認識他,他姓陶,是飛雲山莊的少莊主」
楊洋神色一變,道:「啊是他?那小子認賊作父,專門勾引年輕女娃兒,姑娘尋他作甚?」
凌茜把臉一沉,道:「陶公子身負血仇,守正不阿,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你怎能這樣侮辱他?」
楊洋冷哼一聲道:「姑娘不信麼?不久前他還在泰山觀日峰上,勾搭一個姓竺的丫頭,許老二看不順眼說了幾句,卻險些吃他們圍毆受傷,這件事千真萬確,姑娘大可問問許老二!」
凌茜不由自主地望望那瞎子,許成已接口答道:「這話不假,三天以前,咱們還親自撞見他帶著那姓竺的丫頭,在徂徠山石茜中幽會」
凌茜遽聞這些言語,芳心猛震,剎時腦中雷鳴,心搖神動。
她雖然不願相信許成的話,但卻深知竺君儀秀麗溫婉,一向跟陶羽同行同止,加之陶羽身負重傷;突然不辭而別,難道他和竺君儀之間,真的有著不尋常的感情?
女孩子的心,本是多疑善妒的,何況,那竺君儀和陶羽非親非故,一個年輕女孩子,肯跟著他跋涉奔走,如非有特殊情感,焉能致此?
疑雲一起,竟越想越覺得可怕,難怪他趁自己倦極熟睡的時候,悄然離去,難怪在自狂奔一日一夜,連他影子也沒見到。也許他此時正跟竺君儀依偎暱喃,妾意郎情,凌茜一陣心酸,不期然竟覺得楊洋和許成的話,有幾分可信。
但她仍然極力壓抑住心頭酸楚,裝得若無其事地淡淡一笑,道:「他跟竺姑娘好,是他自己的事,我要尋他,是我的事,這兩件事根本毫不相關,謝謝你們的好意!」
說到這裡,眼圈一紅,蓮步如飛,直向山谷外疾奔而去。
「海天四丑」互相遞了個眼色,並未出聲攔阻,等得凌茜去遠,四人低聲密語一陣,竟也悄然躡蹤馳出幽谷。
凌茜出得幽谷,天色已近黃昏,仰望天際,紅雲似火,她長長歎息一聲,忍不住熱淚滾滾而落。
她生平第一次為一個男孩子流下眼淚,也是第一次嘗到感情的苦酒,雖然那只是幾句中傷的言語,但到了她心中,卻化作一團陰影,籠罩掩沒了她一向澄明的理智。
現在,她更加迷失了方向,悵惘癡立著,不知該向何處去才好!
日影西墮,遍山紅霞,歸鴉爭鳴中,只聽她低聲喃喃自語:「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自語中,凌茜失魂落魄地信步而行,腦中一片混亂,她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找個冷清清的地方,好好讓自己沉思一夜。
從黃昏走到黑夜,從山谷走到峰頂,不辨方向,不辨途徑,只是隨心所欲地走著。
夜深了,山中的寒露浸透了她的衫裙,但她毫無所覺。仍是如癡如呆,在亂石草徑中亂走……
忽然,漆黑的夜幕中,閃出一團火光。
凌茜矍然驚覺,發現自己已走到一座小山之下,山頭上火光閃耀,幾個人影,正圍坐在-堆熊熊火堆邊。
火堆上烤著食物,陣陣油香,飄溢到山下來,使她忽然記起已經一天一夜未進飲食,頓時升起一陣難耐的饑意。
她抬頭望了望山頂,正猶豫著是否上去討一些食物裹腹。
不料就在這時,山頭上隨風飄送下一陣人語:「竺姑娘,別難過了,如果他真的被八卦掌郝履仁他們擒去,廖五姑一定會知道的,咱們明天就去魯西分堂尋廖五姑去……」
凌茜心中猛可一動,連忙凝神傾聽,山風過處,僅聞嚶嚶低泣,語聲竟告中斷。
過了好一會,才又聽到另一個聲音長歎著說道:「你放心吧!陶大哥吉人天相,決不致有什麼危險,等找到他時,我一定要把這件事詳詳細細地告訴他,相信他一定不會虧負你的……」
凌茜駭然一震,原來這聲音,竟是秦佑。
她機伶伶打個寒噤,一股莫可名狀的滋味,從心底升起,說不出是酸?是苦?是鹹?是澀?
秦佑要告訴陶羽什麼事?陶羽又有什麼虧負她的?
這一剎那,她突然體會到人生,感到自己在頃刻間化作浮雲,化作輕煙,在空中飄忽擺盪,尋不到一處可資沉落的實地。
而且,靈魂與軀體也彷彿分開了,她的靈魂已經奔上山頭,一把拉著秦佑,哭喊著要他說出「那件事」,究竟是什麼事?然而,身軀卻立在山下,一動也沒有動。
臉頰上癢麻地爬滿了淚痕,她也懶得去拭擦,只是如癡似呆地直立在黑色的陰影下,既恨又悔,既羞又愧,少女的尊嚴,純真的柔情……在這一瞬間,被無情地撕扯成碎片,隨風而散。
她不是善妒的女人,卻也有女孩子太重視「完整」的癡念,她初次把感情付託給一個心目中的人,不想卻落得如此可悲的下場。
可是她隨而又暗自頷首,忖道:「他何嘗對我表露過一絲愛意?空虛的憧憬,只不過是我自己一個人的幻境罷了,既然他已經情有所鍾,我應該成全他,所幸為時尚早,還沒有到無法自拔的地步……唉!中原既無可留戀,何如歸去,桃花島的如錦桃林,海濤沙灘,不是一樣可以消遣似水年華?」
懷著一顆破碎失意的心,凌茜像幽靈般移動步子,悠悠蕩蕩地離了山腳。
山頭上火光依舊,偶爾傳來一陣低沉的人語,也偶爾飄來一聲歎息!
那歎息像是特別為她而發,其中竟似包含著無限的同情和譏嘲……
她忍不住熱淚如泉,喃喃歎道:「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吧……」
步子越來越快,轉瞬間,便消隱在蒼蒼夜色之中。
好像是追尋什麼,又像是逃避什麼,總之,這世界已離開她越來越遠,也越加渺茫得不可捉摸……
恍恍惚惚,晃晃悠悠,好容易出亂山,尋路回到那座古廟,已是三天以後了。
凌茜行到廟門,猛抬頭,見門前侍衛竟已換了桃花島新來的紅衣高手,微微一驚,腦中似乎清醒了許多,迷惘地問道:「咦!你們也到中原來了?」
十二名紅衣大漢一齊躬身,道:「公主玉駕回來,島主正等得著急!」
凌茜似喜非喜地點了點頭道:「啊!爹也來了,他老人家傷勢已經痊癒了?」
紅衣大漢道:「老島主功力已復,出關未久,便率領小的們急急趕來中原,公主獨自出行,聞說正急著欲往各處去尋找,天幸公主玉駕己無恙回來……」
凌茜聳聳肩,道:「我為什麼不回來?他老人家在什麼地方?」
「島主現在殿上,小的立即飛報」
「不必了,我自己進去。」
她搖手止住紅衣大漢,經自姍姍踏進廟門,只見院中停著許多馬匹車轎,十餘名紅衣大漢正忙著整理行具。
其中一人一見凌茜連忙棄了手中鞍轡,一面躬身行禮,一面大聲報道:「啟島主,公主玉駕已經回來啦!」
凌茜對他點頭笑笑,娉婷走入大殿,觸目不覺一呆,原來大殿上已有不少人。正中一把軟椅上,坐著他父親,「桃花神君」凌祖堯,雙鈴和門下弟子侍立椅後。而另一張側放著的小椅上,卻坐著一個儒衫文士,竟是宮天寧。
她不解地怔了一下,宮天寧已含笑站起身來,對她拱手為禮。
凌茜頓覺怒從心起,杏目一瞪,急聲喝道:「宮天寧,你……你把他怎麼樣了……」
宮天寧狡黠地偷瞥了桃花神君一眼,卻不直接回答凌茜的問話,只含笑說道:「公主回來得恰是時候,在下正和島主商議,準備動身去尋公主呢!」
凌茜用力搖著頭,道:「不!我問你那天給他吃的,究竟是什麼藥?你為什麼不回答我……」
宮天寧神色微微一動,尚未開口;桃花神君已沉聲喝道:「茜兒,你瘋了嗎?見了爹爹,不知請安,卻逼問宮賢侄作甚?」
凌茜搶前一步,跪在父親面前,道:「爹!這姓宮的不是好人,你老人家怎會這麼待他?」
桃花神君臉色一沉,不悅地道:「他不是好人,難道還有誰才算得好人?」
凌茜心裡一陣酸,哭道:「爹啊!你老人家……」
桃花神君冷冷打斷她的話道:「不許再說下去了,你忘了動身的時候,爹怎樣吩咐你的?
才到中原不過數月,你竟然變得這樣大膽妄為起來,爹問你,你見過陶天林的面麼?武林霸業在哪兒?是誰叫你離開陸完陸方,獨自到江湖上闖蕩的?」
一連串嚴厲的責問,像-柄柄利劍,深深插進她的心,她無話可答,只叫得一聲「爹」
便嗚咽不能成聲。
桃花神君重重哼了一聲,又道:「爹平時怎麼教你的,將來桃花一門,全望你來發揚光大,不想你第一次離開,就膽大妄為到這種地步,你心裡還有沒有爹?還有沒有桃花門中歷代祖先?」
凌茜不敢回答,痛哭不已,宮天寧忽然抖一抖衣袖,抱拳躬身向桃花神君說道:「島主萬請息怒,這件事,原也怪不得公主。想公主乃是金枝玉葉,名門千金,一向在桃花島上,何曾知道江湖詭橘,人間險詐。再說,公主這麼純潔年青,心地但然,一時大意,致被歹徒誘騙,島主可否看在小可薄面,不必過於責備……」
凌茜聽了,一股怒火猛衝上來,扭頭對準宮天寧「呸」地-聲,叱道:「閉上你的臭嘴,你是什麼東西,要你來賣乖討情!」
桃花神君喝道:「茜兒,你也太放肆了!」
殿上之人,連陸家雙鈴在內,都一齊跪了下來。
桃花神君歎了一口氣,道:「唉!這都怪那姓陶的小輩,他不知用什麼巫術,竟把她性格也改變了……」
凌茜被這句話觸動心事,放聲哭道:「你老人家不必恨他,女兒不孝,跟他何干?而且,他現在……現在……」
桃花神君哼道:「他現在怎樣?現在他如果敢再到這裡來,爹爹當面就要了他的小命。」
凌茜強忍半晌,終於衝出一句話:「他以後永遠也不會來了……」
桃花神君餘怒未熄,點點頭道:「那就算他命大。」回頭對陸家雙鈴吩咐道:「傳我的令諭,明日一早全體啟程,立即回桃花島去。」
陸氏兄弟躬身應諾,出殿傳令,立即所有桃花門下,各整行裝,準備上路。
宮天寧眼珠,-陣疾轉,起身道:「老前輩準備返回貴島,晚輩不便多擾,就此告辭。」
桃花神君揮揮手,道:「宮賢侄不必拘禮,老夫尚有借重之處,何不同往小島一行?」
陸家雙鈴和凌茜遽聞此言,齊都現出驚詫之色,皆因桃花島向來嚴禁外人踏入,當年雙鈴亡命海外,無意飄流到桃花島,且險些被凌祖堯處死,現在他居然主動地邀約宮天寧同往,怎不使人驚異?
凌茜絕世聰明,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不禁怒目望望宮天寧。
宮天寧也有些受寵若驚,遲疑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道:「晚輩乃是外人,隨在貴島,只怕不便……」
桃花神君揚聲笑道:「什麼便不便,老夫既然相邀,宮賢侄還是不要客氣的好。」說罷,舉手微拂,立有四名紅衣大漢,抬起軟椅,緩緩向後殿行去。
桃花神君倚坐軟椅中,回頭向凌茜冷聲說道:「從現在起,你好好呆在廟裡,不許擅離一步。」
宮天寧恭送桃花神君去後,見「陸家雙鈴」也離開了大殿,心裡一陣得意,低聲對凌茜說道:「在下何幸,得蒙令尊賞識,更得與姑娘朝夕相處,今生今世,夫復何求?」
凌茜一肚子氣悶,冷哼一聲,沉聲問道:「剛才我問你的話,你怎麼不敢回答我?」
「姑娘動問何事?在下敢不盡言麼?」
「哼!我問你,那天你給陶公子吃的,到底是什麼藥物?」
「那是本門秘製療傷聖藥,姑娘難道沒有給他服用?」
「我給他吃了一粒,但未見什麼功效,後來陶公子趁我熟睡,又把另外兩粒也一併吃了,從此下落不明,生死不訊。」
「這就對了,要是在下的藥丸不靈或是有毒,他怎肯把另外兩粒也偷吃了呢?何況,還有一件消息,可作證明。」
「什麼消息?你休想又在我面前無中生有。」
「此事並非在下目睹,乃是從令尊口中得知的。」
「我爹跟你說了什麼?」
「據令尊和陸家二老談稱,陶公子的傷勢業已痊癒,三天之前,他還到這裡來過呢!」
凌茜矍然一震,急急道:「你說什麼?他……他來過了?」
宮天寧故作神秘的左右望望,低聲道:「此事令尊不許對姑娘提起,這兒人多口雜,姑娘欲知詳情,今晚三更,在下在殿側院中,恭候芳駕。」
凌茜本想再問;卻見陸家雙鈴已回至大殿,只得把到了口邊的話,重又嚥了回去。
她偶爾回目一瞥,芳心不禁又是一陣黯然,殿上景物依舊,角落上那個暗門,也仍然洞開,可是,室中已空空地,再也見不到陶羽的影子。
她那少女的初戀,從這兒開始,也將從這兒結束,明日一去,不知今生還能不能重履斯土?重晤斯人?
幽幽回到後殿臥室,凌茜思潮起伏,久久無法平靜,回想宮天寧方纔那藏頭露尾的話,不知是真是假?今天夜裡該不該如約去聽他詳述?
夜已深,人已靜,晚風穿過窗檻,給人帶來絲絲寒意,千片桐葉朗進窗來,她才感覺到已是秋天了。
秋天是最令人感傷的季節,何況她情感上剛經過悲慘的劇變。
聲聲歎息,伴著孤獨的人影,燈螢如豆,倍增淒涼。
她舉袖拭淚,悵望夜空,芳心無寄無依,忖道:「他既另有所愛,來過沒來過,於我又何干?」
但忽而又忖道:「不,或許那天夜裡他離開山洞,乃是因為吞下藥丸後,要找一個適當的地方療傷,我一時沒想到這一點,便匆匆離開。他傷勢痊癒之後尋我不見,心裡不知要多麼著急,否則,他忽然趕到古廟來幹什麼?」
這樣一想,又覺心中一暖,怒氣全消,彷彿自己的妒恨,全是錯怪了陶羽,忍不住掀開窗檻,閃身出了臥室。
古廟中戒備森嚴,巡邏的紅衣大漢,個個都是桃花門中高手,凌茜小心謹慎地越過龐廊,轉到院子裡,月影下,見宮天寧早己候在那兒。
宮天寧一見凌茜如約而來,心中狂喜,連忙迎上來,低聲道:「姑娘真是信人,在下還以為你必定不會應約前來呢。」
凌茜寒著臉道:「你白天說陶公子曾到廟中來過,到底詳情如何?請你趕快說出來。」
宮天寧低聲笑道:「姑娘何必性急,只因這件事令尊曾經特別吩咐,不准讓姑娘知道,在下不得不避諱一些……」
凌茜冷冷道:「現在只有你我兩人,你總該沒有顧慮了吧?」
宮天寧心頭一陣甜,放眼左右望望,道:「這兒常有巡夜的人往來,咱們到廟外空曠之處談,豈不方便許多?」
凌茜冷笑道:「廟門守衛的,都是桃花門下絕頂高手,你有這個膽量出去嗎?」
宮天寧沉吟一下,道:「在下雖不畏懾,但若被他們看見,風言風雨,定然有損姑娘清譽,那麼我們到後院蔽靜的地方去如何?」
凌茜道:「我爹爹就在後殿安息,假如被他老人家看見你,只怕你一條狗命就難活到明天。」
宮天寧卻不生氣,含笑道:「島主住在東殿,咱們往西邊院牆近處談話,想必不會被他發覺。」
凌茜暗暗一咬牙,道:「既然你不怕死,就跟我來吧!」
她當先領路,轉過後殿,宮天寧亦步亦趨,不多一會,到了古廟後院,但見院中雜草沒徑,亂石嵯峨,十分荒涼。
宮天寧對這地方很覺滿意,不住左顧右盼,口裡讚道:「想不到這座破廟。倒有如此幽靜的所在,晤!只是嫌荒蕪一些。」
凌茜冷冷打斷他的話,道:「現在可以說了嗎?」
宮天寧聳聳肩,道:「聽島主說,三天之前,陶羽曾來廟中騷擾,一言不合,跟令尊大打出手,因此令尊十分生氣,才決心攜同你和我,南返桃花島……」
凌茜不待他說完,搶著問道:「他來的時候,傷勢果然已經好了麼?」
宮天寧道:「誰說不是,在下的療傷聖藥,乃天下難得的珍品。」
凌茜又問道:「他是獨自一人來的呢?還是兩人同來?」
宮天寧吟哦著道:「好像並不止他一個人。」
凌茜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壓制住內心的激動,又問道:「跟他同來的,是男的?還是女的?」
宮天寧心念一轉,忙笑道:「這個……雖未聽令尊提起,但細想起來,自然是女的成分較多,否則,令尊也不會生那麼大的氣了。」
凌茜說道:「怎見得呢?」
宮天寧笑道:「令尊乃世上最慈祥的父親,他老人家初蒞中原,知道姑娘為了陶羽獨自離開雙鈴,原以為陶羽必是可信可托的正人君子!那知一見之下,才知他不過是個紈褲子弟,專門玩弄感情的小人,那自然是因為他帶了女人找上門來啦!」
凌茜聽到「玩弄感情」四個字,芳心大大一震,低垂粉頸,半晌無語。
宮天寧見了,心頭暗喜,趁機挨近一步,道:「姑娘,你現在相信他的為人了吧!姓陶的沒有出世,就死了父親,自幼到大,沒有受過一天好教養,他這種人,怎能做得出好事來……」
他說著見凌茜沒有反應,趁機又挨近一步,正飄飄然不知所以,不想凌茜霍地旋過身來,玉臂疾揮,「啪啪」兩聲,在他臉上印了十條清晰的指痕。
這一出手,快逾電光石火,宮天寧連閃避的念頭都沒來得及轉,便已結結實實吃了兩記耳光,嘴裡一陣發甜,吐出來一看,竟然滿口鮮血,夾著四五顆白森森的牙齒,兩頰並頓時腫起甚高。
他連退幾步,撫著面頰,未及發作,卻見凌茜若無其事的對他甜然一笑,接著又冷聲叱道:「你說了半天,竟把一個最重要的地方,忘了說出來。」
宮天寧一面揉著紅腫的臉頰,一面迷惘地道:「什麼重要的地方?」
凌茜螓首微微一昂,移動蓮足,緩緩行了幾步,忽然沉聲說道:「他到古廟來的目的是什麼?」
宮天寧一怔,半響答不出話來,最後始吶吶道:「這是他自己心裡的事,誰能知道?」
凌茜曬笑道:「他匆匆趕來,難道就為了跟我爹打一架嗎?再說,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爹己來到中原,謝謝你的謊話,可惜,太幼稚可笑了。」
說完,翠袖用力一摔,蓮步柵柵,向後殿走去。
宮天寧急叫道:「凌姑娘,凌姑娘……」
凌茜猛然停步,沉聲道:「你要是想死,最好再叫得大聲一些,我爹就在不遠,把他老人家叫醒,那就再妙不過了。」
略停片刻;又道:「你別以為花言巧語,就騙得我爹爹喜歡,老實告訴你,我若想殺你易如反掌!」
剛說到這裡,忽然住口旋身,揚目一瞥,沉聲喝道:「牆上是誰?」
宮天寧駭然望去,果見廟牆斷垣之上,綽然立著一人,心裡暗叫:不好,當真被人撞見,這兒就不用混了。
思念中,半聲不響,宛如一道輕煙,跑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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