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軍營時,已是深夜。但走到門口,卻聽得裡面仍是傳來一些聲音。
我和曹聞道、甄以寧在營門口跳下馬,兩個站崗的士兵過來牽馬,我道:「出什麼事了?怎麼還有人不休息?」
蛇人偷襲失敗後,今天也沒有再來攻城,因此前鋒營和狼兵都趁這個機會在休息,我也想不出有誰精力如此旺盛,這麼晚了還不睡。
一個士兵撇了撇嘴道:「是任將軍。他們那六十個人還在搬東西。」
我面色一沉,道:「為什麼不幫他們?任將軍一路上功勞甚大,難道你們還有門戶之見麼。」
那士兵急道:「統制,不是的。我們也說要幫他搬,但任將軍不要我們搬,連民伕都不用,我們也沒辦法。」
任吉的部隊雖然暫由我指揮,但他畢竟是畢煒的直系,到了城中,我已沒辦法再指揮他了。雖然任吉那六十個人也安排在我營中,但他將自己幾個營帳隔開,不和前鋒營與狼兵雜處,我更沒想到他居然連忙都不要人幫。我看了看曹聞道和甄以寧,道:「走,我們去看看。」
任吉的軍營排在營盤的角上,可以說是營中之營。任吉正指揮著手下在抬東西。他們一共不過六十個人,三十架雷霆弩要從船上拆下,重新安裝,就夠他們忙半天了。我走到他們營門口,任吉已看到了我,放下手上的東西迎了上來,向我行了一禮道:「楚統制,你還不休息麼。」
我看了看他們。他們那船人雖少,東西卻不少,正有兩個士兵抬了一個大箱子過來,小心翼翼地。我道:「任將軍,你為什麼不要人幫忙?」
任吉又行了一禮道:「楚統制,請不要多心。末將受畢將軍之命,這些雷霆弩務必要保管周全,絕不能落到旁人手中,因此不敢勞動貴軍。」
我有些不悅地道:「難道你還怕前鋒營和狼兵還有內奸不成?」
「末將不敢。」任吉大概也聽到了我聲音中的不悅,但他仍然不動聲色地道:「末將身為軍人,只以長官命令為重,請楚統制原諒。」
我也向他行了一禮後道:「既然如此,任將軍你忙吧。此番赴援,多虧任將軍出力,在此多謝了。」
他這樣的軍人有些死板,不知變通,但確是個好軍人。我剛要走,任吉忽然在我背後道:「楚統領!」
他的話中有些欲言又止之意。我轉過頭道:「任將軍還有事麼?」
任吉想了想道:「楚將軍,我聽說你與張員外是舊識,想必你已經知道我帶來了平地雷。還望你將此事守秘,不要外傳。這種武器越機密越好,否則走漏消息,只怕難收奇效。」
我笑了笑道:「知道了。」
走出一段,我低聲對曹聞道道:「任吉真是死板。武器守得再機密,蛇人已然身受,哪會不知道的。」
曹聞道看了看身後,小聲道:「楚將軍,難道任將軍是怕有蛇人內奸麼?難道,蛇人真有內奸安排進來?」
在高鷲城時,高鐵沖之事他大概也不知道。我正想說蛇人會有內奸,甄以寧忽道:「其實,他是要瞞著二太子吧。」
甄以寧的聲音說得很輕,但我卻不由渾身一震。
甄以寧說得沒錯,任吉與其是怕消息走漏給蛇人,不如說是不想讓二太子知道他有這種威力極大的武器。我不由歎了口氣,一時也說不出話來。本以為兩位太子雖然相爭,但對付蛇人時總該團結一致,看來這也只是我的一廂情願。二太子問了我半天,任吉又要我不要把平地雷的消息傳出去,只怕都是基於兩位太子之爭。只怕,日後這兩方面的力量仍然會有摩擦的。
只是邵風觀到底是什麼態度?他是不是真的已與文侯決裂,投入到二太子一方去了?
我看了看天。月亮圓圓的,清暉灑在路上,軍營中也不時傳出士兵的鼾聲,更添一分靜謐。但是在靜謐背後,似乎又有著萬丈暗潮湧動。
蛇人自從偷襲失敗後,行蹤一直很古怪,大多是圍而不攻,偶爾攻一次也是不勝即退,任吉把雷霆弩都裝到了箭樓上,用得也不多,平地雷更是用都沒用過。儘管守城越來越不吃力,但我仍然有些不安。和錢文義他們商議,都覺得蛇人該是用當初圍困高鷲城的故技。但高鷲城糧草甚少,圍城有利,東平城卻糧草充足,蛇人這種圍困實是毫無作用,難道這真的是蛇人首領決策錯誤麼?
二十日這天,算來畢煒所帶大隊也該到了。這一日蛇人又是攻打了一陣便又退下,看著蛇人退去的背影,我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濃。我把槍交給邊上的士兵,轉身對站在我身邊的曹聞道道:「曹將軍,你是不是覺得有些奇怪?」
曹聞道正在脫下頭盔,聽得我的話,他含含糊糊地道:「是有些怪。不過,蛇人是些生番,說不定真是想錯了。它們破了高鷲城後,只怕這辦法屢試不爽,又要用一次,也是說得通的。」
我搖了搖頭道:「不清楚。我想最好去向邵將軍說一說,要他小心,說不定蛇人會有什麼異動。」
曹聞道把頭盔脫下來了,他夾在腋下,看了看周圍的士兵,忽然道:「楚將軍,我真有些奇怪,以現在這支前鋒營的戰力來看,武侯當初的十萬大軍,實在不該只能守四十天的,東平城中只有四萬多人馬,現在可也守了那麼多天了。」
他並不是在問我,但是我也實在說不上來。戰場上的勝負,有時真是不可理喻,相去可能不過一線之微,武侯當初大概也不是沒有勝機,只是陰差陽錯才導致失敗。不過現在諸軍都恢復了一些信心,這也並不是壞事。
我把重甲脫掉,又披上了外袍,道:「曹將軍,你讓人通知一下三統領,好生約束,我去見過邵將軍和二太子就來。」
前鋒營這些天抽空倒進行訓練。這一千多人論戰力,實不遜於任何一支強兵,但由於是拼湊成軍,各部的磨合很成問題。我在訓練諸軍時便想,若是有吳萬齡在此,實在可以事半功倍。論弓馬刀槍,吳萬齡沒有一樣出色,不過他整頓軍紀實在很有一套。這些天我自己統兵,每天研讀那半部《勝兵策》,才知道練兵之時,軍紀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比單兵的戰力更重要。一隊尋常士兵,紀律謹嚴,整體戰力便遠不止單兵戰力的相加。以前,不論是武侯還是沈西平,這一點都有所忽視,所以當初龍鱗軍雖然攻擊力可謂天下第一,終究比不上紀律較為嚴明的前鋒營。
我跳上馬,向邵風觀的中軍走去。一場戰鬥結束,城上士兵正在換崗,不論是二太子的援軍還是邵風觀的守軍,他們的秩序也都很是整飭,看來,他們一樣也發現軍紀的重要。
到了邵風觀的營前,我跳下來,讓門口的護兵通過名,跟著他進去。剛進營,卻聽得二太子的聲音道:「楚將軍來了?正好。」
二太子也在?我入內才發現二太子和邵風觀兩人正坐在案前,面前放著酒杯,好像正在議事。我跪下來行了一禮,參見過後道:「殿下,邵將軍,楚休紅有事相稟。」
邵風觀也不知為什麼,似乎一直都有意避開我,我這般一說,他端著酒杯也沒說什麼,二太子卻道:「楚將軍,有什麼事麼?」
「殿下,邵將軍,蛇人圍城已久,攻勢卻不強,末將以為,其中可能有詐。」
邵風觀手微微一抖,放下杯子,看著我道:「楚將軍,何以見得?」
「末將當初在跟隨武侯大人守禦高鷲城,那時的蛇人也是如此,每當攻城不利便又退下,直到後來有大批蛇人助攻,使城中十萬大軍全軍覆沒,我怕蛇人會重施故技。」
邵風觀看著那杯子,喃喃道:「若真是如此,倒是好辦了,蛇人這趟定然失算,就怕它們打的不是這個主意。」
二太子在一邊笑道:「楚將軍這是多慮了。高鷲城四面皆是平野,孤立無援,蛇人的圍攻方能奏效。東平城卻有東陽城為犄角之勢,又有補給從水路運來,蛇人再圍個兩三年,也攻不下來的。」
我抬起頭道:「二太子明察。但末將擔心,蛇人本意,實不在攻取東平城,而是藉機將我大軍牽制此處,主力卻在掃蕩南方諸行省,那又如何是好?」
二太子還沒說什麼,邵風觀的手又是一動,連那酒杯也打翻了。他有點失態地站起來道:「楚將軍,你也這麼想?」
這時我才注意到,我這話一出口,連二太子的臉色也有些變。我橫了橫心道:「末將以為,蛇人這等妖物,以一支孤軍直指大江邊的東平城,實在有些令人費解。蛇人縱然為數眾多,終究沒有人多,但大江以南諸省自蒼月公叛亂以來,已無在編之軍,蛇人若要鞏固後方,首先是不讓我們的大軍南下,而後掃清南方諸省,然後再集結大軍攻城。此事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故蛇人有意來犯東平城,使得帝君全力注意東平城安危,我想,只怕現在蛇人的主力實際已分散在南方諸省,並不在此處。」
我剛說完,邵風觀猛地一拍桌案,站了起來,一把抓住我的肩頭。我嚇了一跳,只道自己的話有什麼得罪之處,沒想到他抓著我的肩把我提起來,扭頭對二太子道:「殿下,楚將軍與我不謀而合,你還有疑議麼?」
二太子卻仍是坐著,拿起了他的杯子,有些茫然地看著前面道:「此事干係太大,我一身罵名事小,一旦估計錯誤,那後果不堪設想。邵將軍,你還是坐下來再說說。」他轉過頭又對我道:「楚將軍,你也來坐坐吧。呵呵,這些天來,你還是第一個來與我們說明此事的。你軍銜不高,膽子倒也不小。」
我忙不迭又跪下來道:「楚休紅自知官卑職小,實是冒犯。但這些事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還望殿下與邵將軍恕罪。」
邵風觀拍拍我的肩道:「何罪之有,若是被蛇人攻破城池,什麼軍銜,全要成了蛇人肚子裡的一堆肉。楚將軍,你倒有些貨拿出來,我也小覷你了。」
他這話說得有些露骨,似乎在說二太子也是肚裡空空的人物,二太子在一邊有些不悅地道:「邵將軍,坐吧。」
邵風觀這才有些惶惑,行了一禮道:「殿下,請恕末將失禮。」
他雖是東平城主將,但他與二太子相比,地位實在有天壤之別。以前和邵風觀沒見過幾次,今天才算面對面地坐到一起。邵風觀相貌也平平,略有幾根鬍鬚,不像鄧滄瀾那樣一派清雅的儒將之風,也不像畢煒那樣一副雷厲風行的勇將風範,很是平凡。這大概也是他不為文侯所喜,終於與文侯反目之由吧。想到這兒,我倒有些得意。文侯對我印象不差,大概我也屬於相貌俊朗的那一種。
二太子等我坐下來,讓人給我添個酒杯後道:「楚將軍,方纔你說南方諸省已無成編之軍,此話尚有疵漏。南方諸省,還有一支力量頗為可觀的成制之軍,只是現在消息不通,不知到底如何了。」
我道:「殿下所言,必是指五羊城主的兩萬私兵吧?」
五羊城的地位頗為特殊,雖然五羊城主無官無職,卻擁有兩萬私兵。聽說五羊城因為靠海,那私兵大多是水軍,雖然不屬官軍,不太被帝國諸軍看得起,但私底下傳說,那兩萬私兵裝備精良,力量非同小可,所以蒼月公反叛時,五羊城主沒有附和也沒有反對,蒼月公也靜觀其變,任其自然。只是那私兵的力量到底如何,就不知底細了。
二太子道:「正是。方纔我與邵將軍正在猜測五羊城主到底是何居心,是不是仍然如蒼月公起事時一般,五羊城保持中立,還是已經被蛇人破城,城中大小盡遭屠戮,已無孑遺。」
我正想說大概仍是保持中立,因為五羊城主曾派鄭昭為使與文侯取得聯繫。但文侯卻又有殺鄭昭之心,不知出了這事後,五羊城主是不是仍能保持中立了,所以話到嘴邊,仍是沒有說。二太子也沒有注意我的欲言又止,仍道:「可惜斥堠也沒消息,實在不知五羊城主心意。」
我插嘴道:「殿下,蛇人至今未用大軍來攻東平城,是不是可說南部諸省尚未全部落到它們手中?」
鄭昭抵達帝都,不過是幾天前的事,他是從城西逃出城去的,路途更遠,現在肯定還沒到五羊城。何況那次鄭昭制住了我,但卻並沒有殺我洩憤,看來五羊城主是不會決定與帝國決裂的,蛇人與蒼月公到底不同。
二太子點了點頭道:「有理。」
他端起酒杯,突然歎了口氣道:「天降浩劫,生靈塗炭,唉,這世界真不知何時是個頭。」
他的話很平和,然而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我一陣感激。那些大臣名將一個個說起戰事時,總說是要讓帝國金甌無缺,好像在戰爭中死掉再多的百姓都是應該的。二太子自己也是儲君,卻說出這樣的話,真有些讓我意外地感動。
邵風觀把酒杯放到嘴邊,將杯中的殘酒一飲而盡,大聲道:「殿下,天壽節在即,末將所議,不知殿下定了沒有?」
我不知道邵風觀提出了什麼建議,有些莫名奇妙地看了看邵風觀,但邵風觀根本不理睬我,只是看著二太子。二太子也將酒杯端起來喝了一口,忽然一掌往案頭一拍,道:「立刻招集諸將商議此事。」
二太子說完,大概見我在一邊茫然地樣子,笑了笑道:「楚將軍,你也不知道吧,邵將軍提議,從城中發兵,去攻打蛇人。」
要去攻打蛇人!這個計劃讓人駭了一跳。在高鷲城中,自沈西平戰死後,武侯也從來沒有這等想法。蛇人的攻擊力太強了,沒人有那麼大膽狂妄,便是那時的殺生王柴勝相,自從與蛇人正面交戰後,也沒有再敢說要派兵進攻之事,每個人都覺得與蛇人的戰事只能以守禦為主。東平城被圍後,一直都是閉門堅守,我沒料到邵風觀到此時卻有如此驚人的提議,不由驚道:「二太子,此事尚待從長計議……」
二太子笑了笑道:「正是要商議此事。」
他沒再理我,拍了拍手,一個護兵進來跪下道:「殿下。」
二太子從身邊摸出一支令牌擲下道:「立刻召集各軍領軍將官到此處議事,另外叫人在這裡擺好座位。」
那護兵接令出去了,二太子又端起一杯酒笑了笑道:「楚將軍,你坐到下面去吧。」
議事時,我這麼個下將軍自然沒資格坐到二太子和邵風觀身邊。我心知此時說也沒用,站起身默然行了一禮,走到後面去。這時幾個護兵進來整理座位,我在角上揀了個和我身份相符的座位坐了下來。邵風營的行營甚大,坐個幾十個人自然不在話下,不過二太子說的是各軍領軍將官,現在我倒也算一個。要是畢煒所率大軍到了,大概我就沒資格再來參加了吧。
城中現在有大約四萬多人,來參與軍機會議的都是千夫長以上的將官。邵風觀的駐軍在東平城有一萬三四千,還有四五千駐在東陽城,那兒的軍官現在沒辦法過來,前來議事的只是東平城中的十幾個千夫長,加上二太子的二十個千夫長,到齊時,營中已滿滿坐了三十多人。路恭行來得甚早,他進來後向二太子行過禮,見我坐在角上,過來坐到我邊上,小聲道:「楚將軍,你早來了?」
路恭行一直是我長官,現在軍銜也比我高一級,我站起身向他行了一禮道:「路將軍,你坐吧。」
路恭行坐下後,小聲道:「你可知道要商議什麼事麼?」
我小聲道:「邵將軍準備派兵去攻蛇人。」
我的聲音很小,路恭行卻身上一震,像是嚇了一跳,他道:「真的麼?這麼急?」
我點了點頭,也沒說完。路恭行喃喃道:「果然有這樣的決定,怪不得二太子這幾天都命我加緊訓練騎軍。」
我還想說什麼,卻聽得二太子道:「既然人已到齊,那便開始吧。」
二太子站起身,掃視了我們一眼,大聲道:「東平城堅守至今,正好是三十三天。這三十三天裡,諸位戮力同心,共赴患難,為國盡忠,東平城至今堅如磐石,都是倚仗在座諸位之力。」
他的聲音很平和,但聲音很響亮,每字每句都聽得清清楚楚。我卻不由有些臉紅,因為二太子所說「倚仗在座諸位之力」,那是連我也算在內的,只是守禦東平城,我實在沒出什麼大力。二太子這話讓我大為汗顏。
二太子又道:「然這些天來,城中坐擁雄兵,株守不出,縱然蛇人攻不破此城,我軍也難以取勝。邵將軍先前與我商議,時至今日,已有必要出城一戰,反守為攻,方能取得勝利,諸位以為如何?」
我聽得有點茫茫然,看了看邊上的路恭行,卻突然發現他的嘴角有一絲訕笑,似是譏諷什麼。我心頭一動,小聲道:「路將軍,其實等畢煒將軍援軍到了再議此事也不遲。」
路恭行沒有轉過頭來,嘴角只是略微一動,輕聲道:「那時便遲了。」
這話本就在我預料之中了,原本我還在懷疑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作為二太子重要將領的路恭行也這麼說,自然我所料不差。二太子這麼急要出城求戰,正是要趕在畢煒援軍之前,那自是不想讓畢煒的援軍分功。看來,邵風觀確實是轉向二太子一方,才會提出此議的。
二太子說什麼天降浩劫,生靈塗炭,我覺得他頗有仁者之心,但是現在卻覺得二太子也有有其言而無其行,在他心目中,士兵的性命實不及這一場大功勞重要。現在出城攻敵,就算能勝,損失也大,但是二太子根本沒想到這些,也許是不去想。他大概認為,太子一系的畢煒援軍一到,再提出此議,那功勞反倒成了畢煒的了,不如現在趁畢煒未到便冒險出擊,僥倖成功後,便成全了他一戰成功之名,先前東平城水軍全軍覆沒的罪名也可以洗刷得乾乾淨淨了。接下去,二太子名列的第二儲君更上層樓,與太子的第一儲君換換位,那也更多幾分把握。
想到這裡,我不禁對邵風觀有些怒意。二太子雖然號稱熟讀兵書,但他一直沒有直正上過戰陣。邵風觀名列「地火水風」四將之一,久經戰陣,自然明白輕重緩急,但他怎麼能提出這樣冒險的提議來投二太子所好?他難道真的是把士兵的性命當兒戲麼?
我離二太子的座位有些遠,看過去,坐在二太子下手的邵風觀神色也多少有些異樣。也許,他知道這樣的計劃太過冒險,也在自責吧。但是他明知此議可行性太低,仍要提出,真不知他安的什麼心。這次行動勝利了還好,若是失敗,二太子最多因決策失誤而削去儲君之位,但邵風觀只怕會性命不保了。
看著邵風觀,我突然想到先前邵風觀問二太子到底有沒有想好,那麼看來,我求見邵風觀時,二太子也正在考慮此事的可行性,那麼,只怕是我在這時進來說什麼蛇人在後方掃清帝國殘餘力量,才使二太子決心採納此議了?
我不免有些哭笑不得。二太子如此冒進,看來我在其中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那麼,如果這次出擊再像當時沈西平那樣敗北,我是不是會被當成敗北的首犯?
正想著,卻聽二太子在提我的名字,我一下豎起了耳朵,只聽他道:「新近來援的前鋒營統制楚休紅將軍亦向我進言,有謂蛇人困守不攻,定有深意。此言看來不錯,若我軍再株守不出,只怕會貽誤戰機,使蛇人得以坐大,那更將不可收拾。當務之急,我軍必要出兵攻擊,以戰果為天壽節獻上一份厚禮!」
他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響。我想起太子的口才也頗為了得,他們兄弟兩個縱然大有不同,在言辭上倒是相頡相頏,不分上下,帳中諸軍這時同時站起,大聲道:「末將等願同蛇人決一死戰!」
帳中的氣氛已被二太子煽動起來了,一個個都交頭接耳地說著,不少人臉上都露出一副悲壯的神情。在他們想來,現在和蛇人的戰事是到了最後關頭,這一仗就算戰死,也是值得的。
邵風觀所定計策是以趁夜將三千騎軍分為兩隊一同衝鋒,進入蛇人營中後再兵分左右,從蛇人營兩方衝出。與以前不同的是,這次步兵只是在陣後接應,不參加衝鋒,這樣騎軍可以充分發揮機動靈活的特性。三千騎軍,要說取得多大的戰果,那自是妄想,但是蛇人動作不快,尋常都要以戰車代步,騎軍不與蛇人纏鬥,只負責沖營,到營中後又四處放火,一旦得手便馬上撤回。這是《行軍七要》中所說的「鐵騎沖營,疾風突進,以亂敵心」之策,平心而論,這個計劃並非全不可行,如果計劃周詳,實行時又能順利,倒是可以取得一次小勝的。和戰果相比,一旦主動出擊也能取勝,那麼守城軍的士氣便能大大提高,而更大的好處便是二太子能立下一場足以大吹一番的功勞。與預計戰果相比,後一個原因對二太子的誘惑力更大吧。
我默想著這計劃,想看看有沒有什麼不周全的地方。從二太子所說的來看,邵風觀計劃得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並沒有可指摘的,可是我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我知道計劃歸計劃,實施起來未必能像想的一樣順利,真正到了戰場上,瞬息萬變,根本不會按兵法去硬套。像計劃中那三千騎軍要一同衝入,到營中再分開,在蛇人營中形成剪刀股一樣的陣勢,左右各殺一圈後再聚攏衝回,可一旦到了蛇人營中,兩邊這兩支騎軍未必能步調一致,如果一邊被蛇人攔住,進攻受挫,那就勢必使得另一支騎軍成為孤軍,而步兵只擔任押陣,蛇人便能將兩邊各個擊破,這三千人只怕要全軍覆沒在蛇人營中了。只是現在諸軍士氣如此高昂法,我要是提出這樣的異議,恐怕會被認為是自挫銳氣,我張了張嘴,終於沒有說出口。
等營中靜了下來,路恭行忽然站起來道:「殿下,末將有一事不明。計劃中,兩支騎軍齊頭並進,可以在蛇人營門口會合,但若是蛇人主攻左右任一支騎軍,將兩軍分開,豈不是被它們各個擊破?」
我不禁暗自一擊掌。路恭行說的,正是我所擔心而不敢提的。路恭行是二太子的副將,由他來提,二太子想來也不至於震怒,說不定也會再想一想。
二太子還沒說話,邵風觀道:「路將軍,兵法有云:『謀定而後動,戰則不怠』。城中騎軍自圍城以來,一直無用武之地,正如利刃發硎,急盼一用,而蛇人只道我軍不敢出城交戰,正是驕兵不可攻,此時出擊,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我方,一旦錯過,也太過可惜。而我方援軍入城後,蛇人定會加強戒備,那時此計便無法再用了。」
路恭行道:「現在城中只有不足四萬士兵,分出三千冒如此大險,實為不智。殿下,末將以為此事還是從長計議為好。」
聽他這般說,我不禁暗自歎氣。
路恭行深通兵法,但他是兵部尚書之子,大概一輩子還沒有嘗過別人給他下圈套的滋味,邵風觀這般在話中設個陷阱便乖乖跳下去了。邵風觀說話有些無所顧忌,但我發現他的談鋒頗為銳利,最後那句話說得堂皇之至,也頗可自圓其說。事實也確實如此,一旦畢煒援軍到來,蛇人一定會加強戒備的,而現在多少有些鬆懈。只是這話是以這次攻擊能夠取勝為前提,路恭行會落入圈套,於是讓人覺得爭的是等援軍來後再出擊還是現在出擊為好的事了。這事二太子又是贊成了,路恭行這麼說,就像是和二太子作對,恐怕反倒把二太子最後一絲猶豫也打消了。
果然,二太子道:「路將軍,兩軍相遇勇者勝,你也不必太過謹慎,以至貽誤戰機。不過路將軍所說亦可參考,此事宜早不宜遲,必要由一支精兵擔任。」
他向下看了一眼,那些將領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卻聽得二太子道:「前鋒營楚休紅將軍!」
聽到二太子叫我,我心中「咯登」一下,出列跪倒在地道:「末將楚休紅聽令。」
「前鋒營中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且大半為騎軍,左衝鋒軍便由楚將軍你擔任了。」
我低下頭道:「遵命。」話說出口,心頭卻不由一陣驚慌。
從各營的組成來看,東平城地處大江南岸,這地方土質疏鬆,不適馬匹奔跑,東平城中守軍並不擅長騎兵,所以邵風觀才會獻這等計策,他也算定了衝鋒的不會是他部下。而前鋒營是南征軍逃回來的,南征軍在蛇人最後的攻擊下,連步軍第一的銳步營也一個都逃不出來,逃回的大部是騎兵,從二太子的角度看,這樣的任務也的確只有前鋒營最為適合。我剛答了兩個字,馬上又道:「只是末將有一事相稟,此番赴援東平城,我軍是坐船而來,三千人雖多是騎軍,但戰馬一匹也沒帶。」
二太子道:「此事楚將軍不必擔心,東平城有戰馬五千匹,這些天來無用武之地,正好用於此事。另外,此戰的右衝鋒軍,由我親自統領。」
他這話一出口,路恭行已「啊」地失聲叫了出來,他走出隊列跪到我身邊道:「殿下,您千金之軀,末將以為由殿下直接統兵衝鋒,那是萬萬不可。」
二太子喝道:「我為一軍將領,必當身先士卒,不畏刀槍,又有何不可?路將軍你退下了。」
路恭行卻根本不退,抬起頭道:「殿下,末將以為,殿下當運籌帷幄,發佈號令,萬萬不可以身涉險。」
二太子的眉頭皺了起來,鼻翼也有些抽動,喝道:「路將軍,你是說本王要親自衝鋒,那是有勇無謀了?」
「末將不敢。但末將受帝君之命扶佐殿下,此話不得不說。殿下,您萬萬不可親自上陣,此事還是交付智勇皆備之將擔當。」
二太子長長呼出一口氣,叫道:「路恭行,你是說本王智勇皆不備了?」
他的聲音很是響亮,而且直呼路恭行之名,看來是真有些生氣了。二太子大概熟讀兵書,自負知兵,又年輕氣盛,路恭行堅持己見,自是很讓他氣惱,話語間也不客氣了。但路恭行仍是不卑不亢道:「殿下,末將不敢無禮。但末將當初隨武侯南征,轉戰數千里,以武侯之能,亦從未披甲上陣。何況,為將之道,有鬥將,有策將,殿下身負指揮三軍的重任,這遠比親率一軍衝鋒重要得多,還望殿下三思。」
二太子瞪了他一眼,卻也說不出話來。武侯當初是太子少保,也教過二太子兵法,二太子再狂妄,也不敢覺得現在比武侯還強,至少在人前不會這麼說的。半晌,他才吐了一口氣,道:「好吧。卞真!」
從邊上走過一個將領來跪到我們身邊道:「末將下將軍卞真聽令。」
「卞將軍,由你統率右衝鋒軍,與楚將軍聯手攻敵。事不宜遲,兩位將軍速去點齊軍馬準備。」
說完,他一拂袖,大聲道:「其餘將領,除輪直守城的以外,全數人等隨我押陣。此戰必要成功,不許失敗。」
我暗自歎息,卻一句也不敢說。原本我對二太子頗為期待,但看來,二太子實在還是個莽撞少年,太易衝動。現在,只能希望邵風觀這個計劃訂得完善些,能夠順利完成。
回到營中,天也快要黑了。此事太急,我馬上召集前鋒營的錢文義、楊易、邢鐵風三統領說明此事。他們先為這計劃大為咋舌,但也覺得這計劃頗為嚴密,該不會出大亂子,特別是邢鐵風,頗為躍躍欲試。見他們如此,我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了,不然倒顯得我在怯戰。
我們馬上去點齊士兵,準備去將馬牽來練練熟,剛出帳篷,卻見陶昌時衝過來,一到我跟前,猛地跪下來道:「楚統制,聽說你們要去攻蛇人陣營?」
我扶起他道:「陶將軍,你怎的知道?」
「方纔聽得傳令兵如此說。楚統制,陶某願充前鋒,由統制驅策。」
我沉吟了一下,道:「這樣也好,陶將軍,請你點兩百人,暫時充入前鋒營。」前鋒營只有一千三百餘人,按邵風觀的計劃,是兩支衝鋒軍各要一千五百人,還少了兩百。我本來就想再從狼兵中抽兩百人助戰,還怕陶昌時不同意,既然由他自己提出來,那便正好。他聽得我答應了,臉上登時現出一片喜色,行了個大禮道:「多謝,我馬上去點人馬。」
東平城的軍馬都圈養在城東。東平城佔地甚大,五千匹軍馬卻也佔了很大一塊草料場,我帶著一千五百人來到馬場,正碰到那卞真率軍出來。他和我一樣,也是下將軍,恐怕是二太子麾下的要將。他看見我只是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帶著他那一千五百人走了。
我走進馬場,將二太子所發將令給那個管馬的士兵看了看,他拉開門道:「將軍,請你自己去拉一千五百匹馬吧。」
換一兩匹馬,自有馬伕代勞,但一千五百匹馬,也要馬伕一匹匹牽的話,恐怕到明天天亮也弄不好。我看了看天空,太陽已經西沉,天也快黑了,我回頭對跟在我身後的錢文義他們道:「快叫弟兄們牽馬,注意秩序。」
我有點擔心牽馬時會引起混亂,以前我帶的只有前鋒營的一百個兵,後來進到龍鱗軍,也不過是兩三百人,現在卻足足有一千五。要是牽馬時亂七八糟,那這一仗也可以說不用打了,我只是在送死而已,因此我有點不安地看著他們進去。沒料到,前鋒營雖然是七拼八湊起來的,進去時秩序井然,一個個自己牽好了馬便列隊在料場上等候。這些士兵不少都是陸經漁的部下,像曹聞道當初還是陸經漁鐵騎中的,騎術都相當不錯,更難得的成軍不過十天左右,現在卻像是久經訓練一般,一個個筆直地站著。
一上馬,軍容威武了許多。我看著那些士兵一個個極快地牽馬,不禁欣喜地對曹聞道說道:「曹將軍,前鋒營現在已大有強兵風範了。」
曹聞道看了看一邊騎在馬上正在指揮士兵列隊的甄以寧道:「統制,此時實是多虧了甄參軍。他年紀雖小,卻很有一套,這兩天我們都是按他所訂規程訓練,看來已初見成效。對了,統制,你自己怎麼不去牽馬?」
我抓了抓頭,不禁有點苦笑。我光顧著看他們牽馬,卻忘了自己還沒有馬。我道:「是啊,我馬上去挑一匹。」
「統制,我和你一起去吧。」
曹聞道說完,將馬韁繩扔給邊上一個護兵,和我向馬廄走去,一邊小聲道:「統制,你覺得這次出擊,真能有勝算麼?」
他也對這次出擊不太有信心啊。我苦笑了一下,道:「箭在弦上……」話還沒說完,突然馬廄中一陣混亂,幾個士兵大叫起來:「當心!外面的當心!」我嚇了一跳,卻見從馬廄中衝出一匹黑馬來。
這匹馬也並不特別高大,全身烏黑,四蹄上卻長著雪白的毛。我渾身一震,驚叫道:「烏雲壓雪!」
從這匹馬的毛色來看,正是《名駒譜》中的第三品「烏雲壓雪」。《名駒譜》是軍中流傳的一部相馬譜,教人相馬用的,不過並不很實用。那本譜中記載了十八品名駒,上中下各六品,主要是按毛色來分。烏雲壓雪是上品中的第三品,但是實際上很少有書上所說的那樣毛色奇怪的馬,幾年前,馬監中曾經搜羅來一匹馬,毛色完全符合《名駒譜》中的第一品「朱頂照夜白」,但那匹馬除了樣子好看,根本沒一點名駒的樣子,吃得不少,可跑得比驢子還慢,走上五六里路便氣喘吁吁,和《名駒譜》中所說的「追風逐電,日行一千五百里」差得太遠了,一時《名駒譜》也成了笑柄,沒人再拿那當真了。我曾經看過一遍,也只當那是說著好玩的,但眼前這匹烏雲壓雪衝出來時神駿非常,正是有點名駒的樣子。
曹聞道的眼也一下直了,道:「真是漂亮,不知跑得快不快。」
像是回答他的話,那匹馬一陣長嘶,一躍而起,一下子竟然跳過了四五丈遠,周圍的士兵都發出一陣驚呼。那個管馬的士兵卻叫道:「怎麼把這傢伙放出來了,快點,快把它拉住!」但是這匹馬一衝出馬廄,哪裡還抓得住,在當中的空地上轉了轉,不時咆哮,幾個衝上去的士兵也不敢靠得太近,根本拉不住韁繩。
我看著這匹馬不禁有些入迷。龍鱗軍的金千石有匹好馬叫「飛羽」,那匹馬又馴良又神駿,雖然毛色不上《名駒譜》,卻絕對不比那些說得天花亂墜的名駒遜色。這匹烏雲壓雪性子要暴烈許多,可神駿卻不下于飛羽。
我轉頭對那個士兵道:「這匹馬給我吧,我要了。」
好馬人人想要,我真有點怕被哪個士兵牽走了,那可真要抱憾終生。那士兵叫道:「可是,那馬太凶了,將軍你……」
我沒理他,已衝了過去。這時一排士兵已經圍成一個大圈,將那馬圍在圈中,正在慢慢縮小,馬卻在圈中焦躁不安,不時踢著地面。我還沒走到,這馬又是一聲暴叫,猛地一躍而起。這一次跳得更高,竟然跳過了兩個士兵頭頂。
馬是向我這兒跳過來的,如果被這匹馬踩中,那可真要被踩死不可,邊上的士兵發出了一陣驚叫。我看著馬在空中向我直撲過來,身子一側,閃過了馬頭,趁馬的兩蹄剛踏到地上,雙足一躍,便想跳到馬背上。
裸馬不好騎,但這馬已經上了轡頭,應該還能應付。哪知我的指尖剛觸到馬背,這馬像是通靈一樣,身子猛地向一邊一扭,一下子成了背著我,兩蹄卻猛地蹬過來。
這匹馬的力量極大,踢中人的話,那真個像被一柄鐵錘打中,不死也要重傷。我的兩手本想按著馬背,現在成了按向後臀,根本閃不可閃,邊上的士兵又是一陣驚叫,當中曹聞道的聲音最響。
現在我雙足騰空,根本閃不開。要是我這個前鋒營統制在尚未出發時先被馬一蹄子踢死,那幾乎要成了個笑話了。就算沒被踢死,那士氣也會低落到底谷,再談不上出征了。我咬了咬牙,眼角看著馬蹄,雙腿盡力一縮。馬在蹽蹶時,兩條後腿必然也會一縮,我的機會正是在那極短的一縮間。我看著馬蹄退後,兩腳則剛好踩到馬蹄上。這一連串動作拿捏得恰到好處,要是稍一錯開,那馬蹄便會將我的腿也踢折的,現在馬一蹬之力尚未完全用力,倒是等如這馬將我踢起來的一般,我只覺腳心一疼,似乎腳骨也被踢斷,人箭一樣向前射去,兩手在馬後胯上一按,重重地坐到了馬背上,前胸剛好在馬脖子上一撞。
這一撞讓馬也有點受不了,它又大叫了一聲,兩腿一彎,似乎想把我甩下來。但是我一上馬背,那就由不得它了,兩臂一把環著抱住馬脖子,腳底雖然仍然疼痛,也顧不得了,拚命夾住馬的兩肋,死也不掉下去。這馬見甩我不下,只在拚命打轉,一邊嘶叫。我不管它怎麼動,只是拚命將兩臂箍緊。坐在馬背上,就像是在大風浪中一樣,眼前的人影紛至沓來,忽高忽低,地上又是著火一般,灰土直崩起來衝上我的臉,依稀還能聽到曹聞道的叫聲,眼前也看到他,只是一閃而過,不知到底在叫些什麼。
轉了一陣,這馬也許也有些累了,動作慢了些。我看準機會,一手摸索著摸到了馬韁,一抓到手上便用力一勒,這馬護痛之下,又是一陣暴叫,猛地人立起來。但我已有防備,兩腿用力,還生怕會掉下馬背?左手攬住了馬脖子。馬又是轉了幾個圈,才慢慢地停了下來,但仍在噴著響鼻,似是大不服氣。我心知此時定要降伏它,不然這馬的性子會越來越烈,以後更要降不住了,手中也不容情,拚命地拉著韁繩,馬嘴裡也被我拉得流出血來,恐怕是馬唇被我這般大力拉得破了。
又轉了幾圈,這馬漸漸地緩和下來。也許它也知道要是再使性子,我更不會讓它好受,不再亂跳。這馬到這兒便是初步收伏了,以後再慢慢溜彎指揮,以這馬的力量和速度,定是一匹神駒。我騎在馬上,說不出地自得。
這時,曹聞道過來道:「統制,你真是厲害,這等悍馬也降得住。」
我心中一陣得意,正待誇上一句口,那個養馬的士兵卻臉色煞白地在一邊叫道:「將軍,當心!這馬還不曾服!」
他話音剛落,馬又突然間一聲暴叫,猛地人立起來。這會前蹄抬得更高,兩條後腿幾乎是和馬背呈一直線,我根本沒有防備,兩腿也沒夾緊,人登時滑了下來。幸好那士兵喊時我已有了些警覺,兩腿猛地一夾,此時卻坐到了馬後胯上。那馬卻猛地發力向前一縱,我知道此時只消一鬆手便會摔下來,要降伏這馬成了一句空話還只是事小,摔下來後恐怕要連渾身骨頭都摔得粉碎。我兩手一用力,兩掌貼在馬肩上,人也貼上馬背。
現在我不是騎在馬上,而是伏在馬背上的。還好別人也看不清我的樣子,不然我現在定是面色煞白,臉色難看到極點。馬已在向前衝去,幾乎像離弦之箭,這等快法,實在有些匪夷所思。但現在卻不是讚歎這馬跑得快的時候,馬跑得快一分,那我也就危險一分,我兩手緊緊貼著馬肩,不時移動腰部,幾乎是在馬背上向前爬,先前的豪氣已一掃而空,代之以一陣沮喪。
這馬的性子這麼烈,恐怕要降伏它也是句空話,不然以這馬的神駿,早被人點走,也不會被牽在馬廄中讓我來選了。我在馬背上像一條蟲子一樣挪動,只覺風聲過耳,眼前的城牆卻越來越近。
這馬是向城牆衝去的。馬城在城中佔了很大一塊地方,但終究有限,一眨眼地功夫,馬便跑完了跑道,將前鋒營的士兵拋在後面。而十幾丈高的城牆,那絕不是馬能跳得過去的,這馬以如此快的速度奔來,真會一頭撞死在城牆上麼?要是在城牆上撞成一灘肉餅,那還不如被馬踢死呢。
但城牆在我眼中已如排山倒海一般壓來。從馬上看過去,好像不是我撞向城牆,而是這城牆以雷霆萬鈞之勢壓向我的身上。這時我已爬上前一點,左臂已能攬住馬脖子,但還用不出力來,正在驚慌失措,馬卻猛地一側身子,貼著牆根跑起來。
一匹好馬,除了奔跑迅速,轉向也要靈活。戰場上瞬息萬變,一匹馬若是轉向不靈,那麼馬上將領就像有十分本領也只剩五分了。這馬迅如閃電,轉向時也絲毫不減速,實是匹一等一的好馬,可惜就是性子太烈了,現在我沒有降伏它,自己卻已經被它收拾得十足十,可說讓它降了。我在馬上已是頭暈目眩,幾乎不知身在何處,這一轉彎更是讓我在馬背上歪了一歪,又向一邊溜下一些,現在只是拚命地貼在馬上不讓自己掉下去,突然間,耳邊響起了一個人的話語:「人馬合一,心神相通,身不馭馬,亦不為馬馭。」
儘管在馬上,我也只覺週身都是一震。這幾句話該是馭馬的至理名言,也不知是我從哪兒看來的,現在千鈞一髮之際突然想起來。可是「人馬合一,心神相通」,說說容易,我又如何跟這馬心神相通法?我都不記得哪兒看來這兩句話了,當然更不記得該如何人馬合一,心神相通。
這時,突然耳邊又響起了那人的話語:「凝神靜氣,心觀天地。」
心觀天地!這四個字像是突然間在我兩眼間開了個天目。百辟刀的刀銘也說「唯心不易」,現在我在馬背上,自己先驚慌失措,根本沒法凝神靜氣,哪裡還談什麼心觀天地?身周的事也看不清了。但那個聲音卻好像一根靈巧的手指,將我亂成一團的思緒一下理順,雖然仍是眼花繚亂,但周圍的景物一下清晰起來,我都可以看清城牆上一塊塊向後飛馳的城磚了。
凝神靜氣。我把自己粗亂的呼吸慢慢調勻。馬還在沿著城牆跑,現在又到了一個拐角處,仍是一個急轉彎,但此時我覺得自己身輕如燕,身子在馬背上輕飄飄的,好似全無重量,從掌心,透過馬的皮膚鬃毛,傳來這匹馬的心跳。按理馬的心臟一直在跳,我也該一直都應該能感覺到,但直到這時,我才感到了這馬也是匹有血有肉的生靈,不是塊暴戾的石頭。
我的呼吸越來越和緩,說也奇怪,掌心感到馬的心跳初時也急如繁鼓,慢慢地也和緩起來,也慢慢地和我的呼吸一致,就像有一根管子將我的心跳與馬的心跳連到了一起。這等感覺極是奇妙,一瞬間我幾乎忘了自己是騎在馬上,好像自己就是這匹馬一樣,正在路上飛奔。
人馬合一,那已不是馭馬了。當人與馬合二為一時,豈不是能由著人的心意,不用馬韁也能騎馬了?現在這匹馬的速度仍然沒有放慢,可是我卻幾乎感覺不到坐在馬背上有起伏之感,馬韁松著,也僅是拿在手上而已,大概不用也可以。我心中一喜,但看著手中的馬韁,卻不敢放掉了試試,只是輕輕一抖。這動作很輕,但馬卻像明白我的心意,身子一側,跑了個小圈,折而重新向城牆跑去。
這回,和方纔那次驚恐萬狀根本不同,我好像完全可以感覺馬的步調,連馬蹄踏上地面都能感覺出來。
現在,可以說是初步的「人馬合一,心神相通」了吧?我又驚又喜,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突然,我耳邊響起了「哧」的一聲笑。這笑聲似乎有點讚許,也有些譏諷。
如果說耳邊響起幾句話,那還可以說是我看到過。聽到這樣的笑聲,實在有些怪了。我吃了一驚,手又是輕輕一抖,馬一下站住了,我抬頭向上看去。
這馬當然不會說話,周圍也沒人。要有人說話,當然只有在城牆上。但城牆有十多丈高,就算有人說話,哪裡會像在我耳邊說的一樣?只是我好像也根本沒想到這點,只是抬頭望去。
剛抬起頭,便覺一縷陽光射入眼底,讓我眼前一花,可是我好像依稀看見,就在我頭頂的城牆上,有個人靠著雉堞,正在上面看著我。我忙伸手搭了個涼篷再往上看,卻只是空蕩蕩一片。
這時兩個人騎馬衝了過來,正是錢文義和曹聞道兩人。曹聞道隔了老遠便叫道:「統制,你沒事吧?」
我將馬帶得距城牆遠一些,再往上看。但牆頭空空蕩蕩,看不到人。這段城牆是北牆,再外面便是大江了,隔著厚厚的城牆也可以聽到外面的江聲。江流不息,別的便什麼也聽不到。
曹聞道正在大讚我的馭馬本領,大概見我正注意城牆,便道:「統制,怎麼了?」
我道:「剛才你們見到城牆上有人麼?」
他和錢文義兩人一怔,也不知我為什麼注意牆頭。錢文義也手搭涼篷向上望去,道:「怎麼了?我們也沒注意。」
「沒什麼。」我帶了帶馬,道:「去吧,我還得給這馬上副鞍韉。」
我沒有跟他們說,我剛才在眼睛一花時,依稀看到的那個人。
那該是個老者。身材矮小,因為我覺得他大概比雉堞的缺口處還高不了多少。是個老者固然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也許是我多疑,但那張臉,我做夢也忘不了,那是一張尖嘴猴腮、奇醜無比的臉。