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無心縱魔

    韓婆子聽得那呻吟之聲.來自洞中,只當祁連鬼叟行功遭遇困境,一急之下,雙臂下沉,扣住那塊封洞大石,低嘿一聲,用力向側一掀!

    大石應手而開,這一看,韓婆子險些要雙目噴出火來。

    原來洞中除了祁連鬼叟,竟多出一個面目陌生的少年。

    這還不算,尤其那少年正一隻手掌抵在祁連鬼叟「丹田」死穴上,另一隻手,卻緊扣住鬼叟左胸「將台」大穴,石桌之上,血痕斑斑,觸目驚心。

    韓婆子大吃一驚,虎吼一聲,撞進了石洞大喝道:「何方鼠輩,還不放手!」

    喝了一聲,那少年卻閉目端坐在石桌上,不聞不理,實相莊嚴,絲毫不為她呼喝所動。

    韓婆子怒從心起,右掌一圈,便想迎胸劈出。

    突然,身後人影一閃,馬玉龍手擎線香,氣咻咻奔了進來,駭然驚呼道:「師父,千萬不得,您老人家會害死了師祖-----」

    韓婆子人在盛怒之中,也未細想何以會「害死了師祖」,只當馬玉龍的意思是,祁連鬼叟落在少年手中,投鼠忌器,喝叫住手。

    她一念之差,滿腔怒火,就發在馬玉龍頭上。

    身軀旋風似一轉,掌心一翻,排山倒海般掌力,直向馬玉龍迎頭劈落,叱道:「好個吃裡扒外的畜生,原來你三番兩次阻我人洞,竟是勾結外人,暗害師門尊長,我就先劈了你這畜生!」

    馬玉龍倉促間無法分辯,洞口又窄,一個閃避不及,被韓婆子一掌撞中前胸,悶哼一聲,踉踉蹌蹌直倒退出洞外,一跤跌坐在草坪上。

    韓婆子運力出掌,一招之後,自覺胸口一陣抽痛,喘息了兩聲,才第二次轉過身子,向石桌上的韋松撲去。

    但她身形剛動馬玉龍卻已掙扎著爬了起來,從後面撲上前來,將她連臂一把抱住,哭叫道:「師父,師父,求您老人家聽徒兒說一句話-一」

    韓婆子越加暴怒,叱道:「欺師滅祖的東西,還有什麼可說的!」肘尖向後一撞,正撞在馬玉龍心窩上。

    馬玉龍就悶哼一聲,兩臂一鬆,踉蹌跌出四五尺外,「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韓婆子旋風一般衝上前去,一招「開山碎石」,右掌疾若奔雷,直向韋松胸前劈去。

    韋松此時正當行動緊要關頭,倏見韓婆子瘋虎似揮掌劈到,迫不得已,深吸一口氣,上身向前一躬,整個身體貼著石桌,順勢一轉,平空橫挪數尺。

    掌力漫湧而過,僅僅掃中韋松左邊肩頭,他身形一晃,立即沉氣定樁,居然並未跌離石桌,雙手仍然緊緊按在祁連鬼叟「將台」、「丹田」二處穴道上。

    韓婆子一擊不中,心下大駭,牛喘了兩聲,二次掄掌又撲了上來,掌心直按向韋松胸門。

    韋松既不能收掌離地,又無法趨避,覷得她掌已臨身,突然擰頸向側一扭,避開了胸門要害,力貫左肩,硬換了一掌。

    這一掌,只打得韋松兩眼金星亂閃,若非此時一身「玄門隱形罡氣」被逆天大法引導遍佈全身,只怕當時就去了半條性命。

    饒是如此,左肩也覺奇痛欲折,一陣火辣辣灼熱難耐。

    韓婆子每出一招,真氣便枯竭了一分,一連兩次未能傷得韋松,不禁又急又怒又怕,乃因她明知午刻將至,線香效力也快要失去了,假如不能很快從韋鬆手中搶救出祁連鬼叟,午刻一到,她又將變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衰邁老婦了。

    情急之下,雙目盡赤,沉樁定身不動,兩手緩緩一提起胸,暗地將全身功力,盡注雙手,毗目叱道:「鼠輩,你再不放手,老身只好拼了兩敗俱傷,用『寒陰毒指』將你斃在此地!」

    韋松無法開口,心裡雖急,卻苦於無法出聲。

    韓婆子越加怒不可遏,十指連搓,雙掌已變得一片漆黑。

    她自從將內功轉注給馬玉龍,從前所學過的奇絕功力,實際已不能發揮十成威力,但她對這位既是師父,又是丈夫的祁連鬼叟,四十年抱憾之情,自是看得比什麼都重要,所為「情急拚命」,雖然明白一擊之後,自己僅有的一點內力也將耗盡枯竭,這時也顧不得許多了。

    只見她十指不住屈伸,那漆黑之色一忽兒濃,一忽兒談,顯見已有些力不從心。

    韋松目光炯炯注視著她,為了自保性命,不得不把注入祁連鬼叟體內的真氣,漸漸收斂了部分。

    正在這時候,韓婆子突然雙睛怒突,一聲大喝,十指交揮,一片略帶腐味的陰寒之氣,緩緩向韋松漫湧而到。

    那寒氣出勢既緩,又無破空之聲,韋松就知道難以硬接。

    乃因世間武功,往往越是剛猛,越易化解,如果掌出有聲,勁風怒卷,其威勢雖如排山倒海,反不難卸力或趨避,唯獨這種出手無聲,不見勁風流漩的至柔掌力,才是既難趨避,又難化解的功夫。

    韋松苦於雙手無法離開祁連隨鬼叟身體,見韓婆子竟發出毒功,這時如果再不撤掌自保,性命即在須臾之間。

    他胸中意念電轉.一剎時,已將「撒手」?「不撤手」?這兩個念頭,在腦子裡反覆變幻了千百遍。

    然而,事實上未待他作出決斷,那浪湧的陰寒之力,已到近身。

    韋松突然一橫心,雙掌微登,竟在這危機一瞬的當兒,將體內真氣,源源如潮,一齊循掌心通送進祁連鬼叟內腑

    真力剛剛透體而過,「寒陰毒指」暗勁,也適時湧到。

    韋松機伶伶打個寒噤,悶哼一聲,鬆手仰面倒飛離開了石桌,背背撞在洞壁上,發出「蓬』地一聲沉重的聲響,當時昏死了過去。

    韓婆子發出『寒陰毒指』,臉色也變得慘無血色,緩步走到石桌邊,伸出巍顫顫的手,試探祁連鬼叟氣息。

    這一試,她幾乎跳了起來。

    原來她觸手之處,熱氣微動,祁連鬼叟雖然仍舊倒懸在洞頂,但呼吸顯然比從前更為平靜均勻,同時,臉色也恢復了紅潤。

    這是五十年來,她第一次感到丈夫有了一點生氣韓婆子渾身一震,右手疾伸,雙搭上祁連鬼叟倒垂的腕脈穴上。

    脈息蓬勃,沉穩有力,正是閉災已通的象徵。

    韓婆子只覺一股寒意,由腳下升起,癡呆的目光,遙遙投注在洞裡角落,昏死在地的韋松身上,兩行愧柞的淚水,沿腮而落。

    她嘴唇煽動,用一種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聲音,自語道:「原來他竟是一番美意-一」

    語聲未畢,雙目反插,已經癱倒在石桌邊。

    石洞中剎時淪入一片死寂,倒臥和懸掛著四個人。但都已昏死了過去,只有洞外驕陽,悄悄探進一絲絲一縷縷光輝,似在窺望這些又聰明又愚蠢的人類。

    一陣淡淡的清香,隨風同進石洞,那是韓婆子棄在洞口的「返魂香」所發-一約莫過了半個多時辰,第一個悠悠醒來的,是倒懸洞頂的祁連鬼叟周永泰。

    他睜開眼簾,首先發覺自己體內真氣已能暢行無阻,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

    雙腿一屈,雙掌斜揮,劃斷了繩索,飄落地面之後,一眼卻見韓婆子正昏死在石桌邊,馬玉龍卻倒臥洞口。

    他忽地掠過一陣訝詫,記得昨夜自己強運真氣,引發傷勢,分明昏死過去,如今怎的反覺閉穴暢通,毫無隔阻了呢?

    韓永泰困居石洞幾達五十年,一朝得解倒懸之苦,喜極志昏,竟忘了再看看洞中還有些什麼異狀,當下一陣風似地衝出洞外,仰著望天,發出一聲舒暢無比的長嘯。

    這嘯音震撼山谷,乃是他積壓了數十年之久的一股悶氣.回音激盪,足足有半盞熱茶之久,猶未沉寂。

    長嘯之後,拿拳弄掌,左掌一揮,直向洞側大石拂去。

    勁力過處,石屑紛飛,半塊大石,竟在一拂之下,化成飛粉隨風而逝。

    韓永泰哈哈大笑,道:「韓永泰啊韓永泰,你還有今天?」

    笑過之後,才發現那盆「返魂香」放在洞口。

    他心中微微一動,暗道:「是了!是了!必是龍兒見我岔氣昏死,才去弄了這株奇珍來,在危急之中,救了我性命。這孩子與我投緣,十餘年來,也虧他送食探望,倒不能虧待了他。」

    於是,捧了「返魂香」,大步轉向石洞。

    他先將「返魂香」花瓣及嫩葉各摘下兩片,投人馬玉龍口中,手掌起落,連拍他渾身七十二處大災,每次掌落,馬玉龍身體都是輕輕一震,七十二穴拍完,只聽馬玉龍腹中雷鳴,面上漸漸泛起一片紅潮。

    韓永泰收掌頷首,駢指在洞壁上寫了幾行字,然後捧了那盆「返魂香」,掠身而起,一縷輕煙,消失在竹橋盡頭

    他這一去,險些為正道武林帶來橫禍。

    又過了半盞熱茶光景,馬玉龍也悠悠醒轉。

    當他擦擦眼睛,從地上爬起來,第一眼,就看見洞頂倒懸著的祁連鬼叟不見了。

    馬玉龍駭然一驚,霍地躍起身來,掃目一望,暗叫一聲「苦!」非但祁連鬼叟不知去向,韋松和韓婆子一個倒在洞底,一個伏在石桌邊,滿地血跡,洞口那盤「返魂香」也不見了。

    他初時驚駭之下,還以為另有強敵撞了進來,劫走了「返魂香」和祁連鬼叟,及至站步上前,伸手一探韓婆子鼻息,更是失驚出聲,原來韓婆子意已氣息衰竭,萎頓而死。

    馬玉龍忍住淚水,飛步奔到洞底,扶起韋松,見他呼吸尚存,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急忙從懷中取出線香,燃點放在韋松鼻邊。

    線香乃是韓婆子採集百餘種奇花異草,配以千年何首烏,特製的提神聚力之藥,點燃之後,煙霧凝而不散,飄送人韋松鼻中,一盤香才燒了一半,韋松已緩緩甦醒。

    馬玉龍含淚問道:「韋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師祖怎會不見了?」

    韋松四顧一眼,茫然道:「小弟正當行功緊要關頭,令師闖進洞來,不由分說,連出絕毒陰功,將小弟打傷,小弟只記得在她『寒陰毒指』發出之前,拼了全身內力.一齊注入令師祖體內,以後就被毒指擊傷昏倒,其餘的事,就不知道了。」

    馬玉龍尋思片刻,點點頭道:「這麼說來,師父一定是力已不能從心,勉強發出毒指,自己卻力竭衰枯而死,但是,師祖卻又怎的不見?還有那盆『返魂香』.也一起失了蹤影。」

    韋松調息了一下,內腑仍有隱痛,但卻支撐著站起身來,道:「令師祖被小弟傾力沖注體內,或許已能使真氣凝聚,咱們仔細找找看,是否留有線索?據小弟看,若被外人撞入,豈有不傷害你我之理,八成是他自己離開的多。」

    兩人在洞中略一尋覓,果然發現石壁上的留字,只見壁上寫道:「龍兒知悉:得汝珍藥之助,老夫已練復失去功力,此去天涯海角,前雪舊恥,為免汝醒後諫阻,僅以返魂香花葉各二辮相酬,此物天下奇珍,既由汝手而來,我不忍獨得,聊以分潤,好自為之,將大有神益。

    「汝師罔顧情義,對老夫痛下煞手,五十年石洞歲月,此仇本當不赦,念汝一片愚孝,暫存彼一命,侯老夫大仇得報,當重返此地,助汝成武林第一人,勉之!勉之!」

    馬玉龍看罷,淚水不由籟簌而落,道:「原來他老人家尚不知功力得復,全由韋兄所賜,倒歸功於小弟一人了。」

    韋松吃驚道:「從令師祖留字看起來,所謂『前雪舊恥』.難道是去尋劍聖後人報復黃山一劍之仇?」

    馬玉龍道:「只怕正是如此。」

    韋松頓時惶急起來,急道:「劍聖早已作古,小弟姑姑百忍師太,便是徐家傳人,如今姑姑也去世了,他去報仇,豈不是危及雲崖上各位正道武林前輩麼?」

    馬玉龍毅然道;「師祖若非韋兄,焉能留得性命,似此恩將仇報,小弟捨命也要阻攔於他。」

    韋松失措的道:「事不宜遲,小弟必須立刻趕返少華,否則,定將引起巨變,再見了。」

    說完,轉身便走。

    但甫一舉步,內腑突又一陣抽痛,輕哼一聲,迫得扶住石壁,咬牙強忍。

    馬玉龍緊行兩步,伸手將他擒住,虔誠地道:「韋兄,你被師父寒陰毒指所傷,應當先服本門解藥,調息三日,然後才能運行真氣。小弟欲挽留韋兄暫留數日,一則韋尼可調息內傷,二則小弟也可趁此料理師父身後之事,待兩事妥當,小弟再陪韋兄同往少華,你看如何?」

    韋松歎道:「馬兄盛情,小弟心領,但事經突變,恐怕不能再耽誤三天寶貴時光了。」

    馬玉龍道:「不妨,小弟預料師祖此去,未必能立刻打聽出少華山雲崖與劍聖徐昌的關係,他老人家一定會先往滇境哀牢山,邀約獨腳鬼王尚志,短時之內,雲崖還不致發生事故,而韋兄內傷如不即時治療,寒毒侵人內腑,以後更難治癒。」

    一面說著,一面取出本門解藥,給韋松服下三粒。

    韋松感激地說道:「小弟心急如焚.實難久留,療祛寒毒,可以在途中籍逆天大法治癒。

    唉!可惜小弟尚有一盒『返魂丹』失落在令師兄手中,否則,服用一粒,內毒也就不足畏了。』

    馬玉龍想了一會,道:「那麼,韋兄請在此地略侯片刻,待小弟去向二師兄素取返魂凡,然後一同上路,師父的後事,有兩位師兄,盡可照料。」

    韋松道。「似此使馬兄連師父亡禮也不能兼顧,豈不更令小弟不安。」

    馬玉龍淒然笑道:「韋兄傷在家師之手,小弟這樣做,也算代家師表示一分歉疚之意,盡禮事小,盡義事大,有何不可。」於是,匆匆離洞而去。

    韋松見他一片誠意,倒不便拒絕,想了想,只好坐在石洞中,一邊等候馬玉龍,一邊閉目默運真氣,法除寒毒。

    過了頓飯時刻,內腑寒毒已驅去大半,韋松微微鬆了一口氣,睜開眼來,卻見馬玉龍早已返來.正滿含憂慮在洞外搓手相待。

    韋松起身問道:「馬兄,有什麼事嗎?」

    馬玉龍頓頓腳,恨聲道:「唉!師門不幸,竟會有這等不顧父母的兒子,父傷母危,兩位師兄竟會離家遠行,連話也不留下一句。」

    韋松微笑道:「既然他們都不在家,馬兄還是暫時留在這兒料理令師後事要緊,小弟自覺傷勢已好了大半,沒有返魂丹,一時也無妨礙的。」

    馬玉龍目中閃著異樣光芒,道:「韋兄知道他們去了哪兒?說出來,徒增小弟愧疚。」

    韋松訝道:「他們去了哪兒?」

    馬玉龍長歎一聲,道:「昨日萬毒教護法歐陽雙煞,將一盆返魂香送來九華山,求得師父一塊『鬼頭令』,兩位師兄,竟會領他們趕往滇境-一」

    韋松駭然一驚,道:「鬼頭令是什麼?」

    馬玉龍道:「那是當年祖師和獨腳鬼王尚志巫山追魂婆顏青娥,三人合設信物,見令如見本人,歐陽雙煞如果用那塊鬼頭令搬清二鬼出山,江湖中轉眼便是一場腥風血雨。」

    韋松心頭一震,脫口道:「這怎麼辦?」

    馬玉龍道:「小弟已經囑令莊中人暫存家師遺體,事勢已急,咱們只有立即動身,追往滇境哀牢山,如能及時趕到,或可化解一場巨禍。」

    韋松點點頭,忽然心中一動,忙道:「歐陽雙煞和令師祖都已先後前往滇境哀牢山,咱們腳程再快,也無法在他們之前趕到,小弟倒想到一個方法,或可事半而功倍。」

    馬玉龍問道:「韋兄有何妙計,快說出來聽聽。」

    韋松道:「依小弟猜測,無論雙煞或令師祖,誰到了滇境,邀得獨腳鬼王出山,仍將轉赴巫山,去邀約巫山追魂婆顏青娥,對不對?」

    馬玉龍連連點頭道:「那是自然。」

    韋松道:「如此,咱們何必捨近求遠,假如馬兄知道顏青娥在巫山隱居之地,咱們索性先趕到巫山去,以逸待勞,豈不更好?」

    馬玉龍沉吟片刻,道:「此計雖妙,但卻有一點須要顧慮的事。」

    韋松道:「馬兄但說無妨。」

    馬玉龍揚目道:「小弟雖然聽說過追魂婆顏青娥的居所,但只是耳聞家師述及,那已經是多年之前的事了。何況,自從黃山一戰,師祖敗後,他們三人使再沒有見過面,五十年來音訊不通,誰知她現在是不是仍在巫山?如果她也跟師租一樣,離開巫山另尋了隱居之處,咱們豈不耍撲空了?」

    韋松笑道:「這有什麼要緊,祁連鬼叟可以離開祁連,巫山追魂婆可以離開巫山.難道哀牢山獨腳鬼王就不會離開哀牢山嗎?大家都是抱定一試的心情,且看誰的運氣好罷了。」

    馬玉龍也忍不住笑道:「這麼說,咱們就先往巫山試試吧!」

    兩人說走就走,當時便聯袂離開了九華山

    巫山,地當蜀鄂之交,西承翟塘,東迤西際,十二峰崇立並列,一衣帶水,穿流其間,千回百轉,驚險天成。

    晨間,宿霧未散,氤氳瀰漫山腰,群山宛如飄浮海上。

    這天一早,旭日初升,韋松和馬玉龍但已趕到巫山。

    他們起初各以一匹健壯耐苦的小川馬代步,穿林透谷,地勢越走越險,坐騎反而成了累贅,於是,索性棄馬徒步攀峭壁,登陡崖.倒覺爽快了許多。

    從辰至巳,整整走了一個時辰,兩人已進入荒蕪人跡的亂山叢中。

    韋松重傷初癒,體力顯已疲憊,額上隱見汗跡。

    馬玉龍見了,含笑停步,指著遠處一座奇峰,道:「追魂婆的居所,據聞繫在一座形如筆尖的山頂,韋兄請看,很可能就是那兒了,咱們略歇一會,再走吧。」

    韋松順著他所指方向望去,果見一座高山,尖峭挺拔,直衝霄漢.半截山頭,兀自隱在雲霧以上,無法望見,不禁精神一振.道:「既然不遠,索性再趕一程,到山下再歇息也不遲。」

    馬玉龍關切地望了他一眼,倒也不便直說他業已疲乏,點點頭,當先探路,但腳下卻慢了許多。

    兩人踏行在亂草怪石之中,全無路徑可循,舉足落足,都須提住真氣,隨時準備縱躍而起.神情自極呆滯。

    正行之間,突然聽得一聲低沉的嘯音,起自身後。

    兩人同感一驚,方一扭頭回顧,卻覺那嘯音其速如電,快得令人難以形容,剎時已從他們身側十餘丈處,一掠而過。

    馬玉龍和韋松功力都非等閒,但這時竟連那嘯音是人是鳥是獸都沒有看清楚,餘音搖曳,已遠遠消逝在前面密林中。

    馬玉龍愕然道:「似此快速身法,如果是人,其絕世輕功只怕舉世無人能與匹敵?」

    韋松也點頭道:「既有嘯音隨行,大約乃是武林高人,馬兄看會不會就是顏老前輩呢?」

    馬玉龍搖頭道:「小弟也僅聞追魂婆之名,從未一見,但巫山之中,除了她老人家,尚未聽說過另有什麼武林高人隱居,假如真的是人,八成使是她了。」

    韋松不由劍眉微皺,道;「咱們都與她無一面之緣,冒昧前來,等一會該用什麼藉口才好?」

    馬玉龍笑道:「不得已時,只好矯命說一次謊,就說是家師遺命,囑咐咱們來問候起居,然後再見機而行。」

    說著,已到了山腳下。

    韋松滿腹心事,人又疲憊,尋了一塊草地,盤膝靜坐調息,馬玉龍也席地休息,準備待疲勞除祛以後,再行登山。

    在他們不遠,是一座茂密的林子,這時候,卻有兩道炯炯目光,在向兩人偷窺。

    那是一個面目姣好,身穿綠衣的美貌少女,大約有十三四歲,閃著一雙既大又圓的大眼睛,正注視著馬玉龍。

    在少女身邊,卻挺立著一隻比她高出一個頭的黑毛怪物,這東西說鳥不像鳥,說獸又不像獸,渾身扁毛,生著兩隻短而肥壯的肉翅,長頸硬嘴,一隻長足,堅如鐵棍,腳趾上卻生了一層厚厚的肉建。

    綠衣少女注視林外二人,足有半盞茶之久,仍未見韋松和馬玉龍有何動靜,不耐煩地皺起柳眉,縮身退回林中。

    那怪鳥也跟著進人密林,長頸不住在少女腰際摩擦著,狀極親熱。

    綠衣少女嘟著小嘴道:「別煩人啦!你沒看見,林子外來了兩個臭男人,坐著不肯走,咱們的『飛板』也不能玩了。」

    那怪鳥喉中低低發出一陣「咕咕」之聲,展開兩隻短翅,拍了兩下,又挺胸揚頸,來回走了一匝。

    綠衣少女忽地『噗嗤』一笑,道:「駝兒,你是要我去把他們趕走嗎?」

    那怪鳥竟點了點頭。

    綠衣少女笑容忽又沉斂,搖頭歎道:「不行,你忘了師父臨走時告訴咱們的話?人未犯我,決不能妄生事端,免得被人發現咱們隱居的地方,無論如何,還得再忍耐半個月。」

    頓了一頓,舉手一掠額際秀髮,道:「回去吧!今天不玩了,師姐准在罵我不幫她弄午餐了呢!」

    她一探手,從草叢裡取出一副製作古怪的木板,板上有繩,正可套在「駝兒」頸上,雙手握住板心空孔中,那木板展開,就像兩隻翅膀。

    綠衣少女低喝一聲:「走!」

    怪鳥邁動雙足,疾奔如飛,一眨眼,便從另一端穿出林子。

    只見那怪鳥長腳展動,越奔越快,先在林外空地上繞行了數匝,漸漸只見一縷輕煙般黑影,已不復分辨得出人和鳥。

    綠衣少女緊握木板,宛如控馬飛車,呼呼風響,秀髮長曳腦後,那木板因奔行快速,浮力大增,片刻間,已冉冉浮升到三五尺高。

    綠衣少女初時蓮足尚須點地而行,及待本扳浮升.整個人也就離開了地面,這情形就跟小孩於放風箏的道理一般無一。

    駝兒奔行絕速,一往一返,眨眼就是里許,拖著木板,從峰側一條小徑,迅疾無比,直向山上盤繞而登。

    不多久,已達山頂,速度一緩,那綠衣少女收了飛板,蹦蹦跳跳,向崖頂一棟茅屋跑去,一面叫道:「師姐!師姐!」

    茅屋後正揚起淡淡炊煙,一個年約十八九歲的黃衫女郎應聲探出螓首,手中還拿著鍋鏟,板著臉埋怨道:「鬼丫頭,嚷什麼?一上午跑到哪兒去啦?也沒來幫我洗洗菜,淘淘米?」

    綠衣少女笑道:「我帶駝兒到山下去玩飛板去了,啊!師姐,你不知道,才好玩呢-一」

    黃綵女郎笑啐道:「呸!我怎麼不知道好玩,最好玩上三天三夜,別回來吃飯才有本事。

    快去收拾飯桌,菜就要好了,該吃飯了。」

    綠衣少女上前一把抱住黃衫女郎纖腰,揉妮了一陣,憨態可掬,然後仰起粉面來,神秘地道:「師姐,我告訴你一件怪事,山腳下來了兩個臭男人-一」

    黃衫女郎聞言一怔,目中精光陡射,急問道:「是什麼樣兩個男人?什麼時候來的?來幹什麼?」

    綠衣少女抿著出道:「才來了不多久,現在正在山腳下休息,兩個人大約都有二十歲左右,模樣兒倒長得還不錯,其中一個臉色好白,白得跟你一樣-一」

    黃衫女郎啐道:「胡說,怎會跟我一樣,芸師妹.別忙吃飯,咱們去查看一下。」

    綠衣少女扭著身子道:「管他們幹嘛?我餓了,我要吃飯了。」

    黃衫女郎道:「那麼你自個兒先吃,我去山下看看,咱們這兒從無外人經過,師父剛走,便有外人侵入,這卻不是鬧著玩的。」

    正說著,猛聽屋外有人朗聲叫道;「顏老前輩在家嗎?」

    黃衫女郎居然一驚,香肩微晃,人已穿門而出。

    及待落在茅屋門外,一見果然是兩個少年男人,這才想起自己身上尚繫著圍裙,手裡正拿著鍋鏟,當時粉臉一紅,急急又退了回來。

    一面解圍裙,一面推那綠衣少女道:「師妹快去.問問他們是幹什麼來的?」

    綠衣少女笑道:「好!讓我去逗逗他們。」

    她身形一穿掠出門外,小臉蛋緊繃著,雙手叉腰,先擺出一副傲慢神態,昂首仰天問道:

    「幹什麼來的?這地方是你們大呼小叫的所在嗎?」

    馬玉龍和韋松只覺眼前一亮,俏生生立著個艷光照人的少女,心頭都不覺噗噗直跳,彼此互望了一眼.馬玉龍連忙上前一步,抱拳一拱,道;「在下馬玉龍,乃九華山韓家寨韓老夫人門下,奉師令特來拜望顏老前輩,不知老前輩可在府中?」

    綠衣少女目光一落,在兩人臉上掃了一眼,復又昂起頭來,道:「還有一個呢?」

    韋松忙也拱手道:「在下韋松。」

    綠衣少女問道:「你是什麼人門下?」

    韋松一怔,偷偷以目示意,馬玉龍點點頭,韋松這才朗聲道:「在下乃南嶽門人,適與馬兄作伴,特地同來拜謁顏老前輩,敢問姑娘可是顏老前輩高足?」

    綠衣少女也裝模作樣,學著抱拳拱手,道;「不敢,本姑娘姓陳,名芸華,乃是我師父的第二高足,第一高足是我師姐,她叫朱月華,咱們就是巫山雙華-一」

    話未說完,韋松和馬玉龍已同時「哦」了一聲,面露驚訝之色。

    卻聽陳芸華接著又道:「巫山聖地,向來沒有臭男人插足,你們擅入聖地,該當何罪?」

    馬玉龍駭然一跳,道:「我等以禮拜謁,有何罪戾?」

    陳芸華道:「怎麼沒有罪,你們坐在山腳下不走,害得我不能再玩『飛板』這就有罪-

    一」

    韋松和馬玉龍同感一愕,正待分說,那黃杉女郎朱月華已急急奔了出來,叱道:「師妹,不許胡鬧。」

    陳芸華噗嗤一聲笑道:「不要急,我只是嚇嚇他們的。」

    朱月華叱退師妹,檢衽一禮,道:「韓老前輩盛名,常聞家師提起,師妹刁蠻成性,二位不要見怪。」

    馬玉龍鬆了一口氣,道:「哪裡話,在下等來得冒昧,難怪陳姑娘不悅」

    朱月華含笑問道:「韓家寨和巫山本屬同源,久未互通音訊,馬師兄遠道而來,不知有何賜教?」

    馬玉龍道;「家師不久之前謝世,遺命在下特來拜謁當年尊長,是以叨擾。」

    朱月華「哦」了一聲,道:「姜老前輩竟已去世了?家師洞隱多年,專力習練一種深奧武功,以致數十年來未能前往韓家寨敘舊,但每與小妹言及,對韓姜二位老前輩絕世武學,讚佩殊深。前月家師練就一種飛板,正趕赴滇境,邀約尚老前輩同往九華,不意今日馬師兄竟傳來噩耗,令人惋惜無限……」

    韋松聽說追魂婆也去了滇境,心裡越加著急,正尋思善策,卻聽那刁蠻的陳芸華在傍催促道:「師姐,先吃飯再談話好不好?我肚子餓啦!」

    朱月華橫了她一眼,側身肅客,道:「兩位快請入屋待茶。」

    馬玉龍暗歎一聲,和韋松舉步走進茅屋,只見茅屋內分五間,進門是一間客廳,羅列桌椅,盡為山籐手制,不但精巧,而且收拾得一塵不染。

    朱月華先請兩人落座.親手捧上香茗,那茶盤茶盅,都是竹製的,十分別緻。

    馬玉龍感慨地道:「在下兩人千里造訪,不意竟來遲了一步,顏老前輩此去滇境,曾言及何時才能返回麼?」

    朱月華道:「家師臨行之前,也想到數十年訊息未通,不知能否晤面,曾留言最多還有半個月,就會回來的。她老人家以飛板兼程趕路,飛行絕跡,先去滇境,再往九華大約也費不了一個月時間,馬師兄和韋少俠何妨就在山間略候幾日。」

    馬玉龍兀自沉吟,韋松卻低聲接口道:「既然尚須有半月之久,咱們就不必再事耽誤了。」

    這話被陳芸華聽在耳中,小嘴一抿,道:「你們走了,一定會後悔。」

    馬玉龍怔道:「陳姑娘此話何解?」

    陳芸華笑道:「我師父用飛板趕路,日行千里,要是九華山見不到你師父,不過數日便能趕回來,只怕這兩日就要到了,你們急急離開,豈不要後悔麼?」

    馬玉龍暗想道:「這話倒很有道理,師祖雖已前往滇境,沒有半月二十日,無法趕到,追魂婆既然快速,也許現在正好途中錯過。

    但他轉念又忖道:雖然如此,但巫山只有兩個年輕姑娘,自己和韋松又都是少年男子,假如暫住下來,一旦追魂婆回來看見,豈不誤認自己存心輕薄。

    想來想去,終是難決。

    朱月華好似已看透他的心事,微笑說道:「馬師兄若不嫌山居簡陋,後山尚有一屋,乃家師練功之所,二位可暫居後山數日,容家師回來,當可一見。」

    馬玉龍大喜道:「能得如此,咱們就打攪師妹幾日。」

    朱月華嫣然一笑,便去搬取飯菜,四個人圍坐而食,少年男女,容易投機,一頓飯吃完,韋松和馬玉龍對朱月華調治的精美飯餚,讚不絕口,彼此已混得十分熟悉。

    飯後,巫山雙華帶領二人來到後山一棟茅屋,屋中雖僅兩間.亦有床榻等物,一間臥室,另一間便是追魂婆練功室,倒也雅致幽露。

    雙妹去後,韋松便迫不及待地道:「追魂婆數十年潛心習練絕世武功,顯有尋仇之意,就算咱們能見到地,又有何法使她放棄尋仇之意呢?」

    馬玉龍沉吟道:「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只要能見到追魂婆,小弟就以師祖的經歷,坦然直諫,何況,劍聖一脈已斷,仇恨無形業已化解,難道他們真的會對一個後輩下手?只要不危及雲崖上的正道武林前輩,事情就無妨了。」

    韋松歎道:「小弟留居此地,度日如年,倘或追魂婆已經和令師祖等相會,逕往少華雲崖尋仇,那時,後果真不堪設想。」

    這一夜,韋松終宵未曾闔眼,心裡總惦記著雲崖之上眾人安危,又想到藍如冰不知下落,「逆天秘錄」失陷傲嘯山莊,「返魂丹」被金銀雙鉤奪去一連串失意,使他幾乎無法獲得片刻寧靜

    好不容易熱到天明,東方曙色初露,陳芸華已經跳跳蹦蹦來到後山,親熱地叫道:「馬師兄,韋哥哥,咱們到山下玩飛板去好不好?」

    韋松哪有心情跟她玩樂,但馬玉龍卻暗中向他遞個眼色。應道:「咱們正要見識陳師妹的飛板是什麼巧妙之物,何不約了朱師姐一道去。」

    陳藝華嘟著小嘴道:「她才不跟我一起玩呢!一早起來,就到望日台練『迷陽神功』去了。

    馬玉龍心中一動,道:「何謂『迷陽神功』?是顏老前輩近年研創的絕世武學麼?」

    陳芸華點點頭道;「師父總說咱們女孩子,天生純陰之體,剛猛之勁總及不上臭男人-

    一」

    說到這裡,自知說溜了口,趕忙伸伸舌頭,臉上一紅,面「我聽師父罵男人罵慣了,一時總改不過來。」

    韋松也忍不住笑道:「不要緊,男人原來就是臭哄哄的,怎及姑娘家清香。」

    陳芸扭著腰肢,道:「不來啦,韋哥哥還要笑話人家。」

    馬玉龍笑道:「你別理,只顧說下去。」

    陳芸這才繼續又道:「師父怕們剛猛之勁,不及男人,一旦與強敵動手,無法在內力上取勝,這些年來,才研創了『迷陽神功』。每日清晨,面向初升的旭日,吸取純陽之氣,長年累月,與體內純陰之氣融合,內功可以倍增。」

    馬玉龍頗含深意地問:「這麼說,你和朱師組如今內力已經十分驚人了?」

    陳芸華笑道:「我懶,說不上,師姐很用功,現在已能隔紙碎石,指風可以穿透一丈以外合抱大樹,但師父還說她差得太遠。據說咱們的仇家,劍術天下無匹,連雲掌更非等閒,若不痛下苦功,永遠也難報仇-一」

    韋松駭然一驚,登時臉上全變了顏色……——

《殘劍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