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一帆道:「夜間寒露太重,你不必跟著去了,再說,那種惡症最容易傳染,一旦染上了,天下無藥可治,爹雖然不害怕,你們年輕人卻千萬不能疏忽大意。」
繫好斗篷,順手摘下壁間長刀佩在腰際,接著又道:「你自去睡吧!不用等我了。」說罷,掀簾走了出去。
海雲直送父親到洞府門外,望著那黑色的斗篷,消失在漆黑夜色中,然後才緩步回到石府內。
他故意又去廚房轉了一圈,拉上通花園的後門,插上門閂,又暗地將閂兒鬆開,回到正廳裡,又故作飲食之聲,卻悄悄把半碗蓮子羹潑在暗角處,……最後,假意打個呵欠,說道:「秋月,睡驚醒些,我要回房去了,島主只怕要到午夜過後才能回來,你把臥房抽屜裡那包敷傷止血的藥準備好,明天可能要用,聽見了吧?」
後房沒有回答,春花和秋月兩個丫鬟睡得正熟,但海雲也沒有再問,伸手舒臂呵欠了兩聲,逕自掀簾而去。
一出洞門,立刻「倦意」全消,快步繞過山壁,一閃身進了洞側那座小花園,藏在一叢矮樹陰影下。
這時候,夜色深沉,星月慘淡,海風拂面生寒,整個琵琶島寂然無聲,對面山壁上,排還一層層形如蜂巢般的洞穴,那就是島民們居住的家,但每個洞口都有厚簾掩蔽,看不見一絲燈光。
夜,顯得陰森而恐怖,遠處浪濤拍岸的聲響,隨著海風飄送過來,一聲聲,都像撞擊在海雲的心頭。
他目不轉瞬的注視著石府廚房後門,許久,許久,不見絲毫動靜,耳中卻聽到一縷沙啞的歌聲,順風傳來,唱著「初一呀十五,廟門排開!」
牛頭啊馬面,兩邊兒排。
那判官手拿著生死簿,小鬼手合著追魂牌……這是一首內容陰惻惻的小調,在這黑沉沉的夜晚聽來,令人份外覺得毛髮驚然,尤其那沙啞的聲音反來覆去只唱著這四句,其聲單調,其韻生硬,越發使人的心底泛起無限寒意。
海雲知道這歌聲是由『螺屋』那邊傳來的,在哪兒,住著一個孤零零的老人也是琵琶島上唯一的客人。
老人身世如謎,五年前的一個風雨之認,一艘破爛小舟載著和飄流到琵琶島來,神刀海一帆救起他,卻發覺他是個被人遺棄的麻瘋病人。
麻瘋惡症,染人無救,為了這件事,的確很使海一帆為難,棄而不顧於心不忍,收留他吧!又耽心會紹島民們帶來無法醫治的惡疾。那時,海雲的母親還沒有去世,虧得這位好心腸的女主人一力承擔,才將他收容下來,並且選擇了一塊離岸不遠的礁石,親手替他建了一棟別緻的「螺屋」,所需飲食之物,也是這位好心的婦人親自送去,數年以來,從無間斷。
三年前,海雲的母親病重,仍念念不忘那位離世獨居的可憐老人,彌留之際,一再握著丈夫的手,含淚叮嚀道:「你們父子相依,我倒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唯一讓我耽心的是螺屋那位病人,我死之後,記住每天替我去看望他,供應的東西,千萬不可短缺,一個人晚景淒涼,已經夠不幸了,何況又得了那種惡症。」
從此,海一帆謹遵愛妻遺囑,每日必赴「螺屋」一次,而奇怪他是.當那位麻瘋老人得悉島主夫人因病去世的消息,只長歎了一口氣,什麼話也沒有說,可是,門從那天開始,每天深夜,就聽見「螺屋』風邊隨風飄來這沙啞而單調的歌聲,反來覆去,總唱這四句小調,往往終宵不輟…-老人來自何方?沒有人知道。他唱這四句小調的緣故?更無人瞭解,反正聽久了,也就習慣了。
或許他是籍小調中的幽冥景象,表示對好心腸的女主人一份懷念之意吧?海雲心念飛馳,目光片刻未離廚房後門,但那扇門始終沒有動靜。花園裡也不見異狀,守候了許久,竟然毫無收穫。
突然.他若有所悟,暗吸一口氣,躡手掩近門前,輕輕推了推那扇木門。
咦!木門已經閂上了。可是他分明記得自己曾偽作掩門,已將門閂鬆開——驀地心弦一震,恍然大悟,急忙轉身穿過花園,飛步奔入前面正廳。
廳裡仍然靜悄悄的,幾上殘棋依舊,那只空碗也沒有人移動過。
海雲撩起布幔,一腳跨過父親的臥室,目光疾掃,不覺欣然一笑,原來櫥櫃的一隻抽屜,已經被人打開,內衫和襪子散落了一地。
海雲笑道:「朋友,請出來吧,你躲不住了。」
叫了兩遍,房中寂然無人回應。
海雲聳聳門.遊目環顧,早看見羅帳正無風自動,不停地顫抖,卻偽作沒有看見,自顧和衣向床上一躺,喃喃說道:「我就不信會猜錯了,這房裡明明有人躲著,難道還能飛天遁地了不成?好吧!你不出聲,我就在這兒瞌上一覺,咱們且看誰耗得過誰!」
說到最後一個「誰」字,身於突向床裡一滾,飛快地探出左手;向羅帳後面抓去。
「呀-」
隨著一聲驚呼,羅帳應手扯落,一個半裸的嬌軀,撲跌在海雲身上。
那是一個長髮披肩的少女,身上只穿著褻衣,珠光照映下一但見她秀髮零亂,肌膚似雪,觸手處,玉腕冰涼,驚惶失措,就像一隻被人從樹窟中拖出來的小白兔。
那少女許是嚇傻了,半裸的身子被海雲拖到床上,竟只顧瞪著一對黑白的大眼睛一怔怔的忘了掙扎。
海雲也愣住了,他雖然早已猜到來人是一老一小兩個女子.卻沒想到這女孩於長得如此美,而且身上只穿著褻衣。
兩個人同時一呆,那少女才順手抓起羅帳掩住腳前,奮力挺坐起來,尖有叫道:「你這泥土.還不快些放手!」
海雲急忙鬆手,連滾帶爬離開了臥床,慌不迭地背轉身去,心裡「卜通通」狂跳,倒像是自己躲在床後,被人捉住了似的。
春花和秋月兩個丫環從睡夢中驚醒,匆匆奔了過來,一見這情景,都吃了一驚,忙問道:『』少島上.這是怎麼一回事?」
海雲揮手道:「你們先別問,快找件衣服給她穿上記說…——」「螺屋」,在一塊突出海面的大石上。
大石距島岸約二十餘丈,海潮退落時,其間有一列淺礁,宛若橋堤,可通行人。
但在滿潮的時候,大石和島岸就完全隔斷,無路可通了。
海一帆抵達岸邊時,正值午夜漲潮之初,潮水沖激著礁巖,濺起一線白色的浪花,恰似在『螺屋』和島岸之間,繫了一條長線。
淺礁已被潮水淹沒了一部分,海一帆來到岸邊,暫時停下腳步,倒並非區區二十丈距離難住了他,而是那沙啞陰森的歌聲,使他突然產生一種不祥的感覺。
「……初一呀十五廟門地開,牛頭啊馬面兩邊兒排,那判官手拿著生死簿,小鬼手拿著追魂牌……」
每逢月黑風高之夜,這淒涼、單調的歌聲,總是蕩漾在島上每一角落。三年來,他不知聽了多少遍,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種毛髮悚然的感覺,這不是歌,也不是調,倒像是一首送喪的哀樂,他彷彿看見了那陰森森的神殿,慘淡的鬼火,以及牛頭,馬面、判官、小鬼…一長串猙獰可怕的面孔……神刀海一帆當年從橫江湖,刀頸舐血,從不知什麼是「怕」字,如今卻被這陰沉的歌聲弄得心顫意抖起來,剎那間,他忽然覺得這麻瘋老人有些討厭了。
他真想掉頭就走,但想到愛妻臨終時的一再叮嚀,只得又將心裡那股不悅悶氣全壓了下去,氣凝丹田,揚聲叫道:「老人家還沒有休息嗎?」
歌聲倏然頓止,片刻之後,才聽一個沙啞的聲音應道:「是島主來了麼?快請過來,等一會就滿潮了。」
海一帆傲然一笑,暗道:「就算沒有這些淺礁,三十丈海面又豈在海一帆的意中。」
豪念一生,猛吸一口真氣,雙足微點島岸,斗篷一展,身形已如巨鳥般騰空而起。
那是一堆光禿禿的礁石,方圓不過丈許,除了依附石邊的海苔之外,一片灰黑,寸草不生。
但礁石周圍,卻以人力圍了一匝木柵,而向琵琶島這一方,搭了一座半圓形的拱門,門前鑿有石級,也栽有鐵樁,作為繫纜靠船之用。
木欄柵內,聳立著一棟古怪的房屋,圓圓的屋牆,尖尖的屋頂,也沒有窗,只有下端一個寬大的闊口以供也入那是一具碩大無朋的海螺空殼。
螺殼外表粗厚,可蔽風雨,內部光潔可供休憩,晶瑩的殼壁,永遠用不著修飾粉刷,螺紋形的底層,連蓆子都不需用,便是一架最舒服的安樂床。至於光線的充足、氣流的暢通,以及冬暖、夏涼——等等優點更是述說不盡了。
這,就是好心的海夫人別出心裁,專為麻瘋老人安排的居所螺屋。
海一帆憑借一口真氣,飛越二十餘丈海面,飄然落在螺屋前的空地上,屋中緩緩站起一條佝樓的人影,舉步迎了出來。
那人全身都裹在一條灰色氈毯內,頭上戴著寬大的風帽,臉部圍著很厚的頸巾,只露出兩隻精光灼灼的眼睛,和風帽邊緣透出的幾綹白髮。
麻病患者肌膚必然潰爛,甚至發甲也會脫落,那人以氈毯裹身,厚巾圍臉,風帽罩頭,除了御寒和蔽體的作用,最重要的,還是不願自己醜陋可怕的面部,顯露在別人眼前。
他舉動緩慢,步履維艱地走了出來,自己非常識趣地站在下風方向,然後朝海一帆恭謹地欠身為禮,說道:「如此夜深了,島主還沒有安歇?」海一帆微笑道:「老人家興致也不淺,非但未睡,還在對月高歌嘛!」
那老人歉意地垂下頭去,輕哦道:「想必是在下又把島主吵醒了?」
海一帆呵呵笑道:「那倒不是。島上今天發生了一點事,故爾遲睡了些,臨寢之時,忽然想到今天尚未來看望老人家,所以特地過來談談.」
老人感激地道:「島主活命收留的思德,厚比天齊,怎敢再當這般日日屈駕下顧?」
海一帆道:「這也算不得什麼,避世閒居的人,反正無所事事。我還怕他們疏忽大意,短缺了老人家每天的飲食,老人家另外如果有所虛用,對以隨時告訴我。」
老人說道:「能得苟延殘生,已足感島主恩情,人貴知己,何敢再作奢求。」
接著,又微微欠身道:「席具骯髒,不便給島主使用,請隨意坐一坐。」
海一帆拱手道:「老人家也請坐。」一撩衣角,坦然席地坐下。那老人也在對面盆膝坐了下來,略作寒暄之後,便關切地問道:「造才島主說因事遲睡,但不知今天島上發生了什麼事故?」
海一帆道:「唉!說來真是一樁怪事,今日凌晨,雲兒和兩名屬下在外島近灘發現一艘空船,顯然有人棄舟登岸,到了島上,追查的結果,又在毒泥沼潭尋到一雙中毒的斷腿,但經過全島搜索,整整一天,卻找不到那女入藏匿的地方…——」
老人岔口道;「島主怎知那來的是女人呢?」
海一帆道:「那雙斷腿和靴襪形式,分明是屬於一個中年以上的女人所有。」
老人似乎有些震驚,緊接著又問:「那雙空船有多大?登岸的共有多少人?」
海一帆搖頭道:「船不大,根據沿途腳印推測,來人可能只是一老一小兩個女人,但實際真相尚未分曉。」
老人道:「以島主揣度,她們是無意中飄到此處呢?還是專程而來?」
海一帆道:「看情形是專程而來的成份多些。」
那老人聽了這話,身軀微微震動了一下,兩眼中光芒劇增,卻怔怔地沒有接口。
海一帆暗覺詫異,等候片刻,不見他說話,便問道:「老人家在想什麼?」
那老人輕哦一聲,忙道:「沒有什麼,在下只是在奇怪,那兩個女入如果確是專程而來,究竟有何目的?」
海一帆道:」」是啊!我也正百思莫解。回想當年行走江湖,武林恩怨自是難免、但若說有什麼不共戴天的仇家,卻也未必,自從歸隱海島,一向未再與外界往來.甚至當年的知己好友,都沒有人知道我隱居的地方,這兩個女人究竟為何而來?為誰而來?」
麻瘋老人又沉默了,許久,才茫然地喃喃自語道:「不錯!她們是為何而來?為誰而來?」他一連把這兩句話更應了三遍,好像在暗自推敲,又好像有所領悟。
海一帆忽然仰面長吁了一聲,接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海一帆問心無愧,這一輩子沒有做過有昧良心的壞事,也沒有結過不共戴天的仇人,要來的,就讓它來吧!等找到那兩個女人,我決定仍按島規處置……」
老人微怔道:「島規?」
海一帆道:「是的。凡是踏上本島土地的入、無論他願不願意,都必須歸化本島,永世不得再離開,這是唯一的抉擇。」
老人點了點頭,道:「島主訂此規例,是不願有人洩漏島上的秘密了?」
海一帆道:「琵琶島上並無秘密,但我不願外人知道琵琶島,更不願本島的人感染上外間陰險奸詐的刁性,這世上已充滿了卑污骯髒,我要讓琵琶島成為唯一的乾淨土地,我們自耕自食,與世無爭,不願打擾別人,也不容許別入來打擾——」
說到這裡,微微一頓,目光投落在老人身上,含笑接道:「所以,我從來沒有追問過老人家的姓氏來歷,只要老人家不離開琵琶島,老人家可以無憂無慮在這兒過一輩子,生養死葬,海一帆都是義不容辭的。」
老人身軀微震,但瞬即低下頭去,誠摯地道:「島主的厚恩大德,在下今世縱然無法圖報,來世亦當……」
海一帆大笑而起,說道:「別說客氣話了,時間不早,老人家請安歇吧,我也該走啦!」整一整斗篷,舉步向柵門走去。
老人緊跟著站起身來,恭送到木柵門口,忽又低聲問道:「島主明天還會來嗎?」
海一帆正要提氣騰身,聞言一頓,回顧道:「自然要來,老人家有什麼事?」
老人遲疑了一下,搖頭道;「沒有什麼事,在下只是隨口問問而已。島主請好走,恕在下惡疾纏身,無法遠送了。」
海一帆對老人的異常雖然覺得有些詫異,也未放在心上,揮一揮手,飛身掠過海面,大步而去。
等他背影消失在島邊密林中,那老人忽然匆匆奔入螺屋。片刻之後,屋後暗影裡「喇」他輕響,一道矯捷輕靈的黑線,翩然投落在海面上。
那是一個混身勁裝的黑衣蒙面人,只見他雙腳踏在海面上,竟然浮而不沉,身形展動,踏波疾行如飛,一霎眼,已經超過二十餘丈水面,登上了琵琶島……就在那黑衣蒙面人跟蹤海一帆離去的同時,螺屋內又飄送出沙啞而單調的歌聲:「初一呀十五廟門兒開,牛頭啊馬面兩邊兒排,那判官手拿著生死簿,小鬼手拿著追魂牌…-」
奇怪!螺屋中分明只麻瘋老人獨自居住,那黑衣蒙面人是誰呢?如果他就是麻瘋老人,現在呼小調的又是誰?難道這光禿禿.的礁石上,竟會鬧鬼不成?海一帆回到石窟洞府,已是子夜時分,當他一腳跨進自己的臥室,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楞住了。
室內燈火通明,照耀如同白晝,在他那豪華而舒適的大床上,躺著一個形容枯槁的老婦人,旁邊一個長髮披肩的少女,正用銀湯匙在餵那老婦人吃著又香又甜的蓮子羹。
老婦人雙腿俱斷,創處繃著厚厚的布帶,潔白的床單上沾滿血跡,春花和秋月正忙碌的清理地上血污,海雲則在屋角水盆邊洗著手。
那少女最先看見海一帆,急忙站起身來,端著小半碗蓮子羹,畏縮的低下頭,不知該如何是好。
海雲來不及擦乾手,匆匆在衣服上抹了把,迎著父親叫道:「爹,你老人家回來了?」
海一帆沉聲道:「她們是誰?」
海雲含笑道:「爹怎麼忘了?她們就是昨天尋了一整天的兩位客人呀!你老人家再也猜不到,原來她們就躲在這張臥床下面。」
接著,又對那長髮少女說道:「表妹快來見過,這就是我爹。」
那少女怯生生地福了一福,低叫道:「姑爹。」
床上的白髮老婦人忽然顫聲喝道:「蘋姑娘,要行大禮。」
少女慌忙放下碗匙,盈盈拜了下去,道:「蘋兒拜見姑爹。」
海一帆側身倒退了一步,詫異地問道:「雲兒,這是怎麼回事?」那老婦人沒等海雲開口,便搶著道:「姑爺不認識咱們了?這位蘋姑娘,就是大少爺的獨生女兒蘋兒,老身便是周嫂。」
「周嫂」海一帆的臉色突然變了,用手指著床上的斷腿老婦,吶吶道:「你……你就是韓家堡的周大娘?」
周大娘那皺得宛如蛛網般的臉上,擠出一抹淒涼的笑容,歎息道:「都快二十四年了,難為姑爺還記得我這孤寡老婆子,不枉我千辛萬苦,千里迢迢尋到這兒來。」
海一帆又是喜,又是驚,探手扶起跪在地上的韓蘋兒,激動地道:「真想不到會是你們,我遷居此島已經十年,早就與外界斷絕了一切交往,你們怎麼打聽到我這地方的?」
周大娘苦笑道:「說來話長,若非好心的玉姑娘當年暗通一線訊息,老婆子可真要流落天涯,無處投奔了。」
海一帆驚訝道:「莫非韓家堡出了什麼事故?」
「唉!一言難盡。」周大娘伸出枯槁的手,顫聲道:「蘋姑娘,把咱們包裹裡那隻小香袋兒取出來。」
蘋地俯身從床頭地上拖出一個小包裹,解開繩扣,找出一隻陳舊的香囊,雙手遞了過去。
周大娘接過香囊。眼淚忽然簌簌而落,哽咽道:「姑爺,你聽我說!千不念、萬不念;只求你念在玉姑娘這只香袋的情份,可憐我老婆於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孤舟渡海,腿斷身殘,好不容易見到了你,這千斤重擔,你要俯允承擔…-」說到這裡,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海一帆暗暗皺了皺眉,擺手道:「大娘先別激動,你且說下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周大娘再聲道:「姑爺先俯允了,老身才敢說」
海一帆道:「我還不知道緣由,你要我答應什麼?」
周大娘巍顫顫指著蘋幾道:「就是韓家堡的滿門貴賤三代血仇。」
「嘎」
這句話,不但使海一帆父子齊吃一驚,連春花和秋月兩個丫環,也聽得心頭大震,驚然失聲。
海一帆目射精光,神色連變,過了好一會才凝聲問道:「大娘,你說得祥盡些,血仇因問而起?」
周大娘謂歎道:「提起這件事,當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怪只怪咱們大少爺不該帶回去兩個朋友!」
海一帆詫道:「兩個朋友怎麼樣?」
周大娘道:「那兩人一男一女,年紀都不過三十來歲,聽口音是關內來的南方人,不知怎的和咱們大少爺結識了,被邀到韓家堡作客……姑爺,你還記得咱們家的大少爺?他就是蘋姑娘的父親。」
海一帆微微頷首,道;「怎麼不記得。堂堂關外三俊之首,藍衫神劍韓少君,誰人不知?那個不曉?」
海雲不覺詫異地望望父親,皆因父親口頭雖在褒揚,語氣卻十分冷淡,分明包含著譏諷的意味。
.那周大娘也感慨地道:「大少爺仗著父母餘蔭.少年得志,的確是跋扈了些,但他心地倒並不壞……」
海一帆截口道:「大娘,咱們別提這些閒話.你把事情經過說下去吧!那一男一女到堡中作客又怎麼樣了?」
周大娘點頭道:「那男女兩個在堡裡前後住了五天,每日除了盛宴款待,便是緊閉房門,不知跟大少爺躲在裡面商議什麼大事。
起初只有他們三個人,到後來,連老堡主也親自參加了,每次密談,都直到深夜才散,事後看堡主和大少爺的神情,好像都十分興奮....」
海雲突然岔口道:「周奶奶,我能請問幾句話嗎?」
周大娘道:「哥兒有話儘管問」
海雲道:「那兩位客人,可曾說過叫什麼姓名?」
周大娘想了想,道:「只知道他們姓秦,大少爺吩咐下人們稱他秦公子和秦姑娘,名字卻不知道。」
海雲又道:「他們去到堡附,是白天還是夜晚?是步行還是騎馬?有沒有攜帶著特別的包囊行李?」
周大娘回憶著道:「是深夜時分,騎著馬的,只有簡單的隨身行李…——啊!對了,那女的背上背著一副豹皮製的革囊,時刻不肯離身,好像很珍貴的樣子。」
海雲微微一笑,道:「好了,現在請繼續說以後的情形吧!」
於是.周大娘又接著道:「……那兩個性秦的客人在堡中住到第五天,老堡主忽然吩咐準備馬匹衣物,說要離家遠遊,並已嚴禁洩漏離家的消息,對外只推稱患病,閉堡謝客,誰知人還沒動身,當天夜晚就出了事。」
說到這裡,語聲一夜,淚水又湧了出來,抽搐良久,才繼續說道:「那天也是合當蘋姑娘不在劫數內.老身一個遠房侄兒新討媳婦,求著我去觀禮,蘋姑娘纏著非跟去看新娘子不可,爭她不過,只好帶她一同去了。咱們是申牌左右離堡,原來說定子夜前返堡替老堡主和大少爺送行的,那料戌刻還不到,突然聽說韓家堡失火,喜宴還沒終席,便急急趕了回去,一路上,望見堡中火光燒紅了半邊天,嚇得咱們老小倆直冒冷汗,到家一看,唉!那真是屍橫遍地,慘不忍睹!」
蘋兒忽然痛哭失聲,用力插著頭,叫道:「好婆!別說了!別說了!」
周大娘喘息道:「不!姑娘,我得說下去,事關你滿門血仇,怎麼能不說呢?」
蘋兒哭道:「我怕!我一聽你老人家說這件事,就會想麼娘慘死的樣子。」
周大娘歎了一口氣,喃喃道:「是的,那的確是太慘了,但沒有什麼好怕的,有一天,你若能尋到仇人、也要讓他嘗嘗凌遲碎割的滋味。」
海家父子倆全都默然無語,因為他們深深瞭解,如此血海的仇恨,決不是區區幾句寬慰的話所能消解的。
好半晌,蘋兒才漸漸收斂了哭聲,海雲轉身從洗澡架上取了一條濕面巾,默默遞到她手中。
周大娘嘴唇蠕動,用一種低沉而顫抖的聲音說道:「那批賊子手段好毒,韓家堡裡外兩三百戶,沒留一個活口,婦孺嬰兒,無一倖免,大火燒了整整兩天兩夜才滅,等到火熄,堡裡只剩下遍地死屍和斷垣焦木,但是,他們卻故意留下正樓房屋沒有縱火,好像存心叫人認識他們的殘忍手段。」
海雲聽得心中一動,但他沒有岔口,只靜靜的傾聽下去。
周大娘繼續又道:「正樓房屋四周有花園和空地,未遭火勢漫延,但前後五進院落,莫不被血水染遍,老堡主和大少爺死在前廳石階旁邊.管事何老夫子被殺在園門口,老夫人和大少奶奶最慘,竟被凌遲碎割,殘殺在後樓上,其餘丫環僕婦,更是殘肢斷體,觸目皆是,就連蘋姑娘的唯一弟弟盛官兒,才八歲不到的小孩子,也被活劈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