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為首黃衣人悠閒道:「老夫行事也很謹慎,一向不願外人持械站在背後,那樣會使老夫感到如芒在背,坐不安席。」
四具血淋淋的屍體倒在地上,滿店酒客都驚得呆了,包括不久前還跋扈霸道的「千山四煞」在內,人人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白玉香緊緊捏著半張羊皮紙,手心也溢出冷汗,但仍然鎮定的笑了笑道:「三位劍法果然迅速凌厲,區區又開了一次眼界。」
為首黃衣人道:「白朋友的鎮定功夫,委實也高人一等。」
白玉香微笑道:「生意人將本求利,不做賠本買賣,這四名侍婢隨我多年,本利計算起來,可也不是小數目。」
那黃衣人哈哈笑道:「有價錢便好商量,只怕是無價之寶,事情就難辦了。」
白玉香「涮」的一聲抖開招扇,搖了幾搖道:「區區開出價來只怕三位會捨不得。」
黃衣人道:「許你漫天叫價,就許咱們就地還錢。」
白玉香招扇一合,指著那襟鑲銀邊的為首黃在人道:「區區先要你一條右臂,權當利息。」
那黃衣人右手正握著半張羊皮紙,這時低頭一看,握紙的手已經完全變成了黑色。
他駭然一驚。急忙甩手將羊皮紙擲在桌上,左右兩名黃衣人同時按劍跳了起來。
那為首黃衣人擺手止住兩名同伴,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氣,仍然端坐在座位上,片刻之後,才點點頭道:「白朋友這毒粉無色無味,中毒的人竟毫無感覺,當真高明得很。」
白玉香得意地道:「而且,區區這毒粉走皮不走脈,運功抗拒,也是徒然。」
那為首黃衣人又點點頭道:「不錯,這大約是一種極毒的花粉煉製的吧?」
白玉香得意的道:「區區不知道煉製的方法,只知道它是『毒王』百草先生的獨門秘製.遠非一般平常毒物可比,為了這東西,區區也曾付出極大代價。」
那為首黃衣人讚歎道:「武林中奇人異土,委實太少,白朋友做這行生意,本錢也夠雄厚的了。」
白玉香道:「沒有雄厚的本錢,白某人也不敢做這種冒險的買賣了。」
兩人隔桌對坐,居然談笑風生,討論著毒物性質和來源。白玉香對「火鳥四姬」被殺,似乎不覺得傷感,那黃衣人右臂中毒,也毫無激怒的表示。這情形,倒看得滿店酒客如墮五里霧中。
過了好一會,黃衣人輕旺了口氣,哺南道:「既有毒粉,必有解藥。但白朋友行事謹慎持重,那解藥想必不會帶在身邊。」
白玉香吃吃笑道:「面對高人,帶著解藥下毒,豈非水中撈月,白費心機?」
那黃衣人頷首道:「白朋友果然顧慮周詳,如果換了旁人,這條手臂也許必廢無疑,可惜中毒的是老夫。」
白玉香曬道:「閣下縱然功力深湛,未必便能例外吧?」
那黃衣人並沒有回答,卻舉手掀起了竹笠紗。
面紗揭開,露出一張奇怪而可怕的臉目,半邊青,半邊紅,就像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油彩。
白玉香駭然道:「啊」
黃衣人道:「老夫自幼即煉過『移血分身』之法,能將血氣集於半身,另一半則生機停止,與屍體無異,區區毒粉何足為患白玉香沒等他說完,突然一抖衣袖,迎面打出一股濃煙,同時飛身而起。他發動快,左右兩名黃衣人也快,「嗆」然聲中,兩柄長劍已閃電出鞘。
劍芒流閃,濃煙蔽空,悶哼起處,人影飛掠。
店中登時大亂,只見桌翻椅倒,杯碎壺傾,酒客們紛紛奪門脫身,四散奔逃。
那濃煙迅速擴做,轉瞬間,便已瀰漫全室,金婆婆和鳳姑姊弟也被迫退出店外,屋內煙霧充斥,空際中雜著極重的辛辣氣味,事實上,已經呆不住人了。
金婆婆手裡還緊緊抱著存放酒錢的小鐵箱,頓腳叫道:「玉郎還在店後房裡,你們快快去背他出來。」
正亂著,金玉郎已經自己從煙霧中奔了出來,滿臉鼻涕眼淚的問道:「是誰在炒辣椒?嗆的人好難受!」
全婆婆一把將他摟在懷裡,道:「乖孩子,你沒事吧?嚇著了沒有?」
金三郎傻笑道:「我正在睡覺,夢見吃辣子雞丁哩!」
回頭一望,又吃驚道:「呀,房子著火啦?」
金婆婆忙道:「別胡說,那不是著火,是被人放了毒煙。」
金玉郎茫然道:「什麼毒煙?是不是過年玩的煙花?」
金婆婆無法對他解釋,只得無可奈何的歎了一口氣,道:「唉!真是個傻孩子」
金玉郎呼著嘴道:「奶奶總罵人傻,我還不是一樣會吃飯,會睡覺,那一點傻了……」
正在夾纏不清,金婆婆忽一聲道:「咦!鳳丫頭和小龍那兒去啦?」
鳳姑和小龍剛才還在身邊,這時竟已人影沓然,不知去向。
金玉郎頓時把怨氣發洩在回信身上,冷笑道:「這個臭丫頭跟我是仇人,看見我來了,就像遇見了鬼一樣,隨他們去吧!這又不是他們的家,早些滾好了。」
金婆婆忙問酒保道:「你們看見鳳姑往那裡去了麼?」
一名酒保答道:「剛才和小名少爺合騎一匹馬向村子大路去了。」
金婆婆道:「他們那兒來的馬?」
酒保道:「就是那位海公子騎來的那匹。」
金婆婆一怔,道:「這丫頭,到什麼地方去了?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
金玉郎道:「管他呢!最好去死了,一輩子不要再回來。」
金婆婆搖頭一歎,沒再接口一會兒,店裡煙霧已漸漸消散,便帶酒保返店收拾。
不料一進店門,卻見不老公公和「劍絕詩狂」杜玄正坐在適才黃衣人和粉魔白玉香談交易的席位上。每人抱著一罈酒,面色凝重,不言不動。
桌上半張羊皮紙已經不見了,白玉香的座位上留著一灘血跡。
這時杜玄正望著那灘血跡發楞,不老公公則目不轉瞬的望著杜玄。
木桌上,整整齊齊排列著四顆頭顱那是「火鳥四姬」的首級。
金婆婆沒好氣的道:「原來你們還在這兒?」
不老公公和杜玄默然本應,好像是沒有聽見。
金婆婆又道:「虧你們都是老身的朋友,眼看著店裡殺人鬧事,你們也不露面管一管?」
不老公公忽然苦笑了一下,道:「小杜,看出什麼來沒有?」
社直神色肅然的點了點頭。
不老公公道:「你能管得了嗎?」
杜玄沒有出聲,只緩緩搖了搖頭。
金婆婆道:「你們名列『武林三大怪』,劍法玄功稱無敵,難道就這麼不中用?」
不老公公輕吁一聲,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武學浩瀚無涯,誰敢誇『無敵』二字?」
全婆婆道:「至少你們總該看出那些黃衣人的來歷?」
不老公公搖頭道:「慚愧得很,咱們就是未能看出他們的來歷。」
金婆婆失望的道:「這麼說來,你們竟是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不能耽待,這些年,白騙了我老婆子許多酒喝……」
不老公公赧然一笑,道:「你放心吧!他們無意與你為敵,以後也不會再來了……你若想再過得安穩些,我倒有個很好的辦法。」
金婆婆忙問:「什麼辦法?」
不老少公笑笑低聲道:「最好在酒裡多摻水。生意清淡了,麻煩就少了。」說完.揚長而去。
金家酒店後面便是石樓山,山勢險峻,草樹茂密,十分幽僻。
不老公公和杜玄企膝對坐在山腰處一塊大石旁,石後丈餘,有一個淺淺的洞穴,裡面正傳出一陣陣香酣的鼾聲,那是醉得人事不知的海雲。
離開酒店時尚未屆子夜,這時天色卻已快亮了,整整三個時辰,不老公公和杜玄就這樣對坐著,沒有說過一句話,兩人酒罈早空,彼此臉向著臉,就好像完全忘了對面還有一個人。
晨間山區露重,兩人眉梢和頭髮上,都已凝結了一層白白的霜,甚至眼睫毛也被寒露凝固,亦茫無所覺。
一陣風過,隱約帶來了水泉村中的雞啼聲。
杜玄忽然輕歎了一口氣,啼啼道:「好快的劍法!」
不老公公低聲接道:「好玄妙的『移血分身』!」
兩個人好像被雞啼之聲從凝思中驚醒,又好像對那雞啼聲感覺到厭煩,說完這兩句話,不約而同抬起頭來,向東方天際望了一眼。
不老公公道:「時間過得好快。」
杜玄點點頭道:「不錯,已經整整三個時辰。」
不老公公道:「你想出破解的方法了嗎?」
杜玄歎息道:「很難『』
不老公公精神突然一振,道:「小杜,你的意思只是說有些困難,並非沒有破解之法?」
杜玄苦笑道:「天下本來就沒有破解不了的劍法,分別全在『難』與『易』而已。」
不老公公道:「困難在什麼地方?」
杜玄道:「難在我根本沒有一路整套劍法。」
不老公公笑道:「你號稱『劍絕』,原來竟是『空心老館』?」
杜玄搖頭道:「我平生行事,最厭墨守成規,所以從來不研練成套劍法,何況,劍法是死的,人是活的,臨敵時干變萬化,端看用劍者瞬間的反應,豈容一把一式去施展?」
不老公公道:「這道理我懂,換句話說,一個真正的劍道高手,心中既無把式,手中亦不須兵刃,只要折枝斷竹,隨意揮灑,皆可克敵制勝。」
杜玄道:「正是如此。」
不老公公道:「照這樣說來,破解那黃衣人的劍法,應該是沒有困難了。」
杜玄凝重地道:「不!直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想出破解之法。」
不老少公道:「這又是什麼緣故?」
杜玄道:「那黃衣人的劍法出手迅快絕倫,使人很難發覺他們刻法中破綻。除非能有機會讓我親自跟他們周旋一次,仔細觀察他們出手的方式……」
不老公公聳肩笑道:「說了半天,豈不是廢話?你既然無力破解人家的劍法,又怎能跟人家周旋?到那時候,只怕你還沒有看出人家的破綻,自己就先把命送掉了。」
杜玄道:「憑良心說一句,杜某劍下向無三招之敵,如果我和那黃素帶人對面較量,或許會給他們五次出手的機會,勝負之數,實未可逆料。」
不老公公道:「為什麼說有五次出手的機會呢?」
杜玄道:「第一二次出手,我以身試劍,必落下風,很可能就被他們所傷,第三四次出手,我縱然無力還擊,已足堪自保,等到他們第五次出手,我就有了破解之法,一擊收功,克敵制勝。」
不老公公道:「問題在起首兩次出劍,你毫無防身之策,豈不太危險了?」
杜玄點點頭道:「我所說的困難,就在這裡。」
不老公公忽然向石洞揚一眼,低聲道:「如果由另外一個人,先和他們交手兩三招,你在旁邊觀察破綻,待你有了破解的方法再出手,這樣行不行?」
杜玄一怔,道:「你是說,要另外一個人去替我試劍?」
不老公公道:「正是。」
杜玄佛然道:「咱們是什麼身份,豈能做這種卑鄙無恥的事……」
不老公公搖手道:「你先別發火,我也只不過這麼問問罷了,並不是當真要這樣做,你且說說這種辦法有效無效?」
杜玄沉吟了一下,道:「辦法自然有效,只是那人選太難找了。」
不老公公道:「為什麼?」
杜玄道:「那些黃衣人出劍迅快惡毒,連我尚且沒有把握接下起首兩劍,何況別人?如果那人接不下兩招以上,對我又有何幫助?」
不老公公微笑道:「我卻覺得要和那黃衣人周旋個三把兩式,並無多大困難。」
杜玄道:「你別弄錯了,那劍法最難應付的,就是出手的兩三招。」
不老公公道:「這個我知道,但『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如果咱們就這樣坐著空談,再坐上三天三夜,也想不出破解劍招的方法。」說著,伸個懶腰,站起身來。
杜言道:「你要走了麼?」
不老公公道:「枯坐無益,不定何待?」
杜玄指指石洞道:「這娃兒怎麼辦?」
不老公公笑道:「他是專程來求你傳授創法的,應該怎麼安排,你瞧著辦吧,何須問我?」
杜玄為難地道:「可是我並沒有一套完整的劍法傳給他,這卻如何是好?」
不老公公聳了聳肩頭,道:「既然無技可傳,只怪他運氣不佳,找錯了人,那就讓他走吧!」
杜玄蹩眉道:「這娃兒心地忠厚耿直,寧醉不肯取解酒藥,行事為人,很對我的脾味,可惜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值得傳授他的。」
不老公公道:「如果你參悟出破解黃衣人劍招的方法,你願意把那方法傳給他麼?」
杜玄毫不遲疑道:「當然願意。」
不老公公點頭笑道:「好!咱們一言為定。現在我帶他去辦件事情,少則十天,多則半月,咱們會再來金家酒店尋你。」
杜玄詫問道:「你打算帶他去辦什麼事?」
不老公公公「這個你暫時不用打聽,見面之後,自然明白。」
說完,由石洞中抱出爛醉如泥的海雲,飛身下山而去。
海雲平生從未如此醉過,更未領略過酒醉清醒後,竟是這般痛苦。
他醒來第一個感覺,是混身虛軟無力,彷彿睡在一堆棉花上,接著,便是口渴,好像已在沙漠中熬受了許多日子,喉嚨火辣辣的。,連唾液都快乾涸了。
當他想撐坐起來時,更發覺一顆頭竟似千斤般沉重,重得幾乎要從頸子上折斷下來。
他奮力掙扎幾次,終於又跌回枕頭上,定定神,忽然聽到磷鉛車聲,敢情自己正睡在一輛飛馳著的馬車上?
剛自發怔,車身突然一震,蓬地一聲;立刻向側傾倒。
海雲未會提防,一頭撞在車壁上,原已夠沉重的頭,更是一陣金星亂閃,奇痛欲裂。
這時,馬車已經停止,只聽前面車轅上有人喃喃抱怨道:「越急越出毛病,好好的車輪子會脫軸飛了,真是倒霉邪氣。」
那人可能是想修換車輪,詛罵聲中,竟猛可把車身掀起,檢視鐵架,這一掀,海雲身子一滾,又撞到對面車壁上。
直撞得頭暈目眩,不禁發出了呻吟。
那人「咦」了一聲,一鬆手,馬車又重重頓落下來。
車身忽正忽斜,海雲受罪更大,就像盤子裡的一顆彈丸,被弄挪東倒西歪,滿車亂滾。
「蓬」的一聲響,車門啟開了,隨著大蓬陽光,一顆白髮頭顱伸進來,問道:「小娃兒,你醒過來啦?」
海雲恍您覺得那滿頭白髮很熟悉,卻一時沒有想到竟是不老公公,只喘息著道:「水……給我水……我渴……渴死了……」
不老公公伸手遞過來一隻葫蘆,笑道:「好小子,你可真能睡,若不是車子倒了,你還不會醒吧?」
海雲簡直沒聽清楚他說了些什麼?一把搶過葫蘆,拔開塞子,便「咕嘟嘟」灌了一大口。
一股火辣辣的液體沖喉而入,海雲急忙閉口,用力搖了搖頭道:「這是酒!不是水!」
不老公公道:「本來就是酒,誰告訴你是水了?」
海雲道:「我已經醉得快死了……你還給我酒喝麼?」
不老公公咧嘴笑道:「正因為你宿醉未醒,這叫收『還魂酒』,專解宿醉。」
海雲定定神,不禁詫道:「呀!果然奇怪,現在頭已經輕多了,當真比剛才清醒了些。」
於是,舉起酒葫蘆,又喝了一大口。
不老公公忙把葫蘆奪去,道:「還魂酒不能喝得太多,再喝就變成送命酒了。」
海雲休息片刻,神智體力已漸漸恢復,也看出眼前人是誰,便問道:「老前輩,咱們不是在金家酒店賭酒的嗎?怎麼到了這裡?」
不老公公道:「那是兩天前的事了,你整整醉了兩天兩夜,許多熱鬧全沒有看見,實在可惜得很。」接著,便把酒店裡發生的事,大略說了一遍。
海雲駭然道:「那三名黃衣人一定是那聶開泰和金蚯蚓宮弟子,晚輩遠赴石樓山學劍,正是為了對付他們,但不知杜老前輩可有破解『追風劍法』的辦法?」
不老公公搖頭道:「他苦想了三個時辰,仍無破解之法,所以我老人家才帶你去尋找一位朋友,向他商借一件東西,有了那東西,才有破解追風劍法的希望。」
海雲急問:「那是什麼東西?」
不老公公道:「鐵皮衣。」
海雲不解,又問道:「什麼叫做『鐵皮衣』?」
不老公公道:「追風劍法以『快』取勝,出劍如風,令人難以招架,甚至杜老兒也自認沒有把握接下他們出手的兩招快劍,當然更談不上尋隙乘間,破招反擊了。」
海雲歎口氣道:「確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