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牢中充斥著極重的潮霉氣味;除了一盞光度昏暗的油燈,全室只有兩件陳設,那就是壁角一張鋪滿稻草的木榻和門側一隻便溺用的木桶。木榻上盤膝坐著一個滿頭亂髮的陌生老人,全身緊緊裹在一條破舊毛氈裡;正瞪著兩隻失神的眼睛,毫無表情地凝視著江濤。
那老人膚色蒼白,形貌枯槁,額骨高聳,雙目深陷。乍看之下,簡直就和一具骷髏沒有多大分別;但他那瘦削無肉的臉上,卻隱含著一種凜然不可輕悔的威儀。
江濤站在門邊,不禁疑雲叢生,心裡反覆忖道:「這就我『渴望一見』的人?天心教主要我向他『攀談』些什麼?」遲疑半晌,才拱手問道:「老人家,你好?」
榻上老人不言不動,只是目不轉瞬注視著江濤,好像並未聽見。
江濤提高了聲音又道:「請問老人家,你能聽見在下的話嗎?」
老人點點頭,又搖搖頭;忽然歎息一聲,嘴角牽動,從喉中迸出一縷沙啞的聲音說道:
「孩子,坐下來吧!在這種地方,人跟畜牲一樣,是用不著再顧禮貌的。」
江濤舉目四望,牢中除了那張木榻,連一隻矮凳也沒有;只好走過去挨著榻邊坐下,忍不住又問:「老人家高名上姓怎麼稱呼?」
榻上老人苦笑說道:「十七年不見天日,姓氏早就忘了。孩子,你呢?」
江濤恭敬地道:「在下名叫江濤,江河的江,波濤的濤老人微微頷首,問道:「你年紀輕輕,怎麼也到這兒來了呢?」
江濤不覺臉上一紅,吶吶道:「在下本來是應聘到天心教來譯書的,因為……」老人突然岔口道:「且慢,你說應聘來譯書,譯的是什麼書?」
江濤遲疑了一下,道:「是一部與武功有關的梵文秘書。」
老人身軀猛可一震,脫口道:「是不是『擎天七式』?」
江濤訝然道:「不錯。但你老人家怎麼也知道『擎天七式』呢?」
老人搖頭不答,卻顫聲反問道:「那部書已經譯出來了沒有?」
江濤道:「還沒有……」
老人注目道:「為什麼?」
江濤道:「在下雖然學過三年梵文,但因不諸武功,書中有些疑難始終解悟不透,所以至今沒有譯述出來。」一老人長噓了一口氣,哺哺道:「還好!十七年暗無天日的苦罪總算沒有白受……」
江濤一驚,詫問道:「你老人家也是為了這部『擎天七式』才被囚了十七年?」
老人黯然點頭道:「整整十七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全由那部秘冊而起。」
江濤又問道:「是因為你老人家不願替天心教譯書嗎?」
「不!」老人幽幽一歎,無限感慨地道:「那部絕世奇書,本來就是屬於我的……」
江濤大吃一驚,險些失聲驚呼起來。這時候,他才恍然領悟天心教主苦心安排的目的。
所謂「私室相對」、「藉機攀談」,敢情全為了那部「擎天七式」!這老人必定就是抄錄秘冊的「孝先」了……
江濤當初以「書中疑難」作借口,要求見一見「孝先」,原是一時拖延之計;想不到無心教主卻當了真,更想到「孝先」已經被囚了十七年。如今面對這位可敬而又可憐的老人,驚喜交集,竟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老人柔聲問道:「孩子,覺得很意外是不是?」江濤連連點頭,喉中卻硬咽無法出聲。
老人淒笑道:「世上意外的事太多了,你年紀輕輕就被送到這裡來,今後悠長歲月,都將在地牢中度過,何嘗又不是意外呢?」
江濤衝口道:「不!我不是……」他本要說「我不是真正的囚犯」,但話到口邊,忽然想到天心教主正在「樞機室」竊聽,連忙半途嚥住。
老人憐惜地道:「我知道你不是自願來這兒受苦,而是因為沒有替天心教完成譯書的工作,才獲罪入獄的,對麼?其實,這正是你的幸運。牢獄雖苦,總比做一個千古罪人強勝一籌。」
江濤滿腹羞慚無法啟口,突然靈光一閃,想到個主意,於是長歎說道:「唉!在下並不怨天尤人,只覺得有些不甘心。苦學三年梵文,竟連一部劍譜也譯解不出來,未免叫人慚愧。」一面說著,一面頻頻以手指耳,又向牢門外呶呶嘴。
老人見了這番怪異舉動,不禁流露出驚訝之色,迷惑地道:「據我所知,那部『擎天七式』劍法固然很深奧,文字上並沒有特別難解的地方,你既學過三年梵文,應該足夠應用了江濤立即大聲接道:「『在下正是因為這緣故才感到不甘心,書中文義並不艱深難解,為什麼譯述起來總是辭難達意呢?譬如說書中第三頁第三段……」突然語音一變,改用梵語說道:「晚輩並非囚犯,乃是被逼偽裝入獄探問劍法秘奧。我們的談話有人監視竊聽,請老前輩注意警惕;必要的地方,務必改用梵語交談。」
一口氣說出心裡秘密,江濤這才如釋重負長噓一聲,接著又改用漢語大聲說道:「這一段記述,分明跟劍法武功配合不起來。假如照字句直譯,豈非不倫不類了嗎?」
那老人駭然震驚,目光流轉,似乎亦有所悟,於是笑道:「孩子,你的梵語十分流利,怎會連這淺顯的俚語也不懂,照天竺俗語的意思是說……」話聲一沉,也改用梵語接道:
「你究竟是什麼人?怎會來到天湖總教?」
江濤故作驚喜之狀,提高聲音道:「經你老人家這一解釋,在下才知道學無止境,自己的確太淺薄了。但是,書中第七頁末一段字義也很難譯解,在下記得原文是……」說到這裡,又改用無心教主聽不懂的梵語道:「晚輩因奉師命往太行投書,途經江漢;恰遇天心教懸賞黃金萬兩徵求梵文人才,一時好奇,才應徵混入天湖總教。」
老人眉頭微皺,也用梵語問道:「令師何名?」
江濤道:「家師名號『蓬萊騎鯨客,冰山落拓生』。」
老人釋然一幄,欣喜道:「這就難怪了。」接著又問道:「你去過太行沒有?」
江濤憤憤道:「晚輩尚末前往太行,卻在大潮總教見到那位古月道人;現在他已經是天心教的護法了。」
老人驚道:「有這種事?古月道長清譽極隆,他怎麼會投靠了天心教?」
江濤道:「這是晚輩親目所見,那道人不僅無恥,而且無禮。晚輩將師父的信給了他,竟被他當場撕碎,又譏諷了一頓。」
老人凝容搖頭道:「不會,古月道長決不會是這種人……也許令師信中言語過激了些……」
江濤大聲道:「那封信裡並沒有一個字,只畫著一幅圖畫。圖中是一棵松樹,天際飄著浮雲;地上有一粒剛發芽的松子,一名老農正用水澆灑……此外,什麼也沒有了。」
老人忽然閃現一抹震駭之色,兩隻深陷的眼珠倏射異光,灼灼投注在江濤臉上,口裡卻夢吧般哺哺念著:「一幅沒有字的圖畫?一棵孤松?一名老農?天際飄著浮雲?地下埋著松子……」呢哺至此,突然身軀一陣顫抖,沉聲問道:「快告訴我,你今年是不是十八歲?背上是不是有一條刀傷疤痕廣
江濤倒吸一口涼氣,張目道:「這……你老人家怎麼會知道?」
老人眼皮一合,兩滴晶瑩淚珠籟然滾落胸前,激動地道:「孩子,你不姓江……」剛說到「江」字,嘩啦一聲,牢門突被拉開,地府總管王儒通領著兩名牢卒急急闖了進來。
王儒通一臉寒霜,冷冷向兩人掃現一遍,哼道:「你們在談些什麼?地府規例,囚犯是不准使用暗語交談的。來人呀!把這年輕囚犯押到別的牢房去!」
兩名短衣大漢轟應一聲,一把揪住江濤,推推拉拉擁著就走。江濤有許多話還沒來得及問,臨出牢門回頭一望,卻見老人含淚向自己頷首示意,好像是說:「去吧!孩子,你要說的,我都知道了……」
出了鐵柵門,江濤用力掙脫扶持,怒目喝問道:「王總管,你這算什麼意思?」
王儒通詭笑道:「公子別生氣,這是教主的吩咐,老朽只是奉命而行。」
江濤詫道:「教主不是特意安排叫我去跟他『攀談』嗎?難道又改變了主意?」
王儒通聳聳肩道:「老朽只知道教主在樞機室親自傾聽你們談話,起初不住點頭;後來卻連連皺眉,最後吩咐老朽立即請公子上去。」
江濤聽了這話,頓覺情虛;沉吟片刻,只得默然拾級而上。跨出地道洞口,天心教主已經端坐在石室中等候,臉上果然有不悅之色。江濤恭敬地問道:「教主召喚有何吩咐?」
天心教主冷冷道:「剛才公子跟他談了些什麼?」
江濤故作詫異道:「教主不是在樞機堂聽見了嗎?在下正跟他談到梵文譯述方面的疑難……」
天心教主接口問道:「談得怎麼樣了?」
江濤惋惜地道:「他對在下並無戒心,正津津有味解釋一段梵語典故,可惜卻被王總管中途喝阻。據說是牢中規例,禁止囚犯用暗語交談。」
王儒通急忙分辨道:「屬下是遵照教主的指示……」
江濤哼道:「教主指示我接近特一號囚犯,設法探求奇書疑難。事關梵文譯述,豈能不用梵語交談?也許王總管另有絕招妙法,我倒很想領教一下,看看王總管不用梵語交談,如何解得透梵文疑難?假如辦得到,教主不妨將譯書工作委託王總管,在下願辭聘讓賢。」
「這個……這個……」王儒通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兩隻鼠眼惶然的望著天心教主。誰知天心教主凝思有頃,也臉色一沉,道:「不錯,江公子既為求解梵文疑難而去,自不免要用梵語交談。王總管,你怎麼可以這樣冒失呢!」
「但是,……」王儒通剛待申辨,一眼觸及天心教主凌厲的目光,心中一寒,連忙低頭改口,道:「是是是!都怪屬下糊塗,屬下真該死!」
天心教主揚眉又對江濤笑道:「事出誤會,公子也別放在心上。本座聽見公子一直跟他用梵語談了許久,以目前所領悟的,不知對譯書能有多少神益?」
江濤借提發揮,總算把馬腳暫時掩飾過去;於是趁機下台,恭恭敬敬答道:「前半部書,已經沒有困難;七式中大約可以解出四式了。」
天心教主點點頭道:「這樣也算很有收穫,咱們回去先將上半部書譯出來;以後還有時間,慢慢再安排第二次機會吧廣說著,站起身來。
黎元甲一揮手,道:「教主起輦回宮!」
天心教主好像有意表示籠絡,伸出皓腕,親切地扶著江濤,緩步走出石室。王儒通率領地府牢卒躬身送到馬車門前。登車之際,江濤有些過意不去,拍拍王儒通肩頭含笑說道:
「王總管,彼此都為了替教主和老菩薩辦事,縱有爭執,也希望勿存芥蒂。」
王儒通好生感激,連連拱手道:「言重!言重!」
車馬一行仍循升降口轉出山腹甫道;甫離地府,石門復閉。江濤扭頭回顧,只見一脈山麓,林木蒼翠,那石門已渺不可辨了。半日「地府」之行,就像做了一場噩夢。但回憶夢中情境,那地牢、鐵柵、人犯……卻又無一不真。尤其獄中老人那一句令人百思不解的話:
「孩子!你不姓江……」他怎麼會突然說出這種奇怪的話來?他又怎會知道自己的年齡和背上有一條刀傷疤痕?這些跟師父寄給古道人的信又有什麼關聯?年齡、刀疤,或許是出於推測判斷;可是,自己分明姓江,難道連父母所賜的姓氏也弄錯了麼?
江濤越想越糊塗,直到車身一頓而止,才嬰然從迷亂中驚醒馬車已經回到「天心宮」後園。精室四周錦衣護衛林立,燕玲正滿面焦急在石階前引頸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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