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腿老人探手一搭江濤腕脈,臉上忽視驚詫之色,向少年揮揮手,道:「先帶他回洞裡再說。」少年抱起江濤,展步如飛,片刻間,來到石壁之下。輕輕一頓足,掠升丈許;腳尖一點石壁,身軀一縮,鑽進一個十分隱蔽難見的石洞內。
石洞口離地近丈,一人洞口,卻斜伸向下,形如鼠巢一般。洞內頗寬,設著整齊的石床石凳。最難得的,壁間還有一盞石碗油燈,散發出昏黃的光芒。少年把江濤安置在石床上,暗影一閃,那獨腿老人也緊隨而入。
江濤呻吟道:「水!請給我一杯水……」少年忙欲取水,卻被獨腿老人攔住,道:「他傷勢很重,飲水容易失血,讓他熬著些;你先去把治傷用的藥草技些回來。」
少年去後,獨腿老人驕指疾落,閉住江濤肩背穴道,然後沉聲說道:「我有一句話,本不該現在問你;但此事關係甚大,假如不弄明白,我無法替你治傷。希望你能據實回答,萬勿隱瞞。」
江濤吃力地點點頭,道:「多承前輩相救之恩,前輩有話,盡請詢問,我……」
獨腿老人截口道:「你不用謝我,咱們並沒有救你,是你自己福命大,鬼使神差竟跌落在咱們爺子捕鳥用的籐網上。剛才你若是再晚片刻清醒,咱們也已經把你活埋了。」語聲微頓,接著,神情凝重地問道:「告訴我實話,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江濤緩緩答道:「我姓江,名叫江濤;長江大河的江,波濤的濤。」
獨腿老人面色一懈.微微頷首,又問道:「你和天龍門有何淵源?」
江濤一驚,暗想:「你怎麼知道?」口中道:「在下因緣僥倖,現掌天龍門戶!」
獨腿老人微微一震,雙目透射出驚詫之色,追問道:「你是說……你這般年紀,竟是一派掌門之尊?」江濤苦笑道:「我說過了,純因奇緣僥倖而已……」
獨腿老人連忙站起身來,抱拳躬身道:「在於穆忠,有眼無珠,殊多失禮。」
江濤微訝道:「莫非前輩也是天龍門弟子?」
獨腿老人穆忠恭敬地答道:「在下雖非天龍弟子,但論來卻與天龍門淵源頗深。因為在下的主人,曾受藝於天龍老人白老前輩。」
江濤更訝,道:「貴上是何人?」
穆忠臉上浮現出無比淒然之色,輕歎一聲,道:「家主人當年譽滿武林,曾與晉西紅五堡堡主,並稱『神創雙英」
江濤猛可一驚,脫口道:「莫非是穆宇凡穆大俠?」
穆忠點點頭,道:「家主人名諱,正是上字下凡。」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包,雙手捧置床沿,又道:「少俠既為天龍掌門,亦即家主人師門尊長,請恕穆忠無禮。如今疑慮已消,少俠盡請安心調養傷勢吧。」
江濤問道:「這包中是什麼東西?」
穆忠尷尬一笑,道:「包裹中,乃少俠隨身之物。咱們因見少俠氣息斷絕三日,誤以為俠駕已逝,故將遺物取出;其中有血衣一件和天龍玉符,所以引起咱們的猜測。」
正說著,少年已捧著一大把草根回到洞中。穆忠接過草根,從中選出十餘種,用口嚼爛調成糊狀;又準備一盆清水,含笑道:「此地別無藥物,但這些草根對治療外傷卻具奇效;只是敷藥時難免有些疼痛,少俠可要忍著點。」江濤心裡正想著「神劍雙英」穆字凡的事,早已忘了背上傷勢,漫應道:「多謝穆老人家了。」
穆忠命少年協助轉過江濤的身軀,使地俯臥床上;然後撕開背部衣衫,用清水洗淨傷口……待傷處血污洗去,穆忠突然目光一聚,仔細查看傷口許久,驚駭地問道:「少俠背上,從前曾受過傷嗎?」
江濤道:「不錯,那是我尚未足歲的時候,被仇家砍傷的……」穆忠聽了,渾身一陣顫抖,急急又問道:「少俠怎知是被仇家所傷?那仇家又是誰?」
江濤喟然道:「詳細情形,我也不甚瞭解。只知是幼年被人刀傷後,不知哪一個好心人,將我放在一隻木箱中順水飄流;後來遇義父搭救,才撿回一條性命……」
穆忠顫聲又問道:「那麼,少俠懷中血衣,就是當時所著衣衫?」江濤不解其意,只好點頭稱是。穆忠又道:「這麼說,少俠並不姓江了?」
江濤道:「江姓是我義父母姓氏,至於我本來姓氏,卻不知道……」
穆忠臉色陡變,激動地道:「少俠漂流遇救的地方,是不是在鄂梁子湖附近?距今將二十年?那時,正值霪雨不絕,江汛泛漲之際?」
江濤一怔,道:「一點也不錯!老人家怎會知道?」
穆忠突然熱淚紛披,一把拉著少年,俯身跪倒床前,淒然道:「老奴拜見少主人」
江濤奮力轉過身子,詫道:「老人家,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穆忠仰面硬咽道:「初睹血衣,老奴已有預感;但少主人自稱姓江,故而未敢急於相認。回想二十年前,老奴護主無力,與主母和少主人失散,何嘗一日或忘!天可憐見,終於叫老奴又見到少主人了。」
江濤探臂相扶,道:「快請起來,慢慢詳述。你怎知我就是你失散的少主人呢?」
穆忠抽搐說道:「少主人難道對自己身世,一點印象也沒有?」
江濤搖頭道:「我遇難時年僅週歲,自己的身世毫無所知。」
穆忠長歎道:「當年之事,真不知該從何說起。少主人想必聽說過昔日『神劍雙英』交往的經過。那時候咱們居住三湘『綠屋』,老主人和紅石堡羅堡主交稱莫逆,生母更與瀟湘女俠林素梅乃是遠房堂姊妹……」
江濤道:「這些我略知梗概。」
穆忠悲泣道:「那一年,少主人甫足週歲,恰值紅石堡羅堡主夫人亦將臨褥。老主人先行北上,主母因料理瑣務,略遲了數日動身;由老奴駕車,丫頭秋菊隨侍,前往紅石堡作客。不料才離湘境,尚未抵達鄂州府;車經曠野,忽被大批蒙面高手追及。不由分說,便一擁齊上,亂刀相加。
當時措手不及,丫頭秋菊當場慘死。老奴浴血力戰,護著主母和少主人落荒而走。群賊緊追不捨,由午至夜,血戰半日。最後逃到一處河漢紛歧的竹林邊,賊蹤已近。主母身被劍傷,滿身都是鮮血。精疲力竭,實在走不動了。於是,更將懷中少主人交給老奴,含淚說道:「『我已經不行了,你快帶著少主走吧。如能脫身,總算替穆家留下一線命脈。」
老奴哀求道:「主母萬請振作,但能熬到天明,或許就可脫險。老奴捨命追隨主母,不敢臨危棄主。』主母厲聲叱責道:『事已危急,豈可只顧愚忠!與其力盡而死,不留一個活口,不如分頭突圍,還有一線生機。賊人目的在我母子,你就不願為我穆家保全後代嗎?」
老奴苦求無效,只得接過少主負在背上,揮淚拜別,和主母分途奔逃。一路邊戰邊走,未等到天亮,『老奴已負傷甚重,而賊眾猶自緊追不肯放鬆。在一處土崗上,迎面又被五名賊黨攔住。老奴捨命拒敵,連劈三名賊人;自己也中了四刀,從上崗上滾落在一條小河邊。
那時正值秋汛,河水湍急。老奴匆匆解下少主人,卻發現少主背上也被刀鋒砍傷;血滿衣衫,已經奄奄一息了。以當時情況來說,賊眾正在附近密搜;老奴自身難保,勢已無力維護少主脫困。但主人只此一線血脈,老奴身受付託;自己萬死不足惜,卻必須設法保全少主。
正惶恐無計,忽見河中漂來一口木箱;箱裡有只老貓,正一聲聲慘叫哀鳴。老奴心念一動,便將少主人放置木箱中,順水向下游漂去;卻把那隻老貓弄死,假扮成嬰兒模樣,背在背上;溯江上奔,以掩賊人耳目。這辦法果然奏效,賊黨發現老奴之後,只顧緊追老奴,全未想到少主人已經脫出重圍了
江濤聽他一口氣述說到這裡,對證之下,皆與老安人所言相符。不禁熱淚奪目而下,愴然道:「二十年身世如謎,現在才獲知實情。老人家忠義護主,捨命全孤,此思此德,厚比天高!他日倘得骨肉重聚,皆出老人家所賜……」
穆忠慌忙俯首道:「少主此言,直欲折煞老奴了。當時為勢所迫,未能親送少主人脫險;至今想來,猶感愧對生母。天幸少主無恙,且已獲此驚人成就;老奴問心稍安,從此死亦瞑目了。」
江濤揮淚又問道:「老人家後來是怎樣脫險的?怎會又被困此地?」
穆忠歎道:「那時老奴心力交瘁,渾身是傷;勉強支撐到天色微明,終於力竭倒在一棵大樹下,被賊黨造及。賊人搜查之下,只得到一隻死貓,自是不甘罷休,一再追問少主人下落。老奴抱定必死之心,任憑酷刑威逼,只給他們一個不開口。群賊無奈,便將老奴藏在一輛馬車中,由四名武功甚高的賊人,押解向東而行。聽他們口氣,是要將老奴押回巢穴,交給賊首審訊。
一路上,他們倒不敢怠慢,慇勤為老奴敷藥治傷;並且詭言哄騙,以安老奴之心。老奴假作傷勢沉重,途中趁他們不備,暗暗運氣衝開閉穴,脫身而逃。當時老奴唯一心願,是想趕快送信給主人。誰知脫身之後,聽得江湖傳言,都說主人在紅石堡也發生了變故。紅石堡大俠突然謝世,主人生死不明;咱們居住的『綠屋』,也被賊黨放火燒成灰燼。這消息,真把老奴驚呆了!幾經思忖,又決定潛回鄂東,探聽主母和少主人下落。不想那賊伙竟然耳目廣佈,老奴剛上路,就被人暗地跟蹤。幸虧老奴見機得早,不敢再循官道;於是,迫得折向南行,準備繞道贛西入湘。
那一天,抵達南昌府。老奴不敢投宿客棧,逕往一位多年舊友處求宿;並欲借些銀兩,充作入湘旅費。那位舊友聽老奴述過原委,熱誠招待老奴住下,並且一回答應籌措費用。當夜酒食款待,份外親切;老奴不疑有詐,因連日奔波,略感疲備,很早就安歇了。
沒料到半夜裡,那人面獸心的東西竟將老奴出賣,偷偷密報了賊人。午夜時分,突被二十餘名高手圍困。老奴從夢中驚醒,奮力突出重圍,落荒疾奔。賊眾尾隨緊追,又陷入鄂東浴血應戰的覆轍。奔逃兩天一夜,粒米未進,真力耗盡;終被賦眾逼入絕地,困在『落魂崖』上。老娘自忖難免,卻又不甘束手就擒,一橫心,湧身躍投懸崖。
許是上蒼見憐,合當老奴有命再見少主人一面。墜落百丈懸崖,偏偏只擰斷了一條腿,竟未喪命。不過,這『落魂崖』乃是一處絕地;四面陡壁,無路可通。老如困在崖下,捕鳥為食,掬泉而飲,以洞為家,鑿石作床。苦守十年,崖上又跌下這可憐的孩子,跟老奴作個伴兒。
這孩子本姓徐,幼失估恃,依靠舅家為生,備受虐待;也是跟老奴一樣不想活了,跳下『落魄崖』求死。誰知和少主人遭遇相同,恰巧落在老奴的籐網上。老奴與他同病相憐,相依為命;就替他取名天賜,收為螟嶺義子。一轉眼,又快十年了。」
穆忠說到這裡,扭頭對那少年道:「快見過少主人。」
少年忙叩頭道:「天賜拜見少主。」江濤伸手扶住,感歎道:「快不要多禮。人生變幻難測,不想竟會在這兒相識。好兄弟,今年多大了?」穆天賜答道:「剛滿十六歲。」
江濤搖搖頭,道:「這麼說,你跳屋時年僅六歲。如此稚齡,竟已嘗盡人世辛酸,蒼天何其太忍!」穆天賜眼眶一紅,深深垂下頭去。江濤強作微笑,道:「十年來,多虧兄弟和老人家作伴,也算代我略報厚恩於萬一。如今昔日子已經熬過了,如能脫困出險,願收你為天龍弟子,你可願意?」
穆忠霜眉軒動,沉聲道:「傻孩子,還不快叩謝少主人恩典!天龍武功罕世奇學,少主人只要指點你三招兩式,你這一輩子就受用不盡,連爹也相形見絀了。」他怕江濤又要攔阻,急急道:「少主理應受此一拜。論公,他是弟子,少主是掌門:論私,主僕之分,豈可輕廢!應該要拜的。」江濤不便推辭,只得含笑受了穆天賜一拜。
穆忠又道:「少主人傷猶未治,不可多言耗神。且讓老奴替少主先敷了藥,休想片刻,有話盡可慢慢再說。」
江濤長吁了一口氣,微笑道:「心中是謎,一旦揭破,要說的話太多,恨不能一吐為快。咱們再談一會,皮肉之傷,不必在意。」
穆忠忙道:「這卻使不得!寧可先上了藥,再談不遲。」於是,重又調製藥物,洗刷傷口,將草藥輕輕替江濤敷上。
藥糊剛剛塗上,江濤但覺背部灼熱如被火烙;過了半盞熱茶光景,漸漸灼痛消失,清涼透體,舒暢難言。他不由自主,眼皮變得沉重,悠然進入了夢鄉。
醒來時,洞中一燈如豆。穆忠父子都不見人影,也不知天色是白天還是黑夜。微微轉動一下身子,背部傷處疼痛爽然若失。江濤既詫且喜,雙肘一屈,便想支起身來。穆天賜適時跨進洞來,見狀忙上前攙扶,道:「少主人,傷口尚未痊癒,還是別勞動的好。」
江濤微笑道:「不要緊,我自覺傷勢已好,想起來坐一坐。老人家呢?」
穆天賜道:「我爹在洞外戒備,恐怕有人會溜下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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