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松含淚奔出茅屋,腦中死志已決,踉蹌前奔,暗乍忖道:「雲崖乃清靜佛門聖地,我要死,也不能死在這兒,必須離開雲崖,再尋埋骨之所。」
他既已決心以死報恩,本不欲再往經堂去見百忍師太,那知剛奔過「茹恨庵」側,忽然聽見一聲斷喝:「松兒,你要往哪裡去?」
韋松霍然停步,仰頭一看,卻見百忍師太正目光炯炯站在他面前。
於是,連忙施禮道:「晚輩正要往經堂拜見姑姑。」
百忍師太目如冷電,在他身上飛快的掃了一瞥,道:「你已經來了好幾天了,連經堂在哪裡弄不清楚嗎?」
韋松悚然道;「晚輩正想著適才炙穴的事,一時竟走錯方向了。」
他平生不慣說謊,一邊說著,一邊臉上已飛起兩朵紅雲。
百忍師太點點頭,道:「炙災之事,已經圓滿完成了嗎?」
韋松道:「幸未辱命,東方姑娘此時呼吸已趨正常,體溫復升,等一會就可以清醒過來了。」
百忍師太慰藉的笑了笑,招手道;「很好,你跟我來,現在我可以給你看看那東西了。」
韋松茫然隨著百忍師大,直入經堂,百忍師太命他坐下,然後深深歎息一聲,從懷裡取出一張紙條,道:「你先看看這張紙條,也許你會比姑姑更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韋松滿腹疑雲,躬身接過紙條,展開一看,頓時臉色大變。
原來那紙條竟是慧心所留,上面潦草的寫著:「師父:我錯了,我不該把韋師兄請到雲崖來,更不該沒聽您老人家的話晚三天再落髮。現在,一切都太晚了,一念之差,我成了俗人中的出家人也成了出家人中的俗人,沒有別的,我只有恨、恨、恨-一恨自己,恨我為什麼身為女兒身,更恨那捉弄人的命運……。師父,求您不要尋找我,忘了我這意志不堅的徒兒吧!只作當初沒有收留我這個孤兒一一天涯海角,也許一堆黃土,也許幾片白骨,那就是徒兒的歸宿。您老人家的三刃劍,徒兒留在身邊,權作紀念,想來師父不會見怪吧?
徒慧心敬叩。」
韋鬆一口氣讀完,臉上已一片死灰,張目瞪眼,呆若木雞。
這剎那間,空氣恍惚凝結成一塊鉛,重重壓在他心頭。
腦海中像有千百件思緒在奔騰竄動,只是不知捕捉哪一件才好-一他當然明白,慧心突然留字出走,定是為了昨天夜晚,自己在竹林中刺傷了她的心。
她到哪裡去?人海茫茫,她沒有一個親人,唯一去處,只怕就是信中所謂「一堆黃土,幾片白骨」
唉!要是她真的想不開,出走自殺了,我雖不殺伯仁,卻難逃內心疚責,說不定她的「尋死」之念,正是受了自己「捨命報恩,以全東方鶯兒清白」這個思想的啟發。
他越想越悔,也越覺惶恐愧作,默然垂淚,說不出一句話來。
不知過了多久,百忍師太忽然長長歎了一口氣,幽幽說道:「慧心那孩子任性好動,塵緣繁亂,決非佛門中人,所以我遲遲不肯為她落髮,誰知萬事前定,終於還是鬧出事情來了。」
韋松惶恐地道:「這都是侄兒的不好-一」
百忍師太歎道:「倒也不能怪你,孽緣天定,誰也躲不開的,假如她真的一氣之下,橫劍自刎.那是她的福份。」
韋松驚道:「姑姑的意思是說」
百忍師太肅容道:「我的意思,慧心這孩於一身武功,已盡得我真傳.加以年輕識淺,毫無江湖閱歷,要是被什麼壞人引誘,踏入歧途,必然在武林中鬧出無限風波來。」
韋松深自疚責,道:「都是我害了她,都是我害了她!」
百忍師太正色道:「你以為她會真去尋死麼?要是決心一死,何處不可捨身,為什麼要帶走我的三刃劍?」
韋松霍然驚道:「姑姑猜她有什麼可去的地方?」
百忍師太道:「除了西嶽華山,她從未到旁的地方去過,就是去華山,也必在當日往返,我想她別無去處-一」
韋松道:「這麼說,她一定往華山去了?」
百忍師大道:「咱們剛毀了華山總壇回來,她可能不會再到那兒去,何況她負氣出走,自然要走得遠一些,但我猜她必然不知不覺,仍會走了向東去的路-一」
韋松忙道:「姑姑什麼時候看見這封留書的?」
百忍師太道:「那是今天一早,在她臥房中發現,當時我擔心讓你知道,會影響作替東方姑娘炙穴療毒的事,所以沒有立刻告訴你。」
韋松跳了起來,道:「慧心師妹路徑不熟,又離開不久,我這就去追她,或許還能追得上。」
百忍師太問道:「即使追上,你準備怎麼樣呢?」
韋松道:「侄兒務必勸她回來,請姑姑再細細開導她。」
百忍師大淡淡搖頭道:「要是這樣,那就大可不必去追她了。」
韋松道:「姑姑的意思是一一?」
百忍師太道:「如能追上,不必勸她回來,你可以逕自帶她前往洞庭,我等蘭兒和東方姑娘傷勢痊好,也要到洞庭萬毒教總壇去一趟,咱們就在那兒相會吧!」
韋松未及細想,匆匆應了一聲,立即起身告辭。
百忍師太親自送他到雲崖邊緣,看他登上籐籃,臨去之際,忽然輕輕囑咐道:「還有一件事,記住轉告慧心,你就說姑姑的意思,讓她把頭髮蓄起來。」
韋松聽了一愣,但未及再問,百忍師太揮揮手,兩隻大熊早已轉動絞盤,籐籃中星丸飛墜,落向崖下。
他抓住粗繩,臨空而降,山風蒼勁,吹刮得身上衣衫獵獵作聲,使他不期然又想起初次和慧心同籃登上雲崖時的情景。
那飄拂的山風依舊,身邊卻已經沒有拂面髮絲,和慧心那純真而聖潔的笑容。
一念及此,淚眼朦朧中,他彷彿又置身在華山水窖,清晰地看見慧心嬌羞無限,掙扎著向水底躲避,他急急想要拉住她,她卻死命向水中潛沉下去-一遐思之際,籃身猛地一震,原來已抵達地面。
韋松歎息一聲,跨出籐籃,舉手拭去淚水,邁開步子,如飛離了雲崖。
他本來已經決心一死,卻不想為了另一個尋死的人,只好暫時放棄了「死」的計劃,細想起來,竟是多麼可笑的事。
但他現在毫無心情去衡量這些,在他心中,只有一件事一一那就是無論如何,要追上慧心,不能讓她輕易毀了自己寶貴的生命。
一路疾奔,午後不久,已到了西嶽華山。
華山總壇只剩下遍地死屍和一些沉痛未復的華山門人,在默默掩埋死者。
韋松略一查詢,沒有一個人見到過慧心的影子。
他無可奈何,不敢耽誤,匆匆又高開西嶽,照百忍師太揣惻的方向,一路向東追趕。當天,經蘆靈關踏人豫境。
第二天,宿盧氏,未見慧心蹤跡。
第三天,越老君山,沿途打聽,仍然未聞慧心行蹤。
韋松不禁懷疑起來,心忖道:「難道她不是向東走的?難道是我追過了頭,她已經在中途轉了方向?」
疑雲一起,腳下無意間也就慢了許多,傍晚時分,到了一處鎮甸,無精打彩尋了家簡陋客店,用了些飯菜,伸手向懷裡一摸,才發現離開雲崖時走得匆忙,竟忘了多帶銀兩,袋裡僅有幾錠碎銀,這兩天早用得一文不剩,眼見今夜餐宿和今後盤纏,都發生了嚴重問題。
他心裡一急,低頭在袋裡亂翻,好容易找到一塊翡翠,還是他母親在幼小時懸在他頸上的飾物,後來在南嶽長大,才不好意思懸掛,摘下收在革囊裡。
這翡翠色澤光潤,正中嵌著一粒珍珠,價值不低,勢迫至此,只好先把它典當一下,換幾十兩銀子救急了。
但他從小雖非生長大富之家,典當東西的事,卻也沒有做過,遲疑再三,才紅著臉把夥計叫過來,低聲道:「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只因走時太匆忙,身上帶的銀子不多,已經不夠使用-一」
那夥計不等他說完,接口笑道;『老客只管放心,小店吃食住宿,取費極廉,要是老客不便,菜餚還有次一些的,房間也有便宜的,儘管老客吩咐,小店做生意向來誠實無欺,不會敲外鄉客人的竹槓。」
韋松尷尬笑道:「你弄錯我的意思了,我是說,如今身上已經一分錢也沒有了……」
那夥計立刻瞪了眼,道:「一分錢也沒有?那你敢情是存心來白吃白住的」
韋松忙壓低聲音道:「請你不要大聲好不好?吃飯給飯錢,住店給店錢,銀子不會少你一個,我只想問問,這鎮上可有典當店舖?煩你把我這塊翡翠拿去當一當,一併算還你們食住銀子。」
那夥計怔了一怔,連忙搖手道:「典當?快死了這條心,鎮上原有一家當鋪,前天已經關門做喪事了,你就是拿著皇宮裡的珍寶也沒處去當了-一」
韋松聽了,大感一驚,方要問他原因,客店掌櫃已聞聲迎了上來。
他抬抬鼻上水晶鏡子,掃了韋鬆手上那塊翡翠一眼,滿臉堆笑道:「客官如有不便,要是不用價值連城的珍寶,儘管交給小店押幾十兩銀子,待客官隨時來取,典當的事,這鎮上是再找不到第二家了。」
韋松見他言語客氣,忙見禮道:「在下行得匆忙,忘了多帶盤纏,因此願將此塊家傳翡翠暫時典當幾十兩銀子使用。」
掌櫃接過翡翠來,仔細端詳一陣,問道:「客官準備要多少銀子才當呢?」
韋松不知翡翠價值,只怕說多了被他笑話,便道:「在下欲由此入湘,你如方便,就押借給我三十兩銀子如何?」
掌櫃哈哈一笑,道:「區區之數,容易辦,素性算五十兩吧!我替客官保存著,三月之內客官隨時來取-一」
一面說著,一面招呼櫃上送銀子過來,一面便想把翡翠揣進懷裡。
但他手剛及懷,忽覺腕背上一麻,五指頓松,那塊晶瑩翡翠突然脫手飛出。
眼前人影一閃,一個身著藍色儒衫的少年錯步之間,從六尺外另一張桌子如飛欺移過來,舉手輕抬,早將翡翠接到手中。
他低頭看了一眼,盈盈笑道;「掌櫃好眼光,別說這塊翡翠價值不止百兩,單只上嵌的這粒珍珠,少說也值百兩以上,你只用五十兩就想買下?」
掌櫃一望那少年,見他眉若黛柳,目如朗星,唇紅齒白,年紀不過十七八歲,但卻生得英爽逼人,卓然不群。
韋松連忙站起身來,抱拳為禮,道;「在下因身邊一時不便,只想暫時押借少許銀兩,原沒有變賣之意,掌櫃一片好心,兄台不要誤會了。」
藍衣少年笑道:「兄台如需銀兩,何不押給小弟,折抵二百兩紋銀,三月之內,小弟一樣恭候兄台親來贖取。」
韋松喜道:」好固然好,但在下不知兄台高姓大名?仙居何處?卻到哪兒去趨謁贖領呢?」
藍衣少年含笑吟道:
「家住飄渺白雲,
萬里煙波映彩帆。
遺民早迭名和姓,
三聖一家盡衣藍。」
吟罷,取出一封黃金,放在桌上,又道:「記住,三月之期,小弟引頸而待,兄台只要到東海之濱,隨意跳上一艘海船,告訴他到『藍衣三島』,他自然會送你前往。」
韋松心頭一震,脫口叫道:「啊!兄台是三島門下-一」
他話出一半,不期然又自嚥了回去,原來就在這瞬息之間,那藍衣少年竟已迅若驚虹,消失在店外不見了。
韋松握著那封黃澄澄的金子,驚愕半晌,如在夢中。
過了好一會,還是掌櫃既驚又自地輕呼道:「客官真好運道,那位少年公子敢情家裡很有錢,這封黃金,何止值二百兩銀子。」又壓低噪音,慇勤地道:「客官,你聽我的話,賣斷了,千萬別再去贖了。」
韋松慢慢從迷失中清醒過來,淡淡一笑,道:「不!三月之內,我一定要去贖取回來。」
掌櫃道;「客官,你好傻,實對你說,你那塊翡翠珍珠,最多最多能值一百兩銀子,現在白賺許多黃金,還要回它則甚?」
韋松懶得跟他解說,只一笑置之,誰知那掌櫃見韋松突然有了許多黃金,竟不肯離去,自己拉了把椅子,挨著韋松坐下來。
他迷著一雙細眼,指笑說道:「說起來,真是無巧不成書,鎮上原有一家當鋪,偏偏前天進了強盜,若非如此,客官也不會碰上這位闊公子,細算起來,倒是那心狠手辣的女賊,幫了公子的大忙。」
韋松聽得「女賊』兩個字,心中一動,問道:「是怎樣一個女賊,搶了當鋪?」
掌櫃搖頭歎道:「唉!別提了,現今人心有多壞,前天午後,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從鎮上路過,也為缺少盤纏,是小的多了一句嘴,告訴她取件飾物之類,在鎮東『合生當鋪』押點銀子,那女的去了才一會工夫,鎮上沸騰起來,想不到那麼標緻的姑娘,竟是殺人越貨的強盛,合生當鋪金銀被搶去許多,還賠了三條性命。」
韋松驚道:「那姑娘是單身一個人麼?」
掌櫃道:「怎不是單身一個人,小的見她人既年輕,又漂亮,誰料到竟是強盜呢!」
韋松想了一下,道:「你把那姑娘的容貌、衣著、模樣,說給我聽聽!」
掌櫃道;「那女強盜年紀不過才十六七歲,穿一件緊身綠色衣裙,頭上用舊綠巾束頭,肩上插一把三角形的怪劍。」
未等他說完,韋松早驚得跳了起來,喝道:「那柄劍是不是三面有刃,形狀好像一柄刮刀?」
掌櫃聳聳肩道:「總算小的祖上有德,沒見她拔出來,但從外貌看起來,的確有些你一柄木匠用的三凌刮刀-一」
韋松頓足道:「是她,是她-一」
掌櫃駐然道:「客官你認識她?」
韋松點頭道:「我正為找她,才追到這兒來-一」
那掌櫃聽到這裡,心裡機伶伶打個寒噤,屁股一抬,便想開溜。
韋松一把將他拉住,沉聲道:「快告訴我,她什麼時候經過這兒的?」
掌櫃的猛然一跳,訥訥道:「好漢饒命,我說,我說!」
韋松知他連自己也認作強盜了,苦笑道:「你不用怕,只要實實在在告訴我,我會好好謝你的。」
掌櫃連連點頭道:「是!是!那女強盜-一啊,不!那女英雄是前天午後.從鎮上經過-一」
韋松道:「她從哪裡來?可曾說過,要往哪兒去片?」
掌櫃道:『他是由西方人鎮,做了案-一啊!不!取了銀子以後,出鎮向南方去了。」
韋松點頭自語道:「好!總算沒有追錯方向,相隔一日,未必趕不上她。」
當下順手捏下小塊黃金,付了酒菜賬,立即起身出店,灑開大步,向南疾追。
一路奔,暗自責道:「唉!難怪打聽不到消息,我怎的忘了她已經改了俗裝。」
韋松一路循南疾追,途中打聽一個穿綠衣的少女,果然沿途都有慧心的蹤跡,竟是一直向南走向鄂境。
他不知慧心要往何處,但她所去方向,卻頗有穿鄂人湘的意圖,於是不再猶豫,只是全力飛趕。
轉瞬數日,途中得來的消息,彼此距離已越來越近,顯然慧心並不知道後面有人追趕,是以行得甚慢。
韋松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一路追一路想,一會兒盤算追上慧心時,應該怎樣對她解說,一會兒又幻想萬一不能得她諒解,那時該怎麼辦才好?
就這麼患得患失,乍喜乍尤,行程已跨進鄂北地區。
這一天,來到大洪山附近一處小鎮甸,韋松藉打尖休息的時候,向店主人探詢有沒有一個綠衣單身少女,從這兒經過?那店主人想了好一會,道:「倒是有一位穿綠衣的姑娘打從這兒路過,但她卻不是一個人,另有一位少年陪著她。
韋松道:「她是十七八歲年紀,穿綠色勁裝,背著一柄奇形長劍是嗎?」
店主人道:「不錯,正是那麼大年紀,穿著綠色衣衫,有一柄與眾不同的長劍。」
韋松面「那就不會錯了,不知她經過這兒有多久了?」
店主人道:「剛過不久,大約還不到兩個時辰。」
韋松大喜匆匆飯罷,問明方向,拔步便追。
在他想,相隔才一兩個時辰,她又有同伴一起,焉能走得太快,加緊一程,不難在天晚以前追上她。
但他又在心裡揣摸,總想不出那和她同行的「少年公子」是誰?慧心舉目無親,不可能突然遇上親人,那麼,一定是新結識的朋友了。
他會是誰呢?~個少年公子,路上竟會跟一個年輕女尼結伴同行,不是紈褲子弟,也必是心懷叵測的壞蛋。
他最擔心便是慧心單身被壞人所誘,想到這裡,熱血沸騰,腳下也加快了速度,恨不得一步追上,看看那傢伙是什麼樣人物?
但,過了一陣,卻又自己慰藉道;「慧心師妹改了俗裝,那少年自然不知道她是佛門弟子或許彼此適巧同路,我不要想得太多了。」
思忖之間,又到一處村鎮,韋松急急探問,村人都異口同聲道:「不錯,正有那樣兩位少年男女,才過去不到頓飯工夫,你要是趕快些,只怕還來得及在-水渡口追上他們」
韋松謝了一聲,灑步如飛,衝出鎮外,奔不多久.果見前面一片波光,迎頭一條河流攔路。
他三腳兩步追到河邊,江水中正有一隻木船載客向對岸搖去,這時天色將暗,隱約可以望見,搭客之中,果然有一位綠衣女郎和穿著儒衫的少年並肩立在船頭,指點江景,狀極親見。
韋松看不清兩人面貌,但見他們親熱之狀,心頭已勃然火起,揚聲大叫道:「慧心師妹,快請回來,愚兄來了!」
一連叫了幾聲,渡船上分明聽見,但那綠衣女郎只是冷冷回頭望了一眼,竟毫未理睬,渡舟順流,轉眼又遠去了數丈。
韋松大急,沿河追奔馳,暗暗估量河寬不過十餘丈,那渡船尚未攏岸,最多距自己十丈距離。
當下一橫心,俯身在岸邊抬起一段枯木,大叫道:「師妹,我來啦!」
揚臂將枯木向江心一擲,身形跟著離岸躍起,輕輕一掠,已到七丈左右。
看看力盡下落,腳尖一點那段飄浮枯木,微一借力,二次騰升,恰巧飛臨小舟之上。
渡船上約有七八名客人,一見韋松踏水御空而來,嚇得驚叫連聲,紛紛問躲,小舟本不甚大,登時搖幌兩下,「蓬」地翻轉-一
所有乘客「撲通通」滾落江中,呼兄喚弟,亂成一片。
那立在船頭的一雙男女,在渡船將沉的剎那,各自展動身形,躍離船頭,直向對岸撲去。
韋松只顧性急,不想一時顯露武功,驚世駭俗,竟造成慘事,當他身軀沉落,下面渡船已經船底朝天。
他又急又悔,探足猛點船板,略一定身,回頭卻見那綠衣女郎和儒衫少年在躍離沉船不到四丈之處,真力已竭,雙雙落在滾滾江水中。
綠衣女郎落水之際,伸臂搖動,尖聲叫道:「哥哥!哥哥-一」
韋松心急,腳下猛一用力,身子貼著水面平射而出,在她沉入水中的剎那,一把拉住了她的玉臂。
但,拉住雖然拉住了,前衝之勢也被定止下來,身子掙了兩掙,「撲」一聲,隨著綠衣女郎一齊跌進江水裡。
韋松牢牢握住她的手臂,一面拚力划水,向岸邊游去,他記得曾在華山水窖中泅水追過慧心,知道她水中功夫,只在自己之上,所以雖然落水.倒並不太著急。
那知這念頭竟打錯了。
那綠衣女郎不知是有意如此?或是根本不會游水,韋松拉著她手臂,她卻反臂一把,緊緊抱住韋松,兩個人纏做一堆,古嘟古嘟都灌了好幾口水。
韋松掙扎著浮出水面,急聲叫道:「師妹,師妹,快鬆手-一」
綠衣女郎只是不聽,口裡一直嗆水,兩隻手卻緊箍住韋松不放。
兩個人一會兒浮出水面,一會兒流進水裡,載浮載沉,順水而下,一瀉數里。
韋松忖道:「師妹本會游水之術,她這樣做,定是要拉我一同淹死,此時再不採取斷然手段,嗆水大多,就來不及了。」
想著,首先閉住呼吸,就在水中摸索著制住綠衣女郎穴道,然後解脫的她的箍抱,一隻手托著她身體,一隻手划水向岸邊游去。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游到岸邊,韋松抱著她冰冷軟綿的嬌軀,登上河岸,自己力氣已盡,腿一軟,撲倒地上便沉沉睡去。
朦朦朧朧,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再清醒轉來,才發現置身之處,乃是河邊一處密林邊緣,天色早已黑盡了,曠野中寒風透體,頗有涼意。
那綠衣女郎就躺在身邊不遠,渾身盡濕,胸腹間尚有一絲暖氣。
韋松奮力爬起來,剛替她拍開穴道,準備運功渡力,使她迫出體內河水,不想就在這時候,忽聽得林中隨風傳來一陣低語聲。
那是一男一女在低聲談話,只聽男的說道:「……姑娘,你猜想一想,假如你換了我,含冤莫白,又被那賊道不由分說,斷去一條手臂,這些年東躲西藏,受盡千般痛苦,你也能忍氣吞聲活到現在,卻不想報復大仇,吐一吐心中這口悶氣嗎?」
過了半晌,女的冷冷一笑,道:「我知道你說的這番故事,沒有一句不是假的,但是,我卻願意相信你的假話,因為我也恨,恨所有那些假仁假義的正人君子-一」
男的欣喜道:「姑娘既然相信我,何不助我一臂之力,咱們同往桐柏山,宰了那老和尚,再往衡山,連那雜毛一起殺了,除卻這口怨氣。」
女的笑道:「你要去殺人出氣,只管去你的,幹嘛要拉我一起?」
男的道;「姑娘和我,同是身世淒涼,被人欺凌的可憐人,咱們應該同仇敵愾,永遠結伴在一起。」
女的嬌聲笑道:「胡說,我雖然身世淒涼.卻沒有被人欺侮,也不是可憐人-一」
男的道;「難道姓韋的混賬小子,騙了你的感情,又移情別戀,這不是欺侮了你」
女的未等他說完,怒聲喝斷他的話,道:「我不許你再提那件事,任何人也不許提起,否則,我連你也殺了。」
男的連忙接口笑道;「好!好!從今決不再提,我只是替姑娘不平,像姑娘這般如花似玉,貌賽天仙,世上不知有多少俊美少年,想也想不到手,偏那韋松不識抬舉,竟敢……」
話聲未落,突聽「啪啪」兩聲脆響,男的連聲呼痛,女的冷吟叱道:「你若不想死,最好給我放老實一些,要再動手動的,我連你那條手臂也砍了。」
韋松聽到這裡,只驚得渾身毛髮都根根豎立了起來,原來那男女兩人的聲音,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女的正是他千里追趕的慧心師妹,而男的,卻是凌鵬。
他駭然伸手摸摸身邊昏迷未醒的綠衣女郎,先摸頭上,秀髮如絲,足證不是慧心師妹,再拔出她肩後長劍來,低頭一看,不覺大吃一驚-一原來到鞘中乃是一長一短雙劍同鞘,從兩柄奇形劍刃,他想到一個人一一荊山雙秀中的「子母劍」馬夢真
這樣說來,渡船上那儒衫少年,必定就是她的哥哥「鐵劍書生」馬森培了。
遽然間,他被這錯綜複雜的誤會,弄得惶然失措,他要追趕的慧心師妹,就在不遠處密林中,但他卻不敢出聲呼喚,因為那兒還有凌鵬。
凌鵬是北天山神手頭陀唯一傳人,算起來,也是韋松的同門師兄,可是,他不但在陰謀殺師弒上,而且正誘惑慧心,懷著滿肚子可鄙可恥的念頭。
所以,韋松遲疑著不敢遽然露面,因為他第一不知道慧心會不會聽他的解釋,第二更不懂凌鵬和慧心師妹之間,如今已是何種關係。
無可奈何,只好靜靜躺在地上,聽他們再說些什麼?
林中寂然過了很久,才聽慧心的聲音輕歎一聲,幽幽說道:「你不要難過,這一輩子我如要嫁人,除了他,是再不能嫁給別人了,假如你對我好,也許下一輩子我會嫁給你,走吧!剛才打了你兩耳光,現在我答應陪你上桐柏山去,這樣可好?」
韋松大驚忖道:「上桐柏山去幹什麼?去幫他殺師弒上?慧心師妹,千萬去不得。」
但這些話,卻不敢當真叫出口來,凝神傾聽,卻聽凌鵬也歎息一聲,道;「唉!這些年來,我全在糊糊塗塗中過日子,方才姑娘兩記耳光,好像突然把我從睡夢裡打醒過來,我不是難過,而是在高興。」
慧心「嗤」地笑道:「挨了打還高興.你大概是天生的賤骨頭。」
凌鵬卻道:「不錯,我正是天生的賤骨頭,在未遇見姑娘以前,憑良心說,多少紅粉佳人,向我表露愛意,要我接受她們的感情,我就是傲得連正眼也不看他們,如今一見姑娘,不知為什麼,心裡竟沸騰著難以傾吐的戀慕,所以才情不自禁,做出逾越的舉動。」
慧心笑道:「真的有許多女孩子喜歡你,你卻不理睬她們?」
凌鵬道:「怎麼不真,遠的不用說,單只最近崛起武林的萬毒教主田秀貞,年紀又輕,武功又高,模樣兒長得和韋松表妹徐文蘭一般美,她千方百計要嫁我,並且答應請我去做萬毒教的新教主,掌握武林盟主大位,我也不屑一顧。」
慧心半信半疑,忙問:「她真的這麼美,那麼喜歡你,你為什麼不肯呢?」
凌鵬道:「若她不是萬毒教教主的身份,也許我還可以考慮,但她以武林盟主之尊來利誘我,卻引起我的不快,姑娘猜想,男女之情,發乎至性,要是加上利害條件,那還算什麼相愛?」
慧心不知他正在信口胡吹,接口道:「這倒是實話。」
凌鵬吹得性起,又道:「所以,我一口氣回絕了她,當時她哭得淚人兒似的,跪在地上求我,我頭也不回就走了。」
慧心輕呼道:「你這樣也太絕情了。」
凌山道:「姑娘哪裡知道,田秀美雖然貴為教主,在旁人口中,也許尊貴無比,在我凌鵬看來,直如糞土一般,若拿她來與姑娘相比-一」
慧心忙問:「怎麼樣?」
道:「姑娘聖潔高雅,就像天上的彩雲,那田秀貞庸俗脂粉,簡直連地上的爛泥也不如,怎麼能相比呢-一」
意心「咭」地笑道:「胡說,我哪有那樣好?她那有那樣壞?」
她口裡雖然這樣說,但從那欣悅的笑聲中,不難聽出心中實際舒暢無比,女孩子都愛奉承,慧心天真未鑿自是更不例外。
凌鵬何等狡猾,見她業已人殼,趁機又道;「在下句句真話,姑娘如果不信,哪一天-
一」以下的話,低低切切,卻渺不可聞了。
韋松很想聽他說些什麼,但傾耳凝神,卻只聽見慧心的咯咯笑聲,心想那凌鵬不知又在施何詭計,一時忍耐不住,抱起「子母劍」馬夢真,躡手躡腳向林中欺去。
行約數丈,隱約望見林中有片草地,慧心和凌鵬並肩坐在草地上,正切切低語不休。
韋松正想再走近一些,忽聽慧心尖聲大笑道:「胡說,胡說,我才不信你能辦得到。」
凌鵬得意的道:「姑娘不信,哪一天我定要使你親眼看見,那時你自然相信了。」
慧心道:「要是你辦不到呢?」
道:「一定辦得到,她對我苦苦糾纏了不知多久,一向我都不假以辭色,但凡臉色略緩和一些,她那有不掬心示意的道理?」
慧心想了一會,歪著頭笑道:「你這傢伙很會吹牛。」
凌鵬忙道:「決不吹牛,要是說了半句假話,老天爺罰我嘴上長個又臭又爛的痔瘡。」
他那裡說得眉飛色舞,韋松只聽得怒火萬丈,好幾次想要挺身而出,當面揭穿他的謊言,又終於強自忍耐住。
他深知慧心性本單純,不識得世間花言巧語,現在對自己正在氣憤頭上,這然出面,也許不但不能使她回心轉意.要是反把她激憤,那就更不堪設想了。
是以暗暗盤算,忖道:「人家都說凌鵬心計奸詐,叛師欺祖,才被神手老前輩驅出北天山,此事我本來不信,如今一見,才知言出有因,果然不是善良之輩,慧心師妹跟他在一起,受他蠱惑慫恿,善惡繫於一念之間,實在太令人擔心了,無論如何,我也要阻止她。」
但要使慧心師妹自動遠離凌鵬,唯一的方法,是設法拆穿凌鵬的謊言。
他正在思付著可行之法,懷裡的「子母劍」馬夢真忽然蠕動了一下,同時輕輕「嚶」了一聲。
韋松大驚,慌忙舉手掩住她櫻口,身形疾倒,伏臥在草叢中。
慧心揚頭回顧,道:「姨!奇怪,我好像聽得有人呻吟的聲音!」
凌鵬正吹得有勁,隨口道:「這兒臨近河岸,連鬼也沒有,哪會有人,姑娘一定聽錯了。」
慧心耳目極敏,搖頭道:「不!決不會聽錯,明明是個女人的聲音.而且就在近處不遠。」
凌鵬心虛,背脊上一陣發毛,道;「真的?是女人的聲音?」
慧心道:「你去看看,說不定是萬毒教主田秀田來找你了。」
凌鵬毛骨悚然,連忙向左右望了一陣,見荒林寂寂,並無異狀,心裡重又落實,壯著膽笑道:「果真是田秀貞來了,那真最好不過,姑娘請暫避一下,不要現身.等一會就能看見她那種肉麻而又可憐的模樣了。
慧心笑道:「你是說,她一見了你,又會戰在地上向你哀求,要你娶她?」
凌鵬假作歎息之狀,道:「怎麼不是,那田秀貞身為教主,姿色也十分出眾,若想匹配一個差不多的丈夫,原也不算一件難事,偏偏她競要死死糾纏著我,唉!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我凌鵬乃是頂天立地大丈夫,豈能被她兒女私情所動,只好辜負她一片癡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